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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家的瓦房

2014-05-03王喜成

椰城 2014年11期
关键词:狗蛋瓦房大姑

■王喜成

大爷家的瓦房

■王喜成

大爷家的瓦房,完全是为了留住一个女人。

大叔(大爷唯一的儿子)是得陡病死的,公家用一辆三套马车载一口黑漆棺材把他从城里送回来,在村东他家的祖坟上开的追悼会。下葬后,公家人抱着哭得泪人般的长梅(大爷的长孙女),大队支书抱着长俊(大爷的长孙子)回村上。当时天阴得跟水碗似的,刚进家门雨就跟上来了。在雷声雨声中公家人挪动身子躲过从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滴,然后提出两个条件让大爷、大婶(大爷的儿媳)挑选:一是等孩子们长大后给其中一个安排工作;二是给五百元抚恤金。当时大爷跟大婶沉默了好久,然后大婶有些耐不住,一个劲地用眼瞟大爷,她看见一颗硕大的雨点落在公爹的手背上,那雨点滤过房顶上沤朽的麦秸呈茶褐色,登时只觉得满屋子都是潮湿、腐朽的气息。

大爷看儿媳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屁股,就瞪了她一眼,自己抢先说话了,说完就从公家人手里接过那五百元抚恤金。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全是十元的票子,新崭崭厚墩墩一沓,亲切而诱人。

在农村,庄户人家大都是女的当家。可大爷家不一样,大爷是一家之主。原因是大婶不立事,再说大爷当初仗着儿子是公家人,在儿媳面前专横跋扈。

对于公家提出的条件,当时不了解大婶是啥心思,只记得她跑过来对我奶说:“二娘呵,你知道我公爹好花钱,那五百元抚恤金他要是拿着顺手流,叫俺寡妇人家拖儿带女咋过呢?”

大爷一辈子好逸恶劳,有一个钱想花俩,不治家。大叔活着的时候,大爷有事没事总好往城里跑,到晌午大叔就到街上食堂里给他买好吃的。到下午回来,大爷的手里总要拎二斤用纸绳捆着的油条,在村街上留下一路焦香,让村上的小娃娃们馋涎欲滴。

不只是大婶,当时全村人都担心大爷会将那五百元抚恤金顺手花掉。但是,他们都把大爷看小了。

天晴后,待太阳把大路晒得蹦干,大爷用生产队里的牛车从街上拉回来十多根几把粗的杉木杆。大婶傻眼了,大婶觉得很新鲜,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直溜粗长,如此上好的木料呢。大婶在吃饭的时候或是在院里洗衣裳时总好往杉木杆上坐。可她却不让村上的小孩儿们往堆在院里的木料上爬高上低,一看见就赶他们下来,大声呵斥道:

“死远远的去!”

大爷接着又从河西的砖瓦窖上往家拉砖瓦。

大爷用那五百元抚恤金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当时是全村唯一的一座瓦房。

那时候村上还没有盖瓦房的匠人,全是从外村请来的。那年头农村很少有人家盖瓦房,所以请来的匠人们因闲置多年大都不像匠人了。年龄都在五十岁朝外,佝偻着腰,戴顶破草帽,因常年与庄稼柴草打交道,手上结满植物的绿绣。他们做工很慢,朴拙而细致,一天只垒五层砖,一晌只苫三行瓦,从动工到竣工用了一个半月。十多年以后,村上盖瓦房的人家多了,本村不少男子都学成了泥瓦匠,做工枪刀马快,一座瓦房“呼呼啦啦”三五天就建成了。可是没过一年毛病就出来了,墙壁变形裂缝,上边的瓦也松动了,坐屋里能看见天。再说那时候因为穷,盖瓦房大都用料凑乎,大梁、檩条、椽子细得不能再细,不吃载;又都是杂木,易变形,房坡东凹西塌的,看是瓦房,但是不遮雨,于是就年年修补。可是,大爷家的瓦房自打盖好到现在几十年没修补过一次。去年春上我回老家,见大爷家的瓦房依然纹丝不动,坯墙虽被风雨剥蚀,但仍然不见歪斜,没一丝裂缝,房坡上的瓦也没半点松动,不溜坡,完好如初严丝合缝,齐齐整整、平平展展。

