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塔
2014-04-29朱晓琳

一
早上第一缕阳光刚刚掠过书房东南角的窗户,辛建业教授便坐到书桌前,翻开中文系教职员工通讯录,准备打电话。辛太太跟在丈夫身后走进书房,端上新沏的绿茶,却随手合拢那本通讯录:“大清老早打什么电话?说不定这时他祝农仁还没起床呢,天大的事也得沉住气,不然人家会觉得你对自己儿子的论文没有信心似的。”
辛教授喝了口茶,长长一声叹息:“唉,等超儿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得到一份高校教职,我可真该退休了,都61啦,精力体力都达不到了,跟系里那些青年教师坐在一起开会,像是人家老爸,自己也不好意思赖下去。”
辛太太倚靠在书桌边,用手指梳理着丈夫花白稀落的头发,又轻轻抚摸他额角那片若隐若现的老人斑,哄孩子一般:“你是由学校人事处延长聘期的二级教授,长城学者,没人敢说你赖着不走。再说也快了,最多再撑一两年,等超儿工作一落实你就退休,我跟你坐豪华游轮去周游世界,听说跑一趟就是两个多月,能到二十多个国家呢。”
书房外响起踢里踏拉的拖鞋声,辛超揉着惺忪睡眼推门而入:“爸,给祝农仁的电话打了没有?关照他参加我博士论文答辩的教授人选要仔细斟酌,千万不能请杀手。”除了与导师面对面,辛超对祝农仁向来直呼其名,语气中甚至带点瞧不起的意思。谁让祝农仁才是个四级教授,当博导也不过三年,辛超是他的第一批博士生弟子。至于辛超口中的“杀手”,辛教授明白是指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范修身。这位范某人曾经在辛超博士论文开题报告会门外,阴阳怪气地对辛教授说:“令公子的学术造诣真让老夫钦佩不已,颇具乃父之风啊。”当时辛教授表面谦逊地打着哈哈,脊背上着实惊出一阵冷汗。范修身比辛建业年长两岁,几十年来待在同一个教研室里,彼此之间莫说熟悉对方文风,扔一沓稿纸过去放在鼻子下闻闻,都猜得出是谁写的。
如今辛氏父子二人同在F大学中文系,父亲当教授,儿子读博,说好听点期盼子承父业,然而其中真实苦经辛建业教授是无处可叹的。当年为了让儿子进某重点中学,辛教授曾不惜放下身段,主动联系到那所中学校长,提出不要任何报酬给高中生开设名师讲座,以此换来儿子入读该校资格。儿子高中三年,辛教授硬是分文不取为该所中学开了三年讲座。高考时儿子成绩平平,而F大学作为全国985重点高校,录取分数线向来很高。辛公子的第一志愿之所以大胆填上了F大学中文系,是因为F大学有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内部规定,凡本校教职员工子女,只要高考成绩过一本分数线,全都可以进入F大学。
辛超进了父亲所在的中文系,本科四年过得可谓轻松愉快。各门课的任课教师几乎都被他称作叔叔伯伯阿姨,看在辛教授面上,谁好意思给辛公子成绩打低分。辛教授明知儿子连《红楼梦》都没兴趣完整读一遍,却硬要他报考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辛教授太清楚了,除了自己任教研室主任的古典文学专业,儿子不可能在其他任何专业顺利拿到硕士、博士学位。而博士学位,则是获取高校教职的第一块敲门砖。
辛建业拨通了祝农仁的电话,开口便是哈哈大笑道:“祝老师,恭喜恭喜啊,昨天校高评会上,祝老师第一个通过破格晋升三级教授的评审,可喜可贺呀。虽说高评会有规定,不得泄露评审会议情况,但我想你祝老师不是外人,早点知道结果也好早点放心嘛。”后面几句话,辛建业有意调低嗓门,让对方感觉到他是冒着风险来报喜的。
果然,祝农仁回敬了一连串“谢谢”,随即开始投桃报李:“辛老师,令公子的论文答辩会我已安排妥了。参加论文答辩的本系教师只有范修身一人,聘请的三位外校教授关系也很铁,应该没什么问题,辛老师尽可放心。”
辛建业听到范修身这个名字,忽觉胸口发闷,像是遭人猛击一拳。但他努力克制内心不安,以很随意的口气问道:“辛超论文做的是‘宋词中的美学意象’,而范老师近年来好像专攻起老庄哲学了,不知是否还有兴致参加唐宋时期的论文答辩呢?”话刚出口,辛建业又担心祝农仁觉察出他与范修身之间的嫌隙,赶紧补上一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一切由你当导师的决定。”
祝农仁心领神会,意识到范修身可能并非辛建业满意的人选,于是立即补救道:“参加答辩的教授人选尚未最后决定,还可斟酌。”
放下电话后,辛教授沉默不语,辛太太在一旁催问:“哪几个人参加小超论文答辩,保险系数高不高?千万别把那范某人请来,他可不乐意看着你们父子两个都捧中文系饭碗。”
辛教授点头一声长叹:“是啊,我何尝不知道他范修身的厉害,当年我与他之间竞争长江学者,官司都打到了教育部呢。要不是爹妈晚生我两年,沾了年龄优势的光,这个‘长城学者’很可能就姓范啦。”辛教授说话时脑袋下意识晃动,仿佛还沉浸在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
辛太太目光投向书桌上辛教授手捧长城学者证书的照片,嘴角下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其实说起来你跟范修身也没啥个人过节,只怪那俩老头子不和睦,把恩怨传给了弟子一辈,没准还得往下传,F大学中文系的派系斗争,将来也好写本书呢。”辛太太话中所指的两个老头子,分别是辛建业与范修身三十多年前的研究生导师。如今两位老太师爷早已携手去天国相会,而人世间的争斗依然无穷无尽。
二
辛建业教授上了校车,特意挑了个后排座位。F大学新校区在30公里之外的郊区,车程近一小时,辛教授打算在车上补个觉。才眯了不一会儿,感觉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睁开眼见是祝农仁那张永远挂着神秘微笑的大扁脸。每回与祝农仁面对面交谈,辛建业总会莫名其妙联想到巴黎卢浮宫那幅蒙娜丽莎的肖像画。
“辛老师,不好意思搅了您的美梦。关于参加辛超博士论文答辩的教授人选,我重新拟了份名单,请您过目,看看是否合适。”祝农仁压低嗓音,将一张二寸见方的粘贴纸塞进辛建业手心,一如电视剧中地下党在接头送情报。
辛建业内心反感祝农仁的习惯做派,却又不得不对他这番好意表现得十分领情。辛建业瞥了一眼名单,三名外校聘请教授不变,范修身已换成了古典文学教研室另一名女教授沈之沁。辛建业放下心来,把纸条还给祝农仁:“你是辛超的导师,一切本该由你定。不过范老师是教研室主任,要是不请他参加的话是否会引起误会,觉得对他不尊重呢?”
