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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慌张,我心仓皇

2014-04-29刘原

南都周刊 2014年31期

入湘数年,我变成了一个重口味的人,嗜辣,嗜各种不良食材。前不久出差贵州,上了一锅酸汤鱼,同事皆曰肥美,我却觉不够辣,然后上了一锅饭,同事皆夸此地稻米真香,我半眯着眼品了一会,怅然说:终究还是少了一股重金属的味道,没了反叛和愤怒的摇滚精神,这米就索然无味了。

好多时候,我忘了自己来自并不食辣的北回归线之南,我的适应能力实在太强,—进化或退化,都是可以瞬间完成的。

世界变得太快,我们变得更快。我最近填一份资料时,偶然查了一下我的中学和大学的邮编,结果令我震惊了:几十年了,它们的邮编竟然没变,像我命定的胎记一样,虽然早被我这种负心汉遗忘—20多年前我写家书时曾无数次在一个信封上同时写下这两个邮编(中学的邮编亦即故乡小城邮编),但它们始终在许多个深夜里,玉体横陈地挺尸着,等着满面风尘的我再次出现,为记忆收尸。

我还顺手打开了故乡的百度地图,这个小城已经面目全非,我不认识绝大部分路名和单位,我生于故乡的河畔,但地图上根本没有河流,我的小学变成了一所特殊教育学校,我只好深信自己是那所学校培养的优秀的智障儿童。所谓故乡,就是最终与你毫不搭界的一个名词。

有时,一个人的地域特征仅仅留在舌尖,这是在水性杨花的世道里,我们惟一忠贞的器官。但也未必绝对。前些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法医写的连载故事,他20多年前工作的地方与我当年呆过的水电站咫尺之遥,他写到的一个案子是:旅馆老板是个孙二娘式的角色,看到旅客有钱,便下毒碎尸,那年代的毒药质量真是好,连啃吃尸块的老鼠和狗都被毒毙,最后的破案线索来自于死狗的胃,里面有一根未消化的女人手指,上边有一枚戒指刻着主人的姓名。老板归案后供认,他把毒药拌在螺蛳粉里,因螺蛳粉气味浓烈,最宜掩盖。法医最后总结说:他自此不再吃螺蛳粉。而我看完这个故事后,顿感味蕾们又丧失了一个可以寻找乡愁的客栈。

委身良人或贼寇,委身故乡或异乡,我们的生活自此泾渭分明。据说李嘉诚的司机退休前,李嘉诚想给他一笔养老费,司机婉拒了。司机说,李生啊,我虽是草芥之命,但也不枉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打电话说要买哪个盘,我就暗暗跟着供一套房,你打电话说要买哪支股,我虽没多少本钱,亦可以买一点,如此效仿,养老的钱还是有的。司机还说,一根草绳,绑在白菜上就是白菜的价,绑在螃蟹上就是螃蟹的价,帮在龙虾上就是龙虾的价。

跟对了人,就是杨度,跟错了人,就是汪精卫。天底下本无绝对的善恶和对错,站对了礁石是灯塔,站错了礁石就唤作鱼食。就像吾友“都市放牛”所云:一个女大学生,白天上课晚上陪酒,那是要教人鄙视的,但若一个夜总会小姐,晚上跟客人取精,白天还到大学课堂里向教授取经,那就令人肃然起敬了。

几天前,一直腹痛的我静静地坐在长沙某个医院里,等待诊断单。我想起了古稀的父母,想起了刚迎来3岁生日的流氓兔,心生悲凉,我这条命并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们。我亦想起这半生,一切路途皆是自己走的,无甚后悔,行过的桥和见过的云也还算秀丽,我不怨恨。半世烟雨像电影般放到片尾,诊断书出来了,胃炎而已,我细细地叠好病历,如同一尾鱼慌张地游回生活。

今夜,我在广州,我的杨箕村已经被铲平,我最好的年月已经被时间铲平,我们现实中的家园、记忆中的家园,都逃不脱拆迁的命。有无聊青年问:如果说女人是一把沙子,如何才能把她留住,不让她从指间溜走?禅师曰:把她弄湿。当中信大厦的灯光惨淡地打在我的窗台,我那苍老得有些龟裂的心,忽然有些潮湿,有些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