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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灵性

2014-04-29张鹰

北京文学 2014年4期

这都是往昔的记忆。是对我童年那片大甸子的缅怀,是对那些我曾接触过的动物们的思念。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那片像一面巨幅花布的大甸子已经被人们裁剪得越来越小了。那些具有一身灵性的动物们见不到了。因为属于它们的乐园被人类给毁了。朝花夕拾杯中酒,这酒有点甜蜜,也有点苦涩。把往昔的记忆拾回来,算是一种祭奠吧。

荒道上的狼

我童年生活过的小村,坐落在大草甸子的深处。方圆几十里都荒无人烟,除了村东有几十垧可共村里耕种的一片熟地外,其他三面都是大片大片的蒿草塘。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在这荒草漫天的洼地里显得枯燥而孤寂。唯一可以与外面联系和能带来希望的是,从村里延伸出去的那条弯弯曲曲通向遥远村镇的荒道。那道像一条小蛇,诡秘而顽皮地掩藏在漫漫荒草中。然而,在这条荒道上不单单有来自远方的客人和客人带来的希望,还有令人感到非常恐怖和刺激的人与狼演绎出的故事。那荒道上曾迷漫着令人心悸的血腥味,那惊魂慑魄的人与狼的共舞,使小村有过战栗的历史。

那时,村子里的孩子谁也不敢一个人到村外去玩。因为在那柳毛丛和蒿草塘里随时都会钻出一匹狼来。狼和村子里养的大灰狗差不多,但狼的嘴大,尾巴粗,两只耳朵像两片铧尖儿直挺挺地支棱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那两个野性的眼睛总是闪着绿莹莹的光。它们都是三五成群出没在村子周围,有时可达三四十只漫步在大甸子上。最可怕的是孤狼,而大多数又都是母狼。母狼最凶狠,最可怕,在它下崽子的时候,不光对单身的牲畜,就是对大帮牲畜也都有杀伤力。见到了羊、牛犊、马驹、大肥猪都会毫不客气地叼走,拖回窝,去喂它的崽子。

所以村子里的羊倌儿、马倌儿都背着长了锈的老洋炮,抵防着狼的侵袭。最难忘的是我曾经与狼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是一个嘎嘎冷的冬季,我们这里的冬天当然是雪的世界。收割过的庄稼地被白雪覆盖后,就分不清垄沟垄台了,那大片的柳丛和蒿塘分布在雪野上,像腾起的模糊不清的烟雾。于是在那树丛和蒿塘间的雪地上便留下许多野兽和飞禽的足迹。出现最多的要数野兔,它们有规则地踩出一条条诡秘的小道,那小道有如磁石般地吸引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总要想办法去那里捕捉它们。

一天邻居郑大哥用细铁丝做了二十盘兔套,约我到柳丛和蒿塘里去下套。真的很好玩,那无际的雪原在夕阳下闪着清冷的寒光,那被小兔踩出的一溜有如花骨朵般的小脚印的路,在光秃秃的柳丛和蒿塘里时隐时现。我俩把看上去极为简单,其实充满杀机的细铁丝做成的兔套一路一路地摆布完,太阳还没落到西边大雪岗的后面。我俩刚要走出蒿塘,郑大哥发现了什么,使劲地拉了我一把。我一愣,刚要问他为什么,他便一下把我按到雪地上,他趴在我的身边,这一切是那么迅速,迅速得叫人反应不过来。趴在刺骨冰凉的雪地上的我惊讶地问:大哥怎么啦?

