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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河女人

2014-04-29杨秀春

北京文学 2014年9期

秉廉吞食鸦片自杀的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闺女腊梅出嫁路上让旧军劫走的三年头上,被工作队斗残了的唐英和儿子顺喜连同一口柏木棺材,一起坐上了一辆破烂的平板车。那柏木棺是雕了花纹上过漆的,斜照的太阳光下显得厚重肃杀,闪着诡异的光。过镜河,车轱辘陷了进去,李福李生李憨三条弟兄弯腰撅腚地拉拽,车才从泥坑里撅出来。唐英搂抱着儿子顺喜,不由得记起初嫁时骑在高头大马上涉过镜河的好时光。然而好时光像镜河的水一样流走了,带走了人的希望,只留下世间的苦。一切的景物从眼帘一一穿过,又退到身后,此刻就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望着青山的念想间车停了下来,停到了前坪上李憨家的圪塄下。

圪塄像扭动的蛇一般弯曲而细长,半山崖前,从红胶泥崖壁上掏出四孔窑洞,窑口七斜八歪,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时刻会倾颓似的,而且离村子很是远了些。门窗里面一炷香光线昏暗,等进去半晌工夫才能看清窑里的摆设:炕上铺一席烂得不能再烂的簟片,炕角里堆一团黑乎乎的棉絮,地上蹲一只黑水瓮,粮食和瓜菜们乱七八糟四散开来,一股浓重的寒窑气息让人憋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李福的爹妈,像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将三条粗壮的汉子如玉米一样种在这尘世上,眼看出苗吐蕊,眼看节节拔高,眼看籽粒饱满,眼看秆老叶黄,直到个个上了四十好几,仍是没能娶回一个女人。他爹李栓就是在盼瞎了眼还没盼头的时候下世的,扔下了瘫在炕上干瘪如柴的老婆,独自沉入了不再烦心的黑暗。

谁知李家也有拨云见日的好时光!李憨家因为唐英和顺喜的到来,一下又有了很多生机。说又的意思,是这一段时间里,看不见的冥冥之中,李家确实被神仙光顾了一下。先是老大李福挑杏去城里卖,遇上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过云雨,躲进东门城洞避雨,扁担勾住了一个女子的袖口,回头摘扁担钩,被人们三言两语撺掇女子那好赌的爹,竟用一担黄绵大杏将头插草标的女儿冯爱兰换给了李福。一个时辰前,工作队将五岁的刘虎分给老二李生做了儿——刘虎妈比唐英接受批斗迟,一进院子看见凌空吊起的唐英,背上压着一盘石磨,“妈呀”一声撒腿就跑。后面的人追上来,追着追着无路可逃,刘虎妈愣是从崖上栽下去,摔到镜河的干硬河滩里,一只眼睛滚落在卵石上气绝身亡。失去双亲的孩子刘虎被当作一颗遗弃的土豆或一穗漏林的玉米,送给了尚未娶媳的李生。谁料想好事不光成双还会成三,唐英带着儿子顺喜带着一口柏木棺材再次光临李家,这个院子真算开了天眼。众人忙着看热闹,搭手搬东西,似乎完全忽略了平日对李家的疏忽或轻视,而跟着一起激动。

最穷的人家娶到了最高贵富有人家的老婆——确切点说,是分来的,着实不同凡响。人们渐渐散尽的晚上,李憨仍旧像在梦中,他晃晃脑袋,脑袋好好的还长在脖子上,便伸手掏出怀里的火镰石,打了几次才将一盏豆灯点亮。豆灯昏暗微光,李憨一手举灯,一手护着,慢慢从炕西移到炕东,将豆灯放在一张几乎看不清颜色的小炕桌上。炕桌是唯一的木制家具,为李憨今晚成亲,从李憨他妈窑里临时搬了过来。

唐英抱着顺喜,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惊鸿一瞥间,便看清了李憨的大概轮廓。四十五岁的李憨像他爹一样长了张瓦刀脸,脸肌无肉,一根如刀削斧砍过的鼻子跟着下巴努力向下拉,直到拉不动了才停留在一个休止阶段。长脸上嵌着一双黑豆样小眼睛,村里的相面先生秉秀多次说过,这个像前世注定了穷酸,今生休想翻过来的。谁想秉秀也有失准头的时候,今日里李憨可不是脱胎换骨!相邻十里八乡谁不晓得唐英的大名?那是本县唐家洼唐奇的胞妹。唐奇又何许人也?乃是远路里旧县衙的县长。唐家书香人家,连这三十四岁的唐英竟然是镜河村唯一识字的女人,这般神奇的事落在李家,再说穷酸就有点欺负人的味道了。

夜晚很快来临了,这是李憨想象过无数次的美妙之夜,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不接近真实反而更接近虚幻。见唐英没动静,李憨从炕桌上将灯重新举起,把一线光亮凑近了唐英的鹅蛋脸。见顺喜紧紧拽住了唐英的袄襟子,一双惊恐的眼睛半刻也不离他,知是孩子害怕,便从炕西头拉过自己的旧夹袄,冲顺喜很投入地笑了一下:“叫顺喜对吧?来,钻在这夹袄里睡觉。”

顺喜没应声也没顺从,把唐英抱得更紧了。李憨看唐英的脸,仍是漠然的样子,那被烫伤的身板依旧挺得直,轮廓却窈窕得厉害,恰如她在戏场中央看戏的样子。那是镜河村人百看不厌的一幅画——她看台上的戏,看戏的人在看她。画里嫦娥终于降临凡间,虽是容颜憔悴暗淡,那往日的气派、高贵的架子还撑着不肯倒下。看这光景,女人根本不打算和他睡哩。

“夜深了,睡吧!”李憨声气虚虚的。

唐英没动。

“我哄孩子后炕睡吧,你睡前炕。”李憨浮起很实在的笑。

唐英把怀里的顺喜抱紧了一些。

李憨没辙了。虽说唐英是地主老婆,败了势,可眼前人儿的姿态使他依旧不敢霸王硬上弓,唐突佳人。

听着窝囊废弟弟软弱讨好的声气,门外听房的老大李福和老二李生起了话:

“老三,揍他娘的,好骡好马都是打出来的!”

李憨受到一丝鼓舞,跪着的腿一下站起来,瘦长的身子像麻秸秆,在灯影里拉得更长。唐英看见黑影子如魅似魍,张牙舞爪,便伸手掏怀里藏着的东西。顺喜这时比平日勇敢了很多,像小老虎一般从妈怀里扑出,哇的一声大哭,接着便扑上去撕咬。唐英一把将顺喜揪回来,拉到背后,手里却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别碰我,碰我就给你个死的!”

李憨定住了,却听窗外李生的恶煞话再次穿过窗户纸透进来:

“憨憨,分过来就是让人好活来的,剥光她!”

门是用一根粗壮的木棍抵死的,除非把门板大卸八块,否则插翅难进。李福和李生听得着急,使劲晃动着门板,想把门棍松开。

“咔擦”一声,门外不知哪一个,把一根树枝踩断了,随即一个急吼吼的声音传进来:

“妈的,松包蛋,放着天鹅肉不会吃,让给老子吃了吧!”

唐英从口气上听出来了,叫得凶的是老二。老二只分到一个孩子,看着弟兄两个都有了媳妇他眼红,一旦闯进来,指不定会发生怎样的事!唐英望着不断松动的门棍,情急之下一把抽出怀里磨得雪亮的剪刀,将它移向胸口,眼睛如兔子般血红:

“告诉你李家弟兄,再逼就给个死的!”

听窗外忽地寂然无声,唐英将脸移过,捋了捋发髻:

“李憨,我是分给你的,你的人你自己作主!我说个章程你定夺,愿意了就这么过,不愿意了我没二话立马走人!”

见李憨愣愣的不吭气,唐英放缓了口气:

“只要你不碰我,洗碗做饭缝衣裳我都会,哪怕穷得没吃的了先饿死我!要不愿意,那你等着埋人吧。”

李憨忽然不憨了,他听着她天籁一般发出的声音,心里很受用。早先,他听过一个动人的传说,一个穷小子,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张画,画里住着一个神仙一般的姑娘。每当穷小子下地去了,画里的姑娘便徐徐降落在地上,给他洒扫庭院,做好香喷喷的饭菜,估摸着他快回家了,姑娘就赶紧跑回画里去。直到有一天,傻小子不去下地,躲在门角里将姑娘逮住,使她再也无法回到她的世界中。他们李家兄弟,打小听这个故事,尽管过得恓惶,过年的时候总要去城里的年画市场,买一张绘着神仙姐姐的画回来,恭恭敬敬地张贴在墙上,以期将来的好运。

李憨的神仙姐姐真的来了,他怕她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忽然间就消失了呢。想到这里,李憨用一种自己听上去都感到陌生的、但很有底气的声音对着窑门外的两个哥哥说:

“我的事我自己定夺呀,不用旁人来调教!”

好好的亲弟兄,因为接回来一个女人,转眼间便成了个旁人,还不是被这个妖女人给迷住了!李憨的话,可把外面的李福和李生气坏了。这般作派,以后那还了得!

两下对峙间,忽听东窑里咳嗽连连,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急促,接着便听见了游丝一般啊啊的呻吟。憨憨想起了还有个瘫痪的妈在那儿躺着,许是动静太大了,吓着了她。听得门外踢踏声响,想是听房的老大老二过去了,赶紧也下炕。摸黑进了窑,游丝一般的声音在黑暗的窑洞上空缠荡:

“由着她吧,死了人这个家就完了。憨憨好歹弄了个做饭的,别指望人家再生儿育女延后!有人在,还有憨憨一口热饭吃;人没了,连热饭也吃不上哩!”

