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都城建布局之再认识
2014-05-02郭胜强
郭胜强
(安阳师范学院 甲骨学与殷商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安阳455001)
都市建设以南北中轴线为中心左右对称,宫殿官署与居民区截然分开的布局是中国古代都城建设的基本形制,隋唐的长安、北宋的汴京,特别是后来明清时期的北京都是如此。关于这种布局的起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杭州大学教授陈桥驿先生主编《中国七大古都》,复旦大学教授邹逸麟先生在撰写的安阳一章中指出:“曹魏时代邺城的规制和布局,在我国古代都城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一是首先出现中轴线和对称布局,对后代都城的规制有很大的影响。二是宫城、官署与民居截然分开,改变了过去长安、洛阳那样宫城和里坊相参。三是宫殿官署和贵戚所居,都集中在北部,改变了‘面朝后市’的传统……总之,曹操时邺都建制的一系列特点,开创了都城规划严整布局的先例,对隋唐长安城、明清北京城的规划都有一定的影响。”[1]
北京大学教授于希贤先生也曾指出“邺城的规划建设,在中国城市建设史上,也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这一国都规划建设的思想,虽在两汉及以前的国都城市中,找到一些反映,但中轴线不突出、对称不规整。可是到了曹魏邺城,却出现了划时代的变化。城市中间有一条通向东西中部的主要干道,将城市分成南北两部分。北部正中为宫城,有一组高大的宫殿建筑和广场……这样,就形成了以东西中轴线和南北中轴线对称的布局格局。这一国都的布局实体,为此后国都的规划建设提供了一个可以仿效的榜样。研究国都的规划、布局发展史、是不可能离开邺城的。”[2]
一些论述中国古建筑史的著作也多采用这种提法,沈福煦教授的《中国高等院校建筑学科系列教材·中国建筑史》中载:“邺城的最大特点在于形制的创新。邺城是一座总平面为扁矩形的城市,中轴线北端是宫城,其东为一组官署,官署后部为后宫,是曹操的宫室。在后宫和官署的东面,为皇家贵族的住所,称‘戚里’。城的南部为居住、商业区,约占全城面积的五分之三。”[3]
笔者也持这种观点,1988年撰写的论文 《试论殷邺古都的历史地位》[4],2007年在朱士光先生主编的《中国八大古都》撰写的安阳部分,2013年编著由叶万松、徐海荣先生主编的《中国古都系列丛书·古都安阳》中,都采用这一说法。[5][6]
最近,笔者查阅了一些中国早期都城的有关著作和论文,特别是殷墟建筑遗址的最新资料,深感上述观点存在不足之处,需要加以修正。都城建设中轴线对称的布局,并非首先出现于曹魏的邺都,在两汉及以前的国都城市中,不仅仅是“找到一些反映”,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安阳殷墟就是一个典型的实例。
综合专家的见解,中国古代都城的建筑以中轴线为中心左右对称的布局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每座宫殿单体建筑以自身的中轴线对称,二是整个宫殿建筑群即后世的皇宫有着南北中轴线对称,三是整个都城南北中轴线对称,且主要建筑的中轴线与整个都城的中轴线相重合。[7][8]安阳殷墟无论是洹北商城,还是殷墟小屯都具备这些特征。
上个世纪90年代末,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洹水以北殷墟遗址东北部发现一座规模巨大的商代城址,被称为“洹北商城”。这一城址的发现改变了传统“殷墟”的概念,被誉为继殷墟发现甲骨文之后的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与殷墟宫殿宗庙遗址、殷墟王陵遗址等共同组成了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殷墟遗址(见图1)。洹北商城是商王朝中期的都城遗址,不少学者和发掘者认为是“盘庚迁殷”之地,也有学者认为是“河亶甲居相”之地。[9][10][11]
图1 洹北商城与殷墟相对位置示意图(采自唐际根《考古与文化遗产论集》)
洹北商城的整体布局有宫殿、宫城和外城,宫殿位于宫城中心,其中1号、2号建筑基址南北一字排开(见图2)。发掘者唐际根、荆志淳、刘忠伏曾指出其布局特征:
1.洹北商城有宫城,也有外廓城。
2.宫城位于外廓城南北中轴线南部。
整个洹北商城的建造过程应是先建邑,后营小城,再造大城。[12]
图2 洹北商城示意图(采自唐际根《考古与文化遗产论集》)
后来,他们进一步指出:“关于洹北商城的布局,宫殿区位于洹北商城的南北中轴线南端,这是可以明确下来的一个结论,反映了中国古城布局重视中轴线的传统。”[13]
