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霸权的衰落
2014-04-29
2009年“世界经济论坛·中国大连”夏季年会上,论坛主席克劳斯·施瓦布宣称带领全球走出经济衰退的国家将是中国。施瓦布的这种说法,并不是对东道国礼节上的尊重,而是绝对真诚和发自内心的。他对中国充满信心基于几天前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经济数据:2009年1~8月,中国国内放贷增加了1.65万亿美元。这个数字远超当时美国和欧盟的放贷量。由于放贷总量的90%进入投资领域,全球商品价格开始变得坚挺,贸易订单大为增加。
近年来不少西方学者表示,如果中、印继续保持目前的增长速度,两国将很快主宰这个世界。西方对中印发展前景的极度关心,源于担心丧失自身的经济优势,由此丧失对后冷战时代国际秩序的掌控能力。西方这种自信力的丧失,始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在历经了超过1/4世纪快速而和谐的经济增长后,工业化国家开始受到一连串沉重的打击,西方惴惴不安地感受到某种不可逆转的江河日下之势。随后,自由市场经济的生产过剩又将世界拖入80年未遇的严重经济衰退,摧毁了西方为保持其经济优势而寄予厚望的新自由主义理论,让西方自信心降至最低点。
西方受到的第一个打击,是1973年9月至1980年7月原油价格上涨11倍。这种涨价不是出于市场条件的变化,也不是出于政治危机(如1973年“10月赎罪日战争”曾导致欧佩克——石油出口国组织——的阿拉伯成员国对西方实施了短期的石油禁运),而是石油生产国卡特尔组织欧佩克长期酝酿的结果,这被视为对工业化国家经济地位第一次成功的挑战,西方对此深感不满。
西方受到的第二个打击,是70年代中期和80年代初期的两场工业衰退,影响很大,西方束手无策。70年代中期的工业衰退,由油价上涨引发,后果相对较小。80年代初期的工业衰退,由1980年7月每桶油价上涨至35.63美元引发,后果非常严重。为了战胜70年代的那次衰退,工业化国家纷纷通过增加公共开支来刺激经济。但他们发现,这种自30年代大萧条以来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案忽然间不管用了。他们所实施的财政刺激措施不但没能恢复国内的工业生产,反而引起新兴工业化国家向他们出口更多廉价的消费品。于是,一个新的词汇进入了经济学:“滞胀”。
当我们需要创造新词来表达社会变化,则表明该变化已具备一定的长期存在性。这种被称为“滞胀”的长期变化,就是全球化的发端。由于市场流通不再限于国内而是全球开放,通过增加公共支出刺激内需来恢复经济的方法不再有效。悄悄发生的交通运输和信息技术革命,使得资本可以利用新兴工业化国家廉价、熟练的劳动力,在该国制造消费品再运回到国内进行销售,以此降低成本。而五六十年代世界贸易的逐步放开,又废除了众多在国家资本主义阶段用来保护本国工业的贸易壁垒。其结果就是,试图刺激国内生产的各种措施,却成功地刺激了国外生产和产品进口。
随着80年代全球化浪潮的高歌猛进,工业化国家不得不接受他们从未遇过并且也无法运用理论解释的事情:非工业化——制造业就业机会持续减少,同时出现劳动生产率大幅降低、长期性失业等问题。
非工业化对工业化国家的自信心打击很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工业民主的主宰地位似乎不可动摇。50和60年代是西方主导的世界:单单美国经济就占去了全世界一半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和接近一半的国际贸易额,马歇尔计划又使百废待兴的欧洲在10年之内得到复兴,随后这些国家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25年快速发展期。这个时期,被盎格鲁撒克逊的学者们誉为“资本主义黄金时期”,法国人誉为“辉煌的30年”。这个时期,带给美国、欧洲和日本迄今为止都无法想像的财富。