祝农仁举起右手食指晃了晃:“不至于吧。范老师校内校外要参加的论文答辩会多得数不清,简直像唱堂会的来不及赶场子,不会计较唱我们这一场挣几个小钱。要说教研室主任嘛,他范某人今年63岁,快进入倒计时了,延期聘任都有三年了。我听说系里正有意换一茬年轻点的呢,近几日就要发通知让大家自荐或推荐人选。我来古典文学教研室也有十多年了,所以想学毛遂来个自荐,这会儿就是去新校区递交自荐报告。还望辛老师到时候支持一票,给我个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噢。”
辛建业望着祝农仁油光光的大脸盘,心中暗忖道:“真是世上没有免费午餐,交易双方付出与得到原该大体上相等的。祝农仁不可能无偿满足辛家父子的愿望,自然是要索取回报的。”辛建业“哈哈”一笑,既没答应也不拒绝,他得吊着祝农仁的胃口,在儿子博士论文尚未正式通过之前,自己手上选举教研室主任这一票,好歹也是个筹码,不能轻易加在祝农仁头上。
这天晚上回家刚进门,辛太太便迎上来:“有个姓沈的女老师,几次打电话找你,我不想告诉她你的手机号,说不定待会儿还得来电话。”
“一定是沈之沁,她当然还会来电话,利益之争嘛。”辛教授轻蔑地摇了摇头,将书桌上的电话听筒拎起搁在一边,然后才走向餐桌。
“谁跟谁竞争,为什么要找你?”辛太太边摆碗筷边询问。她向来注意全面掌控丈夫或儿子身边的所有信息,不能让这两个最亲爱的男人吃亏。他们要是吃了亏,等于她全家吃亏。
“系里各个教研室主任要大换班啦,祝农仁和沈之沁都想顶替范修身,各自递交了自荐书,这几天正在拉票呢,我这一票投给谁,关系重大哦。”辛教授得意洋洋吞下一块肥酱鸭,等候夫人反应。
辛太太不屑一顾:“哼,不过是教研室主任,多大点官啊,还值得两个大教授去争?他范修身现在这个位置,不就是你当年主动让出来的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如今的教研室主任可是肥缺。当上教研室主任,自然而然成了学科带头人,尤其是我们古典文学教研室,每年光科研项目经费就有上百万,都攥在室主任手上。其他诸如挑选研究生啦,带研究生的人数多少之类的小利益,也都由室主任说了算。”辛教授给太太解释此类事情从不含糊,像在课堂上一样有条有理。
辛太太嘴里嘟囔着,飞快算了笔账,心态便有些失衡,愤愤道:“瞧瞧那没良心的范修身,你当初把教研室主任让给他做,等于送给他一个捞钱机会,他还好意思总跟你过不去,连我们超儿都受他辖制。”
辛教授笑着拍拍妻子手背:“那是我评上‘长城学者’后送给他的一个安慰奖。其实从前当教研室主任可没什么油水,名声好听罢了。要是像现在这样成了肥缺,我怎么会拱手相让呢?我又不傻。”
辛教授吃完饭又走进书房,将电话听筒搁回座机上。几秒钟后铃声大作,也许对方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拨电话。果然是沈之沁,一开口便充满揣测语气:“辛老师家电话真忙啊,拨得我手指头都痛了。”辛建业哈哈笑着,索性将错就错:“是啊,吃顿饭都不消停,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教研室主任换届一事闹的。所以我太太总不肯把我手机号给人家,还请沈老师多包涵噢。”辛建业既道出妻子不给手机号原委,又向沈之沁发出暗示,已经有人在她之前给自己打电话拉票了。
沈之沁果真不偏不倚顺着辛建业提供的思路作判断:“大概是祝农仁又在拉票了吧?你辛大教授自然算得上是他一张铁票,谁不知道令公子还扣在他祝农仁手上当人质呢。”
辛建业故意含糊其词:“哪里,哪里,两码事。你沈老师是女同志,天生就有优势嘛。”
沈之沁也不客气:“辛老师的观念很潮啊。像我这样符合‘无、知、少、女’条件的人本来就不多,别说竞争教研室主任,提哪级领导干部不得优先考虑啊。”
辛建业明知故问:“在下请教沈老师,这‘无知少女’之意究竟是褒是贬呢?”
沈之沁以为辛建业真不明白,放慢语速道:“‘无’是无党派人士;‘知’是知识分子;‘少’是少数民族;‘女’是女同志,我都占全了。辛老师你这一票难道还不该投给我吗?”
辛建业没接沈之沁话头,开玩笑一般故作惊讶:“怪不得沈老师那么漂亮有气质,原来不是汉族人。”
沈之沁似乎也有点飘飘然:“我是满族人,姥姥一辈原系爱新觉罗家族旁支,倒退一百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贵族格格。”
辛太太走过来,将丈夫的手机放在一旁,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来,辛教授立刻跟沈之沁打招呼:“沈老师,真不好意思,另有电话来,这事我们改天再聊吧,反正还有时间。”辛教授挂下电话并不去看手机,每当他接异性电话时间超过妻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辛太太就用这招让他迅速停下来。
三
辛超躲在研究生院大门外的树丛里,接连给姚姝婷发了几条短信,才看见女朋友从办公室跑出来。姚姝婷将一张小小的粘贴纸塞给辛超说:“送外省市高校盲审的博士论文今天封袋,你的论文分别被送到北京、山东和浙江这三所大学,我可是冒着风险偷看到的,快让你老爸去打招呼吧。要是盲审不过关,你的论文答辩会准备再充分也白搭。”
辛超迅速瞥了眼纸条,感激地一把搂住姚姝婷:“真能干,比‘潜伏’里那个翠萍还强。当初我爸就说研究生院教务是份美差,你还不信。”
姚姝婷推开他:“本小姐好歹也有硕士学位,怎见得你就该拿博士学位将来当教授,我一辈子在教务堆里混呢?”其实姚姝婷说这话纯属撒娇,若不是读辛建业教授硕士研究生时跟辛公子谈起了恋爱,她一个边远小地方来的女孩不可能一毕业便在上海F大学研究生院找到饭碗。
辛超吻了下女孩秀发:“快回办公室吧,别让人起疑心。我爸还叫我给外校三位参加答辩会的教授送论文呢,说是用快递寄不太礼貌,自己亲自送上门才显得有诚意。”
姚姝婷本来已经准备回办公室,一听辛超这话,转身拽住他:“依我看,索性每本论文中再夹上一千块钱,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日后就不好意思在答辩会上给你打低分啦。”
辛超觉得有道理,掏出钱包来,面孔顿时涨得通红,他身上只有五百多块钱。姚姝婷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好啦,穷书生,拿我的银行卡去吧,密码是你生日。”
辛超忽然有些迟疑不决:“婷婷,这样做妥当吗?再说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
姚姝婷收拢脸上笑意:“你不是说拿到博士学位落实了工作就结婚吗?你妈都答应把市中心那套房子过户到咱俩名下了,我的钱怎么不能让你用呢?”
这天晚饭桌上,辛超告诉父亲,已遵嘱将三本论文亲自送给了本市兄弟高校中将要参加他答辩会的A、B、C三位教授,只是没说出那三本论文中各夹了一千块钱,因为他无法确定父亲是否赞成自己的做法。姚姝婷塞给他的那张纸条此刻放在了父亲的书桌上,辛超希望父亲能在那几所外省市985重点高校中也找到关系,以确保他的博士论文能顺利通过盲审。
晚饭后,辛家父子难得有闲坐在一块儿看球赛转播,电话铃响了,辛教授认出来电显示的号码为A教授。近来为了儿子的论文答辩,他早已将相关人员的电话号码记得烂熟于心。A教授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建业兄,令郎今日送来论文中所夹一千元钱是怎么回事?按规矩,审读论文参加答辩都有明文规定的报酬,难道是你儿子要付我小费不成?”
辛教授立刻明白是儿子在自作聪明。本市高校古典文学圈内谁不知晓A教授为人清高,且向来讨厌现金沾手。比如出席某些学术会议,举办方仅象征性支付给与会者区区数百元车马费,A教授也定要人家打入银行卡,决不肯在领款单上签名,否则他宁可不要这钱。
辛教授朝客厅里儿子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故作轻描淡写同A教授打哈哈:“A教授,此事我真不知道。想来也是小儿一番好意,商品经济社会长大的一代嘛,如何能理解你A教授唯学问是上帝,视金钱如粪土的高风亮节呢,哈哈。”
A教授不依不饶:“让辛超明天来把钱拿回去,不然他的论文答辩会我恕不参加。”
辛建业还想解释什么,那边A教授已将电话撂下。辛教授无奈回到客厅,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朝儿子埋怨道:“谁叫你在论文中夹钱?他A教授每年光科研经费就是六位数,还会在乎你这点小钱?”
辛超不解地耸耸肩膀:“怎么啦,钱再少也是钱,烫手呀?瞧人家B教授、C教授,当着我的面就把钱揣口袋里了,还让我放心决不给低分,就他A某人不食人间烟火,嘁。”
辛教授搔搔稀疏的头皮,叹息道:“人跟人不一样的,你明天悄悄去A教授那儿把钱拿回来吧。等论文答辩通过后,我另找机会谢他。这事不要让B、C二位教授知道,免得他二人心里不自在。”辛教授叮嘱完儿子后返回书房,他还得按照准儿媳姚姝婷提供的名单给外省市高校参与辛超论文盲审的同行打电话,拜托人家手下留情。电话始终没打通,辛教授长长叹了口气,心底浮起一阵不祥的涟漪。
辛超按照父亲指点来找A教授。A教授刚给研究生上完课,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品茗,神情悠然自得。辛超走进办公室自报家门后说明来意,A教授猛然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好个辛公子,学问做得怎么样暂且不说,行贿手段倒蛮高明嘛,论文里面夹钞票,这难道也是得了令尊大人真传?”
辛超赶紧申辩:“不,不,我爸事先根本不知道,今天还是他叫我来向您认错道歉的。我爸说您一向清正廉洁,学术水平高超,最见不得歪门邪道了。”辛超垂下脑袋,等候A教授发落。
A教授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的皮转椅,抬起胳膊指了指旁边那几张研究生上课时坐的折叠式方凳,示意辛超坐下。随即问道:“你这样的行为不会只针对我一个人吧?”