农村人最费心费力的事要数起房盖屋了。大爷家的瓦房建成后,大爷瘦得像变了个人。脸上颧骨突露、眼睛塌两个黑洞,手背上伤痕累累,身上的衣裳沾满泥灰。最让人称奇的是大婶,给工匠们做饭,一个人管二十几口人吃喝,晚上三更半夜地蒸馍,可她却没有一丝的倦怠,脸上始终神采飞扬,笑声爽朗传得很远。

房坡上的新瓦涂上拌水的煤烟,晒干后黑亮黑亮的。山墙的顶端挂上一层白灰,涂抹呈三角形状,晾到半干后,大爷唤村上识字人上到脚手架上在白灰上刻字:

建于公元一九六五年农历八月二十三日。

大爷家的瓦房建成后,在屋里搪墙的匠人们说话瓮声瓮气的,把声音放大几倍。

早上,我妈站在自家的院里大声喊我起床,没想到她的声音在前边大爷家的瓦房上荡起回声,回声空灵颤悠,藏着无限的神秘。于是,村上的孩子们就站在不远处齐声对着大爷家的瓦房喊话,回声余音悠长,响彻全村,给人一种面对深山古刹的感觉。

晴天里,大爷家的瓦房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亮起耀眼的光芒。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喜鹊落在房脊上“喳喳”地叫。村上人一搭一搭地来参观大爷家的新瓦房,见大婶一脸的喜气洋洋,就有人问她:

“你知道这瓦房是给谁盖的。”

大婶说:“给我娃儿们盖的。”

“不对,是给你盖的。”

“我是外姓人,姓儿们是您老王家的根。”

“就因为你是外姓人,怕你走,才给你盖座大瓦房。”

“我才不走呢,我都儿女一群了,还走啥?”

大爷过来跟我奶说:“二嫂,可别怪我爱财呀,当时我也想给孩子们留条出路,待他们长大后进城工作,可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啊!拴成(大叔的名字)走啦,留下孩大窝小和一个寡妇人家,你瞅咱穷家破舍的,要是不盖座瓦房,怕是留不住儿媳妇。她要再嫁,要是把孩子带走,这家人算完了。要是把几个孩子留给我,我一个老头子带一群没娘娃儿可咋过呢!”

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留住大婶不至于使她再嫁,大爷不仅用那五百元抚恤金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还一改往日游手好闲的恶习。大爷每天下田干集体活肩上扛着的农具上总要挂着一只空箩头,到晌里歇工的时候,别人占方、打扑克,大爷就跑着拾柴禾、割草。收工时大爷的肩头上就多了一满箩头柴禾或青草。

大爷家院里的柴禾垛齐房檐高,下边用高粱秆、包谷秆铺底,上边垛豆秸、芝麻根、黄蒿、干草。大婶望着院里的柴禾垛,烧饭就不用愁了。

大爷家院里的柴禾垛在院里散发出醇香、暖人的气息。黄鼠狼选窝就选中了大爷家的柴禾垛,在里边生儿育女、繁衍子孙。西院狗蛋夜里在大爷家的柴禾垛旁下棺子逮黄鼠狼,一晚上就逮住两只。那时候公家收购黄鼠狼皮,一张皮能卖5块钱。

在狗蛋进城卖黄鼠狼皮的时候,大爷对他说:“卖了黄鼠狼皮,给我秤斤油条啊。”

大爷有二年没吃油条了。

为了多挣工分,大爷起早拾粪走出瓦房屋才鸡叫头遍儿。到天明,大爷把满满一箩头粪背到村口的大粪坑边,让杂工(那时候在生产队专司集土攒粪工作的,叫杂工)过秤,十斤粪记一个工分,一满箩头粪有五六十斤呢。

我奶曾问过大爷:“你人老眼花的,起五更摸黑拾粪就能看得见?”