听地下没回应,喘息的女人用尽最后力气调匀了腔子里的气息,那声气渐渐弱了下去:“就当案板上供它个神神吧,有牌位总比没牌位强。”说完话,瘫痪女人头一歪没了动静,胸腔的最后一丝热气像揭开锅的蒸笼,随即四下散尽。

唐家洼出名是因为出了个识字先生,识字先生姓唐名奇字显之,算是本县一大奇才。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无一不晓,更兼写得一笔好字作得一手好画。种种武艺齐备还罢了,那唐奇的眉眼人样却更叫人销魂,多少女人看他一眼,心上就生发出难以撂下的心思。

唐家洼不在大川里,从上游原始森林的岩缝间渗出的淙淙细流万涓成溪,汇成了这纵贯南北的碧玉河。细碎的鹅卵石仿佛被筛子筛选过似的,匀匀地铺满了河床,水绿如玉,像流动着的翡翠,纤尘不染,不知名的小鱼在河底自在嬉戏。那唐家洼就在这条玉带拐一个大弯的地方向西钻进沟里。

沟里是另一番宁静景致。清一色的黄土山,重重叠叠,黄漫漫望不到边。山顶上、沟坪地种着起起伏伏的粮食和豆类,半山腰上缠绵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嵌着几户人家。走尽沟底十来里路,蓦然抬头,一座青砖砌筑的窑院很气派地凸显出来,这便是唐家洼最有名的唐老爷家了。

唐在本县是个很稀少的姓,传说村子原来叫李家湾,明代晚期,一支远路跋涉而来的唐姓人丁为避战乱选准了这片世外桃源,躲进了山里。历经二十余代,人丁繁衍兴旺,渐渐盖过了本村李姓,才改名叫成了唐家洼。唐家和别的庄户人家一样稼穑,但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必须辈辈有识字人。唐家有书藏,外人看不到,那揣摩和想象就如秋日深谷里不断升腾的雾气,让庄户人家有了神秘的敬畏。

貌美如花的唐英就出生在唐家洼的高门大院,到这一代,后代稀缺,母亲生了唐奇和唐英便没了动静,任是遍请名医也再难怀上。那唐奇开始由父亲调教,学着识文断字。唐家从祖上起,从不请私塾先生,而是从长辈中挑出一个学问最好的,担纲下一辈子弟的老师。不是花费不起请先生的束脩,而是外请的先生学问确实没唐家的高。孩子的稀缺不免也放纵了唐英,一个女孩儿除了针线女红,也承欢父亲膝下跟着哥哥学了几个字、画得几笔画。渐渐地唐奇成了爹爹教不动的学生。心性孤高的唐家老爷,月地里整夜地抽旱烟,烟锅明明灭灭,如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最后,唐老爷磕尽烟锅,果断挥手之际,作出一个惊人的决断,把独子千山万水地送到太原的洋学堂。为此,县太爷不惜鞍马劳顿,亲自上门,把一块鎏金的“望隆山斗“的牌匾挂在唐家大门上。唐奇受的是“西学”“洋学”教育,更兼之早就废除了科举制度,若按过去,此人中举无疑,是在县城献殿一侧建一座文魁坊的。老辈的规矩,现今破了许多,像过去这般光宗耀祖的事如今谈不上了。老爷料想,外面的世界很快会使儿子形成自己的主张。事实如唐老爷所料,这个长了翅膀的雏鹰,放出笼去,果真上演了一出“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典故,从此断了多少女儿家的念想,再没回到山沟里来。

放飞了唐奇使唐家老太太悔青了肠子,而老爷,失落和骄傲交织,便把更多无处释放的爱移注到女儿身上。唐家的爱,是以识字明理为标尺的,唐英得了父亲知识方面的传授与教诲、母亲贤良贞淑的熏陶,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

到了唐英出阁的年龄,有一道难题让唐家人深悔,断文识字生生把女儿害了。别家的闺女十三岁出嫁,唐英十六岁了未聘人家。不是提亲的少,是那识了字的唐英眼界太高。敢来提亲的多是财主人家,但能合唐英心意的,十亩地里也难拣出这么一苗谷来。唐家选女婿,筛子窟窿太大,把所有的人都筛掉了。

就在唐老爷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人来提亲,说的是镜河的刘秉廉。刘秉廉也是镜河村数一数二的富户,家里有三匹红骡马,两头驴,前坪里、后坪里有十来亩好水地,山上还经作着百十来亩山地,夹杂着十来亩果园。平时两个长工干活,农忙了就雇一些短工下种、锄谷、秋收。刘秉廉人样好,勤快,绵善,跟着本家叔叔识过字的。他祖上,在光绪己卯年间出过举人,县城献殿东南西北四座举人坊,迤东最精美的一座,便是刘家于光绪五年立的科甲联登坊。祖上余荫,秉廉跟着本家叔叔识字,也是因为识了字,眼眶大了,难找个中意的。比他大三岁的哥,娶媳妇不几年,两个孩子已是满地乱跑,他却在媒婆的一再说合中不肯放低标准。直到听了唐英,却不嫌年岁大,主动叫了媒婆,让先去探听唐家的动静。

实际的相亲是刘秉廉自己去的,去的时候没忘叫上村里的相面先生刘秉秀。秉秀是家族里的同辈,相面很有准头。两人从天麻麻亮便动身,秉秀腰里拴着褡裢,装了四五张玉米面饼子,一路迤逦向东,转而折北,到了大川里。走十来里路,看见碧玉河把弯拐成一个优美的弧形,便知该钻沟了。沟底有丝丝湿气,山泉水不时冒着泡泡,弟兄两人便蹲下身,弯腰,掬一口山泉水解渴。到了唐家,秉廉向未来的岳父岳母各作一个深揖,然后引见秉秀,只说山高路远兄长相伴,路上好有个照应。

那时许多人家提亲说媒,全凭媒婆三寸不烂之舌,到入了洞房,揭过盖头,彼此才是第一次见面。文化使他们新潮,敢做当时非常出格的举动,也是唐家,才有这份气量。由下人张妈引着,把唐英送过父母住的背北向南的正窑里,相看未来的女婿中不中意。唐英移动三寸金莲,眼神一瞥,然后盈盈一低头,出了窑门。这个女婿,她是中意了。

唐英的模样,远远超越了秉廉的想象。出神间,听得唐家老太太吩咐人去做拉面,招待远来的贵客。吃拉面,有拉住的意思含蓄其中,唐家兄弟心照不宣,便知事情有了几分妥帖。寒暄了几句,秉秀说水喝多了,上一下茅厕。秉廉接过秉秀丢过来的眼色,弟兄两个前后脚相跟,走出唐家的院门,来到石板垒成的茅厕前,一里一外,隔着矮石墙说话。

“哥,你看她相貌如何?”

“唇红齿白,五官匀称,那是小五相,也是才情之相。若是男子,像她哥一样头上能戴冠哩。”

“可她是女的哩。”

“嘴线呈一字形,刚坚不可夺志;颧骨高了些,怕是命硬。”秉秀咽口吐沫说。

秉廉看见秉秀还存着话,不肯说,知道是最要紧的,急慌慌催促道:

“喊你来为了个啥,就是让你看见啥说啥哩,这般时刻,你怎嘴里像含了麻丝似的不利索?”

秉秀咂巴两下嘴唇,下了一番决心开口道:

“说句话你别嫌,这个女人心性高,厉害着呢;再有,怕是将来你会走到她的前头。”

见秉廉愣怔了一下,秉秀赶紧补充一句:

“这个女人终生不会失节。”

秉廉思忖了一下,点头说晓得了。

秋收时分,刘秉廉的三匹高头大马涉过镜河,溅起一路欢快的水花,向东驰骋而去。镜河村和唐家洼都在碧玉河西面的沟里,两条沟却不通路,出沟,走大川,再进沟,彼此才有了联系。从清早淡蓝炊烟中出发的娶亲队伍由两辆红绸装裹出来的大马车组成,每辆大马车各由三匹枣红骏马拉着。前面的一辆是迎亲队伍;后面的一辆,坐着上川里有名的“红过天“吹打班子。高头大马上,丝绸结成的火弹红得鲜艳,赛过了天边的云霞:吹打班子则拿出浑身武艺精吹细打。一大早,大号接连不断地吹,一曲《水龙吟》、一曲《柳青娘》,在沟沟洼洼里撞击回荡。出村,响工们吹奏起一曲《本调出鼓子》。等出了村,遇上沿途路过的村庄,响工们把腮帮子鼓得老高,变着花样尽情地吹。只一曲《得胜回营》,留在回来的路上。

过村走寨,回来费时去时快,只因一路上有人拦——响工把式好,媳妇娶的俊,拦住的人不肯放行。日头西斜,漫山披金,吹出一路喜气的娶亲队伍回了镜河村。过镜河再上坡,半山腰里的青砖院便是秉廉的家了。

听得“ “的马蹄停滞不前,静立不动了,也听得对面狗吠声声,人声嘈杂,红盖头里的唐英便揣摸着,怕是镜河到了。从此,她将如一株被移栽后的植物,守着他乡的天地,看云散云聚,花谢花开。那遥远的爹娘,静静的唐家洼,那女儿家的情怀,将永不再来。唐英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低头揩泪间,唐英看见,脚下是一条比碧玉河还要美的河,干净纯美,静谧如练。听得车把式“得儿——驾“一声,紧接着空中甩出一声响亮的脆鞭,马车重新转动,马蹄踩碎了水面的平静,马背上的人影便在如银的水光中跟着晃动,太阳光下晃出如梦似幻的万点金波。暮色很快四合,晚炊升腾起来,镜河村人站在窑洞垴畔上、支起春木板凳再架在碾盘上,看新郎新娘拜天地。漫天星星洒下一河繁亮,空气里满是谷场上飘来的粮食的香味。

日升月落,横亘的青山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日月交替的轮回中没有一点新鲜的物事发生,日子像缓慢的磨,被蒙了眼的驴拉着慢慢转动。又像流淌的镜河,流欢快了,就歇下脚步,泊出一面圆镜来,却死样样地迟滞,不起半点风尘。

唐英的凄冷反衬出了李福家的欢快与热闹。用一担黄绵杏换回来的冯爱兰被李福用有力的镢头开垦成活力四射的一片沃土,沃土里长满花红柳绿的希望。冯爱兰走起路是有弹性的,带着亢奋,满怀激情,屁股一颤一颤地抖动,像刚出锅拔了圈的豆腐,松软、活力,喧腾着无限生机。冯爱兰无疑是一块施足了肥料的好地,腾空的肚子干瘪下去没几天,又像山包一样很快鼓起来,接二连三倒腾出来的,是一年一肚一个男娃,真是应了富人儿女少,穷汉子孙多的古话。性事的觉醒使冯爱兰脸色潮红,夜夜都能听到嗷嗷欢快的叫声,像牲畜交配的狂野不加节制肆无忌惮。这叫声给院里添了一种奇怪的隐喻,蜷缩在炕西头的刘憨在叫声里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个又一个转身都不能熄灭内心奔腾的燥火。

半夜里,唐英摸黑在尿盆里撒尿,然后就觉出了异样。那异样让唐英有丝丝不安,睡不着的李憨屏住了呼吸,在听她撒尿哩。撒完尿的唐英没了睡意,一双眼就像点上的长明灯不肯熄灭。那李憨在黑暗中雄起的身体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而来,得不到惊涛拍岸般的发泄,又缓缓退去,甚至,能听得到鲜血倒流的声音。每当李憨澎湃的男人豪情顿升的时刻,眼前就会不合时宜地闪出两道寒光,刀子凛然的寒光。李憨是个胆小鬼,怕刀子杀哩。那唐英一来就给他上演了一出下马威,定制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坎。从此,那是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墨守的规矩,一遍一遍,憨憨不得不在这双刀下收敛了自己的心思。

雄鸡抖抖花翎跃上墙头一声长鸣,雾气慢慢散去,早起的庄稼人开始三三两两下地。通常是老大老三扛着锄头到了各自的地里,老二李生才懒洋洋地吱呀一声推开窑门。糊了眼屎的李生揉揉浮肿的眼泡,再擤浓浓的鼻涕。蓦然间,就看见了站在院里迎着晨光梳头的唐英。唐英的身姿被太阳光打着,成了笼罩在光芒里的天仙。“我的娘娘!”李生的眼瓷实了,眼珠儿都不会错一下。

唐英回过身来,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李生瓷眼珠里闪着比憨憨还要贼亮的光芒。唐英记起了初来李家那个可怕的夜晚,门扇被摇得山响,抵门棍一寸寸后退,门外是李生充满情欲的嘶喊“剥光她,剥光她!”此刻,唐英仿佛被野蛮侵略的目光真的剥光了,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收起梳子,迈着急促的细碎小步,反身闭住窑门,长出了一口气。

唐英将柴火扯在身后,点燃了灶火。炉膛里噼啪作响,火光点点弥漫开来,一下就蹿成了熊熊大火。这热烈的火焰,将唐英的脸映成晚秋熟透的果子,却暖不了她的心。从进这个窑院的那一刻起,唐英就绝了人间情欲的念想,心上结了千年的冰,身上裹了万年的壳。李生眼里的垂涎,让她恶心生恨。想起李生龇咧了一口黄牙的笑,唐英对着炉膛轻吹了一口气,她听见自己心里的诅咒:“去死吧你!”

