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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军是只骆驼吗?

2014-04-29袁亚鸣

北京文学 2014年9期

那天下午范军叫我去他那儿,我就知道其实又是为了彬炎的事。最近一阵,他心神不定,为了彬炎的事,他说二龙要翻面了。我不认识二龙,二龙是个传说。二龙的传说常常和恐惧联系在一起,提到二龙多的那一阵,范军根本不能到厂里来上班。恐惧感给了我一个印象,这个印象让我在范军门口看见二龙时,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矮小的瘸子和传说联系在一起。我第一次看见的二龙,不光瘸腿,头上似有似无几根毛,不好用秃或不秃来说。二龙的样子毫无让人生畏之处,但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影子一样牵着两个身姿挺拔,又从不说话的男人。这样的阵脚押在那里,使他出现的地方总有一种异样的气场。二龙朝我挥着手,老熟人一样叫着我的名字,一副热情而谦恭的样子。我无法不回敬他的热情。他边退边一迭声地说道,都好了都好了,我先走一步我先走一步,拜托了拜托了。二龙说着走了,他的话含混不清。我的意思是他的语音并不含混,但他话里夹杂的意思却十分混杂,无形当中就给了我压力。

看见我进门,范军便难抑欣喜地迎上来。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说,有一个金矿。他的话和他的手一样火热和喜形于色。我的右肩紧紧吸住他的手,期待他说下去。他说,彬炎开口了,他说他在他老婆那里放了6000万。

说实在的,他的话可让我有些失望。这不一定是什么金矿,相反,还引起了我质疑。譬如他老婆,他老婆是谁?包括后来所有的事实都将作出证明,他老婆的问题其实是个世纪问题。但我知道范军不会关心。眼下即使我提出这个问题,他也会说这不是主要问题,现在重要的是金矿。

彬炎被关了四五天了。其实我认为,彬炎要么一上来就开口,要么坚持到底,大不了一死。可话说回来,为收点债摊上条人命,那不是混江湖的办法。尤其是两条腿一报废,事情就弄僵了。可没想到事情到了不能再发展下去的时候,彬炎反而屈服了。而且一服到底,服得一塌糊涂。一张白纸上,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让范军满面红光,眼里光芒四射。范军的手还在我肩上,通过他的指头,我能体会到他此刻起伏和灿烂的心境。他不是个爱幻想的人,但做事情有顺手牵羊的风格。一件事里发现一个线头子,他就能抽出一捆线来。

金矿的说法揭开了我心头的疤。不管6000万到底怎样,但多少让人血脉偾张了一会儿。彬炎是我生命中的一条鱼,可这条鱼在我心目中一度已经死去。当听说他两条腿报废时,我以为我借给他的200万也就泡汤了。

借钱给他的时候,我知道他在炒期货。但当时他做出了用途不明的样子,但肯定不会去炒期货。他说赌场上的200万还不如饭碗里一棵菜。期货就是赌,他这话有痛恨不已,后悔当年的意思。是他这话打动了我,最后消除了顾虑。我点头同意了,想的是他当年帮我的情景。我当时还犹抱琵琶地说道,就是利息太高了。我这么说,该算作对自己忘恩负义的安慰。到了把钱给他的时候,他说我不会让钱变成菜的。他这话很决绝,当时就再次让我担心起来。我认为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不懂期货,但是高利贷不是钱变成菜的问题,而是钱根本不如菜。

我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彬炎一败涂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债。一个人赚钱是有气数的,气数不再的时候,明明赚钱的事也会亏本。彬炎被范军抓到后我见过一次。透过窗户,彬炎蓬头垢面,脸色发灰,我连话也没和他说一句就转身走了。这样的晦气会传染人,谁沾谁倒霉。

所以现在金矿当前,我并不大喜过望。我知道对范军大喜过望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很有远见地对范军说,金矿是你的,我只要我的200万。我的话有些冷,但我深知任何的过度热忱都是一种灾难。就在三天前,还有一段关于二龙的传说。二龙实在气不过,把他的房客毛医生捅了四刀。本来租房就租房,但二龙热心过了头,他答应帮毛医生办牙医开业许可证。许可证可是个金矿,但难度和登天差不多。但二龙办到了。二龙很满足,他想毛医生就此会把他当恩人。半年过去了,到了交房租的日子,毛医生来谢他了。谢他的是一个铅笔盒,盒里有一支牙膏和一支牙刷,还印着宣传诊所的字样。毛医生没有说感谢的话,他说的是房租。他说生意难做,没有收入,房租太贵……笑就这样凝固在了二龙脸上。范军给我讲这故事时,他说二龙对他说这些时手里拿的并不是凶器,而是一本高中英语课本。二龙说,这简直就是骆驼与主人的故事。暴风雪之夜,心软的主人允许骆驼把头伸进帐篷取暖,结果骆驼步步为营,最后把尾巴也放进了帐篷。骆驼对主人说,主人这帐蓬太小了,你帮我帮到底,你到外面去,让我住在帐篷里吧。二龙叫人把毛医生捅了之后,我就想到了彬炎。我有一个念头,就是叫范军找二龙,把那本英语书找给我看看。我记得那篇课文,还有课文上的配图。那只骆驼最后占领了帐篷,主人被赶了出去。外面风雪交加,主人跌倒在地。现在金矿虽然让我有一种动手的冲动,但我还要看一看那本书,没那本书我无法下手。但找着找着,我觉得范军才是骆驼。是他把我赶出了200万的帐篷,要算账我也该找他算。所以现在我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漠,其实是要告诉他,我是帐篷的主人。

范军肥硕的指头很热忱地在我肩上安慰我,他说你放心,只拿到200万,那肯定是你的。我追问了一句,要拿不到呢?他想都没想说,那我死给你看。后来想想我的话,其实是一个陷阱,明显的陷阱,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往下跳的。但是很不幸,一语成谶,范军后来就成了只骆驼。

我接受了任务。范军当时的意思是,6000万还只是个数字,要真正变成真金实银,还要做更多工作。他希望我利用和彬炎的友好关系,尽快让彬炎交代细节,让那些数字变成钱。他要用我打感情牌,再没有彬炎的腿了。但在我看来,我和彬炎并没有多么好的关系,我甚至认为,我和彬炎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但他不以为然,他对我说,我们两个,一个红面一个白面,你给他台下,他要不识相,我再收拾他。我勉强答应了他。当时他对我说,他借了二龙大笔的钱,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当死老鼠。这我理解他。但他这话,却多多少少显露了他对金矿,也就是彬炎的6000万底气不足的态度。

现在我开始朝彬炎的房子走去,那是座6000万的帐篷。但越走近我心里越没底。心怦怦跳着,就像第一次排雷的工兵,面对不知底细的非标炸弹一样。其实这个时代就是个爆炸时代,每分钟都在发生着变革。亩产万斤原来被批为极左分子放“卫星”,但现在宇宙飞船,航天载人之后,“卫星”成了过去时,亩产万斤就像一盏灯泡一样真实,伸手就可以摸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敢想,产量就敢爆。所以世界天生属于敢想敢干的人。敢想敢干的人,他们会先引爆自己,然后再引爆这个世界。

彬炎有句名言,叫作不走寻常路。他可是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他永远面带三分笑,但这样的笑会出其不意地爆炸。爆炸防不胜防,后果突如其来。在这一点上,我和范军是小巫见大巫,我们两个人,即使再加上二龙、毛医生和骆驼,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他简直就是条变色龙,一转身一种颜色,后果根本不是常人能预见的。

彬炎在他最赚钱的时候,把我和范军招到了他手下,帮他管厂。当时我很落魄,也就是混个温饱的状况。人要懂得感恩,至少我认为自己是到彬炎手下后开始上路的。他搀我上了路,所以我一直念他这份情。这也是我借钱给他,并且日后不管好歹,一直没和他翻脸的缘故。他把厂交给我们,什么也不再管,就像没这个厂一样。过年的时候,他把钱分给我们,然后就叫我们单干。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把厂买下来,自己干。他的话让人震惊,我们根本没钱,而且管理上还依赖于他。但他早就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他拿出了更多的钱。我们写了借条,他把更多的钱借给我们,买下了他的股份。这样的流转,虽说钱只是转了一个身,又回到了他手上,但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不久前还是穷光蛋的人来说,瞬间就拥有一份成熟的生意,就像天上掉馅饼。他这样做,等于把财富白白送给我们。

正当我们感激不尽的时候,法院把工厂封了。厂转给了我们,彬炎以工厂名义借的债也转给了我们。那是将近上亿的债,要我们去替他还。度日如年,这辈子要暗无天日了。无端背了黑锅,关键是这阎王债做牛做马也无法还清。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怨恨他的当口,哪想平地一声惊雷,彬炎回来了。他失踪多日,现在荣耀转身,不仅还清了债,还当众撕毁了我们的借条,把我们的债豁免了。厂,到这时候才真正送给了我们。天无绝人之路,他说,成功需要配合。他说前一阵是最关键的时候,他需要我们帮他顶一下。他说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过意不去的意思,好像我们吃下那些惊吓完全应该的。那时候,我们的欣喜超过了对他的责怪,他一副神秘而自信的样子让大家皆大欢喜。他成功了,我们就成功了。我们请他喝酒,他喝多的时候,唱起了《我的中国心》。他脱了西装,唱,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还是中国心……我们趁机打探他的发财秘密,但最后他都翻倒在地了,也没有泄露半点生意上的蛛丝马迹。他嘴里反复念的那句话,就是不走寻常路。

彬炎发达前,我从没看出他是个会赚大钱的人。我总以为人长大后自然就会有钱,就像人长大后就会有孩子一样。他从小循规蹈矩,做事很刻板,根本不具备生意人的圆滑和鉴貌辨色的能力。小时候对着雪白的墙头,我们会越踢越兴奋。他站在一旁,我们鼓励他踢,踢一脚给一块糖他不踢,揍他一顿他也不踢,挺倔。他成绩很好,有次考试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题,老师一怒之下罚他抄200遍。老师也就一说,可他真做了。他在教室里抄,天黑了还在抄。他娘找到他,他说娘你让我抄完。他没有爹,他娘又做娘来又当爹,心痛得直哭。他说娘你不能哭,你哭在逼我死。后来考大学,他考砸了。他没有选择复读,进了省城,省城里有他娘舅。他投靠了娘舅,命运随之改变。他娘舅后来得到升迁,到铜矿去当一把手。他又随着去了。他去了矿上后,我们的联络就少了。因此对我而言,他的一夜暴富固然是个谜,但他行事风格大变才真正让我吃惊。他变得仗义豪爽,但时而凶险诡异,给人飘忽不稳之感。真不知在他身上突然又会冒出什么事来。他成不了一个赌徒,因为身上缺乏决绝的凶悍。小小的倔劲,注定他不是个真正的商人。我发现彬炎只是我记忆里的几个片段,几块碎片,几朵泡沫,既模糊又短暂。现在让我去面对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路过菜场,我忽然来了灵感。我走进去,买了一包猫鱼,心里才有了底。印象里彬炎有只猫,到哪里他都会带着它。这只猫给了我周旋的余地。

