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2014-04-29秦祖成

邱老太进城的第一个晚上就没睡好觉。
儿子郑开源接她进城来,她对郑开源说,我身子骨还结实,在村里待惯了,和乡里乡亲处得热乎,怕进城了不适应。
郑开源说,妈你放心,城里老年人多,也很好相处的。再说,我把你一个人抛在村里,咋放心得下呀?
邱老太年龄并不大,今年才六十挂零。但一头白发,使她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儿子郑开源大学毕业后便在市里参加了工作,在一个说话蛮有劲的单位,还是个科长。科长不算个官,但岗位吃香,就显得有分量。据说经常有一些很体面的人去找他办事,这在邱老太看来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她和村人说起儿子时,一脸的骄傲。村里人也常常拿他的儿子当标杆,教育孩子时,把他当成了活教材:“你看看人家郑开源,多有出息,在城里做了官。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只能待在农村。”每每这个时候,邱老太和老伴郑大力就觉得当初供养儿子读书是多么明智的抉择。邱老太是读过书的,识字,明理。当初,村里人大多都生两个以上孩子,而他们坚持只要一胎,靠种田耕地把郑开源拉扯大,还供养上了大学。如今,儿子终于长脸了,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归宿。而现在,她也要跟着到城里享清福了。
邱老太和郑大力去过城里。他们第一次去儿子家,是郑开源结婚的时候。当时郑开源安排他们住在宾馆。第二天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被一个小伙子开车接到了大酒店。酒店场面很大,大厅里摆了好几十桌,一桌桌都坐得满满的,热闹得很。婚礼开始后,郑开源身穿白色西装,像个白马王子,很绅士地牵着新娘王美丽的手。王美丽一袭白色婚纱,苗条的身段随白色的婚纱轻轻摆动,像风中的蝴蝶,翩翩摇摆,引来大厅一阵阵的欢呼声。
这是邱老太和郑大力第一次见到儿媳妇。结婚前,郑开源曾对他们提起过几次,说在城里处了个女朋友。邱老太说咋不领回家看看?郑开源说女朋友在医院上班,走不开身。邱老太就天天盼着他们结婚,果然就盼来了这一天。
婚礼上,邱老太盯着新媳妇看,邱老太看到新媳妇走路的时候,腰肢扭得像春风中的柳条,小巧的嘴唇轻轻抿着,像刚被雨水淋过的红樱桃。两只眼睛像两汪水,清澈透明。看到这么美丽的儿媳妇,邱老太心里像蜜一样甜。
要是老伴还在,没准邱老太不会进城。不久前,老伴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剩下邱老太一个人生活。郑开源不放心,专程赶回来,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邱老太并不向往住在城里,但那里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孙子,儿孙在城里,这是她的依靠和牵挂。
邱老太没和郑开源他们住一起。郑开源给邱老太安排的是郑开源单位以前分的福利房,郑开源和王美丽以前就住在这里。现在,他们买了新房,就在旁边的一个小区,这套房子没有卖掉,正好给邱老太住。这个地方邱老太来过一次。那是孙子郑凯乐出生的时候,她专程过来看自己的小孙子。王美丽生下郑凯乐后,脸上长了斑,肚子上也多了一圈肉,比先前胖多了。这是邱老太第一次接触王美丽。邱老太觉得王美丽没有在婚礼上留下的印象那么美好。在婚礼上敬茶时,王美丽亲热地叫邱老太“妈,您喝茶”。现在邱老太来看小孙子,来照顾她,她嘴里没有一个“妈”字,看邱老太的时候似乎总是关着眼神,说话也不再轻言细语,不是嫌她手脚不利落,就是嫌她习惯不好。比如吃饭的时候,冷冷地冒出一句:“怎么不去洗手啊?”话语冷冷的,表情也是冷冷的。邱老太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待了两天,邱老太就匆匆地离开了儿子所在的这个城市。当时,邱老太在心里愤愤地说:这辈子,我再也不进城了。