一语成谶。那是又一个薄雾升腾的早晨,一夜几乎没合眼的唐英刚刚睡去。顺喜和虎子在院子里玩耍,商量着去东头的李子树地里挖土梨吃。虎子妈活着的时候,常去唐英家串门,有一次碰上唐英的婆婆刘高氏炒熟了土梨,就给虎子装了一口袋。那细长的土梨长得像小蚯蚓,又像小得不能再小的葫芦,和黄土同时盛在铁锅里,用柴火慢慢小炒,炒成和黄土一样的金色,香味就出来了,摊开凉凉,吃起来咯嘣脆响,年少的虎子便充满了向往和回味。前几天,看见前坪东山头上下来一个老头,担一担笸篮,在那棵大杏树下挖出了土梨。虎子就记住了土梨生长的地方,带了比自己小的顺喜去挖。

李家下地是要经过杏树下的,弟兄三个依次从院门出来,就看见了顺喜和虎子在地里玩成了泥猴。自从唐英不再让李生看梳头起,两人就结了暗恨。无缘独享盛宴的李生绝了一厢情愿的念想,睡懒觉对他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听得院里五乱十翻,他也就跟着早起,和李福李憨一起去下地。都晓得老二懒,却不知他自藏了一段心思。

李福孩子多,日月过得苦,带了大儿子得财,爹种地,娃跟着做力所能及的营生。看见比得财还大的顺喜和虎子贪玩,气就不打一处来。老大李福说:“妈的,死性不改,不知道下地光知道享福,这大的男孩,就知道个玩玩玩!”

老二李生养活这个外姓儿子,想着老大夜里的快活和唐英别转着自己的眉眼,一股邪火冒出来,无处发泄,就把邪火转移在虎子屁股上。一脚飞来,虎子没防备,仰面八叉栽倒在泥地里。刚要哭来,看婶子不在跟前,把鼻涕和眼泪抹在袖口,像被打怕的小狗,跟在爹屁股后头,也去地里拾柴。

李憨本不打算叫顺喜的,那唐英洗衣做饭,缝新补烂,把个穷日月过出了几分生机。女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让虐待顺喜和碰她一下。李憨最没胆,一来就被这个女人给镇住了的;二是妈临死时有交代,说等于案板上供个神神哩。但两个哥哥回头看他,憨憨就觉得很没面子,壮了声气说,顺喜你也下地里去。顺喜没了玩伴,像个小布袋子,也吊在憨憨屁股后头。

憨憨家的地在泥沟里,是弟兄三个中最不好伺弄的。当初分地,先尽着长子儿,比较而言,李福的地算好的;其次是老二挑,李生挑了一块远些的地块,虽说远,却是最齐整的,一亩半分的地,不和任何人搅和,独自连成一块,好种好收;剩下憨憨,已经没了挑选的余地。憨憨的地,是他爹李栓出过蛮力开出来的,红胶泥直立的山崖上,星星点点嵌满了红燎泡,那是一种坚硬的顽石。山崖下,开出二三分大的条形地块,晴天一块铜,雨天一包脓,难种。起先,憨憨在地里种玉米,唐英过来,听说了这块地,就让改种成南瓜和红薯。娘家也有这么一块地,专门用来种红薯。秋天了,从泥地里刨出来的红薯晾干了水分,拣着个小细长的,放在柴火堆里焐,焐着焐着那香味就焐不住,自己跑出来了,红薯里吃出的香甜经久不散。憨憨依了唐英,果真,红地里种出来的南瓜和红薯吃着就是香甜,就年年种这个。

很久没下雨了,地里干巴巴的,走到红石泡上,千层底鞋都抵挡不住,烙得脚疼。憨憨朝手心吐一口吐沫,呵呵手,将镢头举过头顶,用力下去,干硬的土地立马被劈出一个白印子。顺喜在别家地里挽去年没收完的玉米秸,没镰刀帮忙,小嫩手挽出了红印子也没能挽倒一棵。“算了算了,明早起带个镰刀来,挽下一棵是一棵,你还是过这边来弄点蒿也成。”

顺喜走到条形地边的时候,就看见了几颗红燎泡往下滚落。“呀呀家!”顺喜直立的眼睛瓷了,不会说话。憨憨顺着顺喜的目光抬头,那一瞬间,纷落的顽石便像陨石一样萧萧而下。李憨胸腔里酝酿的一声“啊”溜到嘴边,他扑过去抱住了顺喜。不长眼睛的顽石砸在了顺喜和憨憨的头上,红土地上凝固着同样红色的血,使人辨不清颜色。

唐英的五脏六腑一下被掏干了,像风中飘着的纸人人,所有的血肉骨骼散了架,飘浮在了空中。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是不可睡棺入土的,小顺喜被扔在野狼出没的后沟里。晚上,李福李生进了唐英的窑,一唱一和和唐英商量憨憨的后事。弟兄两个看上了唐英带过来的柏木棺材,想让这个至死也没能闻上女人味的弟弟死后能舒展一点。

那棺材是秉廉的爹在世时给秉廉妈刘高氏置办下的。土改一来,秉廉吃了鸦片寻了死,工作队说他畏罪自杀,怎么也不让睡这口材入土,秉廉是光着身子埋进老坟的。人们听了秉秀放出来的风,说谁要了这口棺谁家要遭殃。柏木棺材好,但谁也不想早睡进去,棺木才没被分掉而随了刘家。婆婆刘高氏投奔远路里的女儿时,握住了唐英的手:“妈没福分,活得太久了,赶不上睡这口棺。孩子,这是刘家最后的东西了,给你留着,百年后你用吧!”

“那是秉廉家的东西,李憨睡了不合适吧?”唐英的声气像从地窖里发出来的,丝丝带着寒气。

李福说:

“怎么不合适?憨憨春种秋收地养活你们娘儿俩,挣不下睡你这口棺?”

唐英抬起一张失去血色的泪脸:

“我不白吃他的,洗衣做饭,纺花织布,我都做过。李憨的衣裳全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李生说:“你是憨憨的老婆哩,你不伺候他还要伺候谁!”

“他种地,我操持家,我们俩平着,他没理由睡秉廉的棺。”

李生气坏了,这个傲气的女人!

“那早不是地主家的东西了,你、顺喜、这棺木,都是分给我们李家的。你不能说累赘的东西是我们的,值钱的东西还是他刘家的吧?”

唐英十分地倔强:

“我是累赘,分我的那会儿你们怎么不说不要,还赶着平车来接我?”

李福不耐烦地一挥手:“再折辩也不顶用,反正憨憨得睡上棺材走!”

“不能睡!”唐英的牙根里也带上了狠。

“能睡要睡,不能睡也要睡!”

“谁糟践了我的棺木谁就得死!”

“先尽着你死吧,你死了憨憨照样睡棺木!”

唐英啊,看透了这世上的狠,揭了棺材盖,自己躺进去。

李生挽起袖子,爬到棺木旁动手去扯唐英。

“好我的个秉廉你没良心呀,

撂下我唐英苦零丁!

你要是有个阴魂的人哪,

让你的魂天天夜里来寻!”

唐英双手抠着没盖上盖的棺材沿哭,细长的哭腔里带着无限的憋屈和辛酸,附近的人家有三三两两的男人披了夹袄夹着烟袋来看热闹,听出是为憨憨睡棺木的事,众人谁也不言声。

众人的沉默包含着意思,李福家弟兄们在欺负唐英一个寡妇哩。李福是个醒得的人,不想惹众人眼黑,就给自己兄弟留了条退路,悄没声息踩李生一脚,大度地对唐英说:

“你睡这棺也行,怨不该你是老三的人——”众人见李福有了通达情理的意思,反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唐英,该为李憨好好地哭一回灵。

唐英是个人前眼泪稀缺的人。新旧文化浇灌,使她对什么事也比别人更能看得开。腊梅被抢,那是富贵在天多劫难;秉廉走了,那是前世因果在轮回;顺喜没了,天要让秉廉绝后,她能扳过天去?自己挨批斗,是对前世罪业的解脱。所有的苦加起来,唐英没哭过,为李憨,该怎哭?

旁边一个老者过去在秉廉家当过三年长工,眼看唐英不哭要遭众人刁难,磕了一下烟锅对唐英说:“哭吧,就当为孩子哭。”

心尖宝贝肉蛋蛋!想起顺喜像小老虎一样地护着自己,而今却扔在后沟里任凭狼虫虎豹任意撕咬,唐英的心,一寸一寸碎成了灰烬。唐英的眼里,没了人间烟火,只有那通天彻地的飞雪,白茫茫覆盖了世界的一切。无边的原野上,无垠的视野里,天地洪荒,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雪地上仰头向天发难:

“老天爷爷你不公啊——”

这是镜河村人听到过的最瘆骨的声音,多少年后,它还残留在一部分老年人的记忆里,挥之不去。镜河村的人被喊醒了,远村里的人,在李三下葬之前,夜夜赶到前坪里来看李家怎样办这场丧事。

李憨出灵的前一晚上得摆路灯叫魂,女人叫唤一声,然后有一个人应声。唐英穿了孝鞋,却死活不再出声。

没人叫唤不吉利,下辈子会转成个哑巴。任李福李生怎么说,唐英不再开口说话。

镜河村的穷人家,多有没女人的。走的时候,就会牵来一只黄牛当女人,这样下辈子才能儿孙满堂。

眼看没辙了,农会的郭乃留牵出了自家的黄牛。李生对众人说,“这牛叫唐英。”

见众人没言声,李生恶狠狠补了一句:

“叫唐英也算糟践了这牛哩。”

“啪!”地一声脆响,冷不丁被甩一鞭的牛“哞——”一声长叫,李家的人便一齐喊道:“起身吧!”

镜河沿岸摆满了路灯,在河里倒影得漫天透亮。走在夜祭人群后面的唐英想起了镜河的传说,不知道河里映照着的此刻会是谁的前世与来生?但这一切,对她都没什么意义了。透彻心肺的痛过去了,就不觉得痛,只剩下了麻木。

人烟散尽的晚上,唐英盘坐在薄棺木前烧分离纸。这是夫妻间在阳间最后的告别,所有的人都回避。女人对着阴阳两隔的棺木,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细细地哭,诉说人间曾经的种种恩爱和如今的不舍,期待下世的相聚。

打了鬼模的麻纸很薄,才点着,火苗忽地一下就熄灭了,像人的命。唐英没哭,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李福李生。李福李生在看她怎样烧纸呢。他们看见了唐英对着棺木不是跪着,而是盘腿坐着的,连个假哭都不愿意装出来,李家弟兄的恨更深了一层。李生对着唐英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李福扯了李生的衣袖转身走:“她死在后头那是咱没福睡,她死在前头还怕咱睡不上柏木棺?”