我一直不了解彬炎的家庭情况,也没见过他老婆。他有一个儿子,我和范军都见过。但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他儿子车祸死了。这个消息当时没怎么被重视,因为在更多人眼里,彬炎就像随风而过的灰尘,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再后来,说起彬炎的时候,这件事就真成了灰尘。随着他生意越来越大,居无定所,对我们而言,灰尘淹没了他的整个家庭生活。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我们从来不问,他也绝口不提。绝口不提让他既远离我们,又和我们非常紧密。他笑嘻嘻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身上布满神秘和让人暗羡不已的光环。同样他绝口不提的,还有他的生意。有关他期货上翻天覆地的故事,是黄坚告诉范军后我们才知道的。

黄坚是彬炎的债权人。关于彬炎负债的消息同样让人惊奇。他春风得意,把工厂送给我们,还撕掉了我们借他钱的借条,债务早该与他绝缘。那一天彬炎打电话叫我和范军过去。他的房子在一楼,有个院子。高兴的时候他会叫我们过去下军棋。我们走进院子,看见平时下棋的石桌边站着两个表情麻木的人。走进里屋,见黄坚站在那儿。黄坚在吸烟,眯着眼睛打量我们,有一波寒光在烟雾里闪过。不等我们开口,黄坚就说道,彬炎要借钱。彬炎坐在暗处,举着左手,笑还在,但云淡风清,满脸煞白。屋子里很暗,窗帘几乎全部拉上了。六台电脑在彬炎带转角的办公台上梯次排开,荧屏闪烁。2000万,彬炎的声音有些闷,像风中的木鼓声。立据吧。黄坚站起来,把一张契约推过来。范军跟了一句,哪来那么多钱?话里有怨气,还有不甘心。

抵押,把工厂抵出去借钱还他。彬炎的话干脆决绝,没有半点停顿。他的话让我惊愕,却无半点招架之力。噩梦在重演,上次被法院封门的景象再现。厂早就是我们的厂了,可他这话,好像这厂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们一样。等我和范军都签了字,黄坚才一摆手,院子里的人几乎在他手落下的同时,从彬炎举起的左手上取下了什么东西。不及细看,他们已经收起。范军勃然大怒,从背后推了黄坚一把,你还是人不是人?院子里的人冲过来,手抵在腰间摸家伙。黄坚身都没转,低着头制止了他的打手。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黄坚低头说道,72小时限期,我已经陪他陪了70个小时。他举起手,我这才看清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上夹着一个钢制的套箍。我一惊,这是社会上人人生畏的阴阳扣。机巧就在锁着人的骨头,痛却在神经里。不要说70小时,即便七分钟,一般人都受不了。范军松了手,收钱归收钱,你弄这些折磨人的东西做啥?

黄坚转过身,朝彬炎抬了抬下巴,你问他。

彬炎指了指屏幕,呵的一声,木壳壳地一笑说,我当行情能帮我扛过去。本来就不想麻烦你们了。

这就是江湖。黄坚扔下两万块钱,你们带他去医院吧。

彬炎接了一句,这就是期货。

至此我们才知道,彬炎一直在做期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时我还只认为期货会使彬炎在成败之间沉浮,却没料到后来会起那么惊心动魄的波澜,不光改变彬炎,也彻底改变了我和范军的人生。

从医院出来,彬炎有一个指头骨裂,本来要住院做手术,但彬炎不肯,他要盯行情。他说这几天行情百年难遇。我说那手不痛吗?彬炎说,想想行情吧,行情面前就没有痛痒了。他显然想点化我,于是继续说道,做行情的人都是麻木的。赚点钱亏点钱就高兴难过的都是小儿科,不能算真正做行情的人。过程,在行情过程里沉浮,一个字,过瘾。这就是全部。他的这些话,让人似懂非懂。我说那黄坚自己手上的阴阳扣怎么不解下来?彬炎看看我说,江湖上,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话意味深长了。我在想,黄坚莫非也借了别人的钱,院子里的打手,盯的其实不是彬炎,而是黄坚?

医院回来的路上,范军一路无语。回到彬炎房子里,下午LME开盘了。范军张着嘴看行情,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数据像彩色大米填进了他嘴里。在那个黄昏,我觉得正是这些彩色大米改变了范军的人生。我要做期货,范军先是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台子上。我要做期货,他对彬炎说,你好人做到底,教我。

彬炎头也没抬。你去找黄坚,彬炎说,你去跟他学。范军“嘭”地摔了他的茶杯,说,你不把我当人,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彬炎依然头也不抬,语调沉缓道,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过人。范军正待发作,猛语塞。拳头在手里松合几次后,哇一声,哭了起来。厂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人,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你连你的骨头也不是你的……范军语无伦次说了一大通,忽然轰隆通一声跪下来,抓住彬炎的裤子,眼泪鼻涕和委屈就全上来了。

彬炎推开键盘,霍地站起身,脸上的招牌笑容忽然就没有了。我当他要发火,这时候“喵”的一声,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悠悠地踱着方步过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只猫,猫的出场有一种沉静的震撼力。彬炎被高利贷折磨这些天,猫应该一直没饭吃,可它怎么还能这般优雅呢?只见猫走过几步,纵身跳上电脑台。彬炎抽出手,很有默契地从口袋里抓一把东西,放在桌上。猫甩了甩头,蹬蹬脚,然后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它的吃相很从容,毫无饥饿之下的失态。

彬炎拿过一张纸,食指在嘴里一咬,便开始在纸上写起来。写完,他把纸递给范军。念,连念三遍。签字,签了我带你做。范军慢慢站起身,念道,从此之后我和彬炎永远断绝朋友关系。范军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念完后他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指头放在牙齿间一咬,边说边写,不做朋友做师徒。然后签名。笑容这时候回到彬炎脸上,犹如最后一道晚霞,绚丽地挂在黑暗里,凄楚得很。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让人震惊,连笑容也没法掩饰他的苍凉和绝望。他划掉了范军添写的字,说,你选择了不是人做的事。既然选择了不做人,还讲什么师徒人情?记着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猫鱼显然是一道屏障。但大敌当前,虽然猫鱼在手,但阻挡彬炎的分量远远不够。于是我又买了一副军棋,军棋又可以多一道屏障。但打算归打算,结果却大出意料。

我一直不相信那只猫是他养的。直到见到陈梅贞,我才确信了我的想法。陈梅贞和那只猫很像,一样慵懒的步态,一样慵懒的眼神。她抱着猫,偶尔会瞄你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自足里,满是心神不定的警惕。和其他事情一样,彬炎并不介绍他的女人。在那个冬天并不明朗的日光下,一切都在白茫茫底下不明就里,但我明确无误地认定这个女人不属于彬炎,所以根本就没把他老婆和陈梅贞联系在一起。那一天黄坚忽然来找我,他说要找我下棋。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厂里在发货,是我最忙的日子。我肯定要回绝,但黄坚的神态阻止了我。仿佛是他阳光下颤抖的手,颤抖了他的笑容,重要的还有他的声音。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张开了嘴。可通过幽深的喉口,无端就有了一种哀号。听得出那是内心被切割和搅拌的动静,充满了血腥和忍受痛苦的辛酸的气息。事情非同一般。我认真起来,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他笑得更加凄苦,更加不像往日威风八面的黄坚了。他说真的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下下棋。我迟疑了一会儿,叫了范军和彬炎,他们以为在晚上,都一口答应了,彬炎还说要带陈梅贞过来做裁判。但黄坚急了,他跺着脚说,马上,马上就过来。

他们过来后,让人惊奇的一幕也随之出现。棋下着下着,黄坚脸色铁青,冷汗直冒,我本要劝他不要下了,可不及开口,他已身子一歪,就势抱住一边做裁判的陈梅贞,人倒下去,嘴里直吐白沫。大家都去拉,才发觉他抓陈梅贞的手很紧,紧得像箍桶的铁箍,死也不能松开。死,他说,死也抱着死。场面上,陈梅贞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简直就是一具没有体温的道具。在现场,彬炎的表现最冷静。他给120打电话时,依然一脸微笑。彬炎要救护车的时候说,有人中毒了。

抢救其实并不及时,黄坚在找我之前就已经服毒。毒浸腑脏,渐渐融入血液,来日无多。在最后的时间里,生死拉锯。有一次他清醒过来,指名要和我说话。我急不可耐,哭丧着脸说,不就是欠了钱吗?欠债还钱,搭上条命做什么?黄坚侧躺着,脸上的肉水袋一样挂下来,脸色煞白。他努力朝我抬下巴,挤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对我说,我有钱,他不要我的钱。我不解,有钱?他眨了一下眼睛,泪水眨出来,眨得很慢,泪水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他计较我,他说,我晚了七天,就七天。这话怎么说?七天在债务上是个敏感的日子,是要发生些事情的日子。我记起见到猫的那一天,那就是彬炎的七天限期。而在黄坚的日子里,黄坚筹齐了钱,但彬炎选择了报复。黄坚找过他,还托人找过他,他一概一如既往地微笑。他就一句话,他说让我们按规矩做吧,好吗?他反问人家,问句里一个吗字是上升音,不肯妥协的杀气里,嚣张地布满了最后要见高低的寒意。我知道彬炎有钱,那段时间他特别有钱。我正越来越多地了解他的秘密,他靠了他舅舅,在期货上赚到了大钱,钱在那时候让他不屑一顾。他不要钱,他要计较黄坚的违约责任。可他到底要怎么计较?这话就不好说了。我叹了口气,报应,我想说的是报应,但要对一个临死的人说这话,未免刻薄了。我注视着黄坚,看见他的面皮正在渐渐脱离肉体,而成为一张遮盖西瓜的保鲜膜。于是我想我还是说了吧,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说,那你应该死在彬炎面前,而不是死给我看。他还在笑,他的笑穿破了保鲜膜,这样保鲜膜更皱了。他说,他是不会让我死的,他要我活着,让我活着比死还难过。

最后抢救黄坚的时候,彬炎守在医院里。他不停地打电话,夜以继日。他找国内最好的专家,不断对医院领导说不惜一切代价的话,似乎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黄坚执意要死。黄坚要以死来报复他,他不能接受。

曾经有一个疑问,我一直没解开。黄坚中毒后抱陈梅贞做什么?我不敢问彬炎,我问范军。范军哼了一声,做出不屑的样子说,这也不懂?做事的是彬炎,作主的可是陈梅贞。黄坚的死让彬炎很沮丧。他笑容古怪,说话变得很少。有多少次,我想和彬炎对质黄坚的临终遗言,黄坚的话对我影响太大了。在我心中,彬炎不似这般狠毒,他带我出道,一步步拉我上路,对我有大恩。彬炎就是倔强、不肯认输,心窝里是一颗善心。可黄坚这话捅破了一层纸,我惊奇地看见了我和彬炎之间横亘的隔阂。这些年来,我和彬炎并没有说过什么知心的话,甚至还不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沟通我们的不是彼此的坦城,而是熟悉已久后的默契。但正是默契,貌合神离地隔断了我们最根本的情感交流,在我们中间设置了似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此刻,我明明要问他黄坚临死前说的话,但就是无法开口。我怎么问呢?我说你真的要黄坚比死还难过吗?黄坚说过他不要他去死的话,可死终究是黄坚自己的选择。这能问吗?这是真的吗?

