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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帖小札

2014-05-02王和平

关键词:钟繇米芾书法

王和平

读帖小札

王和平

书法是中华文化之精华,书家的形成和逸事与法帖一样充滿着传奇。在有限的史料中挖掘一些文化点滴,还原古代书家的生活真相,合理地推断和演绎历史的片断,写和读都有收获。

鉴赏 推论 字趣书味

一、瘦金体

宋徽宗的艺术才华地球人几乎都知道。不要以为皇帝整日如先生批改作业似的拟旨写文就一定写好毛笔字,观整个宋家王朝,帝王中也就徽宗、高宗父子写一手好字。

徽宗十六、七岁已成名成家,如命运之神不急于光顾这个年少得意的纨绔子弟,日后如修养渐深,远离尘世,山涧湖前搭一组竹屋茅蓬,水栈直修至湖中,与几个佳人生一组娃娃,唱歌作画,做白发仙翁;又或者,首都黄金地段高墙大院,深居简出,如米芾、王诜那样,弄弄收藏,画画大作,下午还跟高俅踢踢蹴鞠,也是荣华一生。阳寿肯定不止54岁。

赵佶的龙袍加身纯属偶然。神宗共有14子,赵佶非嫡出,无继承皇位资格。也许是书画家的礼数比较周到,具有决定权的向太后对这个每日必到自己住处请安的孩子特别有好感,一向低调不发表意见的向太后把她的偏爱十分坚决地给了端王赵佶,左推右挡地把其弄成徽宗皇帝。

徽宗的工笔水平几乎可以代表宋朝的一个高度。书法初学薛稷、薛曜、褚遂良,楷书、草书、狂草都很了得。像所有成功的书家一样,能模写各种书体。他写的《千字文》,大头细身、浓墨浅意、变化多端、跌宕起伏,笔势奔放流畅、气贯乾坤,不让唐代的草圣张旭与怀素。但为何独独喜欢有骨无肉的瘦金体?冥冥之中的“字如其人”暗合了命比纸薄、骨瘦如柴的穷书体。

命运剧变瞬时即来,在饱享穷奢极欲的二十六年皇帝生涯后,北宋王朝轰然倒塌,徽宗、钦宗父子成了蛮族的俘虏。面对大兵压境的金人,书画皇帝的脆弱与胆怯原形毕露,金蝉脱壳术再现。史上难得一见的让位闹剧上演:被强迫接班的赵桓两次昏倒至不省人事,先是被披上龙袍,后是被扶上龙椅。历史上曾有多少太子爷等瞎了眼!

金人掳走赵佶父子、皇后嫔妃以及仆从等一万余众北归,步行途中宋俘饿殍满地,惨不忍睹。囚禁之地一直北移,直至五国城。徽宗敏感痛苦的心或者被栓在漏风柴门、摇曳孤灯之前,或者系于旷野萧瑟目断南飞大雁之后。“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孽债深重的赎罪,冰碳两极的察悟于一个书画家而言痛彻入髓,对一个皇帝来说更加痛彻入髓。

千字文

三希堂帖

二、《三希堂》

乾隆冒充文化人弄了个三希堂。三部法帖,仅王珣的《伯远帖》为晋代真迹,《快雪时晴帖》是诸多王羲之名帖中典型的唐代双钩填墨摹本之一,王献之的《中秋帖》也是真迹,但史界有人认为是宋时米芾的摹本。清宫内府经过康熙、雍正的搜刮,世间名画名帖大都归拢皇家。被历代书家奉为“千古珍宝”的陆机的《平复帖》在乾隆身边隐藏不现,不然这个“文玩皇帝“可能会改名“四希堂”。这幅名帖沒有遭到这位有一大盒子闲章又有强烈占有欲的玩家的密盖。《平复帖》曾为宋徽宋收藏,“宣和”印章很优雅,繁体右下端盖一个,左下端对应一个简体,左上方还有一方“政和”印,三方印为一人所刻。此帖后多次转手,清雍正时成为孝圣宪皇后的嫁妆,在皇亲国戚间流传,也一直在乾隆的视线之外。