可有些事情是绕不开的,想绕都绕不过去。老伴走了,邱老太没了依靠,不指望儿子指望谁?她只能跟着儿子去城里。好在她一个人住,不用成天面对儿媳妇。
在外面吃罢饭,郑开源就把邱老太送到了家。郑老太想留孙子玩一会儿,但郑凯乐摇了摇头,一溜烟跑开了。
尽管来过一趟,但邱老太对这里似乎并没有太多印象。郑凯乐今年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了。八年的时光,除了房子变旧,就是小区变新了。小区变化很大,院子里空地上种植了很多树木和花草,有银杏林、竹林,还有杜鹃花、紫薇花,满目苍翠,处处弥漫着清新和翠绿。静静的山,平和、从容地坐落在庭院后方;静静的树,淡淡地、柔柔地舒展着它的枝叶;静静的鸟,悄无声息地出没,生怕惊扰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还有静静的花草,姹紫嫣红、千姿百态,摆动着风情万种的羞美。
天黑了,邱老太站在阳台上,月光正好探出头,一抹清辉淡淡柔柔地漫来,与远处的霓虹灯交相辉映。这城里的月光,也是另有一番情趣的。邱老太想起了乡村的月光。乡村的月光是简约而清雅的,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清新的脸庞,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羞涩地在玉米地里、树林间躲来躲去。有时候在小河边照着自己的脸,忽然一阵清风拂来,那脸就随水花消失了。邱老太印象最深的是门前那棵梧桐树,在天气晴朗的晚上,总会把月光引来,又把月光送走。邱老太就常常坐在梧桐树下乘凉,和村人闲聊。有时,也借着月光剥玉米。
邱老太早早起床了。进城的第一个夜里,她就想了很多心事,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忧愁,总之睡得不沉。
她记得今天是星期六,孙子郑凯乐应该没有课,肯定会来看自己的。以前,她是不怎么记日子的。农村也用不着记日子,种地耕田,不需要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只需要把住节令,一天天地赶农时就行了。一茬茬的农时接起来,就叠加成一个个日子,就是一个年份。现在她开始留意日子。记不住公历就记农历,就算记不住农历也不要紧,但必须记住星期几,七天七天地记。记住星期几了,就知道孙子每天的行踪。这仿佛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和惦念,她把每星期的每一天都记得牢牢的。
算起来,这是邱老太在城里过的第三个星期六。早上一起床,邱老太就在家里等着。等到中午,孙子郑凯乐还没来,她就随便做了点饭吃。再等,到了下午,还没见孙子出现,也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邱老太就坐不住了。她到小区去转悠,没看到孙子的人影。她就踱到旁边的那个小区,郑开源一家住在这个小区里。她在楼下看他们的房子,好像没什么动静,楼下也看不出什么动静。她忍不住给郑开源打了个电话。邱老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哗哗啦啦的声响,是麻将声,这个声音邱老太不陌生,在村子里也有很多人打麻将。邱老太忍不住问儿子:“今天怎么没看到郑凯乐?他去哪里了啊?”
