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咏史诗”:诗歌与历史的新融合
2014-04-29王学东
历史于人是如此之重要。历史那种穿透时空的锋芒之光,直逼人存在的幽暗之底。作为此在的人,被未来所牵引,但又被紧紧固定在历史的巨柱之上,乃至被历史所决定。在人与历史无限的纠缠之际,诗歌也被时时卷入到历史的庙宇之中,构筑出一路特有的“咏史诗”图景。同时,在滚滚的历史波涛中,历史本身如江水一样在变换,诗歌也在不断地变换着自身打量历史的眼光和视野。因此,在现代语境之中,古典诗歌的“咏史诗”走向了现代新诗的“历史篇”,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新咏史诗”,这组《卸妆落红的朝代(历史篇)》便是当下“新咏史诗”的一次小型集结。
中国古典咏史诗,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有一批令人拍案的咏史诗作品。早在《诗经》中存在着大量的咏史诗,汉代班固就有以缇萦救父历史事件为内容的《咏史》之作。南朝萧统甚至在所编的诗文总集《文选》中,专为“咏史”辟一空间。之后,左思、杜牧等均为咏史诗之拔萃者。关于古典诗歌中“咏史诗”之精神向度,清人袁枚之说可谓定论,“咏史有三体: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怀抱,左太冲之《咏史》是也;一为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张景阳之咏二疏,卢子谅之咏蔺生是也;一取对仗之巧,义山之‘牵牛’对‘驻马’,韦庄之‘无忌’对‘莫愁’是也”(袁枚《随园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67页)。质言之,古典咏史诗所形成的传统,指向于历史如何被想象以及历史如何被叙述这类问题。在古典咏史诗中,历史如何被想象置换为“借史抒怀”这一沟壑流出:或吊古伤今,以凸显出个人的内心情怀和主体意识;或以史为鉴,以释放出锋芒毕露的批判精神。而历史如何被叙述的诗学呈现出,则成为“就史论史”的历史关怀,特别是直指历史本事,以通达真实的历史,或者说呈现为对大历史的叙述。
而现代新诗中“历史篇”也就是“新咏史诗”,是建立在现代社会所特有的“新史学观”这一重要的背景之上的。所谓“新史学观”,诚如梁任公所言,“史也者,记述人间过去之事实者也。虽然,自世界学术日进,故近世史家之本分,与前者史家有异。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页)。从记历史本事到究历史之原动力,从述一人一家之官史而析人间全体之经历,成为新历史观的重要动向。由此,在新的历史观之下,现代新诗中的“咏史诗”便有了一个较新的诗学空间。正如刘贵高的《飞舞在古诗中的燕子》中,“飞舞在古诗中的燕子/缠绵雨意/那质地坚硬的黑羽/磨出了火的锋刃”。历史是进入现代社会的重要入口,而且也打磨出了高贵而坚定的品质。这些新咏史诗,不仅朗现了当下“咏史诗”写作的一些可能性向度,也呈现出当下诗歌与历史之间的融合和冲突。
一、人如何激活历史的诗艺书写
在诗歌与历史的融合之中,如果说古典“咏史诗”的思想向度是“历史”与“现实”的对话融合的话,那么现代“新咏史诗”则有呈现为“历史”与“未来”的对话。遭遇现代性的时间神话的剧烈碰撞,是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特征。现代性,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一个具有鲜明未来指向的时间概念。由此延伸出现代性所特有的直线性的未来时间向度,并隐含着求变、求新冲动,和以“新”方向的进化论价值取向。当然,也正是由于这种时间性神话,历史与未来的扭结,成为现代性困境的一种表现,也成为“新咏史诗”的行进方向。