大爷说:“看不见还能闻不到?”

我奶惊叹不已,原来大爷五更里到外边猫着腰全是靠嗅觉闻粪的。

大爷还说天长日久他已经掌握了全村牲畜吃喝拉撒的规律,比如说狗蛋家的猪好往他家房屋后的楸树旁屙尿,拴柱家的狗好往村东那座孤坟上拉屎。还有生产队那几头还没得上笼头的牛崽儿,夜里跑到村外的麦田里吃庄稼,吃饱了就卧在那儿,五更里你过去赶它们起来,它们一起来就先给你拉屎。

后来我奶批评大婶:“你公公给你盖座大瓦房,又拼死拼活挣工分给你养孩子,你咋不好好做人呢?”

大婶的确不好好做人。大婶早上起来不说做饭,先跑到门前的水塘边用木梳蘸着清水梳头,把头发梳得蓬蓬松松、水亮水亮的,然后再扎上红头绳。寡妇人家是不能扎红头绳儿的。大爷从外边拾粪回来一看见大婶往头上扎红头绳儿,就抄起院里的扁担追着大婶打。这是在大叔死后,大爷第一次打大婶。大叔活着的时候,大爷经常打大婶。大婶一身贱毛病,见人好说话,好盯着瞅人;在田里干活,老蒋家的巧嘴女人要是说句能话、巧话,大婶就跟着学舌,而且重复个没完。大爷脾气不好,大爷一见她这样就丢下农活上去打她。记得有一次大婶哭着说:“你打我一次又一次呀!”自从大叔死后,为了留住大婶,只要不过于出格,大爷总是忍着、让着她。但是,对于大婶扎红头绳儿,大爷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大婶挨了大爷几扁担,过来向我奶哭诉道:“俺公爹不让我扎红头绳,我才二十九岁呀……”

我奶却责备她道:“你是只顾年少轻狂,咋就不知道自己是个寡妇呢?”

大爷只知道大婶爱扎红头绳儿,可他不知道大婶跟西院狗蛋好。狗蛋人高马大,剃个光葫芦头,头顶有个“鱼脊骨”。吃饭狼吞虎咽,干活如武松打虎。狗蛋放屁酸臭酸臭,能熏倒人。狗蛋也有女人,长得歪瓜疙瘩梨,还是个跛子。手上的皴皮有铜钱厚,成天没见洗过脸,见人不言不语的。后来村上的男人们向狗蛋取经:“都说天下的女人吹了灯都一样,到底一样不一样?”狗蛋一脸的经验之谈:“这咋能一样呢?一个躺床上跟死猪一样,一个跟老虎一样,你说能一样吗?”

大婶跟狗蛋的事,大爷不知道,倒是让我遇上一回。

我喜欢去大爷家玩,因为他家是新盖的瓦房,伏天里屋里阴凉。这天下午,我和大爷的长孙长俊坐在他家正间的光地下抓子(一种游戏),大婶坐在门口纳鞋底,两眼不住地朝外边瞟。到半晌间,狗蛋进来了,狗蛋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对长俊和我说:

“娃儿们上外边玩去!”