辛超只求尽快得到A教授宽恕,早将父亲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便老老实实招认:“还给了B教授和C教授。”
“哦,那他们怎么处理呢?”A教授紧盯着辛超的脸。
“他们,他们什么也没说。”辛超嘟囔着,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A教授沉默片刻,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训道:“年轻人应该在做学问上多下功夫,知识才是力量,是立身之本,别的都不重要,明白吗?当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论文我会抓紧看的,按论文质量给你成绩。”
辛超如释重负离开了A教授办公室,走出很远才忽然想起,A教授并没有把一千块钱还给他。
四
F大学中文系各教研室主任换届工作如期开展,新任室主任候选人名单按照惯例得公示一周,广泛听取全系教职员工意见。公示榜贴出来了,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候选人竟然是沈之沁,令祝农仁倍感意外。
这些日子以来,祝农仁谢绝了兄弟院校报酬很高的授课邀请,扔下自己写了一半的学术论文,全力以赴投入竞选。除了递交自荐书,祝农仁又主动找系领导袒露意愿,并且立下军令状,若能当上教研室主任,保证每年拉到的科研经费赞助不少于100万,还可以将其中百分之二十交给系里。至于教研室的中青年教师,差不多个个都被祝农仁以各种无法推辞的理由请上了饭桌,吃人嘴软,再不把手中这一票投给他祝农仁,似乎说不过去。民主投票前夕,祝农仁反复分析过自己与沈之沁的竞争形势,最保守估计他的得票率也能有三分之二,也就是说,教研室主任职位之争,他志在必得,是因为有稳操胜券的理由。
古典文学教研室共有21名教师,其中二人目前在海外当访问学者,在校的19票中,祝农仁仅得了四票,15∶4,何其惨烈的竞选结果。祝农仁只觉得胸口发闷,嗓子眼冒出阵阵腥味,他担心自己是不是真会被气得吐血。不过祝农仁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个投票结果系有人造假。在古典文学教研室混了近二十年,祝农仁自信人缘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即使撇开平时关系一般的同事,就是板上钉钉的铁票,也不止四票呀。
第二天午饭时间,祝农仁来到中文系办公室,只有一位女秘书在值班。那女秘书正准备报考在职就读祝农仁的硕士研究生,见了未来的导师非常客气,悄悄说了几句替祝农仁打抱不平的话。祝农仁一脸无所谓:“民主选举嘛,只要竞争过程真正公平,谁当教研室主任都一样,又不是当总统。”
女秘书说:“祝老师心态真好,心态好的人长寿啊。”
祝农仁一笑:“虽然仅有区区四票,但我还是想谢谢人家把票投给我,只苦于不知是哪四位老师。”
女秘书以为祝农仁真的不在乎落选,而统计选票正好又是由她经手的,随口就报出了古典文学教研室四位教师的名字。祝农仁异常吃惊,这四个名字中居然不包括辛建业,他曾经认定最铁的一票。
辛建业获知祝农仁落选时,吃惊程度不亚于祝农仁本人。网上投票截止日那天晚上,辛建业坐在电脑前,心里反复掂量祝农仁与沈之沁两名候选人跟自己的关系,至于这二人谁更合适担任教研室主任一职,并不是他要考虑的。祝农仁身为儿子辛超的博士生导师,关系似乎近一些。然而辛教授心里很清楚,辛超的博士论文从选题,收集资料,论文大纲布局到完成全文,都是他辛教授一手包办的,辛超本人只写了个不足两千字的“后记”,祝农仁自然也用不着出多少力。而且在祝农仁由四级教授晋升三级教授的评定会上,辛建业已经投过赞成票,因此也不欠祝农仁人情。当然,辛教授不会放弃自己的民主权利,他把票投给沈之沁的理由是儿子的论文盲审送到了沈之沁以前工作过的北京某大学,而那所大学里他恰恰没有任何可以托付此事的熟人关系。他把票投给沈之沁后,准备在某个合适时机让沈之沁知道,他需要而且可能得到沈之沁的回报。
对于祝农仁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的15∶4,也是辛建业教授之前想象一百回都不可能预想到的悬殊比分。早知如此,还不如将自己那一票投给祝农仁,沈之沁反正赢定了,不会再去核查是哪几张票将她抬上了教研室主任的宝座。不过此刻辛建业又自我安慰,就算当初把票投给祝农仁,也改变不了他落选的局面,凡事最重要的是看结果,过程则完全可以忽略。
几天后辛建业与祝农仁在文科大楼走廊上相遇,辛建业热情上前打招呼,这份热情中多少包含着点未投对方一票的歉疚。祝农仁脸上掠过一丝沮丧,好像并不完全因为落选,也有做给辛建业看的成分。“辛老师,有个情况跟你沟通一下。关于参加辛超博士论文答辩会的人选,我原想请沈老师替代范老师的,可是昨天范老师明确表示,他既然已经出席过辛超的论文开题报告会,理所当然要参加论文正式答辩,再忙也无须旁人替代。范老师是教研室老前辈,我没理由坚持换掉他,所以先跟你打个招呼,对辛超我理当尽力的。”
辛建业哈哈大笑:“理解,理解,多谢祝老师。你是辛超的导师,一切由你作主,我本来就不便多插手,免得引起误会。”辛建业急匆匆离开文科大楼,脊背上渗出一片冷汗。他猜测祝农仁多半是摸清了投票真相,开始给他看脸色了,辛建业对祝农仁有气即出、有仇即报的性格并不陌生。倘若仅仅局限于言语或表情上的不满,辛建业完全可以忍受,他目前最担心祝农仁在儿子辛超的博士论文答辩一事上持不合作态度,那辛超的麻烦就大了。辛建业考虑再三,决定放下身段去找他的老冤家范修身,只要搞定这位范大仙,别人还不至于挑头出来跟辛家父子过不去。
F大学校园西侧那片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教职员工宿舍区,原先是清一色的红砖黑瓦三层小楼。由于房子年久失修,随处可见残垣颓壁。近年来F大学教职工纷纷搬离出去,房子或卖或租,居民结构大大改变,如今的宿舍区几近成为人员混杂的贫民窟,范修身便是住在贫民窟里唯一的教授。
范修身教授一辈子单身,除了教书做学问,所好之事有三:喝酒、养鸟、下围棋。据说范教授不肯搬离老宿舍区的原因,就是舍不得门前那个百余平米的独家大院子。院里有两棵老枇杷树,只要不下雨,树上总挂着十来个鸟笼子。枇杷树是父母留下的,鸟儿可是范教授养的。范教授给研究生上课不爱去教学楼,就让学生坐在枇杷树下,讲完课顺带着请学生陪他喝酒下棋,因而范门弟子从师数年,学问有多少长进不敢说,酒量棋艺在F大学校园可谓闻名遐迩。
辛建业推开范府院门,只见院子里散落着空酒瓶啤酒罐,椅子翻倒在地,院角墙面上抽象画湿迹未干,想必是醉酒者所创作,骚臭混杂着酒味,令辛建业恶心得直想吐。枇杷树下一只八哥突然叫了起来:收官,收官,点子了,点子了。辛建业吓了一跳,这鸟学说人话,还真有点像它东家的腔调。
“啊呀呀,辛长城光临寒舍,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自从辛建业评上长城学者,范修身就没再叫过他本名,当面背后都叫“辛长城”,好像要提醒所有的人,辛建业的“长城学者”称号如何得来。
辛建业有备而来,若无其事扶起一张椅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两瓶“五粮液”放在石桌上:“去外地上了两天课,小地方人热情,非送我这些东西不可,我又不喝酒,借花献佛吧。”
范修身双眼发亮,拆开酒瓶包装察看了一番防伪标记,随即一手抓起一瓶酒放到鼻子底下:“别是假冒名酒哦,我一闻就知道。”
辛建业笑道:“管它真的假的,反正都归你了。”
范修身此刻倒很清醒:“你辛长城今天来找我,是为令公子论文答辩开山铺路吧?”