唐家金尊玉贵的女儿嫁到镜河,刘家大院里升腾起氤氲的暖意。唐英尊贵却不娇气,瓜子形脸蛋上一双黑眼珠叫人爱惜,那个笑啊,笑出一对深酒窝,一下让人就醉在云彩里。

春天了,清明前夕的地气开始慢慢变软,惊蛰惊醒的大地,泥土的腥气四处乱窜,蚊蝇开始复活,忙碌地飞来飞去。男人们迎着春光,散落在山头、塬上、沟底,伺弄命一样金贵的土地。山前山后的桃杏花鼓起粉嘟嘟的苞,在春风里等待开放。干硬了一冬的黄土地在雨后显出湿意来,布谷鸟就在山谷里充满水意地唱歌。日渐显怀的唐英听得布谷声声叫唤,眼前开出一片烂漫春光来。记起陪嫁过来的包袱里带了指甲花籽的,就去东窑里问婆婆刘高氏让不让种花。

刘高氏双眼眯成一条缝:“我孩爱见,管够种!”

长工刘愣把整个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各色花籽点在花坛里,种在墙角边,到夏天,就开出了七色缤纷的韵致。花坛里的指甲花有水时常浇灌,红得格外早。碧绿的叶子下,一串串指甲样的水红色小瓣瓣有顺序地排列着,像张开了翅膀的蝴蝶,随时能在风里飞起来。

院子里招来了旺旺的人气,天黑时分,村里有头脸的女人们带了女孩子来染指甲。唐英掐下一串串红红的指甲花和枝叶,放进石臼,再加点明矾和盐,用槌子捣成紫黑色的泥浆。花泥敷在小小的指甲盖上,用桑叶小心包裹了,细丝线缠好,嘱咐孩子们睡觉老实些,别弄掉了桑叶。

那是镜河村最美的季节,女孩们因了指甲花的熏染而变得妩媚轻盈,进进出出像安上了翅膀一般灵动。女人们下河洗衣,谈论着新嫁来的唐英,如何如何的好看,又如何如何的孝顺和气。

还有一样好,是别的女人无法比拟的,唐英识字呢。人家爱看戏,那可不是在戏场里解寂寞,而是能听得懂戏文里的唱腔。镜河村一年会唱一回雨戏,叫人过不足戏瘾,便散了场。唐英揣上了一个心愿,就想跟着秉廉上城里看一回戏。

城里唱戏那才叫一个热闹!宽大的戏台立在南面,左右各建一座精美的牌坊,东西两侧是一溜儿屏风敞开式店铺,店铺里叫卖着村里见不上的油炸果子,打饼子的把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乒乓有声,一揭鏊,热炉里烤着的油饼就飘出满街的香。也有提篮担筐的,提着时鲜东西满场乱窜着叫卖。这年夏天,村里人传言城里来了盖叫天的班子,唐英挺着大肚子和秉廉缠磨,想去城里赶一回集。

婆婆刘高氏看媳妇藏了个诡计,知道是想去看戏,哪能放手。婆婆惜着肚里的孙子呢,唐英乖,吐吐舌头就不言声了。秉廉摸了摸唐英腆着的肚子,说你去不成我替你看一回,看能不能学上几句唱腔,哪怕记住几句道白也成,回来给你比试一下。

秉廉没学会一句唱词,却带回来一块热乎乎的油饼子。镜河离城里,得翻过一座洞洞山,洞洞山坡长而陡,两边全是黑森森的林子,小鸟在枝头雀跃,也有乌鸦在头顶盘旋,哇哇哇的叫声落在山崖上,碰破了头,又反弹在对面的崖上,满山谷里都是撞击回荡的声音。好劳力走一趟坡都出汗,秉廉怕路长,饼子凉了不好吃,就用油纸包了,揣在胸口。到得家来,还有微微热气。

粮食的香气油的香气,混合着秉廉的体味,让唐英比看了一回戏还满足。上城赶会,哪舍得买油饼吃?谁家不是蹲在豆腐摊前,抄起粗瓷大碗,切上二斤豆腐,然后撬一筷子辣酱蘸着吃?这个吃法,才是庄户人家的喜爱,热乎,解馋,耐饱。唐英将油饼闻了又闻,知道秉廉也是为自己怀了孩子来着,不好再说破费了。等秉廉上完茅厕,油饼被切成了三个小长块,唐英先给婆婆送去,又给老大家一块,锅灶旁留的是最小的一块。秉廉的心,就有了疼和感动。

秋分掠起的季节,镜河村迎来了少有的好年成。梁里的土豆长得颗颗赛过男人的拳头,糜谷被压弯了腰,在秋风的摆弄下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豆荚们耐不住憋闷和寂寞,一颗一颗蹦出来,在太阳光里尽情地打滚。秋分糜子寒露谷,熟不熟来要拾掇,庄户人家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就在盛开的笑容里展开了。

打谷吃油糕,是秉廉家多年传下来的规矩,替刘家劳作了一年的汉子们,闭眼都能闻到那焦黄的香味。在镜河村,也只有秉廉家,敢这样铺排。长工短工们割完谷子,就在挨着秉廉家的南头起铺开打谷场。

秋夜来得早,寒气袭人,镜河村沉在一片静静的黑暗之中。这时,半山腰上一盏马灯突然高高亮起,接着便是一阵喧闹,长工短工们被指派开,掌铡刀的,铺场的、捆干草的、搬谷把子的,各自施展开劳作的本事。铡刀一上一下地起落,谷穗和干草便分了家。铺场的拿叉一叉,将谷穗均匀地铺在谷场里,接着就有人把去掉谷穗的干草熟练地捆成一个一个的大干草捆,垛得像山一样,牲口们一冬的口粮就靠它了。谷穗铺满院子,碌碡滚在场上,“得儿呀,驾!”的一声,套好的牛开始了碾场。碌碡咿呀,牵牛的人就唱起了小曲。

碾完外圈,众人动手把中间的翻到外圈,牛继续碾,外圈碾过的则翻到中间,众人拿了连枷,分成两排对打。连枷绕过头顶,画出好看的弧线,伴着乒乒乓乓的节奏,回荡在镜河上空。连续不断的舞蹈捶打着落地有香的粮食,一年四季的好光景就在唐英心上一幅一幅地展开。在娘家,每逢秋天,唐英也是爱看打谷的,那连枷是用牛皮编织的细绳,将小指头粗细的三四根去皮熏干的木棍扎成一排,再和一根几乎同样长短的手柄连在一起,挥动起来止不住有了连续的舞蹈。舞蹈的节奏让人意象万千,豪情分发,庄稼人在原始而淳朴的舞蹈里如痴如醉,做着来年的好梦。唐英想,这就是《诗经》。

夜半时分,院子里飘荡着更加奇异的香气,糯米碾成的细面蒸熟包了红糖,放进滚热的油锅内炸成了金黄色,捞出来还吱吱喊叫,像被逮住的一个个小老鼠。附近左邻右舍的穷人家,凡是家里有老有少的,唐英和妯娌金香按着祖上的规矩,和婆婆算计好人数,一碗一碗地送过去。这时,秉廉家不同于别的财主人家的厚道就显出来了。

窑里空了,空的唐英寻不见自己在哪里。秉廉的脸、腊梅的脸、顺喜的脸在眼前晃动,在梦里飘移,唐英伸手一摸,脸都藏起来不见了。唐英不甘心,就相信他们一定是和自己捉迷藏,顺着一个方向,肯定能找到亲人。

唐英揣了一根捆粮食的细绳,去洞洞山。翻过洞洞山,下坡的左道旁,有一棵撑圆了树冠的李子树。你说它高吧,人能够着结熟的李子。说它低吧,将绳子拴牢了,往上一套脖子,脚面就刚刚离了地。李子树吊死过十三个冤屈的女人,凡是套上去的,没一个死不成。平时打这里过,人的脊背就发麻,念着菩萨的名号,才不会被那些冤魂缠上去做替身。

长在路旁山洼里的李子树吃人,大人小孩不敢摘上面结着的李子。有陌生的过路人,抬眼看见一棵树,满树的果实结得稠密,没人摘,就知道这便是那棵要命的树了。口渴的人,宁可爬到河滩里喝泉子水,也不愿举手去采。

洞洞山下的村落叫樊家岔,岔沟里地皮有限,一些庄户人家只好出沟岔另选地皮碹窑居住,有四五户人家离村远,反而离这棵树近些。这几户人家嫌晦气,商量着各家出一个男劳力,一起相跟拿了斧头去砍树。烧过香,磕了头,祷告一番,四个男人开始动手伐树。许是胆气不足,一个伤了手,一个跌破头,还没动手的两个一看这阵势,没敢上手就跑回来了。

那些冤魂就缠在树上,人砍树,是砍在鬼身上的。人能敌过鬼去?你在明处,它在暗里。村里的人众说纷纭,总之是说得人更不敢动它了。

那年在镜河里下河洗衣,唐英听到这个故事,回来便问秉廉是真是假。秉廉说,哪能有假?凡是娶亲的人家路过,要给它披红的。红的喜气很重,鬼怕见红。要是走夜路,觉得头皮紧,那就是有鬼跟着,这时,将自己的指头咬破了,甩出血去,鬼便跑了。唐英听鬼故事,头发根根直立,夜里要秉廉搂紧了才敢闭眼睡觉。今天的唐英,魂早走了,累赘的身体沉啊,沉得人背不动,就想把它卸下来。

山坳里有风,风掠过山顶,窜过沟底,在树林里抖动出一片又一片哗啦啦的响声,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拍手吧?乌鸦在谷里盘旋,旋来旋去不肯飞远,就绕着洞洞山左冲右突,这预示着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唐英胸腔里有一股细流奔涌而上,逼在了喉咙:

“太阳爷爷你红盆样啊

怎不见这世上难活人

春起的花 秋里的风呀

说没啦个影影就没影影

鸡鸡雀雀还有个伴吔

撂下个单崩崩活不成——”

奔涌而来的细流不见了,像一盆水泼在黄土里,没了踪影,人是轻的,却有了说不出的舒展。唐英走向那棵李子树,被哭腔吓跑的乌鸦重新盘旋在洞洞山上空,“哇哇哇”的叫声悠远而绵长,在山谷里重叠回应。

“咦,可算是活过来了!”

声音遥远得像从天边传来,唐英的眼帘,先是幻化出一道奇亮无比的彩虹,雨过了,庄户人家从彩虹的七色里辨认今年何种谷物会有好收成。这是什么时候下的雨,什么时候出的虹啊?唐英一片茫然。慢慢地,彩虹里浮出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像黄土塬上被水冲刷过的沟壑,又像老了的榆树皮,看不清老小,一脸凝重,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群山静寂无言,四周凉风起伏,唐英被风吹过,记不起身在何处。

汉子赶马过洞,看见了李子树上的人,一镰刀上去,绳子断了。

这是命里的方向。村里人进城,早起过洞洞山,如果从对面来,掩藏在山洼里的树就看不见。

一般是早起进城晚上回村的,谁想这晨起有赶车的人走相反的路?唐英被这个在城里歇了一宿的男人给救了。

“落难了吧?”男人的声音很重。

眼泪划过唐英的脸颊。

“这世上活人难哩,天爷爷给你颗枣核子,给你棵刺蒺藜,都得往下咽哪!”

