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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知识分子”的前世今生

2014-04-29林行止

现代阅读 2014年11期

作为一个阶级,“公共知识分子”是否已沦落,因法学经济学家波茨纳的近著《走进民间的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的沦落》而引起“知识界”的热烈讨论。

知识分子尤其是“公共知识分子”能引起这么多的讨论,是他们的言论对社会有重大影响之故。这里应该对“公共知识分子”稍做说明,据梁福麟教授的解释,他们有别于目的在传授知识的象牙塔学者,与目的在影响政府政策而加入智囊组织的知识分子有异,与学有专长的论政学者亦不一样,公共知识分子“观察社会事态,……无论外交、内政、时事、民生、经济,他们都提出观点,让各界(作)百花齐放式的讨论”。

“公共知识分子”的沦落,由大学的普及化开始。在大学教育仍属于“小圈子”专利的年代——20世纪50年代以前——知识分子见不平而发出狮子吼,他们免费在任何有听众的地方演说,为财政捉襟见肘的同仁刊物廉价甚至免费写文章,把著作交给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出版,通常过着清贫淡泊不滞于物但无拘无束因而能率性而为自由发表意见的生活。一般而言,他们都未受过专业训练,即并非世俗人心目中的专才,并且没有固定收入,在职业或事业上均无所成。可是,他们有写一手好文章或滔滔雄辩的本领,由于没有专业,不必受专业知识的规范,使他们有挥洒自如的空间,什么题材都是好题目,从反贫穷、反独裁、男女平等、环境污染、倡和平反战争以至城市规划及拉近贫富差距等,他们都直叙胸臆,各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说法。这是“公共知识分子”影响力最大的一段时期。

踏入50年代,配合战后教育事业的发展及智囊组织纷纷成立,它们亟需人才,遂向这班“无依无靠”的“公共知识分子”招手,很少人能够抗拒物质的诱惑而不成为建制中人。大学以高薪吸纳人才非自今日始,在19世纪末期,芝加哥大学便以当年属天文数字的年薪7000美元在国内及欧洲“挖角”。现在大学和智囊组织的薪金仍甚吸引,还有顾问工作的收入及有机会申请各种基金会的研究经费,加上对终身职业的追求或亟亟于左右政府决策的虚荣,令过往百花齐放的言论市场大为失色。在1955年至1980年之间,“公共知识分子”中的精英大部分为建制所“编收”。建制知识分子的主要任务在传授知识、为政府出谋献策,对世事的品评有了这样那样的限制,持平公正的言论在这期间内大倒退!

“公共知识分子”的“复兴”,始于80年代,消费经济旺盛造就了大量的出版物,令他们有充足的园地高谈阔论,而电视的普及特别是网络的发明,使“公共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值得注意的是象牙塔学者,尤其是那些已获得终身聘书及荣休的教授,亦纷纷在非学术性媒介发表意见,不少学者甚且薄学术性刊物而专写非供行家阅读的大众化作品。这些学者兼具“公共知识分子”身份的参与,令“公共论坛”大放异彩,亦使他们的影响无远弗届。

可是,数量大增只表示这个“行业”的再出发,不代表他们的质量相应提高,这正是波茨纳引以为忧,认为“公共知识分子”阶级今非昔比已趋没落的底因。

波茨纳根据名字(及其言论)在1995年至2000年的见报率选出美国100位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其资料来自电脑资料库,“准确性”应无疑义,唯其遴选标准引起很多争议,这是“挂一漏万”所不免的后果。“波茨纳100”第一位是基辛格(他的“老板”尼克逊则没有加入角逐的资格),期内被引述次数达1.257万次。进出象牙塔的经济学家则依次为森玛斯(第四名,9369次,前财长现哈佛大学校长)、佛利民(第三十四名,2534次)……被传媒广泛引述不等于“言论正确”,波茨纳特别指出环境学名家艾力克教授1970年警告,因为“人口爆炸”,1974年美国必须实行食水配给、1980年西方世界将有数以百万计人因“人口过剩资源不足致死”,已成为学术界笑谈……

“市场需求”令“公共知识分子”成为抢手货,可惜他们的表现大多令人失望! 作为自由市场经济信徒,波茨纳对“公共知识分子市场”的运作大惑不解,因为“公共知识分子”提供不少劣货但市场照单全收之外,订单还陆续而来。这即是说,那些经常出错的传媒论者,不因言论差劲而乏人问津,反因其大胆敢言而成为抢手货。这是完全不符合市场规律的。

波茨纳设想一些规范“公共知识分子”信笔乱写信口开河的方法,其一为学者把在传媒发表的言论上网,并电邮至全国图书馆,让行家做客观评鉴;其一是“公共知识分子”必须公布其收入,令大众监察其是否有“利益冲突”。“英隆丑闻”揭露多名“公共知识分子”曾接受英隆的“好处”,这使他们过去那些炎炎大言皇皇大作成为捧场文章,变得一文不值。不过,波茨纳所建议二法,前者不一定有效,后者涉及私隐,行之不易。

美国“公共知识公子”的言论为人诟病,作为一个阶级正在沦落,但从市场角度看则十分兴旺,反而是言论最自由的香港,情况并不乐观。因为“公共知识分子”并不太多,这主要是大专院校的知识分子因为工作压力、政治敏感及机会成本等考虑而提不起劲,其次是兼收并蓄的园地愈来愈少。不过,香港的优点是“传媒受众”有较高的分辨能力,这令“公共知识分子”必须不断自我完善,才能保住市场。

(摘自中华书局《四时山色》 作者:林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