辛建业摇摇头:“范兄你也把我看得太势利了,同事几十年,两瓶酒的情分总不止吧。”
范修身立刻换上一本正经面孔:“那好,情分归情分,论文归论文,我参加任何论文答辩会都喜欢实话实讲,对令公子也一样。”
辛建业不住点头:“这就好嘛,我叫辛超早点把论文送过来,也好在答辩会之前及时聆听你范老师教诲。”辛建业话里意思很清楚,你范修身有意见趁早说,不要拖到论文答辩会上乱放炮。临走时辛建业又添上一句:“我家辛超五岁学围棋,正宗童子功,不过比起你范兄肯定差远了,哪天让他上门来,学问围棋一块儿请教,也好陪范老师消遣消遣。”
范修身果然一脸惊喜:“令郎居然有围棋童子功?那棋力可了不得,老朽恭候啦。”
辛超按父亲旨意将博士论文送到范修身家,同时带来一副上好云子围棋,准备孝敬范修身。尽管辛超一向看不惯范修身的轻狂做派和邋遢相,但为了自己能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还是硬着头皮前来登门求教。
范修身汗衫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从屋里出来,辛超双手递上论文,他接过去朝石桌上一扔,却饶有兴致拈起一粒黑色云子,举至光亮处察看成色,称赞道:“真是好云子啊。”
辛超内心不悦,但他记住父亲叮嘱,依然努力赔着笑脸:“范老师高手好眼力,学生要好好向范老师请教。”辛超说着在石桌上摆开棋盘,将黑棋罐拿到自己一边,抢先布下两颗黑子。
范修身对辛超的谦恭态度很是受用,眼前这个年轻人至少不像那些学棋三天的愣头青,总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过范修身想起辛超是有童子功的,自己不一定有棋力让他两子,让他执黑先走大概还行吧。
手谈开始,鸟儿们也都识相地停止了鸣叫,院子里只有清脆的落棋声。下了不到二十手,辛超便在心里讥笑范修身:“这等对弈者,本博士即使面对十张棋盘来个车轮大战,赢面也在九成以上。”辛超自然很明白此番登门下棋的目的是为了讨好范修身,绝不能让对方丢面子。于是他开始作长考状,还时不时皱起眉头,似乎已经被对方逼上了绝路。当范修身企图围堵他一条大龙时,辛超又假装没看见,连出两手昏招,结果让范修身中盘获胜。
赢棋后范修身心情大好,不但兴致勃勃提出复盘,还要给辛超讲解棋路。辛超屏住呼吸,频频点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露了馅。这一日辛超共陪范修身下了三盘棋,一胜二负。胜的那盘棋他只赢了范修身一目半,输的两盘都输在中盘。范修身心满意足,拍着辛超肩膀:“小老弟,有空常来我这院子坐坐啊。至于你的博士论文嘛,放心好了,我在答辩会上保证口下留情。”
辛超从范修身家出来,嘴角现出一丝嘲讽:“老头其实也蛮好哄的,赢了棋连辈分都降下来了,看来是人都免不了那点虚荣心。”
五
辛超收到姚姝婷手机短信着实吓了一跳,“你的论文盲审成绩反馈过来了,一个B两个C。”辛超双手一阵发抖,差点儿将手机滑落在地上。一个B两个C,意味着外校盲审他论文的教授不认可论文质量,他的论文没有达到答辩所需的最低水准:两个B一个C。
姚姝婷等候在他俩常去的“星巴克”咖啡馆,辛超刚坐下,她便开始埋怨:“三年时间弄不出一篇论文,总让你老爸捉刀。其实他那种做学问的方式,就像压在箱子底下的毛料中山装,看上去再挺括,也没人要穿的。”
辛超喝了口奶香味十足的卡布其诺,低声辩解:“我爸是长城学者,二级教授加博导,还指点不了我一篇博士论文吗?”
“他那是指点啊,简直就是拿篇旧论文换上你的名字而已。连注释方式、参考书目都那样陈旧,也不晓得引用一点当代西方时髦的美学观点或词汇,能让人读出新意来吗?”姚姝婷的话句句点出要害,身为女朋友,她倒是认认真真读过辛超这篇论文的。
“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辛超一脸无奈看着姚姝婷,他从来不错过让别人替自己拿主意的机会,而且丝毫不觉得有伤自尊。
姚姝婷掏出手机,点击几下显示屏说:“看看吧,这是我偷拍下来的。北京那位教授的评语中似乎还有翻身机会,他建议你将论文作修改后再参加答辩,所以这个C有可能改判为B。你把论文改好后,一定要摸清此人底细,要是二稿能让他手下留情给个B,一切都OK。这件事倒应该让你老爸帮忙的,他几十年积下的人脉关系再不用,过期作废啦。”
辛超大口喝完咖啡,心情顿时释然。眼前的女孩虽然比他小两岁,但关键时刻总像个大姐姐,心理素质特别好,比自己更能扛事,这也是辛超喜欢姚姝婷的理由。
儿子论文的盲审成绩让辛建业教授惊得目瞪口呆,他愤愤不平道:“盲审,盲审,这篇古典文学论文就算送到核物理教授跟前,也打不出如此低的成绩来呀。现在有的人就是缺少职业道德,拿了评审费,恐怕连论文翻都不翻就随便打分,简直无异于草菅人命。”辛教授嘴角泛起些许白沫,心里很不是滋味。要真是盲审者没读过论文就打分还好,倘若读了论文后打出此等低分来,那叫顶着“长城学者”桂冠的辛教授还有何胆量继续在学术圈里混,毕竟儿子的论文完完全全出自老子之手啊。辛教授又想起北京那位盲审教授他是托了沈之沁去打招呼的,为此还将选举教研室主任那一票投给了沈之沁,这世上但凡投资总要有所回报的,难道沈之沁回报给他的就是辛超论文上的那个C吗?
沈之沁应辛建业之约来到学校“艺术楼茶室”。这些天正逢华人影视界某大亨驾鹤西去,其生前捐赠给F大学的艺术图书馆和艺术楼餐厅茶室,都在窗户走廊上挂了黑色绸带以示悼念,服务员小姐胸前还缀了朵小白花,气氛显得有些沉闷。沈之沁自当选教研室主任以来,心情一直不错,精神亢奋,笑靥如花,浑身散发耗不尽的热量,却不料在茶室里被冷却下来。
“辛老师,真对不起,我原以为此事再保险不过了,谁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沈之沁真诚向辛建业道歉,她当然清楚论文外审成绩对之后顺利进入答辩程序有多重要。
辛建业搔搔头皮,不无尴尬地试探:“沈老师所托的是否审读者本人,要是有个阴差阳错,打出这样的成绩就不足为怪了。”
沈之沁沉默片刻后道:“辛老师,既然你在教研室主任选举中投了我的票,又将令郎之事托付给我,可见你对我的信任。那么我也不瞒你说,我是离婚后从北京调来上海F大学的,辛超论文的外审者是我前夫,我托的就是他。”
辛建业用手拍拍胸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若不是为了儿子,我实在无意知晓沈老师个人情况。只是你们都离婚了,你那位前先生还会出手相助么?”
“肯定会,我那前老公纵有再多毛病,仍是个说话算数讲义气的纯爷们儿。”沈之沁回答得十分干脆,手中茶杯配合语气重重放在小圆桌上,溅出不少茶水。服务员小姐悄无声息走过来,擦去桌上水迹,目光掠过沈之沁和辛建业,似乎在猜测二人的关系。
辛建业有点坐不住了,便直奔主题:“那好,我索性求沈老师求到底。外审教授虽然给辛超论文打了C,但评语中还是建议他作修改。我让辛超修改完后再递交第二稿,到时候只要能将C改成B就行了。”
“一言为定,辛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尽力而为。”沈之沁答应得很爽快,的确像在某位纯爷们儿身边熏陶过。
晚饭桌上,辛教授向妻儿报告沈之沁的承诺。辛超一脸无所谓:“不管你托什么人,能让我拿到博士学位证书就行。”
辛太太则不太乐观:“沈之沁这话靠得住吗?哪个离了婚的男人肯为前老婆出力?替小三卖命还差不多,要不然离什么婚呢?”
辛教授虽然习惯妻子的小市民表达方式,但总能温和地将自己与她区别开来:“不要把人心都想象得那么阴暗嘛,人家离了婚也不代表没有丝毫感情,世上的人千差万别的呢。”
辛太太冷笑道:“那好啊,你就在沈之沁这棵树上吊着吧。到时候咱儿子拿不到博士学位,看你辛大教授长城学者的脸往哪儿放?”
辛建业问儿子:“论文第二稿你改还是我改?”
辛超正全神贯注于电脑游戏,头也不回道:“当然劳你辛教授大驾啦,本来第一稿就是你的大手笔嘛。”
沈之沁当晚就给前夫打电话:“喂,辛超论文修改后你要帮忙的哦,打个B就行。上回拜托你的时候没讲清楚,他老爸是辛建业,F大学中文系唯一的长城学者。这次选举教研室主任,人家把票投给我了,你也得给我个面子。”沈之沁说话口气一如离婚前,不含半点客气成分。
前夫调侃道:“你要不说是辛大教授的公子我还纳闷呢,这论文从选题、结构到语言,甚至连注释引文,都完全是辛大教授的风格,毫无新意,所以我才打了C。”
沈之沁截断对方话头:“没有证据的话少说,人家是父子俩,子承父业嘛,风格相近有什么好奇怪的。”
前夫不肯善罢甘休:“都是吃古典文学这碗饭的,谁不知道谁呀。不过我也真是可怜辛教授,这世上可以有‘富二代’‘官二代’,哪有做学问傍靠父母的呢?日后辛公子要真是子承父业,在高校谋饭碗,一辈子得写多少论文,都让老爹捉刀么?”