随着时间推移,我觉得我和彬炎的隔阂在扩大。我渐渐不愿看见他,要不是他叫我,我就尽量不见他。即使见到他,也会千方百计回避他。可我要回避他什么呢?有时候我也这样问自己。回避他的眼神,回避他的微笑?还是他微笑里不能确定的凶残?说实在的,如果他的凶残明确无误,我相信自己决不会这么软弱。正是他本质上不够凶残,从而他表面的凶残反而会让人同情。我软弱,就因为在我的软弱里包含着对他的同情。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带着这样的错觉宽慰自己,最后才被惨痛的事实狠狠教训了一通。

我尽量不和彬炎接触。回避不了的时侯,我和他的猫玩,和猫玩,我可以摆脱紧张。好在还有军棋,下棋的时候,我可以不去看彬炎,从而来自想象的慌张就不会暴露出来。一段时间下来,我认为自己只是和彬炎有隔阂,但他娘舅跳楼的消息传来时,我才知道我原来有点怕彬炎。按他说帮过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怕他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呢?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范军对我说彬炎发痴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彬炎对他说,钱也会有没用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想彬炎这话的意思。可能还是黄坚的死启发了我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也有让人快乐的时候。

我了解的范军,原是个表面爽快,内心细致谨慎的人。有时候貌似仗义执言,但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得罪人。可自从跟了彬炎做期货,范军惧怕的东西越来越少,做事大大咧咧,说话也越来越没有遮拦了。他渐渐在背后抱怨彬炎,特别是彬炎的女人陈梅贞。他说陈梅贞是奸细,是彬炎娘舅派来监督彬炎的。在我印象里,这是有关陈梅贞身份的第一次、第一种解释。这有些费解,他舅舅要监督彬炎干什么?

我这个疑问一定让范军犹豫良久,但最终他作出了选择。他在一次酒后把我约出去,主动提起此事。他说这是个秘密,他见我不解,笑了。他笑得很爽,很过瘾,我是说他完全是那种酒后的放松,是一种彻底的放松。这让我觉得他跟着彬炎很紧张,只有极度的紧张才能让他有这样的放松。他又骂了我,范军说,他总是抱怨我这没做好那没做好,他说着对空气狠狠踢了一脚,你说他为什么总要抱怨我这没做好那没做好呢?我一个劲地点头,范军说什么我都点头。事实上他和彬炎签过断绝朋友关系的血书,彬炎对范军什么样的态度都不奇怪,奇怪的该是范军。也许那时候范军还不懂期货,不懂生意。他还把彬炎当朋友,所以他感到委屈和难过。范军慢慢平静下来,我让他喝了许多茶,本来以为今晚就这样了。他都走到门口了,打了个酒嗝又转过身来。我要揭穿这个秘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陈梅贞是彬炎的女人。他的话让我笑了起来,这可是谁都能看见的事实。但我不能笑,他是个要面子的人。真的啊?我故作惊诧道。他又打了个酒嗝,挥了下手说,我知道你在笑话我,可我要是对你说陈梅贞还是他娘舅的情妇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太好笑了吧?

真的?这回我情不自禁了。

范军的酒像醒了。对我的神情他十分满意,这是他要的结果。他压抑深重,得有个释放的地方。他知道我在等陈梅贞的话题,可他把话头绕开了。你知道他娘舅是干什么的吗?

矿长。

那你知道矿长是干什么的吗?

我摇头,心里想着陈梅贞和两个男人的事。两个有血亲关系的不同辈男人,和同一个女人的故事是有点吸引力的。

矿长就是黄金万两。他舅舅把矿上的铜放给他周转,期货现货套着做,多头空头两头玩。抛空有货交割,买进可以拿货换钱,这就叫手上有粮,心中不慌。人家这是无本生意啊。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可人家是娘舅一喊,黄金满仓。钱,范军说,彬炎现在是钱多卵子胀。你知道张老师吗?就是那个叫他抄过200遍错题的张老师。我点点头,我说怎么啦?张老师儿子做生意亏了钱来找他,他一开口就给10万。答应第二天给钱,可第二天他把他一双旧皮鞋交给我,他说叫张老师擦20遍,擦20遍就把钱给她。

我说你放屁,你喝多了就胡说。

呵呵,这还要喝了酒说啊?谁都要放屁,我有钱我也这样做。

我的思想停留在了范军的话上。张老师的样子固然已经模糊,但是一个老妇人低头擦皮鞋的情景让我心酸难禁。这样的残忍,彬炎是无法用在他生意上的,却深刻在了他情感里。所以包括他对黄坚、对范军那样的态度,就丝毫不奇怪了。

范军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鼓噪了。话要说回来,他说,我要有这样的娘舅,赚的钱一定比他多得多。这话的含义,不但有轻薄彬炎的意思,还直接在说彬炎的无能。

既然亲眷帮忙,还派陈梅贞来做什么?我抓住空当,赶紧把话题转到我关心的陈梅贞身上。

量太大,范军说,上万吨的货在周转,那是几个亿。他舅舅的乌纱帽押在上面,嫡亲外甥也不能放心,所以才派会计来监督。

会计?派会计帮他那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好事,呵呵。开始资金还能有管控,账上的钱进进出出很有序,陈梅贞定时向矿长汇报。好几次我都听见他们在争吵。有一次彬炎还打了那个女的,骂她吃里爬外,天天背着他打小报告。

这样的话,他娘舅还不如不把货放给彬炎。

行吗?范军冷笑道,除非人可以重新投胎。他们在一起分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了,鱼上了钩还能说脱就脱?范军说,又合作又猜忌,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

本来事情就这样平衡着,但随后情况就变了。那个女的,范军说,是他舅舅的女人,但被他霸占了。范军的话很刺耳,有一种夸张的嫉恨情绪在里面。他说,他舅舅也知道,但只得睁只眼闭只眼。陈梅贞成了彬炎的女人,就开始做假账。她做假账,不光骗他娘舅,还骗他。

骗他?她要干什么?

钱。他说,钱面前一切是谜,一切又都不是谜。

那彬炎是傻子吗?

他不傻,可完全被她迷住了。这样一来,你说还有好果子吃吗?

范军的话,无端就点燃了我的好奇心。不乏一有了男女私情,人的意识里就会生成窥探的诱惑,然后去尝试解析一钱不值的真相。屡次三番,贼心不死。一想到猫一样的神秘女人陈梅贞,我的心就会突然不安定起来。我转弯抹角,几次三番地提起有关陈梅贞的话题,但都不敢深入。难道我敢直面彬炎,问清这个谜底吗?可是一次次失望后,有一天彬炎高兴,酒后坐在军棋台上突然提起了陈梅贞。那时候陈梅贞来倒茶,就在她转身而去时,彬炎说道,每个成功男人身后都有一个女人。他的目光瞥过陈梅贞的背影,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你看她走路的样子,他说着站起来模仿着说,蛇一样游动的,妙处全在那身段上。他突然笑出了声,帮夫命,那是标准的帮夫命啊!

他的话让我惊奇万分,陈梅贞也在那一瞬永久成谜。帮夫,谁是她的夫?是彬炎吗?彬炎挣下这些家当,真是她帮的缘故吗?看着彬炎这么高兴,范军说她是派来监督彬炎的说法全成了空话。但是最大的疑惑在他儿子身上。我和范军都没见过彬炎的老婆(如果陈梅贞不是彬炎的老婆),但我们见过他儿子。而见过他儿子的时间要早于见到她的时间。那么,这个孩子会是她生的吗?如果这是事实,那范军跟我说那些他娘舅和女人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理不清,理还乱的问题,直到二龙派人捅了毛医生后我才明白过来。范军就是一只骆驼,关于彬炎的印象正被他一点一点挤进来,把我从我思想的帐篷里挤出去。

我开始回避彬炎。应该说彬炎人生路上最关键的逆转,可能就发生在与我相处淡泊的那段时间。彬炎赚大钱的好日子到了尽头,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对此我一无所知。

一切就那么突然。直到有一天,彬炎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地告诉我舅舅死了,一切才仿佛如梦初醒。我很惊讶,我想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脑子一定很迟钝,也许已连续几十个小时没休息了。他说舅舅时省略了前面的人称定语,他没说是他舅舅,于是舅舅一上来就拉紧了我的心。当我明白过来他说的舅舅是他舅舅时,我已经面对了他的迟钝,甚至麻木,而决不只是伤悲的眼泪了。我很同情他,他舅舅一死,他的赚钱模式也将随之改变。

这是件痛苦的事。他一踏上社会就跟着舅舅,生意上所有的事情,资金、货源、仓单……舅舅都安排好了,连起床的闹钟舅舅也给他调好了,可能他连独立面对市场的机会也没有。一切都要发生改变的时候,孤独和感伤才是发现和创新的起点。他需要重新开始,需要时间和新的成本投入。他是老战士,可这样的投入却是第一次。因而对他来说,这样的投入一开始或许就是亏损,不断地亏损。对此他一点准备也没有,这以前他根本不需要准备。但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他要重新来过,他必须走出这一步。可没了舅舅,即使有钱,他就能在期货市场上厮杀、博弈,并取得斩获和得以自立吗?

