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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浪扑心头

2014-04-29朱文豪

北京文学 2014年9期

时间能治疗心灵的伤痛,却化解不开对亲人的追忆。早就想写一篇悼念父亲的文章,可是51年来多少次想写的时候心里就像海浪一阵阵涌起,让我痛楚,让我感慨万千,让我没了头绪。也许当我们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就不知道怎么表述他了。每当深秋季节,楠溪江的板栗成熟的时候,我的儿女和孙字辈吃着香喷喷的栗果,就会念及故居门前一棵硕大浓阴的板栗树,挂满开裂似笑的大颗粒金黄栗果,更引起我对父亲的怀念。父亲仿佛是一棵不朽的大树,那一片片叶子从翠绿到金黄,每一片永远都是新的,是永远不会凋落的。想着想着,父亲的音容笑貌仍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那勤劳的本色,不怕苦不怕累的坚强性格,对家庭对亲友的高度责任感,从不苛求于别人,处处与人为善的品格,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往事,很多往事就像层叠的浪花又扑打在心头,那么澎湃透彻,那么清晰可见……

父亲是爷爷五个兄弟中的单传后裔,出生于民国之初的壬子年三月十八日子时。子生属鼠,又逢子时时辰,按民间传统说法夜半的老鼠是“吃穿不用愁”的。可是命运之神并没有给父亲公正的安排,反而对他进行无情的捉弄。出身于贫穷之家,依仗爷爷有一条肩挑镬罐在温州东门一带走街穿巷做买卖的生意路,民国的成立曾给长期被压迫被奴役的民众带来了希望。爷爷一心想让父亲读书求学有点长进的,所以给他取名为“顺进”。父亲读过四年多私塾,塾师教学生念“上大人,孔乙己”,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四书五经,还教他们“幼学琼林”。我在四五岁时父亲就教我念这些他当年读过的书。至于字里行间“之乎者也”是什么含义,父亲说塾师并没讲授。辛亥革命后,虽然推翻了帝制,但时局仍处动荡,民生莫测,父亲也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我从记事起,知道父亲在出外经商或回到家里,白天务农起早摸黑没有时间,夜间也在家中狭窄的房间小桌上,在微弱的油灯下磨墨写字,记录着经商的账项。所以他的一生中与人来往的账目一清二楚,而且他的毛笔字也写得遒劲。

民国平静的时局瞬息即逝。爷爷认为楠溪江儿女的大根子在山里,在父亲十五六岁的时候,爷爷带着他上老家农村山岙植树造林。凭着父子俩壮健的体魄和吃苦耐劳的韧劲,开始在小地名为“大烈”祖遗的小丘梯田的田埂及周边山地垦荒造林,栽下了30多株杨梅果树,又栽下一批小松树,开辟起林木基地。之后又雇来了村中身强力壮的亲族帮忙,在四五百米的高山“雷平垄”垦荒,垄上栽松木,垄沟栽杨梅。栽植杨梅时在根底部施下猪、牛、羊的栏肥,一片杨梅果林蓬勃成长。垄沟泥土稍厚的地块翻土种番薯,每年收获的番薯可晒七八百斤番薯丝,基本可解决一家人大半年对杂粮填饱肚子的需求,也可算家中的半个粮仓了。还在园林中搭建了一个大茅棚,砌起石墙,装上柴门,安下锅灶作为种山护林的栖身之所。由于精心培育,仅仅七八年时间,大烈、雷平垄的杨梅都开始结果了,产量逐年增加,运抵温州,跻身于市区东门一带闻名的“罗坑梅”名果之列(因与罗坑山同一山系)。卖得好价钱,每年五六月间,家里就有一笔可喜的经济收入。

杨梅成林了,松树也挺拔地逐年长高了,满山披绿,成为一个令人眼馋的林木果园。村中好几户勤劳农民也效仿着干起来了。爷爷和父亲为无田少地的贫困村民做出了榜样。“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所以爷爷和父亲在乡亲们中的威望日高,不少需要排忧解难的人也找上门来,爷爷和父亲都尽力相帮,有时候也招惹了地方士绅和地头蛇的不快。