沈之沁不耐烦了:“你管那么多呢,帮不帮忙给句痛快话。”
前夫笑着打哈哈:“好吧,教研室大主任,不管他二稿改成什么样,到了我手上,至少给个B。”
沈之沁放下心来,随即拨通辛建业手机,将前夫的承诺转告了他。
辛建业异常兴奋,弄醒已进入半睡眠状态的妻子,向她报告好消息。辛太太迷糊中喃喃道:“这两人还是有情有意的嘛,离什么婚呢?”
六
辛超好些日子没见到同门师兄小艾。说是师兄,因为小艾已经师从祝农仁整整六年,今年若再不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就将被永久取消获得博士学位资格。小艾来自江西农村,那里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博士”究竟有多大学问,为何要读上二十几年书才能戴个“博士帽”。
刚考上祝农仁博士生那阵,小艾是个专业思想巩固的好学生,他接连写出几篇高质量学术论文,却苦于无处发表。后来导师祝农仁将这些论文推荐给某些学术刊物,算作师生合作,论文发表时导师的名字挂在小艾前面。小艾并没有觉得不公平,以第二作者身份露面,总比将论文压在抽屉里好吧。从此小艾就把导师称为老板,自己定位成打工仔。导师祝农仁先后申报成功几个重大科研项目,作为项目负责人,祝农仁实际掌控着近百万元科研经费,如此经济实力很能吸引小艾这样的贫寒学生。
小艾将大部分精力转移至导师的科研项目,每个月有近两千元收入,再加上博士生津贴,除了自己日常生活开销,还有些许盈余接济老家的父母弟妹。读博头几年,小艾几乎没有时间撰写论文,祝农仁则几次三番帮他找理由推迟论文答辩,这般一推再推便到了第六年。现在小艾回过头捡起那些早该读完的参考书籍和资料,发现它们变得异常陌生,其中有些当时还算时髦的学术观点和词汇,已被更加前卫新颖的学术思潮所淹没。每每参加中文系博士论坛活动,小艾一开口总会引来学弟学妹们的冷嘲热讽,在比他年轻几岁的博士生眼里,小艾近乎是个发育不良且未老先衰的学术侏儒,日后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前途,顶多去中学混个语文老师当当。
眼下导师的科研项目逐项进入尾声,祝农仁也频频催促小艾交论文,要是弟子最终无法得到博士学位,于导师而言自然是重大名誉损失。小艾开始日以继夜赶写论文,28万字的博士论文,一连交出四份初稿都被导师否定。祝农仁好像完全对小艾丧失了信心,以最后通牒口吻警告弟子:“要是再改不好,这种质量的论文,就算我同意你答辩,其他参加答辩会的教授也不会放你过去,无非是让我跟着你一块儿丢人吧。”
小艾崩溃了,整天将自己反锁在博士生宿舍里,准确说是白天黑夜都躺在床上,甚至借助于安眠药,却没有一分钟可以真正进入梦乡。正巧与小艾同住一间宿舍的外系博士生出国进修去了,因而无人知晓小艾身在何处。直至吃完宿舍里最后一包方便面,小艾才给师弟辛超发了条手机短信。
辛超推开小艾宿舍房门,脚步迟疑着不敢进去。小艾整个人瘪了一大圈,头发好久没理了,乱糟糟堆在脑袋上,脸庞便显得格外瘦削。大白天屋子里拉上了窗帘,散发出阵阵难闻气味。小艾一把将辛超拽进来,重新反锁上门,然后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对辛超说:“外面有保密局特务监视,所以我得把自己关在屋里。”
辛超用力挣脱开小艾,讥讽道:“电视剧看多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玩小孩子把戏,真有空喔。”
小艾捶胸顿足,嗓门依旧压得很低:“不骗你,真有特务在门外,我每时每刻都听到他们在诅咒我,嫌我的论文没水平,不想让我得到博士学位。”小艾眼中涌起泪花,表情十分痛苦。
辛超心生疑惑,双手抓住小艾肩膀,使劲摇晃着喊:“老兄你玩笑开够了吧,发什么神经?”
小艾突然笑起来:“不过我不怕特务,过几天我就去买防窃听设备,而且我已经写完论文后记,那水平得诺贝尔奖都绰绰有余。”小艾硬把辛超拉到电脑台前,要师弟欣赏他的杰作。
辛超看见电脑屏幕上用大号黑体字打出的一段文字:“……我马上就要成为大博士啦,为此我万分感谢导师祝农仁。祝农仁先生是当代李白,酒量好生了得,酒后驾车能醉倒警察;祝农仁先生是当代武侠,打通了我学术上的任督二脉;祝农仁先生更是当代鲁迅,把整个中国扛在自己肩膀上来思考……”
辛超扔下鼠标扭头问小艾:“你老兄脑子没病吧?这哪里是写后记,纯粹将咱俩的导师祝农仁当猴戏耍,你不要博士学位了?”
小艾满脸困惑:“这可是我呕心沥血一个多星期才写出来的,你还觉得不够理想吗?”小艾神情紧张地抓住辛超衣服,期待着得到对方肯定。
辛超忽然心生怜悯,挣脱开小艾双手,努力用平静口气道:“小艾,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闭门用功,只是这篇后记还有些地方需要商榷,你暂时不要发给任何人看,我明天来帮你一起修改。”
小艾情绪松弛下来:“谢谢你好兄弟。我就在屋里等你,暗号是敲门声二长一短,别人来我决不开门。”
辛超回到家把小艾的情况告诉父母。辛太太退休前是护士长,职业敏感立刻帮她作出判断:“小艾的情况很像突发性精神障碍症,若不尽早治疗会贻害终身。”
辛教授指点儿子:“给你导师打电话报告一下,别说我和你妈已经知道了。”
辛超拨通祝农仁手机,耳边传来一片嘈杂声,祝农仁好半天才接电话,看样子正身处某个应酬场合。辛超简要说了小艾的事,祝农仁很不以为然:“这个小艾啊,完不成论文就实话实说嘛,装神弄鬼干什么?”辛超想替师兄求个情,让小艾交论文的日期再宽限几天,然而祝农仁好像很不耐烦,急匆匆挂了机。
辛超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又赶到小艾宿舍,却怎么也敲不开门。他突然想起小艾跟他约定的暗号,于是在门上敲了二长一短。门悄无声息开启了,待辛超进去,门又很快关上。小艾从门背后蹿出来,吓了辛超一跳。只见小艾身穿黑色博士长袍,头戴博士帽,将帽檐垂下的紫色飘带缠绕在自己脖子上。小艾兴奋地拥抱师弟:“我已经等候得太久太久,现在我终于等到你了,请跟我一块儿去拍毕业照吧。”这一瞬间,辛超终于相信了母亲的判断,小艾精神出了问题。
小艾父母从江西老家来到上海,无论中文系领导如何劝说,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执意要将儿子带回家去。小艾父亲两眼直愣愣看着祝农仁:“祝教授哇,咱是送儿子来大城市念学问的呀,熬了那么多年,咋倒把脑子念坏了呢?”
