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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如何为一座村庄立传

2014-04-29刘波

星星·诗歌原创 2014年1期

对于大解,我一向有着充分的信任感,其诗歌数量虽不多,但皆为入心之作。短诗《百年之后——致妻》从自我人生体验里写出了普遍的命运感,已成新世纪诗歌经典;长诗《悲歌》承载历史的厚重与宽广,也无需多言。作为一个默默写诗的弃工从文者,大解从分行文字里获得了另一条精神的通道,他写纵横的人生,也作个体的遐想,大都带有自传性质。一个诗人写自己熟悉的人事、生活和记忆,当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而如何将日常生活写出个性、格调和韵味,当需要一种超验的转化,大解已在长期的自我训练中掌握了这种能力。他最新的长诗《史记》即是这种写作能力的体现,诗人撷取了记忆中相对熟悉的人生,从而以词典的形式完成了对家乡的诗性重构。在字里行间,大解以他惯常的寓言形式书写了一个地域的历史和神话,既有细节的生动绵密,又不乏整体的意味深长。

大解的《史记》不同于司马迁的《史记》,它更像是一个地方志的记录,属于诗人自我扎根历史和现实的主题。比如,首节《王杖子》是个开端,它交待出命运对自己的全部馈赠,既嵌于历史,又直指现实。“这是一个指定的村庄/某年某月某日 到此报到/我必须从命”,接下来,我们跟随诗人走进了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村庄,它或许很平凡,很普通,但在诗人笔下,它获得了世俗之外的另一种记忆的诗学魅力。其实,大解是在将所经历的生活往上写,而不是彻底朝下,有人要刻意消解神秘感,而他是恰恰在以神秘增加村庄的复杂性,用想像为村庄积累梦境和现实之间的各种面向。我愿意从更高的维度来理解《史记》,它既是语言之旅,也是历史和现实对接后某种想像的释放。现实与超现实的混合,直抵我们内心的真实。大解在实存的意义上求真,而在诗性的范畴里宽容了虚构。他的村庄书写虽然也影射了时代的痼疾,但这段历史体现在诗人笔下的不同,就在于书写的边界能延伸到何种路径上。“在这里/生活没有边缘 灯火就是核心”,这是最为典型的乡村景观,大多数村庄都在这岁月的流逝中保存着闭塞、荒凉和无奈。“这里一切都是透明的/时间和空气在互换 水里含着光/一眼可以看透整个农耕史”,从现实的角度看,它的普通和平凡,似乎任何村庄都可以替代,但仅仅就这么简单吗?平静的乡村生活下面暗藏着汹涌的潜流,生死也在不经意间改变着村庄的命运,大解又要将这种神秘引向哪里?没有答案,他也没有明确告知我们出路在何方,但其庄重的诗歌美学决定了他会在智性书写的方向上通往一条大道。

不满足于写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因此,大解为神秘书写罩上了寓言的光环,村庄成为神的起居地,但我又不觉得诗人是在故意拔高,因为每个小地方都可能会藏有自己久远的秘密,这世界方才显得多维而丰富,包括那些无解的追问,那些启蒙的质疑。大解在写《史记》时肯定不是一气呵成,他应该也有困惑,这困惑或许不是来自表达或技艺,而是某种一以贯之的神秘精神。两条河的汇流引来了月亮,一条小路让人觉悟,虚实真假,都像是记忆和梦境的再现。大解要在诗里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吗?以故事来吸引人读下去的诗,似乎不应是大解所为,故事在此只是一个载体或中介,诗人要完成的仍然是怎样从实写的村庄里走出去,让想像获得境界,让虚构也能富有旨趣。“路过青龙河时 露水正在天上集结/一旦有人大喊 就会有暴君越过山脉 携带上苍的瀑布向河谷逼近”,清晨时分的行走,就是带着某种恐惧上路,诗人的表达更接近于我们身临其境的场景,他没有那样直白地去写,而是变换了一种方式替代惧怕心理出场。诗人写作的本质是营造诗意,河神、水神和其他神秘之物的出现,并不是大解的最终目标,他只是用这些神话意象打破了经验书写的贫乏,以此构建新颖的诗意。