郑开源说,“郑凯乐在上兴趣班,晚上还要上英语辅导班。妈你别担心他,他很听话,学习也跟得上。你保证自己吃好玩好就行了。有什么困难你直接打我电话,需要用钱的时候尽管说。”
邱老太听到郑开源这么说,不好再问什么了,就“哦”了一声挂掉了电话。她知道城里的孩子不容易。现在的孩子,大多都是独生子女,父母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孩子三岁不到,往往就会被送去上特长班,接受音乐、舞蹈、美术、武术等特长培训,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某一方面有所突破。等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学校虽然没有晚自习了,但一般都会给孩子布置大量课外作业,让孩子放学后一头埋进作业中,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有的学校还明文规定,孩子的作业必须由家长进行辅导,审核签字后,学校才肯接收。有的家长由于没有辅导能力,或忙于其他事,顾不得辅导,就花钱将孩子送到私立的课外辅导中心上辅导班,希望孩子通过辅导顺利完成作业。这样一来,本来正值快乐成长期的孩子,却很少有嬉闹、玩耍的时间。就是有时间,也是躲在家中上网、玩游戏。邱老太觉得现在的孩子压力太大了。想起郑开源小时候,没上过补习班,整天盘泥人、捉迷藏,和孩子们疯闹,反倒学得挺好,还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这么想着,邱老太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她倒不是担心孙子学习落后,只是想见见他,一天见不到孙子,她似乎就没有精神。可郑开源曲解了邱老太的心思。显然,郑开源觉得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了,不愁吃不愁穿,安心玩自己的就行了。
没见到孙子,邱老太有些心灰意冷。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我吃得再好,穿得再暖,看不到你们,我心里空落啊。到了晚上,邱老太依旧伏在窗台看月光,月光依然是那样淡淡柔柔地飘进窗台,像一抹细碎的灯光,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喷洒着清辉。邱老太想伸手去抓,好像什么都没抓到,又好像抓了满满一手月光。摊开手,手上满是月光,又好像月光从手上消失了。她看着月光发呆。但除了月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消解自己的烦恼。她只能看着月光。月光似乎成了她的依靠,又好像是她的伴侣……
门外一阵敲门声,把邱老太一手的月光抖落掉了。邱老太回过神来,她想肯定是孙子来了,便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可随之,她欣喜的脸色又被失望填满了,门外站着的并不是自己的孙子,而是一位陌生人。门外那个人倒是热情:“我是报社的投递员,您儿子给您订了一份晚报,我考虑到您年龄大了,就直接送到您家里来。从今天开始,每晚九点我准时送报纸来。”年轻的投递员接着说:“如果要看晨报,也可以订一份,晨报每天早上八点送。”邱老太心想,儿子想得倒是周全,知道自己孤独,为何不多抽点时间来看自己呢,看报就能打发无聊吗?但她心里还是很温暖。她冲投递员微微一笑:“有这就够了,主要是消消闷。”
看报纸,成了邱老太每天消磨日子的一种方式。每天,她除了上街买菜,逛超市,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剩下的时间就是靠报纸来打发。晚报大多是社会新闻和娱乐新闻,可读性比较强,看过昨天的,又期待今天的。邱老太的胃口仿佛被这一天天的报纸吊着。一到晚上,她就等候着敲门声。敲门声就是她的一种寄托。投递员很守时,每晚九点前后,便叩响邱老太的门,咚咚咚响三下。一般情况下,九点不到,邱老太就站在窗台上向下张望,或者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候敲门声。如果此刻在看电视,她会把声音调到最低。敲门声响起,年轻的投递员一出现,邱老太就像见到亲人一样,热情地打招呼,请年轻人进屋坐。
头两次,年轻的投递员不好意思进屋,把报纸递到邱老太手中,就离开了。后来熟了,见邱老太这么热情,有时就进屋坐一会儿。每次,邱老太都热情地给他倒茶,问他是哪里人,今年多大,处对象没有,家里有哪些人。有时也问一些家乡的趣事,聊一聊城里的事情,聊一聊城里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话语朴实,说话真诚,邱老太觉得很亲切。慢慢地,邱老太得知年轻的投递员是乡下人,今年二十五岁,到报社干投递已经三年了。他上午送晨报,晚上送晚报,一个月收入并不多。他处了个对象,是报社印刷厂的职工,负责分发报纸。他就是在接发每天报纸时认识女朋友的。
女朋友叫月月,是城里的女孩。在她小的时候,父亲患上疾病去世,母亲在一次车祸中身亡,她成了孤苦的孩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后来进了印刷厂,做了一名报纸分发员。
有天晚上,投递员带上月月一起到邱老太家送报纸。投递员牵着月月的手,对邱老太说:“阿姨,这就是我女朋友月月。”月月一头顺溜乌黑的长发,扎着碎小的辫子,像三月的柳条一样倾泻开来。一张干净的脸清爽、纯净,像极了月亮的脸。邱老太看着清新纯净的月月,兴奋得不得了,“这闺女,人跟名字一样纯净漂亮。快进屋,快进屋。”邱老太又是给月月倒茶,又是给月月递糖果吃,拉着月月的手问寒问暖,舍不得丢下,仿佛月月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临走的时候,她反复叮嘱月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下次再来玩啊!”