我和长俊都是乖孩子,狗蛋让我们出去,当时就把抓到手里的石子撒到地上朝外走,刚走出门,无意间回过头来,只见大婶“哐嗵”把两扇门给关上了,接着是上门闩的声音。当时我才几岁,不知道他们为啥要关门上闩,也没多想,但它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大婶关门的情态至今记忆犹新。我真傻,后来他们两家打群架,再后来大婶生小孩儿,我都没能把那次大婶关门的事情有机地联系到一起。直到我长大成人,自己有了性意识,才知道那次大婶把自己和狗蛋关到屋里的全部内容。

女人们心细,再丑的女人也会争风吃醋。狗蛋的女人平时在人前不吭不哈的,在狗蛋面前逆来顺受,但她却不能容忍狗蛋常去大婶家。记得有一次大婶跟狗蛋的女人吵架,大婶说:

“不叫你男人到我屋里燃个火吸袋烟,瞅见你就骂……”

引得一村人远远近近地站着看热闹。

狗蛋蹲到她俩中间吧嗒着旱烟袋,面不改色道:“就妇女们事儿多,以后你俩谁也别搭理谁,省得绊嘴。”

对于狗蛋的女人跟大婶反目,大爷并不在意,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狗蛋会欺负大婶(在农村非正当的男女关系对女方来说叫欺负)。因为狗蛋不仅跟大爷家是紧邻,而且族情近,据说还没出五服。

直到来年春上,大婶身怀六甲,扛着大肚子无处躲藏,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大爷去东乡把出嫁多年的大姑叫回来,让她逼问大婶说出奸夫是谁。

大婶说:“那天我上街赶集,半路上被人强奸了,我也不认得那人是谁。”

大姑说:“他把你害到这一步,你还护着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谁。”

大姑不像个女人,体格壮硕,膀厚腰圆,说话大腔大调,走路挺胸阔步,气势汹汹。谁要对她好,她能把心掏给你;谁要惹了她,至少半年不安生。大姑先打了大婶一耳光,然后跑出去双手叉腰站到当院里面对狗蛋家骂阵,给他来个先声后兵。大姑嘴烈,她可不管狗蛋是自己的本家,先骂狗蛋的祖宗八辈,再骂他姐骂他妹,一直骂到狗蛋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骂得血雨腥风,连鸡狗都睁不开眼睛。狗蛋先是坐屋里不吭声,心想到骂祖宗八辈你就骂吧,反正咱是本家。可是,当他听大姑骂到“咋不日你没扎毛的闺女”时,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步蹦到当院里,朝大姑应声狂吼:

“想来着就来着!”

狗蛋兄弟四个,哥嫂一大群,大爷这边也有几个至亲兄弟。两家几十口人打到一起。男对男,女对女,小孩儿们则不分性别混战到一起。从中午一直打到太阳落,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惊动几个村上的人跑来看热闹。好在那时候经常搞运动把人给整老实了,打架只是对着抡拳头,拽头发,不敢拿刀动枪,要不非出人命不可。

狗蛋的跛足女人倒老实,龟缩在灶屋正刷锅洗碗,大姑闯进来把锅给砸了,把一摞碗给摔了。大姑讲理,冤有头债有主,大姑没动狗蛋女人一指头。

当时我是上到大爷家院里的弯腰枣树上看他们武斗的,对于这场梦魇般的鏖战在我眼里始终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唯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姑摔了狗蛋家的锅碗后,狗蛋的女人哭着跟她理论:“你嫂子的肚子大怨俺啦?有啥凭证?是狗蛋的裤腰带掉她床头上啦,还是……”

但是,大队可不论狗蛋的裤腰带是否掉在大婶的床头上。狗蛋不承认,两家去大队评理。狗蛋五大三粗也算条汉子,可是一见官就变成了一只龟头缩脑的灰老鼠。大队支书小名叫“猫”,猫拍桌子震椅子,诈唬几声狗蛋就全招了。

大队组织数十个基干民兵敲锣打鼓逐村游斗狗蛋,每到一个村庄狗蛋自己敲着一面破锣喊道:“我叫狗蛋啊,我跟寡妇睡了,睡出事了,把人家的肚子睡大了,我不要脸啊,都别向我学习!”

叫“猫”的大队支书一脚把狗蛋蹬个嘴啃泥:“日你妈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学雷锋、学焦裕禄、学毛选呢,谁学习你弄球哩?”