好人家的女儿唐英,和着山风细细的哭泣,把五脏六腑里的难活都倒给了眼前人。男人的脸上,有一颗又一颗的泪蛋蛋摔下来。

赶车人是高家洼的高有银,唐英没嫁过来的早些年,在秉廉家打过短工。有银是从秉廉家的谷场里第一次吃到油糕的。连自己娶亲那阵,吃的只是一顿素糕。

有银恨财主,却不恨刘秉廉。秉廉家收秋,光村里的劳力就用不将来,听说有银打短工为给母亲看病,就添了个外村人。有银那年的工钱,比别人多了一块大洋。

“死了让人家把你埋进憨憨坟里不觉得憋屈?山不转水转哩,等到胳膊里有力了,赶死时也回秉廉那边去呀!”

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过往的风,风是抓不住的,还会有胳膊里有劲的时候?汉子说,怎么不会,抱一个孩子成人吧,俗话说,生的不亲养的亲,大了,就能把你送回秉廉那里去。

唐英记起了自己的那副柏木棺材,记起李福劝李生的话;“她死在后头那是咱没福睡,她死在前头还怕咱睡不上?”她的棺木,有人惦念,却想把她赤条条埋进憨憨坟里。

汉子扶唐英坐上马车。唐英看出来了,有银是个好人啊。有银说,抱养孩子不能急,要慢慢寻访一个合适的,这事呢,就包在我身上了。

唐英听从了有银的话,这副身板,要进秉廉坟里,没个男娃指望不上。天不让唐英死,唐英就还得活人。一股细流重新回到胸腔,撞击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唐英坐着马车向镜河村里走。她要活出个人样来,将来才有脸见秉廉。

塬上花开的季节,媒婆来秉廉家提亲。和母亲当年一样貌美如仙的腊梅,名声传到川里,沟里的小财主家们就说,这样的女子,山里的水土养不住。

来提亲的是王家岭的人。说是岭,却安扎在川里。川长,长了百十来里地,顺着碧玉河上游,最弯曲的地方拐进了唐家洼,那王家岭就在弯之上,离着唐英的娘家,就近了很多。

媒婆双盘腿坐在炕上,很气派地接过唐英递过来的旱烟袋,吐出一团一团烟圈,悠然说道,王家好人气,公婆绵善,五男二女,这个是最小的。晓得城里圜 里吧,那是多红火的地面!人家王家,就在那里开着卖衣料的铺子。若论家财,比过你秉廉几个来回。

花褪了残红,树梢挂上了小青杏,唐英捎话让娘家来人,打问王家的人和,是不是和媒婆说的一样。长柳垂在水面,树上鸣起蝉叫,青杏结了硬核,娘家捎来了话,让秉廉家应了这门亲。

天热了,能下河洗衣服了,唐英收拾冬天的衣裤,去河边浣洗。婆婆刘高氏的棉衣裤死僵死僵的,穿着沉,得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洗了,晒干,再絮成一片一片的云彩,重做一番;秉廉的夹袄前襟破了好大的一块,洗了也得补上颜色差不多的粗布。做完了这活,就该接着给腊梅做新嫁衣,两铺两盖的绸缎铺盖,里子面子都备下了,就等秉廉上城里买一回棉花填被心。镜河里下河洗衣的女人,见唐英天天下河收拾一家人的衣装,就知道唐英快要嫁女了。

满河里飘着女人们的笑,一年四季,镜河只有这个季节是属于女人的。青蛙鼓着大肚子,四肢展开从上游漂下来,漂着漂着,就一个翻身蹦上了岸,瞪着鼓眼睛看人。把脚伸进河里,小鱼从脚底游过,耐不过痒痒的人把脚缩回来。女人们敢在这个时候撒野骂人,也互相撩水逗乐。一河的女人摆开长阵,瓜长蔓短的事都能听到。

于是就听到了关于镜河的传说。天上王母娘娘的小女儿最是美丽,每天早晨起来先要照镜子。一天,正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王母娘娘一喊她,便被吓了一跳。一失手,镜子跌落人间,就落在这里,所以起名叫镜河,村子也跟着叫成了镜河村。河下游,泊出一面明光,那便是仙女手里的镜子了。水沾了仙家的灵气,夜半时分来水面瞅,心诚的人能看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谁看过?

大半夜的谁敢来呀,还不让大尾巴狼拖了去做媳妇。

巧香豁开一口参差的牙,我看过,我看见前世人家在烧高香,我在焚狗屎哩。

众人来劲了,问巧香谁是那烧高香的人。

谁?巧香说,还不是人家唐英。

哦,怪不得,今生的好活难活都有因果哩。

唐英在众人的抬爱和羡慕的笑声里幸福着自己心上的时光。

暑气渐渐消退的时候,梁里的庄稼才算真正长起来了。一早一晚,山里的风就挟上点凉意。这时,王家来下定帖,想在秋收时节娶过去。秉廉说,咱这里兴腊月娶亲,像我那年,也是赶了个收秋,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两家忙得没工夫喘气。腊月里娶吧,年关添人进口更喜气些。

却是王家的老太太不行了,想在闭眼前看见最后一个孙媳妇娶进家门。秉廉和唐英对视一眼,对着王家的来人点了点头。

茂密的庄稼长成黑森森的山,引得麻雀来偷吃粮食。今年的庄稼地里,到处扎着吓雀儿的稻草人。稻草人不管用,随着风的摇动东倒西歪时,才轰的一声惊起雀儿;风一停,雀儿就又落在庄稼上啄着吃。

快要收秋的时候,两班吹打着的响工骑着高头大马,抬了大红喜轿来镜河村娶亲,惊起一群又一群雀儿。十五里山路,村村寨寨被吹醒了,吹得镜河像喝醉了酒,到处都是喧腾的风景。

秋色的沉醉没能延绵成如庄稼一样稠密的岁月,倒像沿山而行的路,蛇一样越走越细,越走越远,最后走成了绝路。天黑尽,大山黑黢黢的影子沉入静默之中,像无言的老人不再愿意开口说话,而浸满了无语的苍茫。静默中,唐英的眼皮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此刻,两只眼皮一齐抖动,揉了几揉仍不管用。婆婆刘高氏说,许是让凉风吹了。扯两根麦秸放眼皮上,仍止不住忽忽地抖动。这时,一匹高头大马从大路狂奔而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送信人的衣裤。娶亲的花轿在涉过碧玉河刚走上大川里,就遇上了一队开往榆社那里的旧军,连长挑起盖头看了新娘,劫了腊梅。

天啊,心上的喜瞬间结上千年的冰!

一只大红公鸡看上去非常威武,血红的冠子七彩的毛,在太阳下闪着亮亮的金色。尾巴是红里带黑的,高高翘上去,然后弯出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弧线,就把自己扮成了一尊天神。放出窝的公鸡抖去一夜的沉寂,爪子在地上走拓有力的印痕。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公鸡跃上墙头向着东方引吭长鸣,鸣声嘹亮长远,引得远村里的鸡们也此起彼伏地应和。

做完最早的功课,雄鸡带领它的两只母鸡在柳树下觅食,刨着吃地里的虫子,鸡们咕咕咕互相叫着交谈,快活又亲热。李生扛了锄头带虎子上地去,横看竖看就把公鸡看成了一个人的神态,怎么看怎么碍眼,心里渐渐就起了恶。

“叫你神气!”一块石头砸过去,没砸着,鸡们吓得四散奔逃。虎子看着爹恶恶的,好像把公鸡看成了几世的仇人,就低了头。他怕爹,只要他在,就不敢跟婶子说一句话。虎子从没看见婶子和爹正儿八经地说过话,爹不在跟前的时候,婶子偷着给虎子吃的,吃了也不敢告诉爹。

开春了,两只母鸡四下里踩窝,准备生蛋。唐英在下院垒了个下蛋窝,铺上柔软金黄的谷草,鸡们就在自己未来的产房里进进出出地练习,预备着某一天给主人送来惊喜。

鸡们忽然就不见了,柳树下、溪水旁,都没有它们的踪影。虎子说,我知道在哪里,我见爹撒了一把东西,鸡们吃着吃着就死在柳树下了。我爹嫌死了闻见臭味,就把它们提着扔到前坪里的灰坡上。

李生叫她死哩,唐英知道李生为什么叫她死,心里就含上了十倍的狠劲。没了鸡不怕,赶明儿抱个孩子来,你敢把人也毒死?

听说唐英要抱儿,李福就思谋着藏了个心眼。从她“嫁”过来的那一天起,冷眼旁观,李福一直觉得这个女人骨头硬,不简单,心里肯定藏了秘密的。李福觉得,刘家没说出来的财物,肯定还在这个女人心里埋着。李福有疑惑也不跟冯爱兰说,自己的婆姨简单,脑子不够个七成成。等六个孩子都睡下,李福没像往常一样,等不及脱鞋上炕,然后急不可耐地把老婆一团热乎乎的肉搂进怀里。今夜的李福,心事重重,烟锅吧嗒吧嗒,火光一明一灭,他在思谋大事呢.

老大老二不能送,那是已经能顶用的好劳力,自己养大,给人干活,太不划算;老三呢,虽说瘦小,却机灵,地里不种着也不用花票子的东西能弄回来;老四闷憨样,舍得出力,长两年也是壮劳力;老六小,看不出将来的面相是干啥的,但指不定把最好的送了人,那是不能;老五活脱脱就是他叔憨憨小时候的样子,性情也跟了叔。送老五吧,憨憨没能闻她的肉味味,让五小子给她做儿,她命里遇上的男人就这个相哩。

五小子此刻是李福的希望。李福盘算好了,唐英抱一个外姓人,将来她死了,一孔窑将来会归了外姓人。送一个孩子给唐英,那窑还不是归我李福?唐英死在前头就更划算了,连那口柏木棺材都是我老大家的!

很是激动了一夜的李福觉得黑窑不黑了,一下亮堂了许多。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只要人想到就成。

李福半夜把婆姨叫醒,冯爱兰以为又是为了炕上那档子事。听了李福的计划,冯爱兰激动地贴着李福的后背,仿佛贴住了一座坚实的靠山。

天明了,冯爱兰扭着大屁股走进唐英的窑。

“听说想抱个孩子?”

“想哩,亲的死净了,不抱该怎哩?”

“要抱就抱个男娃吧,男娃是顶门立户的。”

“是哩,就抱个男娃。”

冯爱兰眼里亮了一下。

“打问见人家了吧?”

“没,给唐家洼捎话过去了,在察访着呢。”

冯爱兰顿了顿,问一句,唐英说一句,说上半天,说不到个正题上。冯爱兰是个胸无城府的女人,咂巴了一下嘴,快人快语就自己捅破了窗户纸:

“他婶子,抱外人没抱自家的亲!怎么你也是李家的人,一个门上进进出出,鸡鸡雀雀也能生出情义来。前几年你不理人,我知道你苦,不理就不理吧。可到今天这个份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昨个夜里我跟李福商量了一宿,没睡成,六个男孩点兵点将地挑,划来划去哪一个也舍不得。十个指头咬着哪个都疼哩。可疼又怎的,在你身上就不说疼的话了。我家老五人小、老实,小了,你好恩挂;实了,你好调教。”

唐英听明白了,心里也就明白了。不接话,看冯爱兰的眼神就很是特别了些。她鄙视这个夜半像牲灵一般叫唤的女人,却不想这个放得很开的女人还另存着这么一段心思,就觉得头上像罩了一张网。许久,唐英开口了:

“他大娘,你的心尖尖我不能要,我要个外姓人。外姓人离得远,冷了热了没说辞。”

“看你这话说的,一个门上的妯娌,多少年了,我这热脸就贴不上你的冷屁股?要说娇贵,这满镜河的男女,谁有你这般娇贵?我们穷家薄业的,可高攀不上你这根云彩里的高枝!”