殷墟的王室宫殿位于殷墟的中心小屯村北地,主要宫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整个宫殿区中轴线对称明显 (见图3)。图中的寝属于甲组建筑基址,朝属于乙组建筑基址,社属于丙组建筑基址,宗属于丁组建筑基址。学术界早已确认甲组建筑基址是王室成员居住的地方,乙组建筑基址是商王理政场所,丙组建筑基址和丁组建筑基址是用以祭祀的地方。
图3 安阳殷墟宫殿区示意图(采自杜金鹏《殷墟建筑基址研究》)
从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开始对安阳殷墟科学发掘,80多年来取得巨大的成就。但是,“学术界早年对殷墟布局的理解仅仅是简单地将殷墟描绘成王陵区、宫殿宗庙区、手工业作坊、墓地等几大区块,这种静态的描绘很快证明是不准确的”。[14]同时,“殷墟考古‘点’上的工作数量惊人(就发掘次数、地点而言,当居全国大遗址首位),‘片’上的工作也较可观(至少宫殿区、陵墓区是明确的,手工业作坊分布区也大体知晓),但是,‘线’状遗址掌握的不多(除了环绕宫殿的壕沟,其他水系和道路只是片段的),遗址内部的区划界限尚不清楚。因此,关于殷墟‘面’(整体面貌)上的认识还不够翔实”。[15]基于这些原因和一般居住区、手工业作坊、墓葬等各种遗址都散布在宫殿宗庙区周边地区,没有找到一条南北的主干道,人们就形成了殷墟没有中轴线对称布局的认识。
近年,随着安阳市政建设的迅速开展和考古工作的需要,殷墟及其边缘地区的文化遗存得以大面积的揭露,殷墟保护区的范围不断扩大。1956年殷墟被确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所划定的面积为24平方公里[16],本世纪初的时候已扩大为30平方公里[17],近年殷墟遗址的总面积更扩大为至少36平方公里的范围。[18]在这一广大范围内,发现发掘了大量的建筑基址、墓葬、手工业作坊遗址、道路、壕沟等,对于研究殷墟各期的文化分布和殷墟的布局提供了许多新的资料,特别是“道路网络和沟壕遗址往往是都邑布局的框架……对道路网络和沟壕遗址的重点突破,将是殷墟都邑布局的重要切入点”,[18]使我们对殷墟的布局有了新认识。
1992年、1996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原安阳市文物考古队)在殷墟南部边缘徐家桥村发现发掘殷代墓葬70余座,发现殷代夯土房基3座。其中,F1夯土基础厚达1.2米,F2夯土基础厚0.35米。两座房基面均有柱基两排,面积均在30平方米以上。这种建筑结构,应该是挂檐式的建筑。而像这样较大型的夯土基址,殷墟发现的数量是比较少的,发掘者认为:“这种有较厚的夯土基础,房基面分布着密集有序的柱洞,可以想象,这种宽敞高大的房子,并非一般人所居。应为当时居住在这一带某族的首脑居室或族的宗庙建筑。”[19]
1997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殷墟南部边缘刘家庄村南发现发掘殷代墓葬62座,殷代夯土基址1处。这批墓葬均为较大型的竖穴土坑墓,14座墓中有殉葬人,共殉葬20人。出土铜容器的墓5座,出土铜兵器的墓21座,容器为觚、爵、簋、鬲、豆等。墓葬资料表明,这里是一处贵族的家族墓地,它们不仅墓地大,而且多有殉葬人。即使墓地较小的墓中,也多有随葬青铜礼器的。尤为重要的是出土了一批在殷墟发现极少的朱书文字,这批朱书文字属记事书辞,书写在玉璋上并作为随葬品埋入墓中,对于研究商代文字,完善我国文字类别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这片墓地中还出有“享”、“史”、“夕”3个族徽符号,说明刘家庄村南这片墓地很可能就是这3个族的家族墓地。[20](见图4)
图4 安阳殷墟文物分布示意图(采自杜金鹏《殷墟建筑基址研究》)
徐家桥东北的原铁路苗圃是一处重要的殷代青铜器作坊遗址,近年考古发现,殷墟苗圃一带不仅发现有规模较大的铸铜遗址,其周围还分布着大量殷代房基、灰土层、灰坑、车马葬及墓葬等遗存。1992年,安阳文物考古研究所仅在苗圃南地5万平方米的区域进行了铲探,发现这里分布有商代的灰土层、灰坑及40余座墓葬。墓葬多数被盗掘一空,出土文物不足30件,多以觚、爵,觚、爵、盘为主体组合。出土的青铜礼器多数有铭文,且为同一字“^”。“^”代表家族徽号。可以说明苗圃南这片墓地是殷墟“^”族的墓地。其中,苗南M47出土一件大鼎,上铸铭“^己”二字,此鼎浑厚,造型美观,纹饰极华丽。重达13000克。“^”族在当时能拥有此等重器,不仅说明墓主有高贵的身份,也反映了“^”族在当时的地位是很高的。[20]2006年、200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苗圃北地铸铜遗址东部发掘的殷商时期大型制骨作坊遗址,出土了大量的骨料、废料和半成品。[21]①2011年11月,[美]罗格斯大学孔子学院(Confucius Institute,Rutgers University)主办“商代与上古中国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内尚未公开发行,承蒙作者以文稿相赠,借此鸣谢。