彬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向我借钱的。我不大能够推托,有些话说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推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事业能够顺利发展,得益于彬炎送给我的厂。我决定帮他一把,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借钱给他,他也断断续续地还。一切都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想象中的希望也在断断续续当中模糊地生成。我盼着彬炎好起来。可是从借钱第一天开始,彬炎就居无定所,找到他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范军知道了这些事后找到我,他火冒冒地责备我,怎么可以这么做?我说那你看得下去吗?他像一个炮仗一样突然炸开来,他火了。他活该,他说,你给他钱,凭什么利息也不收?厂里的钱我也有份。我本来忍耐着,但他的态度实在让人厌恶。我说了一句,那是我的钱,我的话就有点收不住了。我说我没有用厂里的钱。我的钱,我强调。这意味着我借钱给彬炎,就没必要征求范军的意见。

范军冷静下来了。他点了根烟说道,彬炎根本就不是做期货的料。上个月他明明做赢了,却还想再多赚点,到了这个月初亏了,又不割肉。他还是原来的做法,当他舅舅还在给他货。说起来他也算在期货上赚过大钱,可那就是靠娘舅吃过几年软饭。现在真刀真枪面前,拖泥带水,当断不断,没有半点血性,毛病全出来了。期货市场上他就是个软脚蟹,肉头。他那点狠劲不在生意上,全用在了整自己朋友身上,说白了只会发发羊角风。

你说他不会做期货?

呵呵,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给他钱就是帮他,那是害他。

那他不做期货还能干吗?

干吗?吃软饭。他这是活该。那个女人,狸猫精投胎,我早就说过是祸水,我早就知道事情要坏在她身上。你知道他舅舅怎么死的吗?

我摇摇头。

跳楼。

跳楼?这消息让人震惊。舅舅是帮他帮得最彻底的人,帮了他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真太可怕了。难道这就是他让我害怕的地方吗?

范军说,彬炎被她控制后,钱和货完全让她管。到后来她把彬炎的货发出去,钱全汇到了她控制的地方。一直等到他舅舅打电话来催货催款,彬炎才发现钱不够用,货也没了。好在一开始他期货上还有盈利,第一次催款顶了过去。但现货顶过去了,期货又出了问题。临到交割时,多头忽然逼仓,他做空的仓位需要更多的钱追加保证金,但这时候陈梅贞已携款潜逃,完全抛弃了他。没有钱,眼睁睁地看着拉爆了仓,如意算盘全乱了。他舅舅的货是凭权力私下挪用的,现在钱货两空,一急就跳了楼,这不等于是被她逼死的吗?

陈梅贞携款潜逃了?

她榨干了彬炎和他娘舅,你说她不潜逃难道还留下来替他们还债吗?范军啧了一下嘴,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难道你还看不懂吗?这是天意,谁也帮不了他了。他赚了那么多钱,本来已经成功,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击败他了。可就是这个女人,这是上天派来收拾他的。范军越说越兴奋,眼睛都放出光来了。这种女人的祸害不光是在和男人睡觉,而是通过和男人睡觉,一个个残害男人。她还勾引过我。

勾引你?

说来你还不信吧。我和彬炎分开后,她见我生意上很有起色,几次三番接近我。他说着,拧了一下指头,可我是什么人?我能上她的身吗?谁上她的身,她就占谁魂魄。她是狸猫精,是鬼。你看她猫一样懒塌塌的,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要你的命。

他说鬼魂的话时语气阴沉,我被他说得毛骨凛凛的。他还没完,他显然说得得意起来,他在暗处笑了。狞笑过后,他说他甚至觉得,在彬炎舅舅来到那一天,她故意让他舅舅看见了她和彬炎睡在一起。他舅舅受了刺激,一冲动才跳了楼。

应该说在逻辑上,范军的说法似不无道理,但方式上过于恶毒。他一定受了彬炎很多气,也许是为了报复,他不仅给彬炎的失败套上宿命的枷锁,还对陈梅贞竭尽攻击。对陈梅贞,哪怕他骂婊子都情有可原,但他没骂。非但没骂,还在她身上贴上了他的标签。这话酸溜溜的,简直成了一种直白,在陈梅贞那里,他属于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没过多久,彬炎的说法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彬炎离开娘舅后一败涂地。或许他情商太高,影响了他的智商和判断力。那一天彬炎来找我。他给我带来了一袋子红毛丹。他说这是他马来西亚朋友给他的。我没好意思揭穿他。他欠一屁股债,身后都是追债的人,能有谁给他送礼?再说他居无定所,即使要送,也找不到送他的地方。我开玩笑说,收你利息的人就吃不到这个了吧?听了这话,他笑容还在,脸色严峻多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借钱给我就不怕我逃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什么呢?是他健忘吗?

我没有得健忘症,他说,可人和人太不相同了。他开始抱怨范军。可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们写过血书。既然不是朋友了,那么再残忍的伤痛都应该面对。难道他没有面对过吗?范军抱怨过,现在彬炎也一样。可见一个人自欺欺人的时候,即使动用血书的刀,也一样难断情感血脉相连。

其实范军做什么我都不怪他,可他怎么能动我老婆的念头呢?没得逞还到处信口雌黄,说我老婆要泡他。

你老婆?我大惊。陈梅贞是他老婆,是他孩子的妈吗?可不待我深究,彬炎已叹过一口气,把话题转到了他舅舅身上。他说,一切都毁在了他身上。

我没明白,谁?

舅舅,他说,当时的情况是,逼仓虽然拉爆了现货月份的仓,但库存还在,我完全可以移到远期月份上交仓,收回这些钱。你说这么清楚的事实,他这么有经验的人,怎么就看不清楚,反而去跳楼呢?即使按照江湖规矩,那也要给我七天时间啊。

我大惑不解,七天?我说,七天你就能有钱了吗?

彬炎自信地笑了,那样子就不像是在说一件往事。你忘记了一个人,他说,还有陈梅贞啊。这话感慨了。这样的感慨里那种浓浓的信赖之情,就像一个比富的纨绔子弟,背后有殷实的家庭垫底。

可她不是卷款出走了吗?我的声音不大,心跳得很,但终于把话说完整了。第一次,我在彬炎面前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这算是给他的权威一刀,给他笼罩在我身上的枷锁一刀。背叛,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残忍。在对方脆弱的时候下手,是检验你是否真正有勇气的试金石。她害了你,明明白白的,你怎么还袒护她呢?我为他着急,声音大了许多。

胡说!彬炎拍案而起。我一惊,什么都明白了,他却执迷不悟。范军说得对,天意。他的失败就是天意了。她哪是卷款出走?彬炎说,她是出去收款的,七天收了6000万,是舅舅自己命里有缺陷,没有过得了七天这个坎。他只要不跳楼,公安局就不会介入调查,陈梅贞也就绝不会不回来。她要回来了,就会把6000万带回来。要有了6000万,我还会这样站在你面前吗?大家的结局就全不同啦。

他没有怨陈梅贞,一点也没有。他宁愿把他舅舅的死沦为一种宿命,也不能玷污陈梅贞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对陈梅贞的感情,其实和对黄坚一样极端。极端的爱和恨。其实极端的品质最适合做期货的人。可在期货上,他却是软弱的,这恰恰又犯了期货的大忌。如若彬炎这个人,他要把他在情感和事业上的态度对调一下,我想——想得几乎出神了,那他该多么了不起,他能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事实却不是,事实恰恰相反。

陈梅贞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但他对陈梅贞的期待后来显然成了一种幻想。我记得我追问过他6000万的下落,他回答了我,但极其含混,疑云四起。陈梅贞即便为了避嫌而不现身,但那6000万又为何不交给彬炎呢?他舅舅一死,这笔钱就断了线,成了无人追偿的无主债,6000万等于白来财。彬炎要有这6000万在手,又怎会沦为债奴,度日如年,直至被债主追杀,双腿打断后才说出在他老婆那里有6000万呢?彬炎说过陈梅贞是他命里的帮夫星,可在完全相悖的事实面前,我不得不这样想:除了陈梅贞是他救星的说法不靠谱,莫非这6000万也是他另一个幻想的泡泡?而现在,让范军寄予厚望的6000万,就是我昔日质疑过的彬炎口中的那笔钱的话,我确信那绝不会是一个让人满意的金矿。

这样的预感让我不安。好在我手里现在有了猫鱼和军棋。所以无论彬炎的帐篷是怎么回事,我想我都能游刃有余,波澜不惊了。

但我错了,完全错了。

彬炎的房子都抵债抵掉了。他双腿不能动弹后,指定要搬进这间出租房里来。本来范军不同意,但彬炎说不让他搬进这间房,那他就等死。那意思是鱼死网破了。想来想去,彬炎好手好脚都没能翻天,已经瘫在床上了,还有什么花样经呢?但没想到就是这房子,差点让我栽了大跟头。

我走进彬炎的房子。

我从没到过这里。这个房子在市中心一个老小区内,虽有些陈旧,但位置好,又是学区房,价值不菲。看见彬炎的时候,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腿被被子盖着,波澜不惊,看不出起伏。他手上拿着一只遥控器,脸上现出那种长时间看电视的人特有的疲惫和呆滞。唯一有些古怪的是他的服装。那件外套有点像运动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短,衣袖箍在手臂上,手腕像一段生藕一样露在外面,让人别扭。仿佛在等着我进来,他的眼睛很有神气地跟定我,现出十分熟悉的笑容来。他笃定地说,我知道他们会叫你来。他的笑很疲倦,神情却十分自得。我像做了小偷被当场拿住一样,顿时红了脸。是啊,我来做什么?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吗?他看穿了我的目的,却没指责我,这是在折磨我,还是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呢?

他一迭声地招呼我,脸上换了频道一样。要不是看护他的小陈阻挠,他真能从床上走下来。他轻描淡写对我说,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好,叫你来好容易拿到我的钱。他说得很坦率,坦率得惊人。他像从自己的房子里找出了定时炸弹,然后对放炸弹的人说,看,这炸弹的威力很大。他在双腿被摧残的时候,也是这样谈笑自如的吗?

他用他坦然的大棒给我迎头一击,虽然早有准备,但我还是感到无地自容。我努力不和他对视,更不去接他的话。我抖抖手上的猫鱼,转开话题说,你的猫呢?

猫?你,你还记得我的猫?他发出了奇怪的笑声说。

怎么啦?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一阵才含糊地说道,当然当然。其实他一直很主动。我进来之后就有一种感觉,一切都在按照他的策划进行。刚才我提到了猫,猫可能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仅仅一刹那,他就恢复了过来。范军是个不合格的生意人。他开始批评范军,用的是那种茶余饭后式的随意姿势和腔调,口气里没有半点抱怨。他一扫刚才的失态,安详的神态里现出一种自我沉醉的臆想,近乎一个女人撒娇才有的嗔怪模样。他就是野路子,他说,从不按规矩出牌。我知道他这是在说范军逼债这件事。范军是个不满足的人。这辈子他对谁都不满意,就像别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范军离开彬炎后,一连开了几家担保公司。但他用彬炎的客户,用彬炎的江湖资源……可以说彬炎是他恩人。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提起彬炎,范军就会无休止地责怪。就像彬炎害了他,把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样。

不是你自己交代的6000万吗?我不得不提到这一点。

他突然收住笑,说,可你知道他是怎么逼我的吗?