村上的妇女们对狗蛋同仇敌忾,扬起正纳着的鞋底照狗蛋的脸上扇,鞋底上还别着大针,把狗蛋的脸扎得淌血水。后来狗蛋对人说:“日她姐,那些打我的女人都是有名的烂破鞋……”

当游斗狗蛋游斗到本村时,斗争会就设在大爷家的院里。大婶躲到自己家的瓦房里不出来,大姑进去吼她道:“你出去!”

大婶说:“又不是斗我。”

大姑说:“你出去扇他几嘴巴!”

大婶这才走出屋子,挤进人围控诉道:“狗蛋你个挨千刀的,那天晚上我在北地看庄稼,你去欺负我,我不同意,你就掐住我的脖子快把我掐死了!”

看得出大婶爱狗蛋,大婶的巴掌落到狗蛋的脸上几乎听不见响声。

大队游斗完狗蛋又把他送到公社坐反省。

后来狗蛋对村上的男人们说,他跟大婶第一次是在他自家屋里。当时大爷家扒了草房正在盖瓦房,瓦房还没盖起来,晚上没地方住,大婶就在狗蛋家借宿,几个孩子们跟大爷一起睡到盖房场上看架木。当时,狗蛋和他女人睡东间,让大婶睡西间,中间只隔一道箔篱。平时狗蛋嫌自己的女人又丑又埋汰,不常跟她干那事。但是在大婶住进他家的当天晚上,狗蛋在东间拼命干自己的女人,还故意把床弄得很响,让大婶听见,以此燃她欲火中烧。大婶在西间先是连声叹气,接着就来回翻动身子也把床弄得“吱呀吱呀”地响,像是在召唤什么。狗蛋听见大婶那边有动静,心里就有数了,待自己的女人熟睡后,就悄悄下床朝西间摸去。还没待他走到床边,大婶就扑到他身上了。完事后大婶小声对狗蛋说:“你赶紧过去吧,别让她知道了,等俺家的瓦房盖起后,你就去俺家,那里安全。”狗蛋感叹道:“我能操住瓦房的女人,这辈子死也值了!”

两个月后,是我奶过去给大婶接的生。当时我妈不让去,嫌不吉利。我奶倒开明,我奶望着大爷家的瓦房对我妈说:“寡妇生孩儿不为丑,有道是‘寡妇生孩儿没生净,大闺女生孩儿急而挣’。”

我奶从大婶家接生回来,很惋惜地对我妈说:“遭孽呀,那婴孩儿生下来多大个子,刚掉地儿两眼就睁开了,哭声嘹亮震颤,往尿罐里浸的时候手脚挣扎像要呼喊什么……”

当天下午,太阳快落那会儿,大爷的长孙女长梅和他的长孙子长俊用一根扁担抬着大爷平时拾粪的箩头朝村外走,箩头上边盖着一把谷草。我要追着看,我妈伸手把我拉住了,还打了我一巴掌:“有啥好看的?人家扔死娃子呢!”

长梅、长俊姐弟俩把死婴抬扔到了村南的荒岗上。

第二天早上,我去水塘边洗脸,望见十来只野狗在村南的荒岗上乱窜。中午听下田回来的人们说,群狗把那死婴撕吃后,将骨头抛撒得七零八落,满岗坡都是。听来让人心惊胆寒,从此我有好几年不敢打村前的荒岗上走,也再不敢去大爷家享受瓦房屋的阴凉了。偶尔受父母之命去大爷家讨东借西,总觉得屋里有一股血腥味,且又阴暗沉闷,令人窒息。

自从出了家丑,大爷的山羊胡子不再雪白银亮,而显得脏乱埋汰,黯然失色。大爷说老王家人老几代没丢过恁大人。大姑埋怨大爷道:“我哥不在了,我嫂子全靠你调教呢,你没看管好,怨得了哪个?”