2001-2002 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徐家桥村北发现发掘了一处规模宏大,建筑基址密集的商代四合院式夯土建筑基址群,是殷墟宫殿区以外最早发现发掘的一组建筑群。此后,直到2011年持续进行考古发掘,基本搞清了它的布局,其中心建筑群体分为6排,每排4-5组,约近20组。四合院基址建筑的形式与洹北商城和殷墟宫殿区的四合院相似,只是规模要小得多,发掘者认为:“它很可能是商王室下属的一处重要官邸。”[22]
200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刘家庄北地发现两条商代道路。一条为南北向,宽约10-20米,两侧有排水沟,使用时间较长,从一期一直到四期偏晚阶段。其上车辙甚多,使用非常频繁。另一条类似的道路为东西向,两条道路曾有共存的时期,形成“丁”字路口。在南北向道路的东、西两侧和东西向道路的南、北两侧,都分布着规模较大、且布局严谨的夯土建筑基址,显示出殷墟作为都城在早期建设过程中合理规划。发掘者认为:“大型道路系统的发现对于了解殷墟布局起到经纬性作用。城市道路系统应该是城市规划的骨干和网络,所以道路系统一直是古代城市研究的重心。殷墟这方面的研究,随着2008年刘家庄北地道路系统的发掘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21]
这条南北向的大道从刘家庄北地直通小屯宫殿区,全长近4公里。徐家桥、铁路苗圃等处的殷代大型建筑基址、一般的居住遗址、青铜作坊、制骨作坊遗址等排列在大道的东西两侧。显而易见,这条南北向的大道,应当说就是殷墟的南北中轴线。
三代考古工作者认为:“中国传统建筑总体布局中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采用中轴线对称的形式”[23],夏代偃师二里头一号宫殿建筑、二号宫殿基址,早商偃师商城一号建筑基址D4号,西周岐山凤雏甲组基址等,都部分或基本符合中轴线对称的特征。这种特征来源于我国古代天圆地方、天人感应的思想意识和适应聚族而居的需要,同时也和古代流传的河图洛书有很大关系。
河图洛书是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反映了远古先民的物象崇拜意识和当时人类的思维和文化认同,几乎涉及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河图洛书的传说有多种,受图受书者或伏羲氏,或唐尧或虞舜有所不同。他们得到河图洛书演绎八卦,划分九州,治理天下、国泰民安。
河图洛书有两个明显特性,就是数字性和结构对称性。其对称性具体表现在两个层面:其一,由黑点或白点构成的每一个数的结构形态是对称的;其二,整体结构分布对称,河图以两个数字为一组,分成五组。洛书,以数5居中,其余8个数均匀分布在八个方位。以5为中心,上下左右对称相等(见图5)。
图5 河图洛书示意图(采自杨海中《图说河洛文化》[24])
三代地处河洛文化的中心腹地,在都邑宫室建筑中自然会受到河图洛书的影响,采用中轴线对称的布局也就不足为奇了。西周时期这种布局进一步完善,上述岐山凤雏村的甲组基址由二进院落组成,中轴线上依次为影壁、大门、前堂、后室。前堂与后堂之间有廊联结。门、堂、室的两侧为通长的厢房,将庭院围成封闭空间,院落四周有檐廊环绕。《周礼·考工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则进一步将都邑的建设系统化,规范化。
秦汉时期,经过战国时代的长期动荡战乱,“礼崩乐坏”,三代古制多有破坏,故秦都咸阳和汉都长安都是“密封式的不规则布局,以自然地势,宫殿建在城中制高点上,周围散布着官署和居民区”[5],谈不上中轴线对称的规划布局。
汉代以后,经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被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三代礼制形式上多有恢复。同时,封建主义中央集权统治日益完善和加强,天子唯我独尊,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中心,故在都城建设中又恢复了皇宫居中,左右中轴线对称的布局。曹魏的邺都(今河南省安阳市北部)就采用了以中轴线为中心对称的棋盘形封闭式布局,城市的中轴线同时也是王宫的中轴线,官署衙门和街道里坊都依它为对称均匀分布。宫殿和官署都集中在城市的北部,与民居里坊截然分开(见图6)。
图6 曹魏邺都示意图(采自朱士光主编《中国八大古都》)