唐史家张彦远在《叙画之兴废》中说他祖父被迫向唐宪宗进献字画的清单中,书帖有钟繇、张芝、卫夫人(烁)、李靖各一卷,书法祖师杜度、崔瑗的已无,可见书法不留于碑石消失很快。梁元帝投降前一把火就烧掉历代名画、法书和典藉共二十四万卷。在比张彦远早167年的前唐重要史家李嗣真的《续画品录》中,陆探微列位上品中,顾恺之为中品上,王羲之被列为下品中。而列位上一品的刘褒、桓范和赵岐竟无后人再评,更无作品流传于世。文学家刘机的《平复帖》没有进入李嗣真的视野。时代变迁,战乱兵火,世事多秋,岁月消痕,只有依稀的文字记载,诸多的历史和人物竟还原不了真实。多少过往事,雁过未必留声。《平复帖》是第一件流传有绪的法帖墨迹,王羲之的两位老师卫夫人和钟繇,时间相隔不远,竟只有钟繇的石刻碑文了。

乾隆以晋人三帖命名《三希堂》不能证明他的书法学养有多高,与米芾取书室《宝晋斋》有天壤之别。晋朝是书画大师辈出的时代,中国书法在晋时期己经完全走向了艺术的自觉,书写汉字成为一种独立的审美艺术表现,书体演变己经相当完备。以简约为尚,以虚旷为怀,浓墨妙锋,殚精竭虑,从而蕴育出晋人书“以韵胜,以度高”的时代书风。晋人名家法帖对任何藏家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乾隆这个享乐皇帝艺术天资非常低下,多少名帖过手把玩,长浸纸墨竟终年不悟。他的字圆滑软弱,无架无锋,仿佛现代水笔写就,大有时光逆流之感。他对名家法书与其说痴迷不如说有暗心思。《伯远帖》跋“江在风华”有“乾隆御笔”章,但字不是他写的,故宮养心殿、上书房等处这种圆润但不失骨的大字都是和珅写的,只是一个装傻一个笑纳的默契而巳。许多名帖跋首、卷尾这个书盲都要不辞辛劳长篇书写,装裱成一体。《快雪时睛帖》,用三段“御笔”小楷围住此名帖,帖正中间竟然大模大样提了一个硕大的“神”字,压掉此帖一个角!皇帝的思维就是这样无法无天,至死都不会明白:天下可以抢夺,高贵和智慧与生俱来,无关乎身份。

快雪时晴帖

平复帖

三、米南宫

天一露白,镇江北固山脚下临江背山的海岳庵大宅里有人起来洗漱了,“海岳外史”用灰黄色自磨井盐抵入口中轻轻在齿间磨檫,又用剪去笔尖的平头狼毫在口中拖拂。这一幕是北宋时米芾在“清口”,或者说“刷牙”,大约用时一格“沙漏”,然后用皂角水洗脸洗手,清水过六遍,又用时一格“沙漏”。推开前后门窗,让清新空气对流,再仔细梳理须发,用“掠子”(篦梳)束发,如果今日要出门会友、鉴定,改用“额子”(无顶头巾)束发。米老是个自信的人,终身唐装打扮。

米芾出生于世族贵胄,七、八岁便可悬腕抵壁写大字。天生一个文化人,做过各级官员,任期都不长。徽宗诏立国家书画院,自任院长,米南宫是常务副院长,但这个事实院长不好好指导编篡领导极其看重的《宣和画谱》和《宣和书谱》,一头扎进珍藏历代书画的“观内府”,那是除皇帝之外少数几人才可进入的密室。所以没多少时间,米院长就被解聘了。米芾一生,仕途失意,只能沉耽书画。初学书法于唐人用功最深,四十之前尚未形成独特风格,可摹写各家书体,入骨十分,有“集字”之讥。他摹写王献之《中秋帖》几乎乱真,给史界留下一个世纪之迷,至今无法解开。三十八岁时写的《蜀素帖》,平稳、端庄、匀称,已然笔力遒劲,俊朗飘逸,董其昌评“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当为生平力作”恰如其分。有严重洁癖的米南宫天生细腻敏感,内心强大,高傲洒脱,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寄情托意,时有佯狂之态,故有“米颠”之雅号。

白粥还在文火细煮,庭园里走一圈,喜欢慢走,采撷几瓣有暗香的花瓣,回去洗净丢入粥锅。回来后仔细擦拭窗子、窗框、窗台和几案、书桌、坐椅,一尘不染后再请上笔墨、砚台,当然这些器具又重新洗了一遍。

四十以后追慕魏晋平淡之趣,迷恋钟繇和王羲之,书体进入自由状态。宝晋斋主挥笔疾扫,枯润自留,跌宕起逸,峻峭欹侧,字或大或小,全不受制约,完全随性而发。“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自己总结更到位。

