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中国留美少年的遭遇
2014-04-29
1872年8月11日,一艘客轮从上海启航驶往美国。船上有30名中国少年,他们被称作“留美幼童”,是大清帝国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学生,中国的官派留学正式开始。
抵美国后,孩子们的学习任务非常繁重,他们不仅要学英文,还要学中文。当时美国学制是小学8年,中学4年,大学4年。他们需要用16年的时间完成美国的大学学业。同时他们还不能远离中国教化,不能荒废了传统的学习。他们必须读经,而且每周要写一篇汉语作文,写不出就要打屁股。虽然是在美国,但他们仍在清国官员的管理之下,所以要守传统规矩。每次学汉文,首先必须面向中国方向整齐地跪下,给皇帝叩头。然后转身给孔子叩头,给师长叩头。只要稍不听话,就会受体罚。这种管理直到他们结束了补习的阶段而进入美国的学校才作罢。
幼童们学习刻苦认真,大多进步很快。
但问题也是难以避免的。中国幼童被三五人一组分到美国人家里,与美国人一起生活。这对他们学习美国语言和了解美国生活非常有益,但与之俱来的也有一些问题。比如,热情的美国女主人出于爱怜,常常见面就抱起他们亲吻,中国孩子没有这样的习惯,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再如,主人星期天去教堂,有时也带他们去,他们不好意思拒绝,有人却偷偷从教堂溜走,这就常常伤害到房东对他们的感情。对孩子们来说,本是愿意跟随房东外出过星期天的,但朝廷有明确规定,不许他们信洋教。
刚到美国时,幼童们一身中国打扮,瓜皮帽,蓝色缎褂,崭新的白底黑布鞋,油亮乌黑的大辫子。这使美国人感到好奇,幼童一上街,就会招来美国孩子围观,有的还把他们称作“中国女孩”。这让幼童们非常难堪,但辫子和服饰都是不能随便更改的。尤其是辫子,剪掉辫子就意味着成为大清国的叛逆。
孩子们置身于美国社会,受影响是必然的,一些对比也在孩子们的内心发生。比如,幼童们很快感觉到,学中文的课堂与学英文的课堂不一样,先生对学生的态度也不一样。在中文课堂上,先生很严厉,动不动就要体罚学生;在英文课堂上,孩子们可以随便说话,作业做不出也不必担心打屁股。美国人尊敬总统,但不用给总统叩头,而且可以批评总统;中国人对于皇帝,却必须叩头,只能恭维而不能说他的坏话。这一切,都使孩子们意识到他们真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新生活使他们享受到一种国内学校所没有的自由和舒展,一旦进入两种社会生活的比较,就会使他们黯然神伤,为自己的祖国而叹息。
尽管他们也有先入为主的见解,但他们毕竟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能够很快适应美国学校,并且融入了美国社会。让美国人惊奇的是,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孩子几乎一个个都聪明好学、刻苦认真,因而学习成绩优良。
当时的美国社会对来自清帝国的这些孩子评价甚高,态度也非常友好。1876年,全体幼童应邀出席在费城举办的美国开国100周年世界博览会,他们的作业在博览会上展览,美国总统格兰特还接见了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孩子。
到1881年,他们大多已经完成了中学学业,一些人已经进入大学。其中一些年龄稍大的,进程更快,比如詹天佑,这年已经大学毕业。詹天佑从高中到大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进入耶鲁大学后多次获得奖学金。他从到达美国至大学毕业,总共用了9年时间。此外,唐绍仪、梁敦彦、蔡绍基等60多人考入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世界名校。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朝廷一道命令,他们的学业就被迫中断了。
