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深海（三首）

故乡越来越近

一根根枕木铺成回故乡之路

被火车吭哧地啃着

已被消化得只剩一点残渣的我

四周都是胃酸的味道

挺一肩嶙峋瘦骨想哭

故乡越来越近

列车员已预告前方到站

腰间的钥匙是冻了五年的大马哈鱼醒了

挣扎着想游进锁孔

重回繁殖地

只有笨重的行囊仍在肩头昏睡

——那是我带回家的唯一儿子

故乡越来越近

火车临时停车

卡我在车箱的连接处

如卡在母亲窄小、痉挛的产道

——难产，如四十年前

母亲的手就在窗外

泪如箭雨折了一地

紫黑的呼吸漫过我的身体

故乡越来越近

火车重新启动

囫囵吞下我的车门

眩晕着要把我呕干净

伸手去握窗外越来越密越来越亮的灯

——如握母亲金色的乳

却刨出一个早已废弃的公交站

锈蚀的站牌锈蚀的脸

（那是母亲的脸）

仍在一滴滴锈下去

还有一扇早已换了锁的门

漆上了鸠的新衣

母亲早已迁到城郊那处洼地了

新坟一点，风吹草低

方尖碑豁开缺齿狂吠

口撕着天空

那是母亲相依为命的狗

只有一窝野萤从坟草转出

如母亲的阿娇照我回家的路

故乡越来越近

午夜航班

汉隶，在登机牌上掘两个美丽猫耳洞

潜进去

我不再害怕异乡弹壳般的孤寂

我要回家了

国航777，是母亲千里之外延伸来的一个器官

供血丰富，温暖营养

家乡空姐，像我孪生的一个血红细胞

乡音里，透散出些许血缘

航班腾空

夜空如母腹幸福微颤

（千里之外，母亲一定能感受到）

航程消化掉芬芳的九十分钟

从天而降

家门口

我如四十年前

一声啼哭来到人间

潜入深海

潜入深海，潜入

平滑、柔美，放射蔚蓝光芒的母腹

被孕的晕眩奇妙无比

在珊瑚礁涌动的热流口绽放

那些螺：叫唐冠的叫凤尾的叫鹦鹉的

那些鱼：叫狮子的叫青衣的叫神仙的

连绵成一层美丽的膜把我包裹

听得见营养液泻进核酸的汩汩声

一个大海的儿子

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