狼!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头皮刷地一下子麻木了,浑身就抖了起来。蒿塘外飒飒的风声吹过来,不远处有踩得雪地发出“嚓嚓”的响声。我怯怯地透过那蒿秆子的缝隙望去,见对面那空旷的雪野上像一群大灰狗慢慢地走着,有几只大个的不时站住仰起那灰蓬蓬的脑袋朝这边望着,其中有四五只低着头在雪地上嗅着朝这边走来。我仔细一数足有二十多只。我的妈呀,一瞬间浑身就更加剧烈地哆嗦起来,我禁不住要哭了。我听到郑大哥的牙也打着颤。突然他迅速地扒开雪地薅那下面的茅草,他示意我也薅,不一会儿我们俩就薅了蓬蓬松松的一大堆。他在一眨眼间把套在棉袄外面的青布褂子脱下来,从里面找出一盒火柴。嚓地点着茅草和那褂子,眨眼间,那茅草和衣服着成一团橘黄色的火,在空旷的雪野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接着郑大哥随着升腾的火焰“嗷”地一声大喊着往起一跳,那声音在这空旷的雪野上好雄浑,好嘹亮,好壮胆。这是对那群野兽所造成的恐怖气氛的挑战。我稍一愣也跟着跳起来“嗷嗷”地大喊。刹那间,迎着夕阳的余晖,我看到那些吓人的狼,有如惊弓之兔,溃不成阵。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在大野地里腾起一片雪雾,转瞬就消失在雪岗子的那一边……

不过那些年,群狼和孤狼都是活动在大甸子上,猎取那些兔子、黄羊,偶尔袭击大甸上的羊群,马群里的小马驹,从不到村子里来捣乱。可是有一年在大豆摇铃,高粱晒红米的初秋时节,村子里的人们发现,每到夜晚总会从村外传来凄厉而令人发怵的狼的嚎叫。后来竟发现有一只狼在夜里肆无忌惮地进村了。因为村里每一家都养着一两条狗,它一接近村口,或靠近哪一家,总会有狗叫起来,于是村里其他狗就会都跟着叫,那狗叫声吵得满村的老少不安。那是一个早上,村西的纪老四家刚刚把圈里的猪放出来,想清理一下猪圈,谁知其中一头一百多斤的小肥猪撒着欢,沿着荒道跑进了村外的那片蒿塘,没过多大一会儿,便传来猪的凄厉嚎叫,那声音凄惨哀长。在院子里玩的我们吓得跑进屋,站在窗台上伸长脖子往村外张望。大人们喊叫着跑过去。邻院的郑大哥骑上马,提上他爹郑大胡子那杆锈迹斑斑的老洋炮,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兵向村外冲去。

村子里一片骚动,在家的大人们也都操起棍棒朝那个方向追去。我听见那猪的叫声渐渐地向西南方而去,并且声音越来越小。追过去的人们呐喊着。村里留下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可怕,怕有狼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蹿出来。

过了好大一阵,传来一声就像人们在过年时放的二踢脚那个动静“嗵”地一声,那是郑大哥那杆老洋炮发出的叹息声。又有一顿饭的工夫,人们叫骂着回来了。郑大哥的马上驮着那头被狼掏得没了下水,一个空壳的死猪。四嫂抹着痛惜的泪,诉说着本来是准备过年的肥猪却被那该死的狼给吃了一半。纪老四气得更是跳脚骂:这个王八蛋,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捅什么狼窝呀,你可坑透人啦!

大伙听出纪老四骂的不是狼,是在骂住在村西头的谷老二。这时人们才知道这狼带来的不安宁是谷老二惹的祸。他放马时发现了狼窝,就大着胆子掏回一个狼崽,准备当狗养,这回全村都知道那老狼来屯子里作闹是咋回事了,大伙都劝谷老二把狼崽放了。谷老二说啥也不干,还拍着胸脯说:你们等着,我非把那个狼窝端了,把那匹老狼也整住,咱村就安宁了。