我看了看他被子下的腿。他一把掀开被子,腿上套着一条烫得笔挺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布鞋。宁静、整洁。波澜不惊,疑云四起。只见他像噎了一下,喉间“呃”一响,发出了短促却痛苦不堪的声音。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他的手紧紧抓住床单。他在忍,微笑和平静不过是装出来的。他在忍。可当自尊和财富同时被缴械后,他是怎么忍的呢?他那么要面子,随心所欲惯了,到底是什么让他忍过了屈辱?

他歪倒在床上,轻声说道,你不知道,他打猫,打猫的腿。还不容我细想,他吸了一口气,放大了声音,他打断了猫的腿啊!喊声戛然而止。他咬着嘴唇,整个身体在发抖。有一种奇怪的响动,仿佛是一组生锈的齿轮在传动中艰涩地对咬。还应该有一行热眼泪挂下来,浑浊、沉重,但是没有。当时我很震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泪,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流这样的泪水。他的心一定很苦,苦极了,才会有他这样含泪的微笑。

彬炎慢慢恢复平静,可出人意料的一幕又出现了。他一脸疲倦的样子,嘴里咪咪叫着,手上变戏法一样牵出一只猫来。正是我从前见过的那只。它的腿断了,无法行走,被彬炎当玩具一样从床下拖出来,牢牢牵在手上。奇怪的是它的神情,它依旧慵懒、懈怠,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丝毫没有伤残和痛苦的痕迹。我想起了买给它吃的猫鱼,赶紧拿出一条去喂。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只听一阵风过,彬炎猛扑过来,把我手里的猫鱼扑得远远的。

彬炎重重摔倒在地,小陈赶紧把他搀起来。他艰难地弯下腰,口袋里摸了东西,小心地放在猫跟前。不要碰它,他说,你们不要再碰它了。他用身体围着猫,似乎要阻挡所有人靠近。我忽然发现,他给猫的食饵仍是彩色的。明明是他在给猫喂食,但看上去就像猫在对着他吐着彩色的泡沫。在我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头成了泡在一堆泡沫里的彩色幻影。我欲言又止,一时语塞。猫就在这些食饵间不紧不慢、可有可无地进食着。

彬炎重新上床后,平静的笑终于回到他脸上。你们都不要担心。他的话变得无比诚恳。他说,我有安排,钱不会少你们一分。

话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的诚恳里有一股豪气,信誓旦旦,让人无可推脱。再说我第一天就逼着他联系他老婆(如范军所说就是陈梅贞)拿钱,他不答应呢?再虐待他还是他的猫?午睡的时候,我让他好好休息,我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他点点头。我都走到门口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吗?我摇摇头。他说,告诉你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结婚和养孩子的地方。

这房子原来就彬炎的。我暗吃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一个顽童要是在自己家门口,那他会做尽撒野的事。现在彬炎在他自己家里,又会做些什么呢?

到了晚上,范军电话来了。简要交流过情况,他说到了抓彬炎的事。太突然了,他说,二龙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了彬炎。最后他说,二龙只给我们十天时间。十天而不是七天,这预示着这件事的特殊性。我随即纠正了他的说法。我说你是你,我是我。这件事是你的事,不是我们,与我无关。我听见范军在电话里笑了,他停顿了一下说,但愿这样吧。他话里有话,我顶了一句,什么意思?范军听后说你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这话还是话里有话,我一夜未睡。

第二天来到彬炎那里,我没见到小陈。小陈应该24小时守在彬炎身边,我汗都急出来了。我一把拉开被子,床上,彬炎身体蜷曲着,像只干枯的死虾,那只猫偎在他身旁。要是被子里是一个枕头呢?要是彬炎不见了,那会是什么结果呢?

彬炎怕光似的睁开眼睛,我叫他去给我买一个盒子。

什么盒子?

他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他今天情绪不好还是没有睡醒。他手上拿了两个皱皱巴巴的球形物体,有核桃大小。你知道这是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红毛丹。我朋友种的红毛丹。

我一愣。

有些事是不能忘记的。他们到我朋友那里抓我,走的时候我带了这两颗红毛丹。我要把它们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

原来他们是在彬炎朋友那里抓了彬炎。不正是我告诉了范军红毛丹的事吗?那不等于是我出卖了彬炎吗?现在彬炎把红毛丹放在我面前,是要记我的仇,还是想叫我抄200遍错题,或者擦20遍皮鞋呢?我看着他的眼睛,准备迎接仇恨,但是彬炎笑了。我是跑不掉的,他说,要跑,也不是现在跑。你知道吗?我原来东躲西藏的时候一直很焦虑,总担心哪天做不成期货时人会憋死。但现在真不做了,反倒浑身轻松,像得到了解脱。世事无常。想想原来真傻,赚的那些钱,其实一分一厘都跟我没关系。他叹了口气,然后说,我现在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呵呵,就是快点把你们的钱还掉,去开一个小店。

小店?

呵呵,你是无法理解的。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心血来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6000万吗?

是陈梅贞的6000万吗?我艰难地咽了口惊奇的唾沫说。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对我说,你一直就当作她卷款而逃。可她哪会卷我的款?告诉你吧,当初是我叫她拿着这些钱不要回来的,回来也是充公。我要她离开我,回老家。我对她说等我做不动,赚不到钱的时候,我就回老家,用这些钱开个夫妻店,过过安生的日子。

夫妻?我忽然又想起了他那个孩子。但这样的话是无法问出口的,于是话到了我嘴里,就变成这样:那她还一直等着你?这是一个疑问句,但问的语气十分淡薄,而陈述的最终部分不是刹住,而是甩个钩子,让音调翘了一下。我很满意这样的做法。但我这话显然没引起他注意,他继续娓娓说道,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不是一般人能够经受得了的,可她从来就没离开过我。说到这里,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说她为什么不离开我,插翅高飞呢?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痛,低头一看,他的指头皮包骨头,指甲又黑又长。无名指上的指甲已经折断,锯齿一样陷进我肉里,痛如刀割。我一边挣脱一边讨好地说,她那是喜欢你,一辈子要跟着你。

他的眼睛突然放光,那些晶莹的光斑突眶而出。可他们为何就不信,为什么不信你这话呢?他欠起身子,放开我,忘情地舞动着手说道。我不回答他,我能回答他什么呢?这时只听他又说道,相不相信是他们的事。事实胜于雄辩,最后大家都能看见。

那你还不快些和她联系,早点把钱拿出来?我抓住时机,赶紧说道,说真的我的钱你还不还无所谓,但范军借了高利贷放高利贷,他的钱不还是要命的。不是你的,是他的命,你知道吗?你早拿钱,大家早了结,早轻松。你开你的店,我办我的厂。说到我的厂时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大家过大家的日子,有机会下下军旗……

他看着我说话,看了半天,然后从容地说道,你放心,我们有约定,只要我回这房子里来,她就会把那些钱拿出来。你的钱,我一分不会少,我保证。

我当时只当自己听错了。他说的应该是我们,而不是我的钱。所以我根本没把这句话与死亡和报复联系在一起。而且,当时觉得连纠正他的必要也没有。我要继续追击,我说,那你干吗还不快些和她联系,让她把钱拿出来?

他认真起来,我能看出他的认真来。他认真的时候眼睛会变得无比清澈,清澈得让人头脑空白。我已经和她联系了。他对我说。

联系?你怎么联系的?

写信。

信?谁给你寄的?小陈吗?小陈是出去给你寄信的吗?

他点点头,但他不再看我。他点头的时候,眼睛就像累了一样,很自然地眨了两眨,然后转往我身后。他眼神里微妙的变化,让我心头不禁一颤。他用探询的目光瞥了我一下,注视着我身后,微笑变得专注而迷人。你看那些花,这么多年了,还那么鲜艳。

他把话题转向了花,让我猝不及防。我仓促应道,你不在也有人浇水吗?

今天我亲自端出去的。

他的话让人感到不舒服。我心思不在花上,但是花没人养护怎么能活?他说他端出去的,他瘸着腿又怎能端花?我有些无聊地转过脸,不禁大吃一惊。哪有什么鲜艳的花?窗台上有些花盆,但那些花盆里只剩下残枝败叶,连窗户玻璃也溅上了污泥杂乱的垢痕。我有些冲动,我说,你回来不光是为了那些钱吧?

我不为钱还为什么呢?除了还那些钱之外,我只想死。

死?

你是不会了解的。范军也不会懂。对一个真正喜欢期货的人来说,离开期货意味着什么。

可期货让你亏钱,家破人亡。

绝处逢生,这才是期货的魅力。只要人在,机会就在。就怕离开,离开就是死。真正的死。

你不是说开夫妻店?

他笑得明显了些,但很乏味。他说,死和等死有什么区别吗?

开店是等死?这就是他的理解。一旦他要拿到那些钱,还清债之后,他一定还会把剩下的钱拿去做期货,而不是开什么夫妻店。期货也许就像他所说,其实没有谁懂谁不懂,没有专家,死的都是“专家”。期货只是机会,只是属于他的机会还没来到。

那些钱都在她那儿。6000万,这些钱还你们足够了吧?

我头脑空白地点点头。我问他,你相信她还是相信那些钱。

他思考了一下,很认真。人是根本,有人有钱。她不会背叛我的,永远。

我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他很坚决,从神态到内心。但他的话充满着强烈的愿望,我只能看出他的认真,而看不清事实。所以他越认真,这件事就越蹊跷。

我不会逃,我来就是还钱的。还钱不光能证明我的信用,还将证明我的远见。我赚钱的时候就预见了亏损,预见了今天。我是胜利者,这是我对自己,对期货的交代。

道理完全不通,逻辑一片混乱。既然他有心在强权面前宣示“胜利”,那为什么要在两条腿报废以后呢?仅仅就为了范军打断了猫的腿吗?