父亲是一个是非分明、富有正义感的人。他对那些以强凌弱、无理蛮缠、损人利己的人深恶痛绝。父亲跟爷爷不但练就一身好筋骨,更练就了正直做人、与人为善的好品德。父亲从私塾里塾师所教导的,从爷爷的为人处世对他产生影响的,形成了他对社会、对人生的处世态度。从我刚记事起,他经常讲述一些人生哲理,使我受益匪浅。诸如“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呀,“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呀,“好花不常开,好人不常在”,“苦尽甘来方知甜”之类的世事沧桑内涵。讲述“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善做善报,恶做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却为炉。”叮嘱我做人要走正道,万万不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还从“恶狗爱咬穿破衣服的人”的民谚,阐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社会现实。教育我们“人要脸,树要皮,不要厚颜无耻”,“人穷志不穷,做人要有骨气。”要我们记住“富贵不可淫,贫穷不能贱”,在人生的重要关头“宁可站着死,不要跪着生”。父亲这些教诲使我终生受用,他坚韧、淳朴的品质浸润着我的心灵,并得以传承,铸就了我秉正的性格,使我的人生经历虽艰难曲折仍坚强面对,成为产生无限力量的源泉。

父亲的人缘有口皆碑。他做买卖的地域在楠溪江下游的“潮港”,有上百个村落,“对镬佬”曾为家喻户晓。在上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农家烧饭做菜的铁锅(那时叫铁镬)、汤罐、农民耕地用的犁头、犁箅、铁耙子,都由父亲肩头贩担到这一带乡村叫卖,以新的换旧的,民间俗语就叫“对镬”。“对镬佬”的名气大,一是父亲售卖的都是正品,不卖次品(卖次品的是用生铁粉补上砂眼小漏洞后,再用擦石摩擦糊弄用户);二是他以练就的绝技,在“上塘殿”成千人的庙会上表演,从离地五六尺的高台上旋转摔镬不破,而名声大振;三是经常义务为人传递口信和纸条、信件,因为他今天在东明天往西,叫卖于相距十几里乃至二三十里的地方,在当年没有正式邮政网络,亲戚间联系不便的情况下,有点小事就托父亲代为转达;四是有些困难户镬漏犁破而家中又暂时无钱买新的,“对镬佬”会赊销给他解急。所以父亲每到一地做买卖的中午时分,会有好心人招待他吃饭,有的连饭钱也再三拒收。那时农村没有饭馆,可父亲从不会挨饿!

与上塘毗邻的浦口村,一位叫黄振斌的伯伯将父亲视为兄弟。在他家人的支持下腾出房子让我父母无偿住宿二十多年,还为父亲提供生活上的种种方便。他的几位兄弟也视父亲为亲兄弟,那一件件一桩桩为我所知的感人帮衬,使我在五六十年后的今天还心怀感激。

1950年底至1951年初,当地供销社先后成立,那些供销社都与父亲建立了铸铁制品的良好供货关系,在生意交往中无不称赞父亲为人厚道。

父亲的人格魅力令人感动。1948年8月至1949年6月,国民党政府继发行“关金”纸币仅三四个月就“铜”了(即作废了)之后,为挽回行将倒台的危局,又发行大面额“金圆券”,面值从一万元到十万元甚至一百万元一张。由于发行量成数百倍递增,最后落得一麻袋金圆券竟买不到一斤大米。当时父亲和爷爷俩在上塘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忙于做买卖,且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温州市区的中央银行不发布币值信息,老百姓对“关金”、“金圆券”一天几跌的危机都蒙在鼓里,直至蒋家王朝倒台温州解放时,爷爷和父亲挑着两麻袋纸币回家时却成为废纸一堆!本来已趋温饱不愁的家庭,一下子跌入债台高筑的深渊!再加上霍乱、麻疹肆虐,我七岁和三岁的两个弟弟因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治疗相继夭亡。爷爷承受不了这么多的连续打击寻了短见!父亲在悲恸万分之中料理了爷爷的后事,挑起了偿还债务的重担。他没有被灾难压弯腰杆,在祖母的支持和母亲的配合下,将家中所有值钱的可卖物件都一一变卖抵债了,直到大年三十下午,还将全家过年仅有的十多斤猪肉也省出大半,送给一家有远亲关系的债主高智财舅公家抵债了。那债主被感动得不但坚持拒收,还慷慨许诺“明年做生意无本,只管到我家镬炉里赊货去卖好了”。

