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烟壶的诱惑

在举国上下对中央政府大刀阔斧的反腐行动一片叫好的同时，有识之士也在期待更具根本性、长远性的制度出台。只有建立强力、有效的防腐、反腐制度，立下明确的规矩和行为规范，完善非人际的实施机制，才能真正将权力这头猛虎关进制度的笼子。

200多年前，一批怀抱理想、憧憬自由的人士聚集到初生的美国，他们立志要洗净存在于母国的不良习惯和坏制度，为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而努力。这些开国者对腐败最为痛恨和诟病，从收礼着手立下最为严厉的规矩，而且制度一旦定下，就一视同仁，连他们的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也不能例外。

划清与旧世界的界限"

在18世纪的欧洲，向离任的外交官赠送礼物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传统。欧洲人将礼物视为可以增进联系和强化交往的工具。法国等国家赠送给外交官的礼物往往非常贵重，这既表明对外交官的尊重程度，也表示对于两国关系的重视程度。然而，这样一来，礼物也隐含了贿赂的成分。按照当时惯例，这种外交礼物由外交官留存，实际上形成了薪水的一部分，有时甚至占一大部分。

这一做法受到美国人的痛恨。开国之父们不想让这些旧世界的陋习侵入年轻美国的肌体。在他们看来，珠宝等贵重礼品象征着奢侈，而奢侈本身就代表一种内部腐蚀——即便没有外部的相互依赖和权钱交易，收受贵重礼物的人也会被诱惑，以至只关心自己的私事和个人利益，而将公务搁置一边，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自我腐败。

从美国建国者对当时法国和英国的评价，就可以看出他们对腐败是多么警惕。他们认为，法国和英国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腐败模式。英国只是口头承诺要廉政，政府一边唱着高调，一边却是公民道德和政府机构的退化。法国存在的腐败则更具实质性，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国家没有真正的政体，只有权力的奢华交易，简直就是一个公民的污水池。约翰·亚当斯鄙夷地形容法国“这里的每件事都可能是勾引、欺骗、腐败和道德败坏的”。当托马斯·杰斐逊于1801年成为美国总统时，他也对这个年轻国家深受法国影响，因而容易受到旧世界污染表示出极度忧虑。

为了防止腐败的侵入，新美国人采取了扩大界定范围的做法。他们拉出了一张长长的礼品单子，明确接受者将被视为腐败。他们认为，礼物背后存在不为人知的负面联系，是一种不适当的接触，会产生相互的依赖性。他们视礼物为对政治的威胁，即便这些礼物在表面上没有明显的交易。他们还认为，欧洲人将政治、权力、亲密与友谊混为一谈。因此，盛行于欧洲的贵重礼物——鼻烟壶在欧洲大陆代表着友谊和尊敬，但在美国则被视为诱惑的象征，是一种奢侈文化，可能成为贿赂的工具。

美国的开国之父们致力于建立一个公正、干净的合众国，规定对收受礼物等可能产生腐败行为在国内没有例外。但是，欧洲人并不理睬他们的规定，外国王室继续按惯例赠送美国外交官贵重礼物，接收礼物的美国人不得不考虑如何应对。

年轻的美国要成为国际共同体的一部分，不仅需要得到有关国家的尊重，还需要得到支持。所以，美国人只能想办法两者兼顾，既尊重各国的法律和习俗，又要拒绝欧洲的习俗性腐败。

因此，一方面，他们在《邦联条款》中规定公职人员不得接受馈赠。另一方面，《邦联条款》的反腐败规则规定：“所有外交官员收受礼物都必须得到国会的同意。”

三个鼻烟壶和一匹马"

第一起礼物事件在美国独立宣言签署后就发生了，当事人是美国政治家S·迪恩（Silas Deane）。迪恩一度化名为蒂姆·琼斯，以商人身份在法国私下购买军事物资，用于美国的独立运动，当他摸清法国愿意与寻求独立的美国反叛者进行公开交易的底细后，便脱下了伪装，以一个即将诞生的合众国正式代表的身份在法国继续活动。

不久本杰明·富兰克林和阿瑟·李（Arther Lee）也加入迪恩的行列。但是，这三个人彼此合不来，并不断相互指责。迪恩抱怨李没有信誉，李认为富兰克林腐败，富兰克林则认为李是个疯子。

迪恩的任期从一开始就遇到麻烦，并一直面临信任问题。他被指控利用公权力采购物品时，操纵佣金、谋取私人利益，他的金融账户也被认为是有问题的，他给人以野心勃勃和狡猾的印象。美国开国之父之一的约翰·亚当斯也觉得他不值得信任且令人反感。1778年，迪恩因账户不清和信任问题被美国国会召回。离开法国时，迪恩收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赠送的珠宝鼻烟壶。迪恩本以为这件厚礼可以为他换来一份尊重，以此证明他为新生国家所做的一切。但是，不仅他的对手威廉·李严词指控他违背了邦联的核心原则，而且约翰·亚当斯也对他的这一证据不屑一顾。迪恩最终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法国。