故曹魏邺都是三代都城建制的恢复,也是我国都城建设的一个划时代转折,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1]陈桥驿.中国七大古都[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141.
[2]于希贤.殷邺古都与中华文明[C]//王世恩,陈文道.中外学者论安阳.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167-168.
[3]沈福煦.中国高等院校建筑学科系列教材·中国建筑史[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35.
[4]郭胜强,张寅训.试论殷邺古都的历史地位[C]//安阳古都学会.安阳古都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193.
[5]朱士光.中国八大古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253.
[6]郭胜强,陈文道.古都安阳[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3:135.
[7]杜金鹏.殷墟宫殿区建筑基址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
[8]宋江宁.三代大型建筑基址的几点讨论[C]//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三代考古.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
[9]李民.洹北商城性质的再认识[C]//王宇信,宋镇豪,徐义华,等.纪念王懿荣发现甲骨文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429.
[10]唐际根,徐广德.洹北花园庄遗址与盘庚迁殷问题[N].中国文物报,1999-04-14.
[11]文雨.洹北花园庄遗址与河亶甲居相[N].中国文物报,1998-11-25.
[12]唐际根,荆志纯,刘忠伏,等.近年来洹北商城遗址考古工作及其成果——兼论洹北商城的布局与主要遗迹的年代[C]//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纪念世界文化遗产殷墟科学发掘80周年考古与文化遗产论坛会议论文.
[13]唐际根,荆志淳,刘忠伏,等.洹北商城的发现与初步勘察[C]//唐际根.考古与文化遗产论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175.
[14]唐际根,荆志淳.安阳的“商邑”与“大邑商”[J].考古,2009(9).
[15]杜金鹏.聚落考古路线探索[C]//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编.三代考古·四.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3.
[1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39.
[1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考古学·夏商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95.
[18]岳洪彬,何毓灵,岳占伟,等.殷墟都邑布局研究中的几个问题[C]//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三代考古·四.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255.
[19]安阳市文物工作队.安阳徐家桥村殷代遗址发掘报告[J].华夏考古,1997(2).
[20]李贵昌,孟宪武,李阳,等.近年来殷墟边缘区域考古概述[C]//安阳甲骨学会.安阳甲骨学会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96-97.
[21]何毓灵,唐际根.殷墟近十年考古新收获[C]//[美]罗格斯商文明国际会议论文集,2011.
[22]孟宪武.殷墟四合院式建筑基址考察[C]//孟宪武.安阳殷墟考古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66.
[23]宋江宁.三代大型建筑基址的几点讨论[C]//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三代考古·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82.
[24]杨海中.图说河洛文化[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