大爷接受教训,从此整日里把大婶看得紧紧的,公公看儿媳,也真够难为他了。大爷以前在东间睡,大婶在西间睡。出事后大爷不在东间的床上睡了,晚上在正间摊地铺,把着大婶出进的里房门,枕头边放一根拐杖。大爷很警觉,夜里听见老鼠打架,误以为大婶出去偷男人,抡起拐杖一通乱打,屋里“砰砰啪啪”响声一片。

六月里,大婶的娘家妈过来叫闺女回去过六月六,农村的风俗叫歇伏。大婶就带着次子长保回娘家去了。大婶临走时从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双新鞋跟大爷说:

“爹,这是我给你做的新鞋,你穿上试试合脚不合脚。”

长俊也要撵大婶去,大婶对他说:“妈过几天就回来啦,你和姐姐在家好好听你爷的话。”

半月后大爷才知道大婶在娘家改嫁的消息。

大婶嫁到河西三黄庄,嫁给一个四十三岁的单身汉。据说穷家破舍的,两间烂草房坐屋里能看见天。

大姑去了一趟三黄庄,想从大婶那儿把次子长保要过来,回来对我奶说:“没进村就听见她在‘嘎嘎’笑,你知道她笑得有多响亮啊。又找了个男人,这样她可满足啦、高兴啦!”

我奶说:“她也是被逼的,丢恁大的丑,又惊官动府的,要不走脸上除非戴块‘驴蒙眼’。”

大婶在这儿的确呆不下去了。

大婶因为有短处,在全大队修水库的工地上不入人伙,不敢跟男人们说笑,就只有埋头干活的份。担土上坝巾帼不让须眉。大队支书用高音喇叭号召全体民工向大婶学习。全大队的妇女们当着大婶的面说:“学习她偷男人哩?学习她寡妇生小孩儿哩!”

狗蛋家因锅碗被砸,没钱买;在大婶坐月子期间,大队勒令狗蛋往大爷家送米送面。狗蛋家落得没米没面没锅没碗。狗蛋的女人做不成饭,气上来就坐在院里一边哭一边骂大婶。

几年后,我妈进城赶集在大街上突然间被一陌生女人一把拉住了。我妈正吃惊,那陌生女人于亲热中带着苦笑说:“嫂子,不认识我了?”

我妈拿眼细看,这才认出是大婶。

大婶先问大爷的身体,又问长梅、长俊长多高了。然后声泪俱下地对我妈说:“其实我不想走啊,我舍不了那三间新瓦房,舍不了长梅、长俊亲生儿女,可是公公把我看得紧紧的,不让我跟狗蛋好,当时我才二十九岁呀,我能守得住吗?”

大爷家的瓦房到底没能把大婶留住。当时大爷恼羞成怒,抡起油锤要上房子砸瓦,村上人死活把他给拉住了。

大爷家的瓦房不仅没能留住大婶,也没有给他的孙辈带来婚恋上的优越。七十年代末,长俊长到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了,那时全村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瓦房,大爷家的瓦房就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好在还有长梅,大爷就拿长梅给长俊换媳妇。长俊曾埋怨大爷:“当初要是别要那五百元抚恤金,现在我也是公家人了,还用我姐给我换亲?”

大爷是八八年死的。到九八年,年届四十的长俊另辟新宅,盖起了一座全村一流的三层楼房,那是准备给自己十八岁的儿子娶媳妇用的。

如今,大爷家的瓦房被冷落,闲置在一旁,里边盛些柴草和杂物,梁上结满蛛网,老鼠在里边打闹。村上的老房子大都扒完了,大爷家被闲置的瓦房在村上的楼群中虽说矮了半截,但依然雷打不动、风吹不倒,几十年没修补过一次也不见漏雨。它的存在,像是要给后人留下什么警示。

忽然有一天,村上人发现大爷家的瓦房里住进一个讨饭的老人。住就住吧,也没人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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