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应该说出来
2014-04-29戴从容
爱尔兰作家安·恩莱特曾因难以承受焦虑和痛苦,一度精神崩溃,住进专门治疗抑郁症的医院。但是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恩莱特却说:“我宁愿……精神崩溃发生得早一点儿。如果很早生活就散架了,还能再把它重新组装起来。反而是那些一直处在危险边缘,却没有沉到底的人真的有麻烦。”
作为2007年布克奖的获奖作品,恩莱特的《聚会》讲述了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维罗妮卡如何被童年时撞见的性侵,以及混乱的家庭环境所困扰。她深爱的哥哥,这次性侵的受害者,则不但堕落而且最终自杀。在哥哥自杀前,维罗妮卡像哥哥一样回避儿时的这一经历,也回避对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的愤怒,回避对丈夫不断索求的性生活的反感。
她压抑着自己对或霸道或做作或自私的兄弟姐妹的不满,操持着葬礼,找借口躲避丈夫的需求和照顾孩子的责任。最终她那些被压抑的情感爆发出来,一度精神崩溃,离家出走。幸运的是在该书的结尾,她认识到必须把儿时的遭遇说出来,也认识到必须用爱去修复这些伤痛。
就童年时的创伤必须得到释放这一点说,《聚会》似乎只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老生常谈,但恩莱特之所以能赢得当代英语读者青睐,是因为她直面那些当代伦理中一味美化了的东西,比如家庭关系、母爱。在好莱坞的电影中,这些都被当作当代工具理性世界中的救赎性因素,被一次又一次地赞美,从而成了当代话语暴力,让有着与好莱坞故事不同处境的人“不知该如何说出真相”。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潜意识自动充当着检察官,把无意识中那些不被社会接受的性冲动自动过滤掉,而恩莱特则认识到社会伦理压抑的远不止那些不同寻常的欲望,事实上社会话语对“好人”“友善”等的想象,使得人们在并不理想的环境中感受到的愤怒和痛苦无法释放,这会带来抑郁乃至最后的崩溃。
为那些没有被叙述过的情绪提供话语并寻找解决的途径,是恩莱特的小说吸引人的主要地方。恩莱特的魅力不在于谈论宏大的人生和社会问题,而是对人在生活细节中的独特感受进行真切的描写。
恩莱特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不可预知和未被认识的东西,因此她在创作时,坚持不让自己最初的构想去控制故事的发展,而是听凭细节不断衍生,把自己带入新的困境,正是在这些新的困境中,她摆脱了现存话语的局限,为那些被忽视和压抑的感受提供表述的可能。
恩莱特有一个有趣的理论,她认为男性喜欢构思情节,喜欢像建造机器一样构造小说,让小说具有行动的力量;相反她则更喜欢那些私密的故事,喜欢那些阴影中的细节,觉得这让她得以捕捉住人们生活的真正形状。
正是因为对这些细节的注意,她敏锐地捕捉到,在生活中真正存在却没有得到描述,从而也就丧失了叙述权利的东西,比如成为妈妈后女性那种既快乐又被用旧了的失落,乃至失去自我的绝望。
西尔维娅·普拉斯在《隐喻》一诗中描绘过这种复杂的感觉,那些不属于同一个类别的意象,奇怪地堆叠在一起:面包、钱包、舞台、母牛……展示的是未被叙述过的复杂的母亲身份和母子关系。作为女性作家,安·恩莱特也用笔记的方式记录了怀孕、生育和初为人母的复杂感受,这部题为《孕育随笔》的小说,出人意料地用母亲的精神崩溃和恢复作为结尾,就像普拉斯的《隐喻》的结尾一样:我“登上了一列永远不会停止的列车”。有些感受,没有了诗和文学,将永远不会被人们分享。
恩莱特1962年出生在爱尔兰的都柏林,今天依然与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住在都柏林郊区的海边小城布雷。文学让她看到了很多忙碌的人没有看到的东西,而她觉得只要是存在的,就要把它说出来,无论它多么痛苦,因为这是人类不让自己陷入疯狂的唯一办法。
她曾经在《林奇的欢愉》中描写过巴拉圭历史上的专制时期,那是一段不能自由言说的时期,那些痛苦的、焦虑的、个人的东西都必须深深埋在心底,憎恨同样只能用沉默来表达。而这种不能言说的必然结局是战争和死亡。生活其间的人,即便那些原本有爱、同情,以及敏锐感受的英国男女也变得冷酷,变成仇敌。
痛苦需要说出来,爱也需要说出来。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