一晚上的筹谋像天上的云彩一下散了,冯爱兰的火苗,一下蹿了老来高,说话越发口无遮拦:“你嫌我人穷我还嫌你命硬!养人养不活,养鸡鸡死掉!”

刀子划过心上,却听不见汩汩的血流。血早净了,唐英只剩下了干巴巴的骨头。

打问的却是个女孩。唐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去看看。

四月天,穿着夹袄就觉出了热气。山谷里的桃杏花早开过了,没了颜色,却显出一丛一丛的新绿来,像被水洗过似的绿得翠,绿得发亮。小毛桃和小青杏躲在叶子的遮蔽下听着人声狗叫,自成一体悄悄生长。年年的绿,年年的黄,随着日月轮回交替,冬天死了,春天照样发芽撅绿,人却不能。人埋在黄土里长不出人来,人的命不如草木。

过洞洞山,唐英在阴魂缠绕的李子树下歇,过来两个赶车的,看一个年轻媳妇坐错了地方,连连喊叫说那里有鬼哩,鬼勾人的魂哩。唐英说鬼也看不下收我哩。赶车的是好心人,让唐英搭上了驴车。

全凭省了这一段脚程,过晌午了,就到了化山坪。一个远房表姐嫁在这里,表姐得了噎食,脸像打了蜡似的黄,人瘦得成了干柴棍子。

表姐生了两个女儿,见有生人进来了,姐妹两个缩在灶火旁的谷草上,偶尔挪动一下屁股。唐英看见,两个孩子的裤子都烂了,其中的一个还露着屁股。

唐英心一酸,坐在炕沿边,从花布包袱里掏出六个高粱面饼子,放在锅台上。

“叫啥名?”

姐妹两个互相看看,不知在问谁。

小的机灵些,见姐姐不应声,赶紧回答: “我姐叫能花,我叫春花。”

“春花?”

“嗯,我妈说了,就是春天开出来的花。”

“这就是那个扔出去一瓢干草水救过来的娃吧?”

大点的孩子点了点头。

唐英不喜欢女孩子的名字里带着花。花好看,但太娇惯,那好看转瞬即逝,经不起风雨。唐英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塬,塬上的草,年年黄,年年绿,镢头砍不死,磐石压不死,野火烧不死,命贱了才好养活呀。

唐英对着炕上的病人叫了声姐,说,春花我带走了,以后她不叫春花,叫春草。

“一座院,四四方,

厦子屋檐青砖墙,

金也好,银也罢,

最值钱的是茅房。”

秉廉教唐英这首歌谣的时候,是在灯下。打成亲那天起,两人就在灯下猜谜语,说故事。油灯燃着日月,也点亮了曾经旖旎的时光。

唐英奇怪秉廉这般时候了还有心情说歌谣,而且把个臭茅房说成是最值钱的。土改运动从大川里已经转向这沟里山里,晌午有娘家打发的人来说,运动得厉害,川里的几个财主被石头砸死在碧玉河河滩里,其中就有王家岭王老爷家的长子,城里开布料店的那个老大。腊梅能嫁成的话,该叫大伯的。

先前从大路上赶车人嘴里听来的话演变成了事实,镜河村黑黢黢的大山,那被风轻轻摆动着的庄稼林里,平静如水的日月中,再不会有满山满河的笑声和平静了。秉廉看着这个自己爱一生都爱不够的女人,心里记起了秉秀跟他去相亲时说过的话,此刻回想起来,心上落了霜:

“睡吧,被打死的都是人缘不好的人,咱没惹人,记住我教你的歌谣就能过好日月哩。”

却哪里睡得着!腊梅被人劫走生死不明,又等来这么一场运动,心悬在空中,不知以后的路该怎走,日月该怎过。

天明时分,秉廉腰里别着烟袋,说去后山里转转,唐英等半晌功夫,心里起了疑惑。疑惑间工作队就来了,他们要从镜河村最大的地主刘秉廉身上开刀,也就是说,从刘秉廉这里打开运动的缺口。

刘秉廉呢?

走了。

走了?

嗯。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他走你能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地主老婆顽固,这么不老实,也应该是个重点斗争对象。

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点了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发动来的群众,没经过这么个阵势,只觉得今天来的人,比秋收打谷时还要多,却不知该从哪里揭起。

工作队问:谁看见了万恶的大地主刘秉廉?

哦,放羊的四四说,早起见他从后山里走了。

找人!

人不难找,也没跑远,秉廉就在后山向阳的山坡上躺着,等找到,早没气了。

这是真正的畏罪自杀!秉廉被人抬回来,工作队很扫兴,人还没斗就死了,这斗争怎么往下搞?运动起来也减了成色。就对着群众说,要揭发刘秉廉平时怎样欺负穷人,穷人是怎么过的,他们又是怎么吃香的喝辣的。看见刘秉廉的高墙大院了吧,那里藏着很多金银财宝,谁揭发谁有功,谁分得就多。连地主家的老婆,都要分给咱穷人的。

梦里的富贵顷刻就在眼前呀,人就在一瞬间疯了心。于是谷场上乱了,乱了的人们发了飙,没分到的,就把目光转向地下的秉廉。经工作队这么一说,一些群众现场觉悟有所提高,看着地上的死人就觉得不平,确如工作队所说,地主就是不一样,死都穿戴得这么讲究,他凭什么比穷人活得好?觉醒的人们演绎自己的辉煌盛宴,手舞足蹈,有的剥衣,有的脱裤子,把死人一下就剥光了。

唐英替秉廉接受批斗。连同秉廉妈刘高氏的那一份,唐英也顶了。她对工作队说,刘高氏这样的老朽影响斗争效果,让人看了觉得没劲。

最娇弱的女人成了最有分量的人物。

分光了家财的唐英被叫进谷场,谷场四周围着观看的群众。工作队要唐英老实交代,还有哪些浮财藏起来没说。

所谓底财,就是土地、耕牛、住房,以及一些大型农具在内,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浮财,便是外人看不见的金银财宝了

“有哩,多着哩。”

唐英的回答让工作队兴奋异常。他们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然后点头,对自己的斗争效果感到满意。

“在哪里,老实说!”

唐英抹了一下梳得黑油油的发髻,发髻是水抿了的,光可鉴人。众人眼里的女人,依然散发着一种有别于其他女人的味道。人们还在像戏场里时一样看她。

“在菜窖里呢,菜窖里藏着元宝。”

“呀呀家!”一石溅在水面,惊起众人一片感叹。

菜窖口被掀开了,潮气还没散去,就有人跳下去。从菜窖口递下去了铁钎、镢头和泥工用的瓦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奇迹发生,但掘地三尺,挖出来的只有几根失了水分的胡萝卜。

从大川里取得很多斗争经验的人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顽固而不老实的地主分子,心里的怒火一下蹿了老高。

“元宝到底在哪里?胡说一句,罪加一等!”

“我没胡说,秉廉告诉我菜窖里有元宝的。”唐英嘴犟。

秉廉死了,死无对证,工作队感觉被戏弄了。

不老实说,那就号召群众动手。雕花照壁被挖了个稀巴烂,墙角边、马棚里,每一个旮旯都没放过,烂砖扔了一地,尘土到处飞扬,但还是一无所获。

唐英的刁蛮惹怒了工作队,工作队派人专门去请斗争高手高云汝。高云汝在大川里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高云汝一上台,光那气势,便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和震慑力,每一次出场,都有预想不到的好效果。好几个地主,都在她的号召下被乱石砸死在河滩里,真是大快人心呀。 “地主恶霸,打死不怕”的响亮口号就是最先由她提出来的,很快便家喻户晓,广为传扬。一个女人,斗争起来从不心慈手软,经了她手的,没一个斗不下来。

高云汝一看唐英打扮得还如此讲究,深悔迟来一步,决定把误下的课补起来。

唐英被高高吊起,痛彻心肺的难过里,夹着解脱的爽快。

高云汝看唐英的神情,知道还没到火候,就说把磨盘放背上。

吊起的唐英背上放着一盘石磨,眼睛里直冒金星,马上便昏过去了。

“放下来吧,用凉水激一激。”高云汝笃定地说。她还没见不开口的石头人哩。

“哗啦”一声,一盆凉井水泼过去,唐英像绵羊一样浑身一抖,慢慢睁开了眼。

“还有多少浮财没说?说一句假话罪加一等,说一句迟话苦多十分。”女人一张发面似的脸浮肿着,眼睛里却是狠狠的冷光。

唐英没言声。

“再吊起来吧,火炉里烧把烙铁去!”

高云汝实在看不惯唐英窈窕的身板,那身板里透着的傲气让人看了不舒服,应该让它弯下来哩。

烧红的烙铁烫在脊背上, 地冒烟,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皮味,唐英咬破了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头一耷拉,昏了过去。

放下来吧,醒了再斗。山沟里的地主比川里的还顽固呢。明天把刘秉先家和其他的地主们都叫过来一起批斗,让声势大一点。

醒过来的唐英还没睁眼,就听见了明天的安排。

刘高氏打发顺喜来看唐英,顺喜一看妈成了个鬼样,脖子一梗一梗地哭,不敢大放声。唐英说,顺喜乖,扶妈去茅房。娘儿俩挪着走进矮土墙。

“赶快回家,告诉你大伯,让他今晚带着全家老少赶紧走,今晚不走就没命了!”

顺喜从妈脸上看出了怕,扶妈上完茅房就是个跑。天黑时分,秉先将一家四口人叫到一起,每人腰里拴一根细麻绳,背上别一双千层底鞋,翻过了黑黢黢的后山。

刘高氏脚小,跑不动了。她舍不下唐英和顺喜,剩下的死也要死在一起。

死活有时候还真不由人,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一次次昏过去的唐英,在阎王那里转一圈,好像赶了一场庙会,庙会散了,从哪里来还回到了哪里。

斗争高手高云汝却在这个时候接受了更加重要的任务,得去南岭开展运动了。对唐英的斗争,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这一点使她很扫兴。高云汝走之前宣布,等南岭的任务完了,一定回来继续批斗地主老婆唐英,一定要让她喝了的血、吃了的肉再从她嘴里吐出来。

高云汝人走了,却留下了宝贵的斗争经验和办法,人们就依照着高手的模式,推进斗争程序。但比起高手来,终归欠了火候,唐英不再昏死过去,斗争完的间隙还和其他地主、地主婆们猜谜语,那是她和秉廉的拿手好戏:

“一条黑龙在乌江,

乌江里面闪红光,

黑龙喝尽乌江水,

最后死在乌江内。”

众人猜不出,也没心情猜。唐英说这是油灯捻儿。

“一条白龙肚里空,

走遍天下要吃人,

还要吃朝廷的老母亲。”

唐英的谜语似乎是解痛的药方,让人的眼里有了活泛的光。唐英还没揭谜底,有人就猜出来说这是棺材。

斗完了,说完了,唐英带着婆婆和顺喜去讨饭。走到前坪的柳林子里,唐英掏出一块旧手帕,遮住了婆婆的泪脸。

地主的老老婆是个没人要的累赘,分不下去,讨了一个来月饭,四十里路远的女儿香香和女婿来庆借了马车来接妈。

生离死别,让唐英的天陷了,地塌了,烙铁烫烂脊背都没哭的唐英只剩下一股游丝气:“妈吔,你再走了我和顺喜怎么活呀!”

