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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年的坚守

2014-04-29于秀

现代阅读 2014年9期

曲光镛,山东荣成人。19岁离开家乡投身抗战,1949年从上海到台湾。在抗战时期,抛家别妻投身革命的他,从来没想到会一走就是44年。当年22岁的妙龄妻子,等再度重逢时,已成了满脸沧桑的老妇。

严格地说,曲光镛老人是我在青岛釆访的第一个台湾老兵。也许是因为台办的工作人员早已跟老人打好招呼,走在楼梯上便听到老人胶东口音的大嗓门。

落座,我们开门见山地聊起过去。

老人已经80岁的老伴是个特别善良、温顺的女人。她在丈夫走了以后,44年里一直没有再嫁,帮小叔子拉扯大了4个孩子,又照顾4个孩子的孩子很多年,直到1989年,丈夫从台湾回来,老人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我是山东荣城人,从小在威海读书,直到19岁高中毕业,才回到荣城老家教书。

抗战爆发以后,我的一个同学从威海来找我,说国难当头,我们岂能等闲视之,那时国民政府正在招考军校学生,同学拉我一块去报考,弃笔从戎。

我那会儿刚结婚3年,媳妇大我3岁,是山东高密人。因为我是曲家的长子,家里又供我念了很多书,我16岁老人们就张罗着给我娶媳妇,一心让我留在家乡继承家业。

这时是秋天,学校里放长假,到处都是“打日本鬼子”的高亢口号,血气方刚的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怕家里的人阻拦我投身革命,我几乎是偷偷地从家里跑了出来,跟我那个同学一起往南方走。那一年我19岁。

我们从山东荣城出发,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了四川,并且在成都考上了黄埔军校一分校第十七期。毕业以后,我又读了两年宪兵学校,并被分到了宪兵部队,在江西上饶的第三战区黄山屯溪驻守,直到抗战胜利。

本来抗战胜利我以为可以回家了,可不久我们又奉命进驻浙江杭州,后来又转到上海,我们大约有4000人从上海又转到台湾,训练新兵,从此,我与内地便一海相隔,与家人失去联系。本来我是怀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和抱负参加革命的,没成想竟与亲人从此断了音信。

在黄埔读书的时候,我也曾给家里写过信,可是兵荒马乱的,那些家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我的老家荣城。

那会儿,由于我的离家出走,屡次被媒人找上门来理论,我父亲在家乡再也待不下去了,便带着我唯一的弟弟来到青岛谋生。而我媳妇则留在老家照顾我爷爷。

从小就因为我的聪敏而一心供我读书的爷爷,对我的不辞而别更是无法接受,直到死他都叫着我的名字不肯咽气。

爷爷死后,在家乡举目无亲的我媳妇也待不下去了。她到处打听我的消息,在一无所获后,踮着一双小脚来到青岛,投奔了我父亲和弟弟。

我结婚时才16岁,结婚3年,我在威海读书3年,刚刚回到老家教书,又离家投身抗战。这一走就是40多年,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给她留下。

孤独无靠的她当时也正年轻、漂亮,她娘家的人对我的不辞而别一直耿耿于怀。几次托媒人上门找我父亲要问个究竟。在我几年之后仍没有音信时,媳妇的娘家母亲也急了,每次女儿回娘家,她就劝女儿不行就再走一步吧,这样守活寡要守到哪年哪月。再说连个孩子也没有,这将来老了谁来尽孝,谁来供养?

我跟媳妇虽说结婚以后待的时间不长,可她是那种典型的良家妇女,只知道拼命干活,拼命心疼别人,却从来不会为自己着想。虽说自己的母亲都放话让她再走一步,可她仍是坚持再等等,再等等看。

这时我的弟弟也结婚成家,转眼有了4个孩子,弟媳又体弱多病。我媳妇在照顾全家的同时,又开始带这4个孩子,这一干又是十几年。

不久,我父亲去世了。临终时父亲曾对我媳妇说:“老大家的,等了十几年,光镛也没个音信,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这么多年我们曲家对不住你,要是有合适的,你自己也找个好出路吧。”

当时我媳妇也流着泪对我父亲说:“爹,您就别让我走了,是死是活我要等着光镛,只要曲家不嫌弃,我愿意在这儿照顾这些孩子一辈子。”

父亲死后,我媳妇便跟我弟弟一家住在了一起,那时候,弟弟、弟媳上班,我媳妇便在家里买菜做饭,照顾4个上学的孩子。知道大娘一辈子不容易,弟弟的4个孩子也特别地孝顺她,把她当做自己的娘来待。

生活困难的时候,因为什么都是凭票供应,而户口—直在荣城老家的我媳妇,在青岛没有了口粮。这时阶级斗争也抓得特别严,我媳妇的身份也受到了别人的怀疑,总有一些人上门调查所谓她的丈夫“逃台”的事情,弟弟在单位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看到弟弟一家的生活日益紧张,我媳妇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回高密乡下投奔她的娘家。可弟弟和弟媳包括几个孩子都坚决不同意她走。当时她没有听娘家的话改嫁,一直等着我,如今娘家又会有谁来接纳她?孤身一人回到农村,她吃什么呀?