可是没等老二整住那匹老狼,村里却出了件大事。那是一个傍近中午的一天,在地里正埋头帮母亲摘秋豆角的小香,听到被她领来的大黑狗,在旁边的地里传出发怒的哼叽声,她以为是与别的狗咬架,便吆喝了一声,可是转瞬间黑狗发出的声音是哀嚎,接着就没了动静。小香起身过去一看,大黑狗早已长拖拖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一匹满嘴是血的大灰狼瞪着绿莹莹的眼睛朝她看哪,她吓得愣住了。还没等她回过神儿,大灰狼就朝她扑来,她“妈呀”地一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天她母亲追着那狼,哭着,喊着……多亏马倌和羊倌晌午赶着牲口回来饮水,在那条荒道上碰见拖着小香的老母狼,吃力而又惶惶地跑着。但他俩不敢用洋炮打,怕伤了小香,只能骑马追截。那母狼终于招架不住人的威逼与恐吓,丢下小香逃走了。从此,小香脖腔骨上留下一溜紫疤。人们也都再不管她叫小香了,都叫她狼剩。

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场人与狼的较量,是人挑起的祸端,村子里除了小香遭了厄运外,还伤损了五六头大牲畜。最终那头疯狂的母狼被谷老二和纪老四他们几个用夹子打住了。那天他们从夹子上往下拽的时候,那头昏厥的老狼一口把老二的右手咬掉了三个手指,它才咽气。有时想起这些事来觉得非常遥远,有时又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后来在初级合作社时,政府从山东调来一大批移民,在那大荒甸上建了不少新村,开垦了大片大片的荒地,那片大荒甸子越来越小了,那柳毛丛和蒿草渐渐地少了,再后来就消失了。从此不见了在雪地上踩出一溜小道的兔子,不见了野鸡,不见了黄羊,更不见了那荒道上的狼。

愤怒的燕子

我的一个姓于的亲戚承包了10平方公里的一片大甸子,雇了他的表弟老五子领着另外两个人给他管理和收割羊草。仅二年时间,他从这片草甸子,光卖饲草的收入就达到了六位数。第三年他决定要大发展,就像模像样地在大甸子的两个漫岗上分别盖了十几间房子,还买了个风车搞起了风力发电。北面岗子上的几间给管理人员住,隔壁就是机械库,南面岗子那几间房做修理打草机、码草机、打包机的车间和车库。盖好房子的第二年春天,那敞着门窗的修理车间里,招来了大批燕子。他们知道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飞回来就把春光带了回来。每当燕子那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蓝天里,大甸子上草就绿了,花就开了,那条碧波荡漾的引流干渠也欢快地唱起春天的歌。成群的燕子寻找它们昔日的旧巢或再筑新巢。

大多数燕子都是要做新巢的,它们一口一口地衔来泥巴,垒成半圆的或是像个长长的布袋似的巢贴在屋檐下面,那个过程很辛苦,也很漫长。但它们总是那么有条不紊地做着。然后在里面孵出一窝窝的小燕子,接着又一口口喂大,等到秋天大雁南飞的时候,燕子也都结伴一起飞回南方。每年都是这么周而复始,忙忙碌碌。

这年春天,坐落在大甸子上那幢修理车间,不是来了几只燕子,而是出现了上百只燕子进来做窝。开始老五子和几个伙伴都觉得好奇,也好玩。每天燕子在这里出出进进,叽叽喳喳,使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显得热闹起来。几个年轻人一闲下来就看燕子筑巢,听燕子呢喃,使他们没了在这大甸子上的寂寞,更没了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见一个外人的孤独,他们感谢燕子。

有一天,在天棚椽子上做窝的燕子,有两只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然后相互追逐厮打一阵又落回椽子上,还是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争吵一阵再飞起来纠缠一阵,就这样吵闹厮打着。后来五子看明白了,原来这两只燕子是在各做各的巢,其中的一只不让另一只在它的对面做巢,它们足足大吵了三四天。一天又多了一只燕子,三只燕子聚在一个筑到一半的巢前,又是好一阵叽叽喳喳地争吵,然后就飞走了。

可是后来出了麻烦,燕巢越来越多,五子他们在下面干活时,就会被上面的燕子拉一身屎。于是他们想用什么接着。做了几个不顶用,要是全做,简直等于再做一层天棚,那就得破费好大一笔钱。

这事让承包人老于看到了,他怕因为燕子拉屎影响五子他们干活,看着那些出出入入的燕子和那上百个已成的和半成的燕巢说:干脆把它们的巢全部捅掉,把它们撵走。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种极不友好的鲁莽行为,惹恼了这些小精灵。

