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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彩虹尽头:加州滨海一号高速路

2014-04-29艾小柯

现代阅读 2014年8期

从旧金山向北,开过阳光下泛光的金门桥,一路把海滨小镇索萨利托远远抛在身后,就正式进入据说是美国大陆上最美的公路——加州滨海一号高速路了。这条曲折的两道公路沿美国西海岸线南北蜿蜒,一路串起无数风景如画的滨海小镇、渔村,时不时通过国立、州立公园和风景保护区。其实也可向南走,一号路将穿过充满艺术气息的蒙特雷湾和卡梅尔镇,进入著名的大瑟尔区。背山面海,越走越繁华,直抵洛杉矶。旧金山以北风光则大有不同,原始森林越行越密,有渐入荒境的放逐趋势。我喜欢北边这段一号路远胜于南边,赶了大周末便驱车前往,或远或近由着性子,在高低起伏的山势中与天与海捉迷藏,直到彩虹尽头。

1. 穆尔红木林纪念地

19世纪初,整个加州海岸都被茂密的红松树林所覆盖。1848年的淘金潮带来了大批移民,刺激了其他产业的发展,尤其伐木业。旧金山北现处于金门自然保护区的红松林之所以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主要因为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交通不便,再加上两个人的努力:商人威廉·肯特和自然家约翰·穆尔,当然还有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支持,终于在1908年建成了穆尔红木林纪念地。到今天,这片国家公园保护着将近560英亩的原始红木森林,平均树龄在500到800岁,不乏超过千岁的老树。

让穆尔红木林出名的是悬疑大师希区柯克1958年的电影《迷魂记》。具有自杀倾向的女主角和私家侦探驱车前往红木林,在千年古木的浓荫下倾吐心声。其实电影的拍摄地并非穆尔红木林,但游人并不在意。森林入口处那条半英里长,木板铺就的林间小道常年繁忙。遮天蔽日高耸直立的红松林静默地守护着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鸟声时不时地响起。如果愿意,半里长小道的尽头是几条徒步土路的起点,或步行,或骑马,尽可向游人稀少的密林深处探幽。我们走了一条4小时左右中等难度的徒步环线,沿着时隐时现的小溪行进,有时清幽有时开阔。因为刚下了雨,与马道相交的地方还很泥泞,只好拣窄窄小径两边相对干爽的地方下脚,边走边探。

出了松林有一片开阔的草地,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斜坡,坐在金黄的干草上,视线尽头的旧金山海湾与蓝天融为一体,远远能看到泛着红光的金门大桥。海风柔和而舒畅。正休息着,猛听背后不远的低矮灌木丛里有响声,扭头急看,说不定是鹿。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轻轻走近,左瞧右看,灌木丛太密,怎么也看不真切,直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震着翅膀从树丛里跳出来,我们的偷窥才算结束。

2. 云的故乡

从穆尔红木林纪念地向北,弯弯曲曲的一号公路环着山势越绕越高。刚才还是浓荫密布,转过山弯便豁然开朗,蓝色的大海远远倚在山脚下,和天上的白云遥相呼应,两种颜色都那么纯净而纯粹。我看不够这蓝与白,执意将车停在了路边。窄窄的小马路,一边是开阔的海天,一边是大片金黄的野草,延伸到遥远的山谷。

海边,风大,海上升腾的云雾片刻就被吹向山谷深处。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金黄的野草丛里,看白云就在头顶飘过。伸手去够,只觉有些凉,全抓不住云的衣裳。

3. 四镇剪影

穿过云雾,一路再向北,必经地之一是海滨小镇博德加湾。希区柯克的恐怖片《群鸟》让博德加湾出了名。当时他刚拍完《辣手摧花》不久,从圣罗莎返回索诺马县为《群鸟》寻找拍摄地。博德加湾之所以被选中,是希区柯克看上了缺乏植被的苍厉礁岩、人烟稀少的渔港和神出鬼没的海雾。说来也怪,本来晴朗的天气,一接近博德加湾就完全变了样。厚厚的云层从海边向内陆压境,能见度急降。阴郁的天空,淅沥的雨雾,《群鸟》中所描绘的无可名状的焦虑与未知都被浓缩进了这天与雾里。