如天气晴朗,午间小憩后,皂角水再洗三遍,打开收藏櫃,铺好白布床单。(唐张彦远建议看名人字画用床铺)米家收藏极富,仅晋唐古帖就有千余轴,经他审裁为“极品”的只有十轴,盖玉质“米芾印”、“米芾之印”或“米芾元章印”,玉印共有六枚,专用于字帖。名画不计其数,最喜欢、最得意的是顾恺之《维摩天仙飞女》和《净名天女》图,盖“米芾秘箧印”、“米姓翰墨印”或“米姓秘玩之印”等,有这些章印的都是绝品。盖“米姓清玩之印”的都是“宝晋斋主”没看上眼的“次品”。还有一幅晋戴逵的《观音》他极为看重,《画史》中竟说了两遍:“戴逵观音在余家。”米芾的字画鉴定绝对权威,家珍如博物馆量藏,各路名家的画风画貌烂熟于心,这是一。其二,大凡洁癖之人性细敏感,不会遗漏常人看不见的细节。一次鉴定阎立本画作的真伪,一直检查至画中人的脚后根才有结论,那可是考验鉴定师眼力、记性和耐心的真功夫。有时看中堂大轴,床铺上展不开,索性挂在高屋大樑上,搬把椅子坐在画轴对面,看够一下午。

夜幕降临,点上落地台烛,开始记录当日要事、画论或书评。米芾在世57年,效率高得惊人,把当世遗存重要书画都做了鉴定记录。《画史》巨作,通常一两句话,其画在何地、谁家,简约精到,朴实无华,这在他那个年代是很难做成的功德。书画(米芾画人物)、鉴赏、画论都做成极致,画作尺幅、装祯装裱、保存留传之术,事无巨细,都有细述。伟大的书画家、鉴赏家、艺术史论家,米芾当之无愧。

四、早期书家

纸发明之前,社会以竹简记事办公,书法家在绢帛上存艺,这就界定了书法在当时是极少数人玩的高级技艺。皇帝是第一群体,从东汉算起,至宋齐梁陈,共四十八帝,就有二十八位是书法家。

关于竹简,需要澄清一个误区,它应该没有厚度,要接近纸的实用功能,越薄越好。如《十面埋伏》导演把竹简堆成墙,神秘大师展开硕大竹片挥毫疾写,只能证明自己是史盲。竹简者,近竹皮处取下篾片,光滑如板,不能有弧,真实的竹简条宽不过一公分左右,刀笔吏须屏气凝神书写,非常精细的毛笔也只有笔尖才能在其极小方寸纵横,(刀是橡皮)是一门极其专业的技艺。书法家不玩这个。假如当年的典藉如张导演规格尺寸,孔子的座驾就成了货车,老夫子就不是访问学者了,一部参考书占据了大半,腊肉放哪里呢?

早期习字者因为“纸”的缺失,常常弄得“领袖如皂,唇齿常黑”,一身都是墨。书画在绢帛或缣帛上表现,帛的材质是丝,十分昂贵,除了帝王有几个人写得起?习字的绢帛应该写完即洗,以重复使用。钟繇习字大都是在地上画字,睡觉时在被子上比划,把被子都画破了。可见早期书家习艺以心写为主,终日思索。

据《蔡邕传》记载,大书家担心“邕以经籍去圣人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亲自持笔书写于碑,石工精细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自碑始立,慕名而来的观赏及摹写者,光车乘日千余辆,街巷形成堵塞。还载“灵帝好书,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礼”。万流仰风,争工笔礼,书家地位之高令人咂舌,相当于天王巨星吧。

习字学法疯狂无出右者还数钟繇,年少时,看见蔡邕的书法论集在一个叫韦诞的座位上,不能私有,竟自此捶胸痛惜三日,胸脯青紫,并因而吐血,魏太祖用五丹灵药才把他救过来。等到韦诞死,钟繇找人盗开他的墓室,终而得到了它。书法从记事工具到摆脱对文字意义的依附,成为一种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艺术,正是由于痴迷书家的艺术觉醒与执着开创。在钟繇之前的蔡邕、草圣张芝、章草杜度、大家崔瑗等等,只有文字记载,岁月蚀磨了他们的墨色,岂不惜哉!

蜀素帖

惠柑帖

值雨帖

(王和平,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高级工艺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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