家中本已温饱不济,父亲还毅然把外婆和她孙子的生活扛在肩上。自外公逝世后,舅父外出不归,外婆和她仅五岁的小孙的生活就完全依靠父亲承担,柴米油盐全由父亲包揽。所以在每年的大年三十或新年的正月初一,父亲都带着姐姐和年仅十来岁的我上山砍柴。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是农村谁都不上山下地的日子,最穷最苦的人家也要趁一年中最难得的传统大节在家休息,可父亲有好几年都带我姐弟一起冒着飞雪严寒上山砍柴。他说,外婆和祖母同样是自家长辈,对她尽孝是我们下辈人应尽的责任。又说,“我平时在外,没时间多多照顾外婆她老人家,过年这两天正好砍柴送她,使她在新年伊始就有了欢乐,过几年你们的表弟长大了,就不用我们再操心了。只要我们家的柴仓、米缸有柴米,决不能让她老人家挨饿。”记得有几年,我们冒着风雪上山,一阵阵轻微的冷风吹来,脚手也冻僵了,我感觉有白而软的东西从空中飘下来落在我的鼻尖上,用手一摸却没有了,鼻尖只留下一点冰凉的酸。抬头远望,雪花正从天而降,慢慢地,树枝上、山坡的柴火上都披白了。我们还坚持着砍柴,雪花飘进衣领里,飘落在头顶的箬笠上,脸冻红、手冻肿,我和姐姐都被冻得哭起来。父亲却笑着说:“俗语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天底下不少成大事的人,都在苦难中锻炼出来的,你们在年少时多吃点苦,长大了遇到最苦最累的事也可战胜它了。”

村中从外到里一条主要道路穿过我家道坦,外来乞讨的都会从我家门口经过。在那个极其艰难困苦的年月,大多农妇舍不得给乞丐一点可怜的舍施。父亲和母亲则商定,只要家中还有可以拿得出的,多少总得给乞讨者一把米或一把番薯干,碰上正在吃饭时,父亲就提出宁可我们每人省一口,也要给这些忍饥挨饿的老弱病残者吃一碗热饭,慷慨施舍感动了不知多少可怜的行讨人。父亲还为村中公益事业带头捐钱捐物,乐善好施名闻遐迩。

终于盼来了温州的解放,父亲的容颜焕发了光彩。为了还清旧债,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已在上塘浦口居住了几年,父亲的人缘博得大家的称赞,土地改革分田分地,该村干部和镇干部都动员父亲加入该村农会组织。在分房会议上将没收了的“地主屋”大院分给我们一间房子,另外计划分给几亩良田。父亲却再三推辞拒绝了,理由是“我老家还有破田旧屋,不能侵吞你们这里的胜利果实。”

在老家西 村,我们这个七口的贫农之家,仅有祖遗贫瘠薄地一亩五分,其中的一亩山区梯田竟有六十丘之多,小的一丘比农家洗脚盆大不了多少,无法用耕牛翻耕,基本凭人力挥锄翻土。土地改革中,按政策规定应有良田分得,可是执掌分田分地大权的干部恨父亲拒不向他送银元、送鸦片(解放初期村民有种植少量鸦片烟)、送目鱼干和黄鱼鲞(从祖父起至父亲都习惯在做生意回家时带回水产品作下酒菜,而村中其他农民很少有这样的生活消费),仗势就克扣了我家应分的土地,所谓的“胜利果实”也就无故被侵吞了!本来可分享党和政府之福,在“土改”中“拔掉穷根”,而我家仍贫困如昔。

我于1950年读完四年半小学“跳级”毕业,1951年正月,设在岩头的济时中学春季招生,我以优异的成绩名列前茅被录取了,无奈家穷无力升学。农忙时父亲在家带我种地,农闲时又去经商还债。1953年7月,我在永嘉县城驻地温州蛟翔巷参加乐清师范招生考试,可是羸弱多病身材瘦小的我,考试期间正值高温酷暑严重中暑,回家途中病倒在太平岩岭背“渔田岭”的关公庙前不省人事,幸被路人发现,急告我亲友将我背回家中,已是奄奄一息。在病中煎熬整整一个月苏醒后,首先想知道的是乐清师范的考试结果。父亲翻山越岭走了六七小时的山路,到乐清师范学校了解到,我的考试成绩不错,但因我年龄和身高不符合标准而未被最后复审通过!父亲为此事连续在永嘉陡门通往乐清县城的崇山峻岭中往返奔波,力图能改变我的命运,却落空了!这对于我和父亲不能不说都是一次精神打击。

