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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就是一点心意

2014-04-29韩良忆

南都周刊 2014年6期

儿时,台湾尚未开放一般民众赴海外观光,偶尔有人以商务考察或探亲名义出外旅游,大家都很羡慕。这些幸运儿回台时,总会带些礼物分赠亲友,我家每隔一阵子就会收到像这样的伴手礼。

最贵重的要算西装料和洋酒,料子讲究的是英国产的纯毛料,洋酒则不拘XO白兰地或黑牌威士忌,现今流行的红酒,那时听也没听过。送此等大礼的八成是同爸爸在生意上有往来的熟人,然而爸爸虽好美食却不爱喝酒,这些洋酒摆在家里没几天,有的被转手送了人,有的则拿去孝敬爱喝两杯的外公。

近亲好友则往往针对爸妈的喜好馈赠礼品,化妆品、香水或面霜是送给妈妈的,爸爸则有他爱抽的那个牌子的洋烟和领带。还有人送食品,最常见的是装在烫金铁盒子里的各色饼干或巧克力,这时家里的四个孩子就开心了。

衣料、洋酒和胭脂,小孩没份,看也懒得多看一眼,还是饼干糖果吸引力大,幸好爸妈对吃食一向大方,左手收到食品,右手便递给孩子,等客人告辞了,任你们吃去,看哪个孩子当时正好在家,就归谁打开盒子,先吃为快,但是不许贪心,得留下一大半与手足共享。

由于爸爸自己爱吃洋食,我家孩子对舶来食品并不陌生,小小年纪便自有主张,好比说,吃香浓的英国奶油饼,会装模作样要求附上一杯彼时还很稀奇的立顿红茶,因为书里头的英国人都是这样喝下午茶的。

可是,不知怎的,在零食上头这样“见过世面”的自己,却老觉得这些经人千里迢迢亲手带回家乡的洋食,就是比爸爸在台北店头买的同样食品更为可口。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在品尝时,妈妈或爸爸会在旁不经意提醒,这可是某某人从某地特地带回来的,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于是孩子吃下去的,不光是甜美而己,还掺合了人情味。

到我上了大学,海外旅游已成小事一桩,我毕业后进报社工作不久,存够旅游经费,头一回走出台湾,到京都自助旅行。那一趟旅程,看什么都新鲜,我一路玩一路挂记着,要带点什么给亲友,回报人家当初送我礼的一份情。

京都的蓝染布料色泽美极了,可该拿来做什么好,那会儿已没有多少人上裁缝店做衣裳了。清水烧小皿秀雅讨巧,但是陶瓷易碎,怎么带?某天下午从南禅寺漫步到银阁寺途中,走累了,见着路边一家茶屋,修竹茂密,环境清幽,遂决意进去歇歇脚。在飘扬着尺八乐音的榻榻米上盘腿而坐,小口小口啜饮着店家送上来的一杯热腾腾的宇治煎茶,细细品尝着红豆大福。清新但却有些涩口的茶汤和绵细却有点太甜的和果子相得益彰,彼此烘托,青涩和甜腻不见了,只留下醇美——就像日本人尝到美食时爱讲的,那是种令人“感动”的味道。

眼观窗外天井禅意十足的枯山水造景,耳边传来令人心平气和的古乐,舌与唇之间品着京都味,我的心头首次浮现了“要是某某人也在这里,该有多好”的念头。正惋叹时,心念又一转,想起儿时每回吃着亲友捎来的异国味时那种幸福又温暖的感觉。哎呀,眼前美景固然搬不回家,好味道却是带得回去,能与家人和好友共赏。

从此,每一次从异地返台,总不忘带些点心小食,和亲友共享。只因当我年幼时,曾有不只一个人从万里之外带来一点点异地的滋味,让我尝到人情之美,这会儿,则轮到我将远方之味带回家乡,借着味蕾的片刻悸动,传送一份永恒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