那一天成了上百只燕子的忌日。老于领着五子和另几个雇工,把天棚上的上百个燕巢全部捅了下来。被毁的燕巢里面一些燕蛋也全都随之摧毁。他们发现,他们在屋里捅燕巢的时候,那些燕子都盘旋在房前叽叽喳喳地躁叫,有的飞到屋里向人的身上猛扑。但它们那弱小的身躯怎抵制得了人的强悍。它们无奈又气愤,它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些人,它们气急败坏地在天空飞旋,嘶叫,似乎越聚越多,那飞旋的声音渐渐地有如大海涌起的波涛,更似狂劲的大风。不一会儿房子的上空像飘来大片乌云似的,一个巨大的燕群把那片天空遮住了。

承包人老于根本没把燕子的愤怒当回事,领着五子他们终于结束了他这种横扫一切的行径。然后他们一起把那些变为残土和垃圾的燕巢和燕蛋,全弄到外面草地上。就在他们往出倒这些东西的一瞬间,数不清的燕子呼啸着从天而下,在那堆变成残土的燕巢上悲鸣着,呼叫着,向承包人老于和五子他们俯冲过来。这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那嘶鸣声像千军万马在冲锋,像一场巨风扑面而来,像遮天盖地的巨浪扑向他们,他们的脸被啄破,身上布满了燕子屎。开始他们还举起手里的抬土筐遮挡,后来干脆就招架不住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往屋里跑。燕子们当然是穷追不舍,一直到他关上门把大群燕子挡在门外。然而随他冲进来的几十只燕子,仍是大叫着向他进攻。那天,老于和五子他们狼狈不堪,躲避在一块放在墙角大木板后面,一直等到天黑燕子飞走了,他们才提心吊胆地走出这座房子,回到那边的宿舍。他和五子的脸都被啄破了好几处,一片血迹。

第二天他早早地开车拉着五子回了小镇上的家。他和五子都在家里躺了十多天,又打针又吃药。每当想起那天,他俩都心有余悸。他弄不清从哪儿来了那么多燕子,而这些燕子还能这么凶猛厉害。小小的鸟儿就这么嫉恶如仇,为了它们的巢就这么勇往直前,奋不顾身。

一个月后那医好的脸留下了几处小小的疤痕。他和五子再次回到大甸子时,还真有些胆怯,他换了服装,戴上了墨镜,五子用纱网帽罩住了脸。他想,这些小家伙们还能认出他来吗?他俩的警惕性很高,不时看天空,很是戒备着,他怕再有燕子冷丁从天上冲下来袭击他们俩。

草甸子上那几个雇工早把那座房子的门窗都关严了。雇工们绘声绘色地又说起燕子,他俩走的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数不清的燕子就又飞来了,就是围着这座房子飞着叫着,一阵阵像刮大风似的,那叫声让人心里发抖。他们几个人都不敢到那地方去了,只得站在这边看。一连三四天都这样。到第五天才不见了燕子们的踪影。

事隔半个月之后,五子和另几个人打开修理库的大门,准备彻底把机器保养一次,免得生锈腐蚀。然而,他们刚开始工作,有几十燕子飞了进来。他们怕燕子再来攻击他们,便赶紧关门。谁知只有半棵烟的工夫,屋外又聚来成千上万的燕子。特别对着那一堆变成垃圾的燕窝,在天空鸣叫着,盘旋着。像又一次进行声讨似的,吓得他们谁也不敢出来。那燕群在天空的盘旋有如一场大风在呼啸,那叫声令人顿生恐惧。半个小时后它们才渐渐离去。

从此,老于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些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人应该与它们和平共处。他在他的甸子边上立了一块牌子——不许到这里乱捕乱杀野生动物。这年的秋天有三十多只大雁在这里繁殖。还发现了最珍贵的身长一米多的八只地鳾。他告诉大伙要保护好这些飞禽。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