很多时候,邱老太是一个人吃饭,自己做。郑开源每月会给她生活费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邱老太花不完,就不要郑开源再给钱。可郑开源还是坚持每月按时给邱老太一些钱。郑开源说:“我们工作忙,没有时间陪你,你多买些吃的喝的,不要克扣自己。”邱老太准备说“再忙每天也要来陪我说说话,看看我呀”,但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她知道郑开源有郑开源的圈子,郑凯乐有郑凯乐的伙伴,王美丽有王美丽的闺蜜,他们自己都应酬不过来,哪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啊?他们以为多给点钱让邱老太好吃好喝就够了,而这不是邱老太想要的。
有时,邱老太觉得一个人吃饭不香,就做一桌子菜叫郑开源一家过来吃。可好几次,郑开源不是说外面有应酬,就是说实在过不来。郑凯乐当然也过不来。王美丽更不用说,中午基本在单位吃,晚上基本不吃。整天唠叨说自己长了好多好多肉,晚上坚决不能吃,该减肥了。邱老太看她身材单薄,一点也不显胖,还闹着减肥。邱老太在心里嘀咕道:再减怕是会被风吹走了。
在邱老太的记忆中,郑开源一家似乎很少在家吃饭,也许王美丽根本就不会做。他们常常在外面吃。邱老太住进城里后,郑开源还叫上邱老太一起去饭店吃过好几次。当时,还有另外一家人一起,桌上连郑凯乐,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差不多大。吃饭的时候,邱老太使劲给郑凯乐夹菜,郑凯乐明显不想吃了,不耐烦地说:“奶奶,你好烦啊,我不想吃了,别给我夹了好不好?”
邱老太听到孙子拿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郑开源瞪着郑凯乐说,“凯乐,怎么跟奶奶说话的啊,小孩子要懂礼貌。”郑凯乐也没搭理他,埋着头,玩他的游戏。邱老太看到郑凯乐手中握着一个平板,他在上面轻轻一点,画面上就出现各种各样的游戏。这是现在流行的苹果电脑,超薄的平板,携带方便,功能多,是孩子们的新宠。邱老太在电视上看到过。邱老太发现他们三个小孩子每人手上摊着一个,玩得很起劲。她觉得小孩子不应该这样,至少大人在吃饭的时候,不能自顾自地玩游戏,这样就显得太没礼貌了。邱老太摸了摸郑凯乐的头,轻声说:“乐乐,别玩了,大人还在吃饭呢,要懂礼貌。”郑凯乐把头一歪,没理她,继续玩他的游戏。邱老太心里有点不悦,饭也吃不下了。她记得前几天看过一则新闻,说是过年的时候,几个小孩走亲戚,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进门就向亲戚要网络密码。过年本是亲情聚首的时光,可大多孩子不谈亲情,不和大人沟通交流,口中不离游戏,手上不脱“网”,彻底疏远了亲情。
一个人做饭吃,习惯了,倒无所谓。有时郑开源给邱老太送来一些土特产和腊肉,邱老太就把腊肉煮了,腊肉味香,也不腻口,用坛子里泡的酸辣椒炒着吃,特别香。邱老太每次煮腊肉,就把投递员和月月叫过来,一起吃。反正一个人吃不了,多两个人,有个说话的,一起还能把几大盘腊肉消化掉,是一举多得的事。投递员和月月姑娘有时不好拒绝,反正都熟,像亲人一般的熟,哪有拒绝的理由?邱老太使劲给月月姑娘夹菜,一边夹菜一边说,“城里的月光,你没吃过我们乡下的腊肉吧,多吃点。”月月第二次到邱老太家,邱老太就把月月叫成“城里的月光”。她说月月虽是城里的女孩,长得却像月光一样清澈纯净,简直就是个城市里的月光女孩。月月吃着碗里的腊肉,浅笑着说:“阿姨,这肉真香。”
邱老太曾去学过广场舞。城里的老爷爷老奶奶都喜欢跳广场舞,清晨和晚上的时候,广场和河道边的空场子里就成了他们的乐园。音乐响起,老爷爷老奶奶们挥舞着手,迈动着脚,在场子里挥臂转圈,很悠闲。一些三四十岁的少妇们也参与其中,扭动着腰肢,肚子上的肉一晃一晃的,她们把这种方式当成减肥。如今,赶上了好时代,生活也滋润了,人们便崇尚健康的生活方式。广场舞就是伴随时代衍生出来的新形态。