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突然就堵在了信的话题之后,我觉得有话要说,但说什么也不再恰当。不说,我有疑虑;再说,就会责疑他。我看着彬炎,我知道他爽了,要说的他都说了。开小店说了,死也说了。而我呢,已乱作一团。我发现自己很假,明明不再喜欢彬炎,明明是来要他的钱的,却在情感的堤上筑一条坝,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了钱。我不知道自己要掩饰什么,但是他对我说一分钱不会少我的时候,他说信已寄出的时候,我感到了满足,也感到了羞耻。好像还有一种不明显的尴尬,以及不轻不重的内疚。

阳光穿过冬天的薄云,远没了夏天般透彻的神气,薄薄地散在屋里,似有似无地笼罩了一团团不规则的尘埃和家具的边边角角。出太阳了,猫趴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无法看出它那样的憨态是在享受,还是别样的一种忍受或者沉思。它平静而意味深长地趴着,让我不时地联想到她的主人陈梅贞。这时候我就会摒弃关于钱的杂念,更愿这猫是一种爱的奇迹,是陈梅贞的化身,它在见证着伟大的精神坚守。猫的状态让人很心安,其实不用拴着,它也不会离开。

我们下棋吧。彬炎的话穿过动人的气场,我醒过神来,欣然答应。

下棋是我早就设置好的场景。我预见过我和彬炎的冷场,这样棋局就可以让我们在怀旧和游戏的心境下松弛下来,哪怕是对沉重(话题或者心境)短暂的回避,也是一种精神解脱。

我拿出买来的棋,但被彬炎制止了。他说用我的棋。他说得果断,却急促了,这让我诧异。他随后指了指另一扇门,那意思是叫我把他带进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有些暗,是窗帘的缘故。房间里还有些味道,显然是因为很久没有开门通风了。彬炎拿出他的棋,他的棋放在一个蓝白相间的纸盒里,纸盒破旧却让人欣喜。这副棋的棋龄起码20年以上,是我小时候最中意和熟悉的那种。现在的棋子都是塑料化合物,再也找不到软熟和称手的木子棋了。我说马上打电话找人,彬炎制止了。他说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下。棋盘破旧不堪,好几处补贴过纸,纸上用笔描过的地方笔迹稚拙,尽已褪色。他先挑了红棋,对阵时有如神助,连下三盘,我的司令还没有出阵,就遭到了炸弹兜头猛轰。他不时高举双臂,哈哈大笑。身上的衣服由于过短,衣袖箍在他手臂中间,把我也逗笑了。换边的时候,我看出了棋子上的蹊跷。原来在我黑色的棋子反面,都有各种各样的笔画。见我看出破绽,彬炎笑得更欢了。他说,这是我在一文小时候和他下的棋。他说的一文就是他儿子。他笑着说,我和他下棋,每次被他杀得人仰马翻的。他鬼得很,他说着拿起一个棋子,推到我眼前说,你看,他在棋上做记号。司令他不写司令,他画一横。我问他一横是什么意思。他说司令的司和死谐音,一横躺倒在地,就是死。炸弹他画个丫,团长画个圈,连长是两个圈,工兵写个”人”字……哈哈,你看看……他一股脑儿地说下去。一开始我跟着他乐,后来有一股酸楚洇上来。我从没见彬炎这么快乐过,即使他有过,我想那也是机械和应景式的吧。酷烈多变的期货生活是只无形的手,偶尔有快乐的风筝放飞,也会马上被拴在无形手上的线拉牵回来。这样的快乐,也许他儿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吧。他看着儿子快乐,心里想的却是期货。也许陪儿子下棋,就是匆匆应付了事。或许,那些棋子上的记号是他期货失败之后,或者是双腿被弄断后,他瘫倒在了床上才反复揣摩后对上了号,摸索出了孩子最初的快乐的吧……想到这里,我心一阵乱跳。那么,他身上的衣服,那么短小……那是你儿子的校服吗?我说,我惊奇我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话。这话太残忍了,明晃晃的,在他快乐的蛋糕上切下去,稀里哗啦的,凋零了他的欢颜。

他的身子明显一颤,低下头来抻了抻衣服,然后用手指了指屋子四周说,兄弟,这屋里哪一样不是一文留下来的啊?他一声兄弟,摘了我的肝肠一样,牵肠挂肚的痛随之袭来。他沉浸在孤独的伤感里,迟疑着,老而无力。他嘴唇颤动,眼泪就要下来了。我用感伤的语气低沉地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失去亲人……他号了一声,很短促。然后摇了摇头说,我苦哇。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个痨病多年的人,连血带肉,吐出了那口多年来沉积在胸的痰块。我愣住了。哪想过那么倔强的人内心竟也会放着这样一块软豆腐,浸透了时间的悲凉后,泛出了世间如此苦味。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拍他的肩,心里想的全是彬炎的苦。想在常人眼里,只会看见他赚大钱,拥有美腿女人,花天酒地,上天入地……恐怕不会有谁会去想他再狠再能干,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老去的男人。现在当丧子、破产、孤独、被仇视等等一股脑儿袭来时,还有什么样的功利争斗会比这样的情感真挚感人?我听到彬炎在哽咽,我拍拍他,慢慢调整了情绪。我继续安慰他,我也失去过亲人。可一抬脸,看见彬炎正在看我。先是麻木,然后没事的样子。我惊骇地放下他的手,他神色大变,满脸微笑了。现在好了,他声音清爽起来,一文上天了。他上天,到北京当飞行员去了。他从小就要当飞行员,他指指屋顶,我这才看见天花板上吊满了飞机模型。他欣快地说道,终于如愿了终于如愿了。一个人活着,难道不是以自己的孩子为荣吗?他充满自豪地说着,心思已飞出了屋子。但屋子是沉重的,那么多少年前的摆设,还有多少年的气场是沉重的。他的心难道真的可以随着他儿子的逝去,也远走高飞吗?

我心痛难忍。

离开彬炎的时候,小陈已经回来了。他一定在一文的房间外面站了很久,但我们快乐下棋的气息好像一点也没有感染到他。他的双手搭在衣服下摆,他的头发很长,低头站着,这样总是看不到他的脸。这是一种攻击型的站姿,对手看不到他的神态,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制敌于死地。我努力想与他对视,这样的交流有利于我在此时此地对局势的判断。我心里还惦着范军的金矿,但我无法明目张胆,这样对彬炎太残忍了。但我无法如愿。小陈的头自始至终低垂着,我知道他在头发丛中观察我,但我无法看见他的神态。我只能问一句,都办完啦?小陈飞快地点头,办完了。小陈的话让我心里很踏实。晚上,范军电话过来时,我觉得很放松,是没有辜负别人重托的那种心情。我对他说,彬炎给他老婆的信寄出去了。小陈去寄的。

我不记得范军说了什么,他好像还是说了些不怎么满意的话。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彬炎到了这一步,说的全是真话、实在话。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晚的梦里,我梦见的是彬炎窗台上的那些花。那些花要真是花就好了,但那些花已经不再是花,而是些枯枝败叶。尤其是那样的凋残也有些不干脆,让我从梦中醒来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四天之后,彬炎死了。后来我想过,要是没有那封神秘的信件,彬炎就能活下去了吗?这样的思考,顿时让彬炎的结局显得局促古怪起来。

其实就在那封神秘的信件到来前,小陈已经捅了一个娄子。原来一直以为,彬炎的催款信写好后,是交给小陈寄出去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我还专门和小陈确认过。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我进屋后看见彬炎站在窗台前,神情专注地给那些枯枝浇水。我大吃一惊,以为彬炎会走路了。每天早上,小陈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扶着彬炎去端花盆。彬炎把那些花盆端到窗台上,然后再浇水。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满脸放光,嘴里念念有词,虔诚极了。我理解他,人到了看穿一切的时候,就会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想想一辈子遇到过的人,嚼嚼那些过往的滋味。那些枯枝上有他的记忆,或许还有难以割舍的情感。我反而有些羡慕他,要是我到了这份上,会有这么多的回忆陪伴我吗?回忆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但这样的回忆带给你特殊的情感,让你一生无悔。

按照工作要求,小陈每天要向我汇报彬炎的情况。那天我说时间很紧了。小陈说我知道,现在我每天催他好几次,他说每天他会寄一次,直到那些钱送来。小陈就是这样,他的话不容易听懂。譬如现在他说每天催好几次,他到底在催彬炎什么?还有就是每天寄一次的说法,开始我以为他说错了。彬炎的催款信,寄就寄出了,什么叫一天寄一次呢?

就是花,小陈说,他说搬一次花就是寄一封信。

搬花就是寄信?你是说他端端花盆就算把信寄出去了吗?

他说他至今已寄出了四封信。小陈抬起头来说。他似乎听出了严重性。小陈的样子很普通,可朴素里隐现着动如脱兔的杀气。他一抬头,仿佛杀机随即生成,旋即就会爆发。

这么说,他从来没有把写好的信交给你,你也从来没有到邮局去给他寄过信吗?

小陈不说话,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我心猛一沉,嘴里泛出一股难咽的苦味。这些鬼迷心窍的话,怎么会施了魔法一样,让小陈这样的打手信以为真的呢?我用纸折了个信封的模样,然后对小陈说,把写过字的纸放进这信封,然后放进邮局的信箱,这才叫寄信。

我找到彬炎。彬炎说你要相信我,你不能再不相信我。他的声音好像出了问题,尖细而且发颤。孩子在的时候,我们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养花我赚钱,一到星期天,再忙我也会回来和她一起端花浇水,这些花是我们的心血。

彬炎的话很动人,但那不过是一种臆想,是为了对付别人,譬如小陈这样的人。我的话很直接,我说时间不多了,你不该这样为难我。

你不要这样说。他的声音更细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他脸上的皱纹全部纠结在了一起,腰弯下来,声音近乎消失地说,拜托你了。

你在让我绝望,我忽然厌恶起来,你在逼我走,那我就走,最多我那些钱我不要了。让范军另外找人和你打交道吧。我知道这话重了,但总得有人站出来,早点见到那些真金白银吧。所以我转过身去,但我听到了笑声。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千真万确,那就是彬炎的笑声。他说,你这话我听得多了,太多了。逼仓的时候,还有人给我寄过子弹。他平静地说着,手抚摸着那只猫。那时候猫的样子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它无法动弹,眼睛里夸张地显露着紧张的神情。彬炎手上一定很用力,他的行动的突然和未知让它焦虑起来。难道是猫在让彬炎再次微笑吗?他微笑着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不是谁能选择的,都是命中注定。他微笑里的这些话,刹那间成了射向我的子弹。动人的不是句子深处的寒气,而是子弹和命中注定了,那是坚决的态度。一切毋庸置疑。

我走出门去,给范军打电话。我直接说出了我的担心,我说也许根本就没有6000万。我知道范军的脾气,一怒之下会把我和小陈都撤了。但是范军没有作出任何决定,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后竟然说,随他去吧。随他去这话无助了,无助得凄凉无比。可不随他去怎么办呢?难道彬炎还有两条腿吗?难道二龙会再给他第二个10天吗?我走进屋子,谁也不说话。凄凉的悲情在弥漫,好像没有谁喜欢真实的裸体,反而是臆想互构的皇帝新装,才更容易让人充满如愿以偿的美好愿景。

彬炎打破僵局,他说我没想到你能把那个厂做好。他突然调转了话题,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没有准备,仓促地回答他,其实那是一个不错的厂。我不满意我的回答,我的样子简直像小学生站在资历很深的老师面前。可刚才他还是愁眉苦脸的,那样让人沮丧,他配吗?

呵呵,这就是说世界万物,命中注定了。对做期货的人来说,你不能等手臂烂掉了再割掉。刀总是要斩在好肉上,稍一迟疑,机会就错失了。输就输在疑虑的一刹那。

我一愣。他都懂,但做起来怎么总输呢?