所有这些,都是发生在没有严重社会冲突的环境中。也正是在彼时,所有的工业化国家接受了植根于福利国家的哲学上的契约精神,社会变革的获利者有义务照顾社会变革的失败者。工业化国家的战后一代觉得,这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慷慨的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充分的接受教育机会,不断壮大的中产阶层,因自动化生产取代人工生产而变得更好的工作条件,但更重要的是,当学生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知道前面会有个工作在等着他们,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他们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买房子,买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时候生孩子,生多少个孩子,他们可以自主地规划自己的生活。全球大部分国家的青年人拥有了安全感,这也许在人类历史上是第一次。
那个时代的工业社会,各个方面运行都很健康,对此,美国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曼有个著名的栅栏式理论。在《期望消减的时代》中,他用一个柱形图来展示1951至1971年间美国家庭年收入增长情况,该图中每根“木板”代表着占社会1/5的特殊群体的年收入增长率,由于高度大致相同,该图的样子像是个栅栏。在整个黄金时代,民众的收入不断增长,贫富不均的程度却下降了,或者说收入差距保持不变。罗伯特·D·普特南独辟蹊径的《独自打保龄》和弗朗西斯·福山的《大崩溃》都描述了美欧社会信任度的问题,他们认为从“二战”结束到70年代初期,美欧社会信任度的每个指标都在稳步上升,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
为欢庆社会焦虑的终结,年轻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解放自己,推动社会自由和政治自由。六七十年代是嬉皮士和大麻的年代,花儿力量的年代,自由恋爱和避孕药的年代,披头士乐队的年代,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年代。六七十年代也是核裁军的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年代,法国学生运动的年代,意大利、德国和日本红色旅的年代。黄金年代的独特之处在于,社会态度在总体上比较倾向那些热衷挑战社会固有信仰的人和行为。正因为社会风气鼓励年轻人一些出格的想法,原谅他们犯下的一些过错,所以他们可以实施各种社会实验。黄金时代是一个容忍和宽容的时代,这份容忍和宽容源于该时代人们普遍存在的人生安全感和未来可预知性。如今我们回过头看看,对那个时代中即使是生活最不宽裕的一段时期,我们也会心存一丝眷恋。
人们丝毫不曾意识到,黄金时代的辉煌会如此短暂。在工业化世界中,富足却因富足而为祸。随着全球化浪潮迅猛突进,非工业化现象变得更加突出,人们越来越难以找到工作,薪酬日减,安全感越来越差。企业对员工的终身聘用,以及因此带来的员工对企业的极端忠诚消失了。公司“裁员”变得司空见惯。由于大多数公司遵循“后进先出”的裁员原则,年轻一辈深受其害,尤其是那些工会组织更加严密的欧洲公司年轻员工。他们所能获得的工作机会变成临时性的劳务岗位,且不提供他们父辈曾认为理所当然包含在内的医疗、养老福利。人们觉得,五六十年代以及70年代初的太平盛世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社会性焦虑再次进入年轻一辈的生活中,并且很快形成长期性的社会特点。为了应付困局,年轻人不得不延长自己的学习生涯,更多时间地在家待业,推迟购房、成家等各种人生计划。许多人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但是,他们给已退休的父辈们增添了负担,自己在工作中也开始越来越没安全感,逐渐被挤出中产阶层,收入差距也急剧扩大。保罗·克鲁曼的栅栏式变成了折叠梯形:低收入群体实际收人减少,中等收人群体陷入停滞,在6%到10%顶端社会高收入群体的收入以加速度增长。