邱老太只去了两次,就不再去学了。第一次去的时候,她站在广场边,看到老爷爷老奶奶们跳得起劲,她蠢蠢欲动,很想跟着试一试。但她终究没有勇气。一直看到他们跳得收起录音机,各自回家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广场。第二次去的时候,她有些按捺不住,就跟着别人跳。别人摆一下手,她跟着摆一下手;别人迈下步子,她跟着迈一下步子。她跳的时候,似乎总觉得别人在看着自己,总显得不自然。她见一位老太太在教别人跳,便主动去搭讪。可是老太太并没理会她,老太太正和一个老头儿在说话,手把手地教老头儿怎么做动作,怎么踩节拍。邱老太便觉得失了颜面,气得再也不跳了。她觉得还是农村好,干农活歇气的时候,还能侃一阵子笑话,抽一袋烟,歇干了汗,又开始干农活。彼此之间没有冷漠,家长里短的,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有人照应。
儿子孙子几天难照一次面,不跳舞、不逛街的邱老太,每天最盼的事就是投递员送报。她一看到投递员,就觉得亲切,温暖。她已经把投递员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虽然投递员只是每天晚上出现一会儿,但那一会儿,可能就是她一天的期盼和幸福。不管遇到开心事还是烦心事,她第一个给投递员分享。家里电灯坏了、水管坏了,她也从来不给儿子打电话,总是喊投递员过来帮忙。当然,邱老太对投递员也是越来越好。常常把儿子捎来的一些特产送给投递员,甚至她还把自己过生日时儿子买的金项链也给了月月姑娘。投递员和月月当然推辞,坚决不肯要,他们只是送报的,每天的任务就是敲开门,把报纸送到邱老太手中。有时进屋坐会儿,聊聊天,或者一起吃顿饭,完全是出于邱老太的盛情考虑,虽然彼此熟识,但还没熟到可以接收这么贵重礼物的地步。有时看到邱老太生气了,他们实在推脱不掉,就接收一点特产之类的东西。他们打心里感动,有时也想过该怎么报答邱老太,比如接邱老太一起出去吃饭,给她买衣服。但邱老太执意不去,说“要接我吃饭你们就来我家吃”。又说,“我儿子给我买的好多新衣服都没穿,还用得着你们给我买衣服吗?”投递员和月月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报答她,只能每晚送报纸的时候,一起过来,把报纸送到邱老太手中,说几句话,聊一聊,便走了。其余的时间,各自忙各自的事,也没有时间陪邱老太。当然,他们也不知道邱老太的孤独。
邱老太感觉有一阵子没见到孙子了。她给郑开源打电话,郑开源没接。邱老太忍不住去了郑开源家里。敲开门,屋里只有王美丽一个人。王美丽一边涂着口红,一边接着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很大,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王美丽说话时声音很嗲,柔声柔气的。她穿着低胸裙,两个奶子鼓得高高的,露出了浅浅的乳沟。她身上洒了不少香水,浑身香死人,邱老太站在门口就闻到了香水味。见王美丽在电话里说个不停,邱老太也没进屋坐,直接走了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王美丽打开房门,冲邱老太说:“你儿子出差了,凯乐今晚在明明家玩。”明明是凯乐的同学,他们经常一起玩。
邱老太“哦”了一声,匆忙走下了楼。她来到院子里,在长椅上坐下。天上挂着半弧月亮,月光很淡,像受过残伤,稀稀拉拉地洒下来。邱老太靠在长椅上,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可脑海里总是想着孙子,想着郑开源,想着浑身香死人的王美丽。她睁开眼,在朦胧的光晕下,她看到一对男女坐在草坪上,紧紧地抱在一起。那对男女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凭邱老太的直觉,他们应该都是过来人,肯定也不是夫妻,夫妻之间肯定不会这么腻。当然,这只是邱老太的直觉。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邱老太都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希望郑开源发生这样的事。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在郑开源居住的小区里散步,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子开车送郑开源回家。