朝廷派幼童到美国留学,目的是把美国先进的技术学到手,回来为大清帝国服务。因此,他们必然要对幼童有严格要求,必然要通过种种努力以使他们在政治和思想上坚持中国传统,与专制统治的要求保持一致。他们原以为,只要有圣贤的经书在,只要坚持礼制秩序,孩子们就会成为既掌握现代科学技术而又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人才。然而事实证明,让孩子们置身于美国社会,又要让他们坚持中国政治与伦理传统;让他们亲眼目睹自由和民主的社会,而又让他们对大清帝国的制度和文化不生二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快,这些幼童不愿再穿中式服装,不愿再拖着辫子,而是经常一身美式打扮出现在学校和街头。尤其是那根招人围观的辫子,既没用,又要梳理费时间,一些幼童索性把它剪了。到见朝廷官员时,就弄一条假的临时装上。当朝廷官吏发现幼童对辫子、叩拜、传统纲常的叛逆态度时,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考察当时的具体情况,让大清帝国和它的官员们不能容忍的主要有以下几点:一、一些幼童对传统信仰失掉了兴趣,对皇上和孔子的崇拜大打折扣,甚至开始信奉基督教;二、一些幼童对大清帝国和皇帝的效忠和献身精神已经淡化,开始像美国人一样重视自由、民主和个人权利,甚至羡慕美国公民,产生了“崇洋媚外”的倾向;三、一些幼童的道德品行出现了问题,有人竟然不顾礼仪廉耻,和美国女孩约会,像美国青年一样自由恋爱了。
在容闳眼里,孩子们的变化都是自然的。但与容闳一起管理留美幼童的官员,从开始的陈兰彬,到后来的吴子登,都视幼童的这种新变化为大逆不道,如洪水猛兽,一定要加强对幼童进行思想和道德教育,彻底扭转他们的西化倾向。于是,一场围绕留美幼童变化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尤其是在1876年吴子登接任留学生监督之后,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他对容闳管理之下形成的规则和习惯吹毛求疵,但并不与容闳正面冲突,而是采用了不断向北京打小报告的方式,说容闳不尽职责,“纵容学生,任其放荡淫佚,并授学生以种种不应得之权利”。他认为:“此等学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国,必致全失其爱国之心,他日纵能学成回国,非特无益于国家,亦且有害于社会;欲为中国国家谋幸福计,当从速解散留学事务所,撤回留美学生。”应该承认,吴子登是敏感的,看法也相当准确,这些学生注定要成材,却不一定是维护帝国制度和陈规陋习的人材。
既然不能培养出大清帝国所需要的人材,何必花费钱物让他们出国留学?于是,朝廷最后做出决定:撤回留美幼童。
此时,曾国藩已死,李鸿章态度暧昧,奕訢也不再坚持。这一切都不难理解,因为清廷支持留学的根本目的,乃是实现富国强兵之梦,以保证大清江山千秋万代不要落到别人手中。他们对西方文化、资本主义和西方现代政治文明,本来就视若仇敌。他们怀疑派出的留学生已经西化的时候,自然要采取措施。
吴子登并非守旧派。他支持洋务运动,而且有一定的英语水平,但对派学生到外国学习,却持反对态度。主要原因就是担心把人送到外国,思想上可能要受影响,难保对皇上一片忠心。所以,他一上任,就把幼童们召来严加训斥,教导他们恪守纲常礼教。他对一些幼童信奉基督教不满,下令开除了两名信教的留学生,并勒令他回国(但他们都没有回国,而转往别的地方求学去了)。吴子登增加了幼童们的中文课程,突出了道德教育和礼仪教育,以极大的力度重振纲常,甚至对剪辫子者实施杖责。但这都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最后,朝廷决定,从1881年8月21日起,分3批撤回全部幼童。
留美幼童被撤回,无论对容闳,还是对这些孩子,都是一件不幸的事。辛辛苦苦学习那么多年,中断他们的学业,真是非常可惜。
耶鲁大学校长朴德曾经联合一批美国友人致信清帝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有理有据地指明了撤回留学生的错误,并要求改正。美国总统格兰特也曾专为此事致书李鸿章,请他为了这些年轻人而劝说朝廷收回成命。但是,帝国自有主张,除了病故的和设法留美不归的,94名幼童全部奉命回国。
他们回国了,迎接他们的没有祖国的温暖,没有笑脸和鲜花。这些孩子被送上上海关道台衙门雇来的独轮车,被一队水兵押往道台后面的“求知学院”,像犯人一样关在里面,连中秋节都不许外出。数天之后,有长官来训话,然后是审查和随意分派工作。
值得提及的是,这些少年留美学生,虽然学业被中断,回国后仍然高人一筹。有人统计过,到20世纪初年,他们已经成为中国各行各业现代化的中坚。尤其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他们中有人当过总理,有人当过部长,充分显示了他们在现代化建设方面的优势。
(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帝国黄昏:大清帝国最后的一抹笑容和悲怆〈1840-1911〉》 作者:李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