农业合作化运动后,我于1957年被推荐到中塘乡的一个山村——应山担任小学教师,之后又调往几个小学任教。父亲在偿清爷爷欠下的债务后,打算挣点钱为我操办结婚所需的家具物品,大跃进的浪潮一下子摧毁了他的计划。公社调集全部劳动力去建造水库,限制任何人外出。父亲被整集到小子溪水库劳动,农村里又实行“人民公社生活食堂化”,父亲和其他社员一样,如囚犯般被集结(实则是押解)到水库工地,挑土抬岩成个月没有回家。在半饥饿中服劳役,本来红光焕发的脸庞渐渐变成面黄肌瘦的憔悴病态。

1960年的大饥荒,广大农村农民在饥饿线上挣扎,挖野菜吃糠饼充饥。浮肿病在不少农村出现,饥饿而死或被糠饼噎死的死讯连连传来。除了个别劳力好、吃口少、善于隐蔽的农民家中私藏了点粮食外,绝大多数农家都无粮补充公共食堂的清汤薄粥,不足维系生命延续的惨境。在这个困难时期,粮食成了全社会的中心,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粮食去。“民以食为天”,让人有深入骨髓的感受。忍饥挨饿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就被上了阶级斗争的线,挨受批斗。

父亲受制于水库工地的劳动,再也不能去做买卖了。敦实的身体由于营养的严重不良而不断消瘦下去。一次回家,因家中断炊已无任何可吃的了,连烧开水的柴火也没有,只得挣扎着到岙底“犁头嘴”山田的后坎去砍柴。由于肚子里饿得慌,不得不在自家田里掏一块番薯洗了生吃。不料这事被对面山上的一个社员看见了,向管食堂的“白眼龙”报告。“白眼龙”三年前强奸过两个妇女,当时我还在村中当团支部书记,没有将他送交公安机关法办,只在群众大会上批斗了两次,他却怀恨在心借机对父亲报复。父亲遭受批斗还被克扣了全家人一天的口粮。从此,父亲病倒了。该“白眼龙”长得豹头虎牙,父母双亡,没有妻子儿女,孤独一人,死后三十多年仍留有恶名。

父亲在家休息几天,去了一趟原来做买卖的几个地方清理账目。在温州市区恰巧遇到我在县机关工作的一位陈姓好友。那天正是星期天休息,他看到我父亲仅几个月不见就瘦骨嶙峋,硬是拉父亲到他家去吃饭。城市里没有吃食堂,他们全家的口粮定量基本也能应付着吃,他爱人知道丈夫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连忙热情招待。陈姓朋友知道我父亲酒量底细,一瓶永嘉老酒加一大碗蛋呀、鱼呀,丰盛的饭餐,给父亲难得的享受。已重病在身的父亲从温州安栏码头乘小火轮到响山上码道,蹒跚步行二里多路到达姐姐家中,躺倒在床就再也起不来了。

沙头区卫生院名医朱达是父亲少年时代的好友。当姐夫去请他为父亲看病时,搭了搭父亲的脉象,开了药,吩咐尽快用担架将父亲抬回老家。我连夜赶回家站在父亲的床前,父亲已奄奄一息。见到我回家,他挣扎着要起来。他那时已知道自己不行了,暗淡而呆滞的眼睛里渗出几颗泪珠,抓住我的手说:“奶奶、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妹都托付你了,你才21岁,已做了父亲,担子太重了!”我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爸,您放心吧,我会撑起这个家。”随后他苦笑着断断续续地说:“在这个大饥荒……的日子里,我能有福气……在你朋友家里……一餐酒肉饱腹,孩……子,这是你……为我造的福啊!”说完,即闭上眼睛安然睡去。那是1960年12月17日,庚子年十月二十九日午夜子时,父亲刚走到49岁的人生!

父亲的离世是永远的痛。父亲在苦难的岁月中磨炼了自己的意志,更坚定了信念。父亲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是个硬骨头,多少艰难困苦都压不垮他,在风雨如磐的人生中一步一步地挺腰前行!

父亲英年长逝。他清贫一生,艰苦一生,没有给我们姐弟留下财产,而父亲那善良、豁达的心,便是我的最大财富。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