小艾母亲抹着眼泪,默默收下中文系师生为小艾捐的款,却说什么也不肯让儿子留在上海治病。“我儿子要是待在老家,早就娶媳妇生孩子了。这大城市鬼气太重,不是我们乡下人该来的地方,儿子还是留在我身边牢靠。”
小艾退学走了,祝农仁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竟然一个多星期没给研究生们上课。
七
F大学校园网上的博士论坛这些天成了师生关注的焦点。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小艾在毕业论文答辩前夕突发精神分裂症,因而被迫离校,引来唏嘘声一片。全校各系各专业在读博士生们纷纷跟帖发表看法,连上课时都有人悄悄用微信参与信息发送传播。小艾事件的讨论经过数日发酵膨胀,主题逐渐演变为对本校某些教授博导师德的指责。有人形容导师就像包工头,学生被迫沦为出苦力的民工,导师将争抢来的科研项目层层发包给博士硕士们去干,自己挂名学科带头人。几十万上百万的科研经费导师拿大头,每个月手指缝里漏下个千儿八百的碎散银子给学生,还不够学生开销食堂里的一日三餐。
生命科学系有个网名叫“狗尾巴草”的博士生,在网上晒出其导师家的生活费用账,从卫生纸到苹果手机,从老婆的化妆品到女儿的三角钢琴,全都用科研经费报销。这位教授很少关心弟子读博三年究竟读过几本学术专著,拓展了多少专业视野。每逢导师给研究生们上课,学生必定得把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发票交给导师,让导师从科研经费账户上报销出现金来。发票交得多,导师脸色就好看;搞不到发票的话,即使给导师的项目干活,也拿不到报酬,别以为天底下只有农民工才遭拖欠工资。
辛超因为师兄小艾离去,内心愤闷不已,他很清楚小艾的经历其实跟“狗尾巴草”所描述的大同小异。于是辛超化名“蜗牛”,加入了“狗尾巴草”的朋友圈,也在微信上宣泄读博士的苦恼。“蜗牛”告诉“狗尾巴草”,导师的科研经费最方便的是以交通费形式报销,所以他每回坐出租车都把发票攒起来送给导师。而师兄家境贫寒,一辆二手自行车骑了好几年,连公共汽车地铁都舍不得坐。师兄坐不起出租车却常常在马路边或商场小区门口捡洋落,见有出租车停靠,人家下车后不要发票,他便上前向司机讨要。遇到拉了单长途生意,司机心情好,会撕下发票扔给他。碰上只挣了个起步价,没准人家两眼一瞪:“连出租都坐不起,要发票干什么?”赶叫花子一般。
几十条微信来回之后,“狗尾巴草”显然和“蜗牛”成了知己,每天都用微信聊天。反正近来导师祝农仁成了隐身人,论文答辩日期也推迟了,辛超乐得逍遥,电脑台前搁着手机,游戏微信哪样都不耽误。
辛建业教授也整天面对电脑,那是在替儿子修改博士论文。本来辛教授想跟儿子探讨一番修改思路,儿子不耐烦:“送佛送上西,帮忙帮到底。让我读博士可是您和老妈的意愿,要是我拿不到博士学位岂不辜负您二老期望?再说辛大教授也丢不起这个人啊。”辛超自上小学开始,就习惯于拿父亲当拐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根拐棍是父亲硬塞到儿子手里的,现在儿子已经扔不掉了。
身为小艾的博士生导师,祝农仁心里也很内疚。他一直以为像小艾这样的农村孩子吃得起苦,性格坚强,尤其在自尊心和情感方面,相对于城市长大的独生子女而言,显得略微粗糙些,至少不会太敏感。祝农仁做科研项目,很少让辛超打下手干杂活,唯恐引起辛建业教授不满,况且辛超也不缺钱。而给小艾派活,祝农仁不仅没有丝毫顾忌,反倒认为自己是在帮小艾脱贫,天经地义。小艾活干完后,祝农仁支付报酬时,感觉小艾同家里请的钟点工没什么两样。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小艾的感受,总觉得一个农村娃能与辛超这样的教授儿子一起攻读博士学位,应该很知足了。
“狗尾巴草”没有信守诺言,而是将他与“蜗牛”本来限定于在朋友圈内聊的话题统统发到校园网上,以期最大限度博取点击量。
祝农仁很快判断出“蜗牛”就是辛超,便在第一时间约弟子见面。辛超没有思想准备,以为导师隐身数日后终于想起了自己传道授业的职责。祝农仁将手机页面刷新至“狗尾巴草”的那些段子上,放在辛超面前:“我不否认曾经让你和小艾帮我搜集发票,那只是无奈之举。高校现行财务制度僵硬,缺乏灵活性和实用性,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不相信令尊大人每年30万元的长城学者津贴,每一分钱都花在学术上,而没有变成你家早餐桌上的牛奶面包。”
辛超明白自己被“狗尾巴草”出卖了,其实他早该想到这一点,两个素不相识之人仅凭网络上虚无缥缈的惺惺相惜,信任度又能有多高?辛超此刻担心的是祝农仁对他的报复,导师若不想让弟子过关,岂不易如反掌?辛超决定主动出击:“祝老师,我是因为小艾离去受到刺激,并非对您个人有何恩怨。当然,校园网上传言难免对您个人形象起副作用,我日后会设法来弥补,只求此事别影响我的博士论文答辩。”
祝农仁哈哈大笑:“辛超,你也太小看祝老师肚量了。恰恰相反,我现在巴不得你马上通过论文答辩拿到学位。今年统共你和小艾两个毕业,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折了小艾就是百分之五十,总不见得让我颗粒无收吧。”祝农仁满脸真诚,眼神中甚至流露出恳求弟子别再出岔子的渴望。
辛超吃了导师安心丸,一时间愧疚与报恩情绪满腹交织翻腾:“祝老师,我是小人之心,您大人雅量,宽恕弟子这一回吧。”辛超从小到大很少真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此刻他内心充满悔恨,眼中噙着泪水。
祝农仁拍拍辛超肩膀:“好啦,早点把论文改完,争取让北京那位盲审的教授打出B以上成绩,我们这边就好着手准备论文答辩事宜。虽然你是延迟答辩,但别指望能轻松过关,还是谨慎从事为好啊。”
这天晚上,辛家父子在书房中进行了一番长谈。辛超将祝农仁的表态转告父亲,说:“祝农仁还算宽宏大度之辈,你没投他教研室主任票,我又在网上影射导师,他能不记恨,真是不容易的。”
辛教授把一个U盘递给儿子:“论文改完了,你不妨在后记里再添上些对导师的感恩之言,也好对得起他这番善意。另外,沈之沁那边也有了确切消息,只要把论文修改稿寄过去,北京那边盲审成绩百分之百不会低于B。”
辛超把玩着小巧玲珑的U盘,低头嘟囔:“爸,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从今往后我一定静下心来读书做学问,不让你失望。”
辛教授点头感叹:“儿子,你老爸这辈子除了留给你满屋子的书和做学问的经验,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了。”
辛太太走进书房,接着丈夫话头说:“儿子,别信你爸说得那么可怜,你将来结婚的房子车子我们也准备好了,要不那鬼精灵似的姚姝婷肯嫁给你么?”