郑开源下车后,长发女孩子打开车窗,冲他来了个飞吻。邱老太当时心里一惊。从那女孩子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很暧昧。邱老太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她知道,在城市里,遍地都是浪漫,她在电视上、报纸上都看到过,也早听说过。她脑海中一会儿闪现郑开源和那个长发女孩的画面,一会儿出现王美丽袒胸露乳、娇声娇气地与男人通话时的场景。她有点坐立不安了。她很想给郑开源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或者叮嘱一下不要疏远了王美丽,夫妻之间需要相融。她不希望儿子在情感上出问题,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啊,不为别的着想,也该为孩子着想啊。她拿起手机,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有些事情,也许老一辈的始终看不透。看不透就装作没看到吧。也只能这样想。
一连几天,投递员都没来送报纸,邱老太很不习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到敲门声。她把电视机音量调到最低,生怕耳朵走神。有时还把门打开看看,是不是人来了站在外面。可仍然没见到投递员。一连几天没见到,她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就有了敲门声。邱老太心里竟紧张了起来。她连忙打开门,嘴里正要说“你怎么这几天都没来”?哪知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投递员,而是自己的孙子郑凯乐。邱老太的表情像是失望,又像是惊喜。
郑凯乐问:奶奶你怎么了?邱老太怔了怔说,没事没事。可算看到你了,有好些天没见到我的孙儿了呢。
郑凯乐手里拿着一摞报纸。“奶奶,这是你这几天的报纸吧,我在楼下报箱看到里面塞满了,就给你带上来了。”邱老太从楼下经过的时候,从来没瞅过报箱,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报箱,因为投递员每次都直接把报纸送到她家里。
郑凯乐说:奶奶,我现在能认识好多字了。邱老太抱起胖胖的孙子,像抚摸一件宝物一样,在他身上不停地抚摸着,满脸欣喜地说:“我的好孙儿,那你给奶奶读报听。”
郑凯乐拿起报纸,认真地读起来。突然就读到了一则新闻,标题是《女友患上白血病 报社投递员求好心人相助》,这是一则爱心求助的新闻,报道的是当地晚报一位投递员的女友突患白血病,投递员四处求助的消息,报社期待社会好心人伸出援手。
听到郑凯乐字字句句地念完新闻,邱老太心里一阵发紧,她冲郑凯乐大声地说:“孙子,你是说投递员的女友患了白血病?”
郑凯乐点了点头,“这里有当事人照片。”
邱老太一把夺过报纸。报纸上刊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女孩子一头顺溜乌黑的长发,扎着碎小的辫子,像三月的柳条一样倾泻开来。一张干净的脸看起来清爽、纯净,像极了月亮的脸。
“城里的月光。”邱老太冲着报纸叫着,“你怎么这么命苦呢?”说着,眼泪就滴落了下来。
天空中挂着半弧月亮,仿佛受到了残伤一般,散落着稀稀拉拉的淡光。邱老太走向阳台,淡淡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此时,她拨通了儿子郑开源的电话。她声音颤抖而又急切:“快,快给我准备钱,有多少要多少,人命关天……”
作者简介:
秦祖成,男,1970年代末出生,湖北竹溪县人。现供职于湖北十堰市茅箭区某机关。多年来,痴迷与文字打交道,偶有文学评论等作品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辽河》《六盘山》《短小说》等刊发表。本篇系作者短篇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