时间有限,没能向城里细探,暂且在岸边向海湾里张望。灰的天,低的云,凄厉的海。在灰蒙蒙的世界里,一位胡子头发都花白了的老人,带着他黑白花纹的小狗,独坐海边长凳。人静默着,狗也把头垂在地面不作声。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幅老人与狗的画面,衬着模糊成一片的灰色海天,怎不让人想起海明威?但海明威的“老人”在古巴,我们眼前这位也并非渔夫。

我假装不经意地在老人旁边绕了几个圈子,最后还是讪讪地坐到长凳上跟人家攀谈起来。老者已有86岁,以前是空军飞行员,50年前退役后就搬来了博德加湾,见证了小镇的电影时代,见证了它的繁荣,它的衰退,还有它无穷无尽的寂寞。

开出博德加湾的灰色迷雾,天又开始放晴。沿着加州海岸线,一个个海滨小镇在眼底穿梭而过。说是小镇,其实也就稀稀落落几座房子靠在岸崖,面向公路立出“餐馆”、“旅店”的牌子。越往北一号公路越蜿蜒,越往北地势也越荒芜。

肚子饿了,想去个稍大点的镇子加油吃饭。绿色路牌老说距离詹纳镇还有多少多少英里,让人以为那是途中要地。等终于到达却又差点错过——除了路边加油站和两座小得不能再小的旅店提醒此处游客出没,不仔细看,哪里认得出来这就是路牌上特别提到的“大”镇!加油站旁一个小木棚子上赫然挂着“救火队”的醒目大牌,还特别提醒不要堵塞救火通道。我站在这小木棚子前纳闷了半天:里面的消防车得多袖珍啊!

詹纳镇尽管袖珍,但这一段的海景着实醉人。越往北海色越蓝,蓝的澄澈,蓝得通透,沁人心脾,不由得你不愈行愈缓,忍不住停下来投入这纯粹的世界忘乎所以。然而一号公路悬在高处盘着崖岸山丘而行,下面的海滩与海水都只能远眺,看不到下海的出口。但海滩上分明有人,都站立不动——他们大概也被这纯粹的海之蓝迷惑了,舍不得将目光投往别处吧。再仔细看,对又不对:原来,紧靠着澄蓝海水有一片独立的小海滩,上面白花花一片的竟是翻着身子露出滚圆肚皮晒太阳的海豹!这群怡然自得的家伙显然知道该怎么享受生活,动也不动,一个个任凭海鸟在眼皮边飞来飞去,也不担心被啄了肚皮。

詹纳向北人迹渐稀,小镇越发迷你,直到“Gualala”才总算看到人烟聚集。Gualala这地名音译“哇啦啦”,在印第安土语中是“水流向下聚集之所”之意。正穿小镇中心的“哇啦啦河”由此入海,出海口是鲸的觅食地,每年冬季从11月到3月的鲸鱼季节都有人来这里专门望鲸。若再向北,到达门多西诺之前,一号路越走越荒,烟火气也越来越薄。

不知转过第几个山弯,弯弯曲曲的公路直通向远处水晶般的莹蓝海湾。路两旁低矮的白色栅栏围着大片的金黄草场,一座红顶的小砖房安静地立于白栅栏尽头。我们悄悄把车子停在红色砖墙旁,熄了火,迫不及待地跳下去,沿着空无一人的公路向遥远的大海方向狂奔。到兴头上,干脆把鞋子踢掉,光着脚,踩着晒了一天太阳的温热的沥青公路,跑,跑,向着大海的方向,奔向彩虹的尽头。

疯够了,重新上路。还没来得及发动引擎,不知哪里蹿出来梅花鹿一家,蹦蹦跳跳地从车前经过,在路旁的栅栏处觅食。我摇开车窗,屏息凝神偷偷看鹿的一家吃晚饭。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就是如此了吧。

我记下了这镇的名字,后来又去了几次。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会让我停下脚步,那就是这里了。

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流浪者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