面对现代性的未来时间困境,“新咏史诗”对历史本质的诗艺反思,正是在未来与历史的滑动中展开。左文义的诗歌《黑花瓷》中,便是将对未来的信仰,转化为对历史的皈依。“我从不怀疑他的质地/只是越来越多地想到/洁白的陶土和红色的火/以及 黑花瓷烧成的午夜里/那颗飞逝的流星”。那只从历史中谛听未来之声,“你不能讲话,声音回荡/野草撑上窗子,不知从顶上哪儿的缝隙/漏下静静的光线,让人发怵/仿佛在那飞舞的灰尘里,有许多情景/将要重现/血液也会凝涸”(汪抒《旧时代》)。也就是在现代性的未来向度之中,“新咏史诗”展开了对历史的本质之思。进一步而言,“新咏史诗”对历史本质的诗性反思,并不是要提供出一个真实而完整的历史图景。于是在当下新诗歌的“咏史诗”中,以个人独特的意象,以及细致的历史细节,重新进入历史,成为他们创作中的一种重要倾向。如谭宁君在《读史:当金针菇的腰软下来》中,对楚怀王、屈原、虞姬、楚霸王的另类历史展现,“楚王搂着柔软的细腰,漫步宫苑/冷看清癯消瘦的屈原,腰绑石头/《哀郢》长啸,纵身跃入汨罗波涛/顺流而下,垓下,琵琶独奏十面埋伏/虞姬腰如水中荇草,依偎楚霸王臂弯/脖子与嘴角,桃花灿如云霞”;魏广瑞在《红线侠女》中的红线女想象,“紫绣短袍 青丝轻履/髻上的露水像山下的灯笼/剑梢的寒气/令五千铁甲望而却步/一场涂炭/于更声之上烟消云弥”;以及葛筱强将宋代历史定位在李清照的形象之上,“在宋朝,晨起的雾不是我所能歌唱的/它曳地的长裙必是李易安/掌上的款款新荷/抑或是她玉簪上的一声鹧鸪/惊醒的梦魂,无据/彷佛她在夜晚的耳语/抖动我飘忽的长发,顾盼中/如秋千荡起的一蓑烟雨”(《在宋朝》)……这如此之多的历史细部,“新咏史诗”正是在“人间之全体运动”基础上,去打开历史那晦暗不明的内核,去追问历史那错综复杂的横截面,最终激活历史的本质。因为这些历史内核和横截面,是未来社会的奠基。
二、历史如何承担人的诗性呈现
当代“新咏史诗”对“立体历史”的诗艺展示,凸显出具有鲜明的现代“历史意识”。也就是“新咏史诗”在对历史事件的诗艺书写过程中,对历史的反思进入到对现实的反思,更重要的是打捞历史的“小传统”,将一种现代生命意识的融入。“新咏物诗”的这些“人之思”,重要的指向就是个体的人的历史,一种“小历史书写”。陈修元的《题根雕:李白举杯邀月》里,“千年树根,化作李白举杯邀月/多年了,我亦暗疾在胸间”,历史与我纠缠、与我成为一体,历史纯然成为个人史。孙可歆的《窗口》,从历史中牵出个人之思 ,“马从一匹窗帘里跃出 跃过千年/又在另一匹窗帘里凝固 古街上/窗帘的一角从潮湿的文字里牵千种相思/在阳光里飘摇如旗 等待/另一根竹竿落下”。这些“咏史诗”诗歌中所展开历史,正是对人的追问,对人之本质、人之存在、人之归宿等的究览,彰显为个体心灵史。
同样,“新咏史诗”这种个人小历史的书写,更蕴涵着强烈的社会之思。布衣《在梓州》中的历史,就释放出一种浓厚而持久的时代气息。“在梓州/要放下熟视无睹这样的词语/牛头山上/每一棵草都是忧国忧民的草/他们 来自杜甫的诗句/念着茅屋和唐朝的飘摇”。而余峰《访鲁迅故居》中的历史,则绵绵不断地敲打着当下的生命和存在。“你的故乡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你的文章在课文里越来越少/你的小说里所写的人物却复活了/长势高过荒原的野草”。在“新咏史诗”中,历史承担着个体小历史,也承担着未来历史和现实世界。对历史的这一使命的诗性表达,成为当下咏史诗推进的一个重要向度。
总之,从古典诗歌中的“咏史诗”,到现代新诗的“历史篇”(“新咏史诗”),我们看到了诗歌与历史之间的融合,以及在当代创作中的新的向度。然而,正如姜涛所说,“当代少数有抱负的诗人,正在挑战诗歌的文体限度,不只是扫描历史风景,而是尝试真正进入其内部,用诗歌的方式去严肃应对重大的思想、历史、政治问题,锻造‘此时此地’的历史想象力。”(姜涛《诗歌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西川<万寿>读后》,《读书》,2012年第11期)现代新诗的“新咏史诗”,在人激活历史、历史承担人的诗性书写中,不仅需要有严肃的诗艺追问,更要有锻造此时此地的历史想象力。而这种“诗歌与历史”之间的融合,或许不是几首短诗、几个诗人能完成的使命,也是当代诗人们的神圣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