婆媳抱着哭,哭成泪人人,那眼里流淌着不尽的河,河水把心和魂都冲走了。

“孩呀,今辈子能不能再见个面呀!”

“妈呀,赶死时我也要见你的人呀!”

寒露一过,满山的庄稼就萧条了,所有的绿,一下变成了漫地的黄。刨完了梁里的土豆,收拾了地边的豆荚,割了糜子掐了谷,土地就沉寂了。一场又一场冷霜,使它慢慢变硬,成了敲不醒的冻土。

春草和妈去梁里掐谷。春起,高家洼的高有银赶车进城,过镜河村,看见了李福家的四孔避雨土窑,就“吁”的一声停了车,帮唐英把糜谷种进地里。秋收了,唐英没人手帮忙,李福和李生弟兄两个就冷眼看她的笑话。别人家的粮食入了仓,光秃秃的山上剩下她一块孤零零的地。谷子被凌厉的秋风压得贴在土里,她和春草,一棵一棵地收割,一穗一穗地掐,装进布袋往山下背。

从梁里向西望,就望见了平静如练的镜河,还是那么静,还是那么柔美。镜河南坡半山腰,一座青砖砌筑的院墙灰蓬蓬的色,就显出了四周土墙的破烂和衰败,那是秉廉的家,也是她唐英曾经的家。才几年啊,遥远得就仿佛隔了几生几世,像几辈子的梦一样缥缈。唐英的眼神,在瞬间的光彩里渐渐暗淡下去,怔在谷子地里。

春草也怔住了。春草听见了奇妙无比的声音,声音从镜河那边传来,蹿上山谷,越过沟梁,直入耳膜,如天籁一般动人:

“一个人,”

“一个人。”

“两只手,”

“两只手。”

“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

“一张口,”

“一张口。”

一个人在教,便有许多清脆的童音应和。声音穿过镜河,扩散开来,洒满天空和大地,使人间充满了祥和与宁静。听着声音的春草,流下了一脸热泪。

唐英从春草眼睛里找到了当年的自己。

女孩太过灵醒了就折福气,唐英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再跟自己一样。

“草,念书是男娃的事,女孩念了将来找不到好婆家哩。”

唐英的理由无法使春草信服。

“妈,人家麻秀也念书去哩。”

“那是她妈省不得念书的好赖。”

春草不说话了,她怕妈跑梁里。花开了,妈爬在梁里,发出像狼一样的嗥叫,听得人发根直立,头皮发麻。过七月十五,妈也爬在梁里,在没有坟地的庄稼林里烧鬼钱纸,一坐就坐成了不说话的大石头。一年里,只要看见妈上梁里,春草的心就发紧,妈的无语太可怕了,山要听懂妈心里的话,也能塌下来。

秋收的艰难使唐英起了念,没儿的老婆不如鬼呀。收完最后的庄稼,唐英就在前坪里的路上等,等赶车的高有银进城路过,好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川里的男孩娇贵,舍不得送到这沟里来,就在后山里打问一个。

等着就等到了。有银带了老婆菊花专门来认唐英。有银给唐英种了地,怕李福和李生传闲话害人,就把菊花带上帮唐英来拾掇庄稼。

唐英说了自己的难,说要抱个男娃。

菊花说,就是,没个男娃怎么成?活着受人欺,死了没孝子。

人一上心,事迟早要来。没过几天,就有了眉目。从高家洼钻十里山路进去,有个苗家山,一户人家死了婆姨,撂下三个男孩,最小的送人。

唐英说,我这次不看了,只要是个男的,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成。

有银替唐英去苗家山抱孩子,孩子在炕上脸色通红,烧得滚烫,气粗粗地喘,摇不醒。有银等了一夜,孩子没转机。听见老成的人们说,醒过来就怕变成个傻子。

有银是个好人,不死心,和菊花拉了一宿,说咱怎么老想着给唐英抱个娃,偏偏没想着给她找个人?找个知冷知热的,下半辈子她和春草就有了指靠。她一个要强的女人,嫁人的话得咱说,她自己开不了口哩。

有银两口子再来到镜河村,和唐英说着知心话。

“大妹子,你一个女人养活一个女娃,日子苦不用说,下半辈子谁给你养老呀!和娘老子,和儿女,那都是半世的缘分,能走到头的,还是夫妻。我们思谋了几宿,觉得你这样活着不是个事,苦日子啥时能到了头?大妹子,管你爱听不爱听,我们还得跟你说句话,人老无人爱,残花无人戴。趁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岁,找个人家吧。有个男的,天就是圆的,怎么着也比你这样过日月好。”

唐英脸上挂了泪:

“大哥大嫂,遇上你两个好人是我今生的大福德呀!日月过得苦,没我的心苦,黄连喝着苦,没我的命苦。苦就应该有苦的活法。不瞒你两口子说,腊梅叫人抢走了,我还有秉廉和顺喜;秉廉死了,顺喜我得养活着;顺喜没了,这世上我还有啥?从那时起,我就绝了所有的念想了。嫁人我不嫁了,男娃也不抱了。世上的好东西多哩,命里不该有的就不能要。生来的命硬,我服不住亲的,也服不住男的。我睡不着的时候也思谋,思谋来思谋去思谋通了,是好是歹就养着春草吧。春草命贱,她是断了气扔出去喂狼的孩,第二天一瓢干草水又灌过来。为这个,我没要她姐要了她。命贱的孩子好养活啊!”

有银长叹一声,用鞋底磕尽烟锅,走时说,春种秋收了,不用你捎话,我和菊花自己来呀。

油灯下纺完二两棉花,春草去前村里麻秀家。有月亮升起,泻出银一样的光辉。踩着月光走路的春草,风吹过脸颊,就有了和月光一般清澈的梦。

麻秀在村前的学堂里上学。从城里派来的男教员,把很多新鲜的事情讲给孩子们听。城里的事,天下的事,他都晓得。凡是教员晓得的事,麻秀就晓得了。麻秀晓得了,春草也就晓得了。教员说的世界奇怪而诱人,春草就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到外面的这个世界去,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很神气地从得福们面前走过。得福们老拿石头打她,嫌她像她妈一样不跟他们说话。

那次和妈在地里掐谷穗听到的书声就是教员在读,学生跟着念。那个最好听的声音一定是教员的,全村没一个男的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那个最尖的是麻秀,全村读书的就麻秀一个女孩。教员和麻秀就成了春草眼里最美的人,也包括他们的声音。

麻秀很希望有个女孩和她一起去学堂,可除了春草,谁也不爱见念书,春草的妈又不愿意春草念。麻秀就很失落。春草等妈脸色好看一点的时候就央告,说,妈我不会误了地里的空,也不会扔下晚上的二两花,纺好棉花我让麻秀教我识字去。

春草温婉的眼睛看着叫人心疼,早已结冰的心湖拂过一丝暖意,妈应了春草。

冬天要放假的时候,段教员要举行考试,麻秀就想让春草也参加。段教员是个让人不害怕的人,麻秀敢跟教员说。教员听村里还有这么一个爱念书的女孩,就答应了麻秀的请求。

羞怯怯的春草拽着麻秀的袄襟子进了学堂,段教员看了春草的卷子,决定明年春上开学的时候去见唐英。

清晨的薄雾在山谷里奔涌,成丝成缕成线成团。山被遮蔽得若隐若现,生出无限好看的风景。

四十里山路,爬出洞洞山,才刚起了个头。顺着洞洞山下了坡,得走河滩路。溪水细得像线,弯得像蛇,满河的碎石头,硌得人脚疼,唐英的脚底起了泡。望远处的村子,一样的鸡鸣狗叫云升日落,唐英就坐在大石头上歇。歇一会儿,趴在泉眼上掬几口山泉水喝,然后挽了竹篮子,继续往川里的方向走。

走尽沟爬山,爬完山下坡,川里的路就望见了。路好大啊,大得超出了唐英的想象。挑担子的,赶马车的,形形色色的过路人把一条大路汇成了流动的河。唐英完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山外的一切,恍若隔世。

坐在大路边再歇着。日上当空,焦渴难忍,饿得走不动了的唐英,才舍得揭开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两样吃食。一样是白面烙成的四张饼,一样是高粱面裹着的野菜团。饼子是用一个月纺花挣来的白面烙的,一斤白面和起来,比拳头大不了多少。春草就不明白妈今天是怎么了,舍得吃白面饼子。妈说,不是咱要吃,是明天要去双坪里看你奶奶去。

春草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间会多了个奶奶。唐英不想提起旧事,就告诉春草说,反正你就有这么个奶奶。

春草懂事着呢,她能从妈的脸上看出难苦来。做饭,洗衣,缝补,纺花,下地干活,不用妈吩咐,她都会。晚上睡觉,她用小拳头轻轻捶妈的背,看见妈脊背上有一块圆圆的白,白的皮摸上去没了肉皮的感觉,像一片光光的板,四周那些好着的暗红的肉皮被扯得发紧。春草的手不动了,有眼泪流下来。

妈觉出了,就淡淡地对春草说:“我孩不要怕,那是妈早年害过疮来。”

春草觉得不是,妈肯定受过很多克制不告诉她。前坪里的麻秀妈说,你妈是个苦命人,春草你要亲妈哩。

春草就加倍地疼妈。此刻见妈烙白面饼子要看奶奶去,更觉得有很多事自己不知道。春草帮妈烙饼,烙完了,唐英要春草咬一小口,春草不咬。春草想着那个没见过面的奶奶,吃着烙饼的样子应该很香甜,就觉得比自己吃一口满足多了。

春草只想跟妈去看看奶奶,唐英说,我孩脚嫩,路长会起燎泡呢。等草长大了,再带你看奶奶去。唐英怕带着春草勾起顺喜,让婆婆伤心。

唐英心上有块病,去不掉。记起刚嫁过来那会儿怀了腊梅,秉廉从城里买了块油饼,给了婆婆一小块。如今想起婆婆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的神情,唐英就偷着掉泪,也发誓要让婆婆再能吃上一口白面做成的东西。油灯下熬红了眼,累弯了腰,唐英换了一斤白面,众人都笑话她到了这个份上还不会过日月。要换成高粱面,能多出多少来!唐英不说话。此刻看着菜篮里白白的饼,唐英心里有自己的暖。唐英双手捧着野菜团子,接连吃了两个,将蒸笼布小心盖上去,接着赶路。

天太短,路太长,走到双坪里,天就近了黄昏。

黄昏时分的山村,最是野狼出没的时辰。野狼也忒贼,专拣这个时候来。天刚黑,人的眼还没适应黑暗,就看不见它。

唐英在双坪里的半山上转悠,打问来庆家住哪里,来人指了路。唐英顺着指路人的指向望过去,就看见了山洼里安着的那户人家。

走几步,前面草丛里有了动静。小道上,一条像狗一样的动物掩藏在草丛中,两只眼睛里的光亮一下让唐英丢了魂。

指路人没走远,回过头来的瞬间,看见了僵立在小道上的唐英,随即也看见了震人心魄的两道亮光。

汉子扯开嗓门大喊:“啊呀呀,狼来了啊——”

喊声一起,家家院里出来拿扁担的汉子们,跟着呼应:

“狼来了啊——”

“狼来了啊——”

漫山的山谷里有了回应,狼害怕了,一根粗壮的尾巴在草丛里晃出一路刷刷的响声,蹿上了远方更高的山头。

“你这婆姨,走远路也不相跟个人,见了狼也不懂得扯开喊,我要不回头,还不让狼吃了你?”