我媳妇是那种外表柔弱,心里特别有主意的女人。她对我弟弟说:“再怎么着,高密也是我的娘家,回去只要有地能种粮食就饿不死,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如今我也不想再连累你们,还是让我走吧。”

老伴回到阔别十几年的高密老家,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非难。先是她有一个生死未明的丈夫,在解放前夕失踪,因此,屡屡有人要她交代清楚。后来又因为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她的口粮和地都成了问题。

那时候,老伴一个人住在自家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村里没有地分给她,她就自己上山开荒种粮食,每天起早贪黑地打点口粮。生活上的累对特别能吃苦的她来说倒也算不了什么,感情上的煎熬却让她很快地苍老了。

她对我的思念也许渐渐淡漠,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家的4个孩子。她回乡下不久,弟弟最小的儿子便哭着找来了。因为从小跟着她长大,我那个小侄子把大娘当成了他的亲娘。那时,他还在读小学,从青岛到高密将近100公里,他总是骑着个破自行车来回地跑。

运动过后,弟弟家4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生活逐渐好了起来。这时,我弟媳已因病去世,孩子们把大娘又从老家接到青岛,要让她在这里安度晚年。

不久,4个孩子结婚成家,各自都有了小孩,老伴又承接起照顾曲家第四代的任务。就这样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地拉扯,老伴也变成了白发的老太太。

几十年来她从来没有接到过我的音信,却任劳任怨地为我们曲家忙碌了一辈子,带大了我们曲家两代人,她是我们曲家的功臣啊!

“那么,这么多年,您就没打算在那边成个家吗?”我问道。

成家?嗨,哪有那么容易啊。我们这些退役老兵那时候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哪还有能力养老婆。

几十年来,我是天天想家,又天天不敢想。家里的父母双亲,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的媳妇,这些年来他们都是怎么过来的?我问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我觉得自己像被亲人们抛弃了一样。前几年在荣民院里,老兵们凑一起几乎从来不敢提老家的事情,可每一个人都在盼着有回家的那一天。

没事儿的时候,我经常铺好信纸,用毛笔一笔一划地给家里写信。而开头的称呼必是:“爷爷大人”,“父亲大人”。信写好后总是在我的枕边放着一天又一天,因为那时两岸不能通邮,更因为我寄过的家信都像石沉大海,我写的都是一封封根本无法寄出的信。

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写过一封给媳妇的信。我在想,仅仅3年的婚姻就要等我一辈子,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更何况我不知道她会怎样生活,凭良心讲,我是希望她有更好的归宿和结局,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可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我们在一起没多长时间,可她留给我的印象仍然很深,如果不是这种分离,我想也许我们也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生活没有给我们这个机会。

进入80年代后,两岸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一些老兵再也忍不住晚年的寂寞和将要把老骨头扔在这个孤岛上的恐惧,纷纷托人与大陆联系,并且真有不少人找到了亲人。

1986年,我托一位要转道日本回大陆的同乡回家乡荣城寻找父亲和弟弟。由于父亲很早便带着弟弟迁往青岛,我的这位同乡费了很多周折,才在青岛市找到弟弟一家,知道我父亲早已去世,我媳妇却没有改嫁,跟着弟弟一家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

家里亲人的消息让我亦喜亦悲,听说父亲早亡,而媳妇却痴痴等了几十年,一直替我弟弟拉扯孩子时,我忍了几十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送走同乡,怕被别人看出我的情绪异常,我来到荣民院的围墙边,一遍一遍地散步,看到周围没有人,我放声哭起来。

1989年秋天,我终于办好探亲手续,从台湾转道香港、广州回祖国内地。

终于回到家了,打开房门,我与老伴相识却不敢相认。岁月太不留情了,它把当年那个水灵灵的年轻姑娘变成了如今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可我还是感激她,因为她的坚强,44年后,我在祖国仍然有个家。

(摘自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慆慆不归,老兵自述:我在台湾4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