当工业化国家还在对产生于七八十年代的非工业化问题进行各种调整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自己还得应对中国的崛起。90年代初期,中国也加入了境外廉价消费品制造商的行列,产品开始大量涌入工业化国家的市场。这标志着全球化带来的结构调整中一个质的改变。产业和资本迁移的目的地原先是东亚和东南亚国家,由于这些国家的规模很小,它们的廉价劳动力很快被用尽,而中国劳动力资源几乎是无穷的,价格还极为低廉。高收入国家的民众原先一直被告知,他们的国家正在经历从产品经济制造国向知识经济制造国的转型,由此他们将会有更高的收入。然而,这条“经济调整隧道”突然间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正值西方进入这条“经济调整隧道”之际,中国却打破了束缚其发展的僵硬的计划经济,开始以其前所未有的步伐恢复经济增长。自从保罗·肯尼迪写出《大国兴衰史》,有个问题一直藏于人们心中:经济平衡局面的改变,能脱离军事平衡局面多长时间?中国的崛起发生在冷战刚刚结束之际,更让这个问题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只要西方的非工业化对东亚、东南亚国家和南美洲部分地区有利,这个问题就还不会产生。所有这些受益的国家都害怕中国、俄罗斯和共产主义,于是就将自己牢固地拴到西方政治经济体系上。因此,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和巴西的经济崛起,乃至韩国、台湾地区,甚至日本的经济崛起,都不会引起国际关系的调整。中国的情况则不同。中国在冷战中一直是西方的一个对手,对台湾地区一直有主权要求,中国对许多地区还拥有庞大的“主权”资本,凭此它可以扩大其军事和外交影响。自2005年起,中国利用这项资本在非洲展开咄咄逼人地投资,还力图控制日益耗尽的地下资源——石油。因此,中国的崛起会威胁到欧美,动摇欧洲怡然自得的尊位,挑战美国在国际秩序中的权威。
印度则与之相反,很少引起西方的这种疑虑。上世纪50年代,印度的情况深深吸引了不少西方学者和决策者。印度的经济规模,以及印度想把民主和类似于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融合起来的努力,使印度成为发展经济学研究者心中的一块磁石。在那个年代,印度在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独具魅力的领导下,建立了民主制度,将较为开放且鼓励外来投资的各项政策执行到50年代末,使印度的经济增长率达到4%以上,与中国旗鼓相当。但在60年代,英迪拉·甘地政府政策趋于保守,对企业和外国投资采取严厉的限制措施,印度的吸引力逐渐消失了。经过四十多年,如今印度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这正好反衬出西方对中国的日益不安。中国人口占全世界的1/5,印度占1/6。印度的人均GDP可能只有中国的一半,但仍然使它成为全球排名第七的经济体。自2003年以来,印度经济增长率高达8.8%,不比中国低多少。最重要的是,印度人口更年轻、增长更快,很可能会比中国更长时间保持目前的高增长率。
不过,虽然西方战略思想家乐于接受印度的崛起,西方经济学家对此却并不乐观。首先,全球化除了导致制造业转移到东亚和中国,还导致高端服务业转移到印度。这些高端服务业包括:软件开发、会计、后勤办公业务、电话营销、和其他计算机应用方面的服务。由于服务业较之制造业吸收更多的劳力,高端服务业转向印度,会对高工资国家的福利和社会稳定构成更加严重的威胁。比方说,原在芝加哥100万元的业务量,以后勤办公业务的形式转移到班加罗尔,较之以制造业的形式转移到八九十年代的东南亚或中国,前者会让更多的西方人失去工作。是什么原因导致服务业的迁移比制造业的迁移更具威胁性呢?因为那些已经失去制造业岗位的失业人员,或找不到制造业岗位的人员,一直在向服务业流动。随着越来越多的西方服务产业转移出去,人们所能寻求到的就业岗位越来越少。
从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高收入国家的政府一直在安慰本国的民众,说就业困难是暂时的,因为全球化正将它们的国家转变为“知识型”社会,而将低收入国家变为“服务型社会”。经过90年代新技术驱动下的长期经济繁荣,高收入国家开始认为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在这“喧嚣的90年代”的繁荣中,印度经济也进入兴盛期。前所未有的低利率政策,投资银行和基金经理沦为赌徒,不理智投资大量出现,造就了90年代的经济繁荣。因此回过头来看,2008年的金融崩溃是注定要发生的。随之而来的全球性经济衰退,更加剥夺了西方最后残存的一点自信,加强了本已甚嚣尘上对中、印两国的预测:中、印将全面占领这个新世界。
(摘自文汇出版社《卧虎藏龙——中国和印度能否主导21世纪?》 作者:[印]普勒姆·尚卡·贾 译者:何三宁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