唐英被汉子送到来庆家的垴畔上,“吱呀”一声,佝偻着背的刘高氏走出窑门。

黄昏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已是这般苍老,曾经温婉慈爱的眼神如此刻的黄昏一般,遮上了一层雾气。唐英喉头紧得哽噎,只有眼泪,失了声音。

刘高氏如榆树皮般的老手是那样苍黑,在唐英的脸上摸了又摸,没了牙的嘴喃喃念着:“我的孩,我的苦命的孩!”唐英将泪擦过,拿出来篮子里的白面饼,婆婆双手抖得接不住,老泪纵横:

“妈老了,咬不动东西了,我孩记得我,妈知足了,知足了!”

一夜长谈,一夜泪雨,泪雨流成了河,映照着过往的苦难。

第二天早晨起来,香香问妈唐英来了咱吃啥。

妈说,我的孩四十里路上来看我,咱吃一顿高粱面面条吧。

香香拉风箱,唐英擀面条。高粱面里掺了榆皮面,坚韧溜滑的,好吃哩。刘高氏牙口不行,就坐在炕头豁了嘴笑。

见孩子们吃完了,刘高氏下地洗脸。唐英将洗脸水端过,婆婆洗得很仔细。

洗完了脸的刘高氏整理好衣襟,打扮得齐齐楚楚,上了炕。唐英说,妈我看了你,我就回呀,家里还有个春草哩。

刘高氏不言语。香香爬在炕上瞅,伸手试了鼻息,妈的脸上挂着泪,嘴边却带着笑,走了。

双坪里轰动了,来庆家的垴畔上、场院里站满了人,人们抹着眼泪说,奇事,奇事,这是真媳妇来了。

十一

春草的书念得好,全镜河村的男孩女孩,没一个能比过春草的。春草跳了三个年级,还是第一名。刚考完试,春草没对妈说,吃过玉米面窝窝,就背着书包去了前坪学堂里。眼瞅春草走远了,站在院子里梳头的冯爱兰,继而伸头往唐英的窑洞里瞅。唐英盘坐在灶火前,揪着柴草正往炉膛里填,黑豆秸燃烧得噼啪作响。冯爱兰对着阴影里的唐英开腔道:“听说春草考了第一?”

唐英转了一下身,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不晓得,她回来没说哩。”

冯爱兰思忖片刻,从光影中拔出身子,走进了窑洞:

“他婶子,春草的事你作啥打算哩?”

“她爱念俺也没办法,念上两年再说吧。”唐英回过身,心下涌起一片疑惑。

冯爱兰咂巴两下嘴巴,用手指将头发向后一拢,慢言细语道:

“女孩子家家,念书能成了啥气候?凭你念成个高八老,还能高到天上去?”

这话唐英不爱听。春草念书,关你屁事!但唐英还是隐忍了一下,没把心里话说出来,那脸上,可就明显地带着不悦。

冯爱兰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柴草上,和唐英打了个照面。

“他婶子,前坪里的绳虎家托我来问问你,想把春草和他家的小子驴驹给订了。绳虎家你也了解,咱村里的和善人家嘛。绳虎说了,早点订了,可什么时候嫁听你的。人家晓得你的难,春草出嫁时让你一块儿跟过去,给你养老。”

唐英被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久久无语。

“他婶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想高攀还攀不上呢。多划算的买卖,你思谋个一两天,再回话也不迟。”

恰好段教员傍晚来家访。村里的孩子念完小学,没一个能去城里读完小。段教员想说服唐英,让春草成为第一个走出村里的读书人。

唐英把绳虎家提亲的事讲给段教员。

段教员最怕春草早早走婚姻这条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段教员听了唐英的叙述,忽然问唐英,你去过城里的完小吗?

唐英摇摇头。

段教员告诉唐英,完小坐落在文庙里,文庙里供着孔夫子的塑像,是全县文气最重的地方。春草这样灵泛的女孩,该去那里接受孔圣人的熏陶。

唐英难了。春草再念下去能成个啥气候?我唐英也识字来,识来识去是一世的苦。

细思量,没识字的人比识字的有福气。

唐英不想春草考完小,段教员觉得可惜。依春草的聪慧,肯定会念成个气候。唐英怎么看不到这一步?

“春草妈,你不让春草考完小到底是为啥来?”

唐英叹一口气:

“唉,日子难,村里念也好,城里念也罢,念完一样得嫁人,有什么用?”

段教员说:“嫁人还不一样哩,有人嫁得好,有的嫁得赖。春草念了城里的学校,就应该能嫁好的人家。”

“我当年也是挑识字人来着,挑的秉廉,遭了一世的罪。”

“你不嫁秉廉嫁了其他人也是这个命。”

“为啥?”

“你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人,不选秉廉,会选别的般配人家。和唐家门当户对的,遇上土改,谁也逃不脱这命。”

唐英没法回答了。段教员戳了她心上的痛,但也说在了纹理上。

段教员见唐英似乎有松口的意思,话锋一转挑起了别的话题。

“春草妈,城里又来了工作队,你知道不?”

“又要斗人了?”唐英的语气带上了颤音。

“这次来的不是斗人。咱县里搞土改搞得过分了,这个情况,咱县里的县长给毛主席写了信,汇报了这个情况。”

唐英愣怔了,她的思绪,飘了很远。

段教员接着说:

“陕西那边也有人给毛主席反映情况,说土改在老解放区搞得不得法,让一部分人钻了空子,把斗争给弄‘左’了。”

“‘左’了?”唐英问。

段教员凝重地点点头:

“‘左’了,就是过分了。中央本不是让这么搞的。毛主席说了,有很多开明地主和绅士,给八路军送过军粮和物资,这次凡拥护土改的,分了底财就行了。共产党的主张,是让所有的人过上好日子。”

从来没人给过唐英这样深刻的道理和解释!唐英的眼,慢慢濡湿了。

段教员心里,对唐英充满了同情。他决定,趁这个机会,把外面的形势好好讲给她听。

“村里来过的那个高云汝,你还记得吧?”段教员小心翼翼地提道。他知道,问这话是在揭唐英心上的伤疤哩。

怎会不记得!那张面饼一样的脸,两道狠狠的光,至今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高云汝也是个苦命人。”

段教员见唐英一双眼睁得老大,缓缓说道:

“你道她为什么那么批斗你?那也是心里藏着恨哪!听过咱这里流传的一句话没?叫青塘村的苇子,刘家庄的女子。高云汝的奶奶,年轻时可是刘家庄数得着的美人,远近闻名哪。后来出嫁到渠家坪,被渠家坪的渠财主看上了。高云汝的爷爷在他家当长工,秋里给渠财主家割谷,一脚踏空从酸枣畔摔下,咽了气。她奶奶,扔下四个孩子,给渠财主做了小。咱这里土改,是从渠家坪开始的,高云汝听了她爹教给的很多法子,把渠财主斗死了,高云汝作为斗争高手就出了名。”

段教员还告诉唐英,纠偏中,很多人受了处分。包括高云汝,也被请来请去的工作队送回渠家坪去了。

唐英久久无语。她总算听明白了,这是一场大“运动”,“革命”哪有不死人的。可惜了秉廉,若镜河村土改来迟一步,他就不该先走了这条绝路。秉廉家当年给八路军送过棉衣做过军鞋,是个开明家庭哩。

“春草妈,你想没想过离开镜河村?”

黄土埋了多半截,不死在镜河还能去哪里?唐英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她思谋着的是,死了怎么能和秉廉葬在一起。

可那年抱男孩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没抱成。凭春草一个,别说回秉廉的老坟,就怕那口被人惦记了一辈子的柏木材子,还不知守住守不住。

“春草会胜过男孩子的,等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了。”

段教员告诉唐英,城里识字的女人能考工作。工作是什么,教书、站柜台卖货、当干部都算。不用在地里秋收春种,用挣来的钱买东西过日月。

春草要是念书念得好,能不能在城里工作?

当然能。有了好工作,还能找个好女婿,把你也接到城里去。什么时候老得快死了,让春草把你送到秉廉那里。女婿半个儿,不随了你,你家春草就不依的。

“春草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能耐?你莫不是诳我?”

“春草妈,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啥了。现在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女人一样能干大事。难道我还嫌你恓惶得不够,巴巴赶到这前坪上来诳你?”

春草考城里完小那天,进城的路断了。碧玉河发了一河水,淹过人的前胸。水底的石头,鼓出一波一波大浪,山洪的涛声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洪水眼看不退,段教员背着春草过河。洪水打上脸颊,把春草的泪打成一脸泥糊糊。东门城洞里的人看到了世上最感人最惊险的一幕,所有人的叫喊和祷告将如雷的洪水压了下去。

十二

“草,我看见你腊梅姐了,她接我来了!”

“妈,你看见腊梅在哪里?”

“在镜河里呢,她冲我笑。”

“腊梅还跟你说啥了?”

“她是难产死的,死在榆社了。”

随即一首歌谣像隔着天地的洪荒,从遥远的记忆里唱起:

“一座院,四四方,

厦子屋檐青砖墙,

金也好,银也罢,

最值钱的是茅房。”

这首歌谣唐英早知道了谜底,那是秉廉留给她的下半世活路,茅房里藏着财宝。作为最后的守密人,她将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唐英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只有春草附耳听懂,却是春草想都想不到的遗言:

“和虎子说一声,妈的西窑,还有东窑,都给了你爱兰大娘家吧,记得别要钱,那窑,本来就是他们家的”。

春草的心里,像丝线一般勒着无言的疼。

唐英缓一口气,声音微弱如梦呓:

“妈记恨,不好啊,以后上坟,给憨憨你爹也点一炷香吧。”

唐英念叨的虎子,后来被春草介绍做了煤矿工人,连家一起安在阳泉了。那个遥远的憨憨,春草第一次从妈嘴里听到了要她也叫爹。

春草和她的儿女们看着唐英渐渐暗淡熄灭的两束光亮,泪流成河。

泪光里的春草跪在唐英身边:

“妈,你听好了,我给你找来了柏木船,你坐上吧,划几划就看见我爹和腊梅姐了。”

春草说的爹,也是她从没见过的秉廉爹。这一年,唐英八十六岁。其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江两岸,长城内外,也吹拂到这个闭塞落后的边远小城。在那个崇尚“读书无用论”的年代,春草的孩子们无疑是幸运的。在校园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被一种特别的文化所熏陶,从而个个具备了早慧、灵动的品性。时势一转,这些独特的、潜移默化的养成,给他们插上了可以飞翔的翅膀。从恢复高考制度起,春草的孩子,个个都上了大学。

唐英走进了期盼了一生的盛世。

作者简介

杨秀春,女,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一个人喝茶》《对岸》《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长篇小说《胭脂云》等。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