八
辛超博士论文答辩日期正式确定在11月11日,周末。姚姝婷一得知日期就跟辛超开玩笑:“要是你不能通过答辩,戴不上博士帽,本小姐可不再恭候,立刻跳槽,让你重新去过光棍节。”
答辩前几天,祝农仁没再让辛超传话,而是亲自给辛建业打电话:“辛老师,辛超答辩会前正好是我几个硕士生的论文开题报告讨论,想请您参加。等开题报告结束,您也不必退场,索性就参加辛超答辩会吧。”
辛建业的第一反应:“我是辛超父亲,理该避嫌才对吧。”
祝农仁似乎有些为难:“我哪能不知道规矩。只不过担心范修身到时候老毛病重犯,满嘴跑火车。还有兄弟高校请来的A、B、C三位教授,毕竟我跟他们关系不像您那么铁,有您在场撑着,人家总归要给面子的。”
辛建业脑子开始高速运转,对祝农仁的提议不置可否。
祝农仁则坚持邀请辛教授到场:“辛老师,自从小艾退学后,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辛超身上,希望他能一次性顺利过关,别再出现波折。就算不为学生,也得顾及当导师自己的脸面哪。”祝农仁态度异常诚恳,由不得辛建业推辞,辛超毕竟是他辛建业的儿子。
辛建业终于答应下来。
辛超博士论文答辩那天,祝农仁有意将前一场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讨论和之后的答辩安排在同一个会议室举行。前一场讨论结束后,辛建业起身告辞,祝农仁当着众人面挽留:“辛教授难得大驾光临,不妨多坐一会儿,也好对我们日后的论文答辩工作多多指教。”
辛建业心照不宣,就势走到会议室角落坐下:“指教不敢,权当旁听学习吧,要不祝老师以为我摆架子呢。”
众人发出一片笑声,没有谁去细心品味他二人话中的意思,连素有“答辩杀手”之称的范修身教授也只是浅浅一笑。
辛超博士论文答辩顺利通过。不知是否因为辛建业教授压场的缘故,整个答辩过程超乎寻常地轻松,辛超收获最多的是褒奖声,其中有不少乃为过誉之词,但凡听力正常者都听得出来。
辛太太在五星级酒店为儿子订下两桌谢师宴,且早早带着准儿媳姚姝婷等候在酒店门口。所有参加辛超博士论文答辩的教授都在受邀之列,连辛超那几个为答辩会作记录倒茶水的学弟学妹也被请上桌。在辛太太心目中,这场宴会几乎可以被视为儿子的订婚宴,因而她不怕破费。
这场豪华谢师宴酒香尚未飘远,某天早上,姚姝婷打开办公室电脑,一封实名举报信蓦然出现在研究生院邮箱里,举报中文系20XX级博士生辛超毕业论文答辩违规。举报信指出:儿子论文答辩,父亲同时在场,完全违反了论文答辩亲属回避制度。辛建业教授本人系F大学学术高评委委员,长城学者,却无视相关规定,自始至终参与其子辛超的博士论文答辩过程,等同于变相作弊,答辩结果应视为无效。三名举报人正是那天被祝农仁临时抓差的硕士生,辛超的学弟学妹。
姚姝婷感觉胸前一阵痉挛,几乎快要窒息了。她立即给辛家父子二人发去短信,报告这个致命噩耗。发完短信才明白自己是徒劳的,因为举报信已同时发往校长办公室和校学术规范委员会。
辛家父子成了校园网上的热门话题,连续一个多星期占据点击量榜首。尽管辛建业教授主动辞去校学术高评委委员职务,并向校长写出书面检讨,辛超的博士论文答辩成绩依然被取消了。
辛太太在丈夫跟前哭喊叫骂:“一定是祝农仁和范修身使的阴招,两人连手下套让你们父子往里跳呢。你没投姓祝的教研室主任票,又抢过范老夫子的长城学者,现在报应到儿子身上了吧,这才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辛教授连日血压升高,请假在家休养,此时有气无力地阻止妻子道:“没有证据的话少讲,传出去只会雪上加霜,这种时候唯有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出乎辛家夫妇意料的是,祝农仁和范修身居然相约一块儿来探视辛教授。祝农仁一脸沉痛:“辛老师,真是对不起啊。我本意想着让辛超顺利通过论文答辩,当时在场都是教研室自己人,外校来的也是圈内同行,所以就没把规定考虑得那么细致,确实是我当导师的失职。”
辛建业倚靠在沙发上,目光几度与祝农仁对视,试图探究出对方话语中有几分真实性。
范修身则是一贯的不阴不阳:“辛老弟,你可要保重身体啊。令郎还年轻,此次论文通不过,不等于以后就没机会了,何至于让老弟急得卧倒在床呢?想当初我拼命争取长城学者而不得,岂不比区区博士论文答辩事大,我也没去跳黄浦江啊。凡事想开了就好,不然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得别人啦。”范修身娓娓劝解且情真意切,倘若让不知道他与辛建业争抢长江学者那段掌故的人听来,倒真会觉得范修身心胸宽广,拿得起放得下。只可惜躺在床上的辛建业明白,范修身哪里是真心登门探望他,这是看他辛建业笑话来了,范修身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多年。
辛建业一言不发,双目半合半睁,竭力使内心和脸部表情保持平静。他很清楚面对这两位同事,此刻他说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让祝农仁或范修身传出去,只能使自己和儿子的处境雪上加霜。
辛太太躲进儿子房间,客人上门她连茶水都不伺候,任由祝农仁和范修身干坐。辛太太认定是这两人联手坑害了自己丈夫和儿子,她没下逐客令已经够客气的了。
九
寒假来临,辛超告诉父母,他决定去江西山区看望师兄小艾,连春节也打算在农村过,权当旅游。辛教授和辛太太没有阻止,而且还给小艾一家人买了不少礼物年货,准备让儿子带去。
夜里躺在床上,辛教授悄悄对妻子说:“儿子遭遇如此人生挫折,我真担心他变成第二个小艾,出去散散心也好。”
辛太太止不住泪水涟涟:“为了这顶博士帽,我们逼着儿子读了22年书,真不知道是不是值得。”
辛教授轻轻叹了口气:“都怪我,总觉得我辛建业的儿子天经地义该有博士学位,日后也当教授的。这二十多年来,不但儿子活得累,我自己又何尝轻松过一天呢。”辛教授边说边按自己太阳穴,自从儿子博士论文答辩成绩被取消后,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
辛太太服侍丈夫吃了药,婉言劝慰:“别想那件烦心事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等学术规范委员会最后裁定吧,总不见得叫你们父子二人去吃官司吧。”
辛超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姚姝婷了。这天傍晚,辛超来到研究生院办公室,想请姚姝婷跟他一块儿去小艾老家。姚姝婷满脸不悦,断然拒绝道:“自己麻烦事未了,倒有心情游山玩水,还要去看望那个神经病,你大概脑子也坏掉了吧?”姚姝婷的话犹如无形之手,狠狠扇了辛超一记耳光。辛超立刻如同盐水腌过后的黄瓜,耷拉下脑袋,随即无比沮丧地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已经背上了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
小艾来火车站接辛超,他身穿藏青色崭新羽绒服,头发好像刚理过,整个人精神焕发,见到辛超便张开双臂来了个大拥抱。
辛超不免有些意外:“小艾,你是一个人来接我的吗?”
小艾笑着反问:“当然,这里除了我还有谁认识你?”小艾目光清澈明亮,神情欢快,身子站得笔挺,一扫离校时的病态。
辛超小心翼翼问道:“小艾,你身体好了吗?最近几个月干了些什么?读些什么书?”
小艾夺过辛超的双肩包背在自己身上,一手拉起行李箱:“我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哄你们的。瞧我有的是力气替你把这些东西弄回家,别的咱到家再聊。”
辛超内心欢叫起来,兴奋地捶了捶小艾后背:“我还以为你回老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呢,原来是演戏,演技还真不错,上戏剧学院都够格。”辛超终于放下心来,下火车前他还曾担心此番重逢会在病房里见到师兄。
走出火车站,有个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孩迎上来,小艾忙给辛超介绍:“采萍,我小学同学,县城中学语文老师,现在是我女朋友,我们这个春节就办事啦。”
采萍有些羞怯,跟辛超握了下手,眼睛却盯着小艾:“不是说他也带女朋友来吗?怎么一个人?这下倒好,你有伴郎了,我的伴娘呢?”
小艾立刻摆出老大哥架势追问辛超:“真的哎,姚姝婷怎么没来?不会因为你那破论文答辩搁了浅她要跳槽吧?”
辛超像只快乐的气球刹那间被扎破了,垂下脑袋喃喃道:“真是一言难尽啊。”
这天晚饭后,小艾带辛超去附近散步,来到一座小山坡下。小艾指着几处断壁残垣:“那就是我上小学的地方,现在村里年轻人都离开了,找不到老师,学校办不下去,只好把本村留守儿童送到镇上或县城去读书。”
辛超心生疑惑:“小艾,你不会想回老家当乡村教师吧?F大学还替你保留着学籍,可以回去重新做博士论文的。”
小艾摇了摇头:“从本科到博士,整整十年,只觉得天天都像在爬山登塔,我的心太累了。一个农村孩子生活在大城市,才体会到什么叫‘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在那里永远不可能过上老家这样的舒坦日子,所以我不想再回F大学。”
辛超替小艾惋惜:“其实你就差博士论文了,咬咬牙就能熬过去。”
小艾推搡了一下辛超:“这些话留着给你自个儿鼓劲吧,你辛超要是不拿博士学位日后也当个教授,可真太辜负你的教授老爸了。”
大年初二,小艾的婚礼在县城中学礼堂举行。寒假结束后,新婚夫妇将双双任教于这所县级中学。尽管小艾最终没能获得博士学位,但他的硕士研究生学历,已是这所学校教师中有史以来的最高学历了,为此学校还专门拨款在县城为小艾夫妇买了套商品房,作为引进尖端人才的奖励。
辛超住在小艾新房客厅里,心里由衷替师兄高兴,甚至还有些许羡慕。辛超想,要是小艾现在还留在F大学,会有这么好的一个家么?