接下来轮到了威廉·李。李与富兰克林一道参与过与法国1778年的条约谈判，法美结成同盟，成为美国独立战争的重要转折点。当李于1780年回到美国时，路易十六也赠送了一幅镶嵌钻石的国王画像和珠宝鼻烟壶给他。李接收鼻烟壶的行为当然免不了遭到迪恩的指控，他本人也清楚接收礼物有违邦联条款。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将礼物交由国会，让他们决定如何处置，最终国会允许他将礼物保留下来。

第三个遇到难题的是后来出任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第一任首席大法官的约翰·杰伊（John Jay）。杰伊时任西班牙大使，代表即将诞生的美国与西班牙谈判航行权问题。杰伊离开西班牙时提出，能否允许他买一匹马回去饲养，西班牙代表告诉他国王会送他一匹。临走前，西班牙代表致信杰伊，他们已选好了一匹马，并送到港口，随时可以装船。杰伊当然知道美国的禁忌以及前两位接受鼻烟壶者的结果。过了几天，他给西班牙代表回信，信中感谢国王的美意和给予他的荣誉，但他坚持要掏钱买下那匹马。两天后，他将这两封信递交给国会，最终国会允许杰伊保留这匹马。

美国革命后最后一件华贵礼物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收到的。富兰克林代表美国在法国工作多年，当他于1785年离开巴黎时，路易十六送给他两件华丽的离别礼物，它是一幅镶嵌有408颗钻石的国王肖像和一个鼻烟壶。这一礼物的价值是给予其他外交官礼物的5倍多。

但是，由于富兰克林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对法国众所周知的影响，使得这一礼物的接收问题特别令人担忧。

一方面，由于富兰克林对美国政治拥有超乎寻常的影响力，在许多人看来，这一特殊礼物展现的远不只是热情和友谊，而是掺杂着权力的介入。虽然美国人希望能与法国人结盟共同反对英国，但也担心法国施加的影响过大，尤其是通过像富兰克林这样举足轻重的人渗透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富兰克林战后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法国，几乎成了巴黎的半永久居民。因此，他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更引起美国国内的怀疑和恐惧，人们担心礼物只是增进了法国与富兰克林之间的私人关系，从而可能干扰富兰克林对国家应承担的义务。更有一些共和党人怀疑他与法国贵族的联系过于亲密。阿瑟·李指称法国是“老狐狸”， 并指控富兰克林是“所有腐败分子中最为腐败的”。

为了打消人们的疑虑，1785年富兰克林将肖像画和鼻烟壶呈给国会，要求得到承认并保有它，直到1786年春天，国会才批准他的请求。

以宪法规制收礼

礼物是社会交往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们常常被用来见证礼物接收者受重视、有价值和被喜欢的程度。但不能回避的是，礼物也可能是贿赂品。一件礼物被算作腐败还是友谊，取决于文化习俗和政治架构。在没有利益交易时，礼物充满了友好、热情、爱戴等美好情感。但礼物中一旦掺杂着交易的意味，尤其是赠与和收受者为掌握公权力的人，就会非常危险，它会危害政府公信力，影响司法公正，妨碍民主实践。

因此，美国的开国之父们为了年轻的美利坚不受腐败的侵蚀，除了通过法制和民主对政府权力加以制衡制约，还扩大了腐败活动的界定范围。一些在英国和法国文化中不被视为腐败的内容，在美国都统统被纳入，并在法律中通过列举的方式加以明确规定。在美国人的传统中，腐败不仅包括明目张胆的贿赂，对公共利益的盗窃，而且包括政治家和公共机构以损害公共利益为私人服务的情形。

不知道是否与几位声名显赫的外交官收受贵重礼物有关，制宪会议上形成的美国宪法使用了明确而强硬的禁止性表述：“凡在合众国或各州领薪或担任职务之个人，不得接受任何国王、君主或国家之任何赠与、报酬、职务或爵衔。”据说，新宪法的最初草案于1787年夏天出炉时，没有包括这么多禁止性内容，只是不许接受爵位。到了8月23日，制宪会议的参会代表查尔斯·皮克利（Charles Pinkney）要求阻止外国力量对外交人员的影响，才重新加入。

在礼物条款中，对一些不贵重的、具有象征性的礼物也采取了没有例外的禁止。条款中不仅明确“不得收受礼物”，而且使用了“任何种类的任何东西”（any kind whatever）这样的强调语句。想象一下，这一“任何种类的任何东西”的禁止仅仅是针对人类社会交往中习以为常的礼物而非贿赂，可见这些开国之父们对一个新世界权力被腐蚀的警惕到了何等程度，也反映了他们要建立一种全新政治文化的决心。

当然，好的制度还需要有道德自律和有效的实施机制。据史料披露，美国制宪年代的一个鼻烟壶就从未摆在国会面前，当事人居然是制宪会议后改任法国外交官的托马斯·杰斐逊。当他任期结束时，法国国王还是赠送给了他鼻烟壶和镶嵌钻石的国王肖像画。杰斐逊当然知道宪法的规定，但最终还是接收了礼物，也没有交到国会，而是让秘书拆掉相框，移出钻石，卖了一个好价钱后并装进私人腰包。

200多年来，由于利益的诱惑，以及精英在政治制度中的特殊地位，政客们缩小腐败定义范围的企图从未停止过，以试图为一些行为不受法律制约打开方便之门。在接下来的专栏里，笔者将介绍美国政治文化与腐败定义的演变。

作者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副部长、研究员，现为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