好肉总连在烂肉上。那个厂其实一出问题我就不要了,可没想到你能医好那块烂肉。世间万事,可见都有定数,各人头上一方天。

早上的太阳很干净,透过窗户散发出更加纯粹的光芒。但他再诙谐的调侃都无法提起我的情绪。刚才那段短暂的交锋后,总有一种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雾霾飘在眼前。是我拉下了感恩的面具,露出了讨债鬼的真相;还是他一度卸下过从容的面具,露出了脆弱无比的内心?他的微笑在此刻,越清澈就越虚伪、越心虚。他在担心,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在担心什么呢?

彬炎对我招手示意,我疑惑地靠上前去,看着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文件袋。他把文件袋塞在我手上说,我说过你的钱一分不会少。他说。

你这是干什么?

无论你是去是留,无论我们是否还能再见,我承诺你的事我做到了。

文件袋里,一张鲜红的房产证,还有一些资料、证明等。你拿去过户,彬炎拿起一张身份证对我说,这个人,你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去代替他,然后把房子过到你名下。

我懂他的意思。身份证上的人是个虚构的人,也许身份证都是假的。这就是说,彬炎为自己的房子虚构了一个产权人,避开了债务。而现在,他要把这房子交给我,抵付他借我的钱。

凭什么呢?这件事突如其来,我只得假装糊涂。这到底是谁的房子?

彬炎笑了,他说这不重要。他说得很平静,说话的时候甚至看不出他的嘴在动。阳光下,他就是一洼湛蓝的湖水。时光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空气里有一种金属般的响动,悦耳而灵动,闪现着短暂却迷人的幻觉。我们就这样静坐着,我觉得他一定很满足,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淡定的一刻。

我收起房产证,一转过身,蓦然看见了那个精致的玻璃盒。那个盒子就是我来的第二天,彬炎叫小陈出去买的。盒子里装着那两个红毛丹,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其丑无比了。但是它们并不腐烂,反而有一种抗争的精锐之气在暗处发光,是一种别样的神气。每一次看见,都会有一种被它们看穿心事的感觉。

离去的时候,我确信他不是个开夫妻店的人,也不是个伺养花草的人。他的腿断了,心却从没停止过抗争。所有假的笑,都是杀气凛凛的刀剑。

彬炎是这样描述那封信的。这是一包猫粮。他说。由于禁止小陈离开彬炎,因此彬炎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要通过网购。那封信到来的那一天,是个初雪的日子。那年迟至腊月底,还没有下过一场雪。气候转暖,仿佛看不到雪的地方在不断北移。那场雪断断续续的,毫无生气可言,下下停停,落在地上,积出一汪汪脏水。彬炎说,也许到了一文的儿子出世,他们就再也看不到雪了。信送进来的时候,其实他关于雪和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直视着那封信,话音低了下来,其实不再下雪又怎么样呢?

那封信看上去很独特。信封又宽又大,还加厚。牛皮纸封得像个薄薄的软盒子。小陈帮他用剪刀剪开,哗啦一下,里面散下一串白色药片。彬炎脸色大变,里面的信连看都没看,就松开了手里的软盒子。

其实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明确那是一封信,我也不会把这封信和后面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信这件事本身很荒唐。彬炎要的是钱,救命的钱,跟一封无关痛痒的信完全没关系。我仔细搜查过这封信,除了残留在信封里的四粒药片、地上和床上捡到的八粒药片,共12粒药片外,信里面一无所有。邮信的地址好像不远,很普通,普通得能闻见某种家居的气息。

你知道这是什么药片吗?他突然问我。

什么药片?

安眠药,吃12粒就会死。他说这话时,嘴微微张开,药片就盛在他掌心里。我一急,上去一巴掌打落药片。看着药片滚落一地,他哈哈大笑,有人要我死,有人还不让我死呢。他说着停止大笑,你不会以为我会自杀吧?他这话很冲,猛然被他噎住。后来想起来,这话非但是巧妙的掩护,还很恶毒,就像蛇芯,当时完全无法分清他攻击和防守的意图。

那天晚上,我和范军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提出来我不干了,钱也不要了。这样下去钱没要到,人倒变成了神经病。范军先是好言相劝,但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他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你说不干已经太迟了吗?他的话让我惊奇万分。他这话太经典了,耳熟的程度简直像哪出名剧里的一句台词。他准备得太久了,他反击我的准备一定做得太久太久了。他压抑着,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我有软肋,我拿了彬炎的房产证,我不能和范军太较真。他火了,但我不能让他把火烧在我身上。我沉默了。但那天晚上他那句话让我误解了,他说我要没有好下场,你以为他就能轻易放过你了吗?我想得简单了,我以为他说的他是指二龙,这让我觉得好笑。我觉得我又没欠二龙的钱,二龙有什么放不放过我的呢?但是我错了,他说的他,指的是彬炎。

那个早上,太阳明晃晃的,却是一种阳光被冰冻着,水淋淋的感受。想起来,都会打一个寒战。我觉得自己病了,躺在床上就觉得肚子发胀,不想吃东西,像中了寒气。我想将就睡一会儿,但我越睡越冷。我看见我和彬炎都泡在小时候裸泳过的河里,我想我是要去拉他一把的,他正被一个漩涡吸引过去,他的手伸过来,我去拉他,反被他一把拉了过去……人卷在漩涡里,倒不心慌,但脚心越来越冷……范军的电话就在这当口吵醒了我。电话通了,我听到的是救护车哇啦哇啦的声音。我头重脚轻,一开始把救护车当成来救我的。这时候范军控制不住了,他连连在喊,你还不过来,你还不过来?他的电话就这样在粗暴的叫喊声下被切断了。我的脑袋里乱极了,刚才通话的背景里,除了救护车的声音,还有喧杂的人声,乱七八糟的杂沓里,最清晰的是猫极其柔情的细鸣声。这样的声音像一根尖细的银针,在我的穴位上一扎,我立即清醒过来,什么都明白了。

现场乱极了。范军和120救护车的人纠缠。救护车到来后,人家就说彬炎已经死了,没法救了,没必要再拉到医院去。但是范军不死心,他揪住人家的衣领,眼泪都急出来了。他和救护车上的人打了起来,最后连110警察也出动了。范军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彬炎的尸体抬出去的时候,他满头是汗,头发梢上挂满了汗水。他把头转向别处时,我看见他在脸上抹了一把。那一把经过眼梢,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他抹了一把泪。这把泪,是为彬炎吗?还是那无望的6000万?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我说道。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为了安慰范军,还是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你离开的时候他就服毒了,医生说他这点量够他难受半天的。只要他想活命,上半天任何时候都可以喊救命。

这不可能!我大声说道,我没看出来,而且,我说着拿出那包邮寄给他的药片,这些寄来的药片都在我这里。

范军奇怪地喊了一声,随手拿出一个药瓶,上面写的全是看不懂的外文字。你当他会指望你拿几粒药片吗?他说着伸出手来,拿我手里的药片。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阻止范军的时候,一旁的小陈说话了。他说他早就准备好了,不光准备了人的,还药死了猫。他话还没说完,范军呼的一下,已把手里的药瓶摔了过去。小陈没有避让,细一看,他脸上有些浮肿,早就被范军教训过了。而此刻,更让人惊异的是他手里端的一个盆子。盆子里盛的正是那只断腿的猫。你是说,你是说彬炎药死了这只猫吗?他死,又药死这只猫干什么?

范军有滋有味地地品尝着那片药,神情怪异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尝尝呢?我拿起一片放进嘴里,一股清凉之气溢满喉间。原来是润喉糖,类似草珊瑚含片。范军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我发现他盯着我的口袋,口袋里是彬炎给我的信封。我们走。范军说。我问他去哪儿?他不答。都到门口了,小陈在后面说,彬炎说他死了和猫葬在一起。我一愣,范军头也不回道,到时候我让你和他葬在一起。

我们一直往西,穿越辛店河环绕的整个山区,黄昏过后到达目的地。范军手里有地址,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这就是寄信给彬炎的地址。这是个半山的去处,两栋欧式建筑非常显眼。夕阳照在封闭的大门上,折射着许久没有人居住后才有的阴凉之气。绕过山头有一座柴屋。柴屋在山凹里,一个老人端坐在夕阳的余晖里,低着头,似乎已经睡去。

老妇人保养得很好,一看就不是当地人。她的气质给人一种恍惚之感,她仿佛是空降在这里,专门等候我们到来一样。她说这地方包括前面两栋洋房,属于一个养老院。她喜欢清净时,就单独住这里。不想住这里了,只要一个电话,养老院就会把她接回去,住进人多,设施更好的房间。她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太阳下打打瞌睡。这样的时光能让人宁静,却因为短暂而更让人焦虑。好时光无法永驻,但这样的时光可以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幻,也许,还分不清生与死。这是她这样年纪的人要的,还是有她这样的经历的人需要的?她的沉着和淡雅让人印象深刻。来到她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书和笔记。桌上的台灯亮着,有一种不分昼夜照明的感觉。她坐下来,戴上眼镜,一股浓烈的书卷气便从她鬓白的发际流溢而出。她淡淡地说道,我在写一些游记。人只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才会明白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但是也很难,她说着转过身来,笑着对我们说,我先要让自己一个人静下心来,然后靠晒太阳走进时光隧道,一点一滴地把过去的日子和感受捡回来。然后在夜里,再把捡回来的日子像一面镜子一样摆开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过去的日子照过去……她面对我们,说得很专注。但自始至终,我觉得她的眼睛并没有注视过我们。

陈梅贞是你孙女吧?范军在她说话的间隙,冷不丁地发问,但是没什么效果。她的话是一段一段的,并没有让人插话的余地,但也不是密不透风,即使范军这样的渗入,也丝毫没有打断她的节奏。而她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因此而淡漠范军的问话。她没有提及陈梅贞,但她拿出了一份合同。那合同表达的是,她拿自己城里的房子置换了这里的房子(包括前面两栋洋房),然后她又将这里的房子捐给了养老院,换取了在养老院终身居住的待遇。也就是说,这里的房子要等她去世之后,养老院才能处置。她说她对这里有感情,她年轻的时候在这里生活过,有过一段感情遭遇,流过产……她一本正经地说着,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表述者,可是我和范军都很清楚,我们到这里来不是听她讲故事的。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和陈梅贞又有什么关系呢?范军拿出那封信,掌心里还掬着那些药片。老妇人,其实现在看上去她根本不像一个老妇人。这封信是我寄的。她说着拿出了两根枯枝和一把枯叶,当年换房子,原来的房东关照过我,如果收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范军手里的信说,就把那封信寄出去。我答应了他。

你知道信里的内容吗?