大年初五凌晨,辛超正跟小艾夫妇一块儿放鞭炮迎财神,突然间手机响了,传来辛太太急切的声音:“超儿,快,尽快回上海,越快越好。”
辛超想问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母亲的回答依然是:“尽快回上海,越快越好。”
十
辛建业教授怎么也想不到副校长会在隆冬之夜登门拜访。这位副校长分管人事及科研工作,全校各类学术委员会,好像也在他管辖范围之内。副校长进门略微寒暄几句便作起自我检讨:“辛老师,真是抱歉得很哪,今天上午才听说你近来身体欠佳,怪我工作不细致,没能及时来府上问候,我要向你和夫人道歉。”
辛太太端上香茶,抢在辛教授之前试探:“校领导工作多忙啊,辛建业他一个普通教师,就算生病也不好让领导操心啊。”
副校长品了口茶,一脸认真摇了摇头:“辛太太,辛教授可不是普通教师哦,他是我们F大学屈指可数的几位长城学者之一,教育部专家组成员,著名学者,怎么说也是F大学的校级宝贝,校领导当然要重点关心嘛。”
辛建业揣度着副校长此番真实来意,一边信口敷衍:“岁月不饶人啊,年逾花甲,好像浑身都是病,说倒就倒下。”
副校长赶紧拦断辛教授话头:“不就血压有点高嘛,自然现象,算不上什么病,F大学还得靠你辛老师名望多积累几年资源呢。眼看教育部专家组评审工作即将开始,辛老师是F大学文史哲学科中唯一的专家组成员,学校今年上报的长城学者候选人和新增博士点都少不了你的宝贵一票哦。”
辛建业终于明白了副校长来意。现如今流行的高校排行榜,重要指标之一就是看某所高等院校拥有的院士、长城学者人数及博士点数量。倘若辛建业称病缺席教育部专家评审会议,于其个人并无多大损失,而对F大学而言,年终排行榜至少会下滑好几位。辛建业长长出了口气,结郁已久的心底闪过一丝光亮。原以为随着儿子博士论文答辩成绩被取消,自己此生的名誉、地位和子承父业希望也同时消失殆尽,谁料想转机竟然如此之快便出现了,而且还是副校长亲自送上门来的,这一刻辛建业甚至觉得上帝都在垂怜他。
辛太太过来为副校长添茶水,不乏温柔地埋怨丈夫:“老辛呀,你这个人就是心太重,遇事看不开,情绪容易受影响,血压怎么能平稳呢?”
副校长闻此言心领神会:“辛老师最近心情不好的起因我也听说了。今天登门之前,我已同校学术规范委员会成员进行了沟通。关于辛超同学的博士论文答辩问题,仅仅是答辩程序上不尽规范,论文本身水准还是很高的嘛。所以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我已建议研究生院和相关学术委员会重新审议,尽快再给辛超同学一次答辩机会。”
辛教授满心感激握住副校长的手:“谢谢校领导关心,我一定如期出席教育部专家评审会议,不辱使命。”
副校长意味深长地笑道:“校领导都相信,凭你辛教授的人脉关系和操作经验,此行必定大获全胜。等你回来,辛超同学的事大概也有新的结论了。”
辛建业听出副校长的话中之话,也很清楚儿子现在成了某些校领导的人质,要是自己不能为F大学拼下新的长城学者桂冠和博士点,辛超则休想顺顺当当戴上博士帽。
副校长走后,辛建业立即指示妻子:“快打电话叫儿子回来,这回一定要慎重行事,跟命运开不得玩笑。”
辛教授出发前,认真翻阅了本校今年申报长城学者人员的材料,其中有位女海归教授,是副校长特地关照辛建业要力争申报成功的人选。女海归教授的申报表格填得十分漂亮抢眼,此人有美国名牌大学博士学位,学术成果丰硕,现在又是F大学和美国纽约州大学双双聘任的教授。辛建业凭着自己当了多年专家组成员练就的火眼金睛,也挑剔不出女教授申报材料上有任何瑕疵,他对完成副校长交办的任务充满信心。
教研室主任沈之沁赶来为辛建业送行,实质是为她前夫游说。“辛老师,我前夫今年也参加申报长城学者,相比竞争者,他其实优势已很明显。但还特地嘱我跟辛老师打招呼,多一票就多一份保险系数嘛。”
辛建业早已深谙此中的游戏规则,他若投人一票,对方院校的专家也会回报一票,换票合作都是这般事先约定的。于是辛建业痛快答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老师没少为辛超费心,我又怎么能忘记报答呢?”
教育部专家组成员齐聚北京,人人肩负重任,辛建业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排除千难万险也要抢夺下金牌。
专家组开始投票,F大学提出申报的三名候选人顺利通过第一轮评审,其中女海归教授以高票名列榜首,沈之沁前夫紧随其后。辛建业深感欣慰,长长松了口气之后给妻子发短信报平安,毕竟他此番出征重任在身,成败关系到儿子的前途命运。
三天后第二轮投票,F大学原先的大好局面急转而下,三名候选人被刷掉两人,唯有海归女教授硕果仅存。辛建业被吓出一身冷汗,当日晚饭后厚着老脸去敲门,逐个拜访其他与会专家,试图保住已经约定的交换票,最好能多争取几张人情票。那些被访的专家同行几乎都以各种暗示话语回应辛建业:“辛老师放心,到时一定投F大学一票。”拜票回来,辛建业彻夜无眠,安眠药降血压药双管齐下,依旧睁眼至天亮,折腾得头晕眼花。
第三轮为终审投票。会议开始前,专家组人人收到一纸联名举报信,指责F大学海归女教授申报材料造假,举报人竟然是女教授美国纽约州大学的同事。举报信中称这位女教授因涉嫌学术剽窃,早已被纽约州大学辞退,可她居然仍以美国名牌大学终身教授的耀眼头衔受聘于国内高校。女教授此次申报材料上,国内受聘履历栏内仅填写了F大学一所学校,其实在找到F大学这个漂亮饭碗之前,女教授曾辗转国内好几所不知名学校,大概嫌那些校名填在表格上不体面,便瞒下了。
专家组同行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辛建业,期待他为F大学这位女教授的行为作出说明,哪怕是申辩也好。
辛建业知道自己被逼上了悬崖,教育部长城学者评审会是何等高的水准,只怕鸡蛋里都能让这些专家们挑出骨头来,何况证据确凿的造假行为。辛建业无奈又绝望,垂下头说了句老实话:“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女教授呀。”
F大学申报长城学者候选人全军覆没,申报新增博士点亦颗粒无收。教育部有关方面下达通报,责令F大学整治学风,严肃查处学术造假行为。
十一
辛建业教授醒过来时,病房里静悄悄的,辛太太伏在他身边,好像睡着了。辛教授要喝水,舌头嘴唇都麻木不堪,说不出话来,他想推醒妻子,整条胳膊也不能动弹,于是他努力用喉咙发出咕噜声,妻子这才抬起头来。
“老辛,你醒了,要喝水吗?”辛太太欣喜地将脸凑近丈夫。
辛教授微微点了点头,却依旧说不出话,急得额角渗出汗来。
辛太太用小匙喂丈夫喝了水,贴着他耳边说:“老辛啊,你这次突发脑梗塞,幸好抢救及时,现在已无大碍。大夫说等出院后只要多加强锻炼,语言和肢体功能都会慢慢康复的。”
辛教授重新双目紧闭,泪水顺着眼角悄然而下。
辛太太心酸不已:“老辛啊,瞧你给F大学卖了近四十年命,到头来落得这个结局,就因为F大学被通报批评,你躺在这儿十多天都没个校级领导来看望过一趟。我算想通了,出院后咱就打退休报告,什么长城学者,名教授延聘待遇,都滚蛋。咱老夫妻俩不愁吃不愁喝,好好保养身体活个够本,儿子就由他自己去打拼吧。”
辛教授忽然感觉心头一阵轻松,他睁开眼睛盯着妻子的脸,露出一丝笑容。
沈之沁代表古典文学教研室全体同事来看望辛教授,带来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辛老师,我来向您告别,我复婚了,下学期就要调回北京去。我真得谢谢你,我丈夫这次评上长城学者,多亏了辛老师帮忙。”
辛教授扭过脸去,阻止了沈之沁的话题。
辛教授出院那天,辛超接到F大学学术规范委员会和研究生院重审后的通知,决定维持原处理结果,辛超的博士论文答辩成绩被取消,但留了个希望的尾巴,可以在一年后重新申请博士论文答辩。
辛超决定去小艾老家江西农村学校当一年志愿者,他对父母亲说:“你们已经背着我生活了28年,以后的人生道路,不管是爬崎岖山坡还是登象牙塔,都应该靠自己的腿来走,我不想变成残废。”
辛教授夫妇不愿阻止儿子,他们已经为儿子作过太多的选择,这一次就让儿子自己选择吧。
姚姝婷没有去火车站送别辛超,辛超从车窗眺望空旷的月台,几滴清泪从他脸颊滑落,冰凉冰凉的。
作者简介:
朱晓琳,女,出生于上海。上世纪90年代初留学法国,获法国里昂第二大学现代文学硕士学位。已出版中篇小说集《永远留学》《巴黎黑与白》《法国故事》《情人港咖啡》等四部;长篇小说《夕阳诺曼底》《再见,法国梧桐》《莱茵河流过来》《上海银楼》《大学之林》《法兰西桥》《魁北克磁场》《法国蓝,中国红》等八部。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