大解与村庄的对话,不是以跌宕起伏的叙事情节来制造喧嚣,他还是渴望宁静平和的表达,以求故乡自然伦理的显现。他的目的肯定不是像写小说那样写诗,以求叙事的精彩,而是要反拨某种抒情的泛滥。南风吹来了村庄的活力,而修路也带来了改变,此时老王轻松切入,并成为诗写的核心。这个人物是虚构,还是实有原型,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作为主角为诗引出了一条清晰的主线。“王说 把黄泉路也加宽一些/王还说 要避让散步的亡灵”,“王说话时 身边的人们都在摇摆/远处刮着风”,王在行使神的职责,且真正有了神的风范。诗写到此,神话意味和寓言性越来越浓郁。虽然诗在整体上立足于现实,但那现实溢出的虚构部分,已越过修辞本身,成为了导向其出路的另一种美之存在。比如夏日在村庄晒月光的习俗,大家坐在一起讲故事和动人的景观融合,构成了一幅月夜图,而最后的诗意到底体现在何处?“到了后半夜 人们懒洋洋地散开/跟在我身后的 是灵魂”,灵魂的出场是一种自觉,尤其在那冥冥中的场景里,灵魂随人走是有说服力的。在《星夜赶路》这一节,我愿意相信诗人是要讲述一次赶夜路的经历,但他没有按常理出牌,而是落实了那些出其不意的细节:从开始的“一次赶夜路我被月亮跟踪很久/我多次劝它回去 它就是不听”,到最后“大约鸡鸣时分 我到达邻村/说出了嘴里的话 并在夜幕里/听到了自己的回声”,我们能够想像到一幅合理的画面,它甚至不需要诗人来确认,其本身就是一次奇特经历的浓缩。我们能够触及到的,当是一种有别于日常的特殊感受,诗人的笔墨又是在将这种感受向外界敞开,而非封闭于天马行空的呓语和洋洋自得的炫技。

长诗的最后四节都是以《燕山》为题,这代表村庄所在的地理位置,大解书写了燕山的传奇性和历史感,尤其是随着老王这个神秘人物的反复出场,更显出了整首诗的耐人寻味之意。“在燕山里老王不是一个凡人/许多人都被太阳晒化了 而他不灭/他反复再现在同一个山村”,因为他是“燕山的灵魂”,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消失了。一代人离去,另一代人又重新出场,像河神的儿子,就预示着某种新生力量。燕山的变化,指代着村庄的变迁,但是诗人要为村庄写史,所有的细节都成为记录的一部分。“燕山巨大的阴影在融化 有人要来了/我隐约听到泥土松动的声音”,这不算是一个光明的结局,它只是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种命运的开始。我们能从中感受到诗人渗透其中的抗争之力,因为故乡的位置不可替代,他是要寻求村庄在自己心目中特有的价值感,虽然有难度,但诗人正试图达到那一种境界。

大解的写作向来不走极端之路,他的修辞大气而温和,表达精准且幽默,经验书写的超越感皆来自深邃的思考。对于《史记》,我更倾向于他是在基于现实转向后某种想像的产物,所有的小节标题,都富有真实性,但诗人围绕事实延宕出去的那份神思,可能正是全诗的诗性和意趣所在,它是某种气息的流转所致,也是诗人独特的哲思所带来的深度感悟。诗人没有以纵向的时间顺序来书写一部乡村史,而是以横向的罗列构筑了一部空间性的地域传记。虽然大解这种虚实相间的写作,在一些人看来有刻意之嫌,但这种灵魂的独语,就是在为一个村庄立传。然而,诗人没有限定于面面俱到的罗列,也没有要求承载多么厚重的历史感,他的书写只求在个性的范畴里呈现微妙的诗意,让人想像,促人反思,这其实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