我不知道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这些年,这封信一直在我这里,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寄出去。从接收这封信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有这样的预感。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范军捡一粒药片放进嘴里,然后把手推到老妇人跟前。我大吃一惊,难道他指望她也吃一粒吗?

老妇人不动声色,她的笑依然如故。从我们走进房子到现在,那样的笑就凝固了一样。信是封好的,地址也写得清清楚楚。我觉得我答应了替别人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她说话的时候,脸对着我们,但就像一个盲人,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们。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山路有些颠,我能体会范军内心的沮丧。苦心经营这么久,落下这等结局,他一定觉得很失败。与他相比,我摸摸彬炎自杀前交给我的信封,自然有一阵释然。这时候车子打了个弯,有点急,对面驶过的车灯急速照过来,混乱中车子又颠了一下。范军一拍大腿,叫了一声。他说道,怪不得他死了都要猫陪他。

做什么?

他把猫当成了陈梅贞。

猫怎么会成了陈梅贞?

你不信吧?哼哼,我这才知道他当初叫我打断猫腿的原因了。他就是怕陈梅贞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他要你打断猫腿的?我惊奇地问。我记得是范军打断了猫腿,才获得彬炎招供的。

凡事都有兆头。他说他有钱,只要我打断猫的腿,他就还清欠我的钱。猫就是兆头,倒霉的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是说他为陈梅贞而死吗?

他早就准备好了药,可他一直在等。这辈子,他除了陈梅贞,就没对谁真心过。期货的输赢,其他人的生死,他都可以无所谓,他只在乎陈梅贞。他把陈梅贞的猫养在身边,幻想错位,把猫当作陈梅贞。他回到他老屋,等的就是陈梅贞良心发现,把卷走的钱拿出来救他。这是他最后的信念。但陈梅贞没有来,还给他寄了那些药片,他才彻底绝望了。

但他愤怒之下杀了猫,和他死了还要和猫在一起,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一辈子的悲剧,就在于他总记得自己对别人的好,其实一个人做了点好事,为什么就不能忘记呢?

你是说知恩图报吗?

什么叫知恩图报?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一篇骆驼的课文吗?英语课的。对。骆驼对它主人做的事,才是现实和现实的态度。谁做骆驼,谁就是真正的主人。

那他这样做,你说他是不是和黄坚一样,是在报复你呢?

报复?难道他宁愿陈梅贞背叛他吗?

我还是有些疑惑,我问他,可要拿到了6000万,你说他真会还给我们吗?

范军回答了我。他的话意味深长,很难得听他这样说话。你会发现,他说,现实生活中知恩图报的想法会让人绝望,彻底绝望。

骆驼,我暗自说道。我觉得范军的悲剧就在于他自始至终混淆了一个概念,弄错了一件事。按他的说法,彬炎对他说过,6000万在老婆那里,那彬炎的老婆就是陈梅贞吗?且不论彬炎死去的儿子一文有没有可能是陈梅贞所生,就说彬炎家那些花盆。陈梅贞会在什么情况下,她什么事也不做,天天陪着彬炎伺弄那些无名无聊,甚至无耻的花草呢?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只要说起彬炎老婆,就会浮现出一个穿旗袍,烫波浪卷发的女子形象。这个人大方得体,相夫教子,在彬炎身后默默坚守,支持了这个家。这个形象与陈梅贞相去甚远,彻底颠覆了陈梅贞是彬炎老婆的说法。可那个穿旗袍的人呢?难道真有这个人吗?可要没这个人,一文又是哪里来的呢?但一文就真的存在吗?难道我们看见过一个男孩,说是他儿子就真是他儿子了吗?如果我不相信陈梅贞,不相信6000万,那么彬炎后来住的房子,那些花盆也只是彬炎的幻想罢了。

只要范军没弄清楚这些,那范军就是一只骆驼。但范军即将逃亡前夕,我何必再对他说这些呢?带着希望上路,即使再苦再艰难,至少还有个盼头。

给彬炎送葬的时候,我才发现彬炎已经没有了亲人。我给他买了墓,自然而然地想起房产证。莫非他做惯期货,把房产证交给我也是一种远期交易?他得罪了所有人,谁会料理他后事呢?范军吗?范军连葬礼都参加不了了。

彬炎葬礼上,二龙来了。那天有雨,二龙戴着墨镜,他的神态看上去阴沉得很。二龙给彬炎献花时,左手指头上一闪。细一看,他戴上了阴阳扣。葬礼结束后,我在开车,二龙电话就来了。他话语沉缓,有一搭没一搭的,都让人无法听全完整的句子。他的意思是彬炎死了,债务要有一个新的考虑。他的话不像范军那样刻薄,甚至没有威胁凶悍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跟你商量,又像在自说自话。但就让你憋屈了,感到威胁已经无法抵挡。只要他高兴,就可以随时随地,在不经意间弄死你。

这种感受很奇特。当时凭空就有一种气场笼罩了我。我联想到死去的彬炎,出逃的范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体验伴随着窗外阴冷的小雨袭来,我气都透不过来了。威胁如此明显,但就是无法反抗。这样的威胁你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你怕不好,不怕也不好;你抵抗不好,不抵抗也不好……这样的气场,便生成了比威胁更强烈的恐惧。你要反抗什么?你又怎么反抗?分明你自己在威胁自己,你被你自己所恐惧。二龙会施魔法,他让恐惧变成了你的心态。这时候,有人就会一走了之,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理解彬炎了。他的出走,他用了他出走的方式。

我欠你的债吗?我终于憋不住了。

我的话一定出乎二龙意料,过了半天他才应话。你不担心范军吗?他说,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我说,你是提醒我,我是范军的合伙人吧?要不,你把那个工厂拿去吧。

你不想开了?

不是我不想开了,那个工厂本来就是别人的。也算是物归其主吧。我这话说得心花怒放,所有的憋屈都释放殆尽。我说着,还摸了摸胸前的信封,那产权证,硬硬地挺在胸前。可忽然,我踏实的心里乱作一团。顾二龙,房产证上的名字。二龙,平时只顾喊二龙,二龙不就姓顾吗?彬炎把房产证给我,叫我随便找个人冒充二龙,把房产证从二龙名下过户给我……这一路想下来,我的心都冰凉了。

报复。这也是彬炎的报复行动吗?我与二龙本来没有债权债务交集,但彬炎把房产证给了我,只要我一出手过户,马上会招来二龙的绝杀。还有那泡汤的6000万,要是彬炎不提6000万,范军至少还有时间。但他故意拖延,让范军对二龙违约,进而失去时间而身陷死局……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礼品盒,那两枚已经干枯的红毛丹,原来就是彬炎的眼睛。他死了,眼睛还留在这个世上。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复仇计划在他死后实现。可是,连他的死难道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吗?那道错题,皮鞋和红毛丹此刻告诉了我,彬炎是个记仇的人。他在生意上无能,但他要确定报复谁,那一定志在必得。

可是,我又是怎么得罪了彬炎的呢?是因为红毛丹,花盆,那封信,还是我的200万,或者是范军和厂,怀疑陈梅贞……太多太多了,也许更早,更小的时候,看上去伏笔四起的报复,也许就是一副不经意的棋局输赢,便结下终生恩怨。谁知道呢,不是吗?想起范军曾说过“他”也不会放过我的话。这个’他”不是说的二龙,而正是彬炎。

傍晚,范军的电话来了。他的电话换了号码。他说我要去找钱了。

到哪儿找?

陈梅贞。

陈梅贞?

陈梅贞就是山上的老太婆。她活着,钱就在。

你是说那6000万吗?

什么6000万?

你现在要去找的不是这笔钱吗?

找钱,又何必是什么钱呢?

范军可谓一语泄露天机。我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范军早就知道6000万是杜撰的。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彬炎呢?

我要早揭穿他,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我不解,我说他活到现在,对你有什么好处了吗?

我要做给二龙看。

我猛然醒悟。范军用6000万让彬炎活了下来,又用6000万杀了他。当彬炎一败涂地被二龙抓到时,范军什么也没准备好,如果没有彬炎的6000万故事,范军就要做替死鬼。范军让所有人相信了6000万,尤其是彬炎。二龙给了范军十天时间,范军用这十天时间准备好了一切,随后就让彬炎去死。小陈是范军的人,范军至今也没有处罚他。是小陈把两根枯枝和一把枯叶送到了老妇人手上,老妇人的信一寄出,彬炎一命呜呼。看上去是彬炎以死报复,其实全在范军掌控之中。可现在让人不解的是,范军既然已经脱逃成功,他还去找陈梅贞做什么?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勾结,还要联手演一出什么戏?或者,他对陈梅贞的念头依然如故,他要带她逍遥上路?

我不无伤感地说,人算不如天算,相见不如怀念。那你好自为之吧。这辈子恐怕再见不到了吧?说什么也是彬炎报复了你呀,你要逃亡了。

何以见得啊?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见面。没想到范军的回答这么轻松自信。好像他不但有了陈梅贞的底牌,还有了二龙的似的。他坚信他还要回来,而不是被赶出去,一去不复返。至此,范军和陈梅贞之间的输赢已见分晓。但是所谓6000万输赢的奖品竟然是命悬一线的彬炎,难免让人唏嘘不已。想想彬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不但赌上自己的真情,还剥夺自己的时间作出了复仇决定。在死亡的门槛上,真爱与私欲有过什么区别吗?

最后范军交代我,无论如何也要替他到彬炎墓上去看一看,给彬炎点上一支烟。范军对我说,他小时候一直抄彬炎的考卷,答应长大后买中华牌香烟给彬炎,但彬炎长大后从不吸烟。现在我们都上路了,他说,你就替我说一声,让彬炎抽一根吧。

骆驼。我又说了一声。可我说的骆驼,到底是在说范军是骆驼,还是那些驱赶他的钱是骆驼。午夜里有钟声响起。我对范军的话不以为然。他的话有点像彬炎当时一厢情愿说的6000万,简直太像了。他花这么大的心思,换来的不过是一段逃亡路,在我看来并没有逃过彬炎的报复。他的乐观,只是他的骆驼心态。这也证明,其实在每个人身上或许都有一只骆驼,到了生死关头,都会自己把自己驱赶出去,获得一个自以为是的机会。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范军的茫茫逃亡路,想那骆驼赶走了主人之后该怎么办。我想,我说他骆驼的意思是,在那遥远、迷离的逃亡路上,范军还会是只骆驼吗?

作者简介:

袁亚鸣,男,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多年。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钟山》《花城》《十月》《北京文学》《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芒种》等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牛市》《谎言》《生死期货》等七部,中篇小说集《水花生季节》《太阳落雨》等。作品以财经小说见长。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改编成影视剧本。曾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