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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

2014-04-29老冀

北京文学 2014年4期

说实话

我还是那句话,王红霞的确是自己跳楼死的。这一点我、李队,还有其他干警都亲眼看见的。李队还让我把王红霞抱上车,送医院抢救来着——妈呀,那还抢救个屁,脑浆子都出来了,粘了我一袖子,恶心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你说什么?怕?那倒没有。说实话,我们干这个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难道你面对穷凶极恶的坏人,自己倒害怕起来?那更不会,什么鬼啊神的,我们不信那个。

说实话,那天本来不是我当班。我媳妇前几天回老家了,我自个儿在家里没啥意思,正在班上跟李队他们打牌。大概两三点钟的样子,接到群众举报,说陆河宾馆有人卖淫。那时候咱市里正集中力量扫黄呢,严厉查处这种性交易活动。你说这不是撞在枪口上了?李队就说,别打牌啦,赶紧着,有任务啦!哥儿几个就要走。我说我也没啥事,跟你们一块儿走一趟得了。就去了。其实要换了平时,你搞些个淫秽活动找个小姐嫖个娼啥的也没什么。当然啦,要说禁止那也是必须要禁的,毕竟跟我们当前和谐社会建设不符是不是?但是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事儿哪儿都有,现在不是防范艾滋病的都正视这种行业了么,事实上已经承认这种行业的存在了。可是你要赶上严打那就对不起了,运动一来,就动真格的。

陆河宾馆你不知道?说实话,那也算不上啥宾馆,就是个招待所,脏乱差,经常发生些个不干不净的事儿,早就是我们重点布控对象了。我们到了那儿,也没跟谁打招呼,直接就奔302房间去了。一脚踹开门,李队打头,我们几个都涌进去。果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尖叫着爬起来,都光着身子。那女的要去抓衣服,李队说别动!那女的突然就捂着脸跑到窗户那儿去了。对,那女的就是王红霞。谁想到她会跳下去呢!我们扫黄打非,见的小姐多了,被抓住都是低头不语,叫干啥就干啥,甚至嬉皮笑脸蹭上来求我们网开一面的也有,就是没有见过跳楼的。她在窗口好像还犹豫了一刹那,大概并不想跳的样子。这时候我们一个干警大概意识到了,大喊了一声:站住!王红霞好像被这声音推了一把,一骗腿跳下去了。房间在三楼,本来不至于丧命,可是她却不知怎么回事,脑袋先落地,结果溅出来一地脑浆,当场就死了。

说实话,王红霞之死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怎样不好?你想啊,她是全身赤裸,死在宾馆的后院里,而且是在我们这么多干警的眼皮底下死的,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啊。李队还因此受了处分,调到元楼派出所去了。具体什么处分现在我也说不好。后来我们经过调查,才知道王红霞竟然还是个大学生,家里太穷了,急需要钱,才走上这条邪路。最要命的是,这是她第一次干这个事儿,结果就死了,我们想起来,心里都很沉重。当然,干这个本身是不对的,不过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过刚刚走错一步,生命却因此没了。说实话,到底让人心里很不好受。后来处理那男的,大家都憋足劲整他,呵呵,可把那小子整惨了。这也算是给王红霞报仇了吧。

想不通

知道知道,你说的这个王红霞,确实是我们这里的毕业生,05还是06届的让我想想——应该是06届的,我教过他们这一届。这个他们不会不知道,他们是不想承认。为什么?你想啊,王红霞是怎么死的?哎——对对,自己系里的学生干这个,他们是觉得丢人。

王红霞是丰城县农村的,家里好像很穷,在食堂打饭只要半份菜。对,她的同学都知道。她那一班的学生都是扩招来的,大部分来自胶东半岛,威海呀、青岛呀、烟台等等,大都家境殷实,父母不是开工厂就是做官,有的是钱,男生常在外面蹦迪唱歌,女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这么一个——这个说法未必准确——可以说是纸醉金迷的环境里,王红霞素面朝天节俭的生活,确实是很惹人注意的。

按说她不该到我们这里来上学。我们这个大学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上个世纪还稍微有点名气,师范大学嘛,老师都还一本正经做学问,学生也认认真真想着以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中学教师。大概是从90年代开始,风气就不大好。很多老师,稍微有点名气的就走了,去省城的居多,也有去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的。留下来一些人,说不客气一点,都在那里混。一帮搞后勤搞行政的,也都不想着怎么去努力为教授们改善工作环境、怎么为学生们营造学习条件,天天光想着弄钱。这样的光景怎么能争取到经费?很多原有的拨款,省里面也都不给了。

对对,这也不能怪领导,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把个好好的学校弄得乌烟瘴气的。没办法,只好到处搞钱,就铆足劲上专业,扩招,每个学生收他万儿八千的,给学校交一部分,剩下的就分了。没有师资,临时在旁边中学里面找个老师来教课,明明是教中学物理的,过来就敢讲国际经济。对,你说对了,就是误人子弟。不过这些子弟大都是些个纨绔子弟,人家本身就不是来学习的,就是来拿学历的。反正家里有钱,不在乎学费,毕业后也不愁没饭碗。对,可不是么,王红霞这样来自农村的就麻烦了,自己找工作,哪有机会?你正经大学毕业生都还找不到单位呢。从春节前他们就开始到处找工作,到第二年6月底,学校催着起档案了,还是没有着落。她,还有三四个同学,从农村来的,回老家去了。

据说这些农村学生毕业后回家,村里还不想接纳他们的户口,也不想给他们分地。这个也不能怪村干部,你说你好容易考上大学了,全村人都替你高兴、自豪。三四年后,又回来了,这算什么!对,后来省教委联合省公安厅,发了一个文,明确说基层对这些学成归来的大学生要抱欢迎的态度,不得以任何借口不给他们落户、不给他们分地。其实呀,要我说还给他们分地干什么?真正的农村青年,都不种地了,都出去打工了。现在你去农村看看,全是些“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什么叫“三八六一九九”?怎么,你没听说过?嘿嘿,就是妇女、儿童、老人。对对,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九九老人节。我有个学生,也是丰城的,说他们村里老人都盼着自己春节前后死,因为只有春节前后,外面打工的青壮年回家了,才会有人抬棺材。对对,平时死了人,都没法往外抬。

王红霞那么年轻,又是大学毕业生,肯定不会在家里呆着,她也去省城打工了。她到省城后,还给我写过一封信。对对,她和我关系还行,她毕业的时候,我曾帮她推荐了几个工作。当然,最后都没成。你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啊,男生都没地方去,何况她是一女的。刚到省城的时候她好像是在一个服装厂工作,挣钱不多,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处理得很不好,很苦闷。后来?后来再没来过信。再后来,就听到她的死讯,我感到很震惊。不不,我震惊的不是她的死,我震惊的是,她怎么能从事这种职业呢?对,我是在她死的时候才知道她走上这条道路的。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好孩子

咳!这个红霞,俺看着她打小儿长大,真是个好孩子。她娘死得早,他爹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你是知不道,费了多少劲,那可就别提啦。红霞聪明,从小学习好,老师教的她都会;老师没教的,她看看书,嘿,也会啦!刚上三年级,就学写毛笔字,年下贴门对子,俺这半个村里都找她写。上到小学毕业,俺都说,女娃子能写能算,就行啦。可她爹非要让她读中学,读完初中读高中,最后还要读大学,咦!她可是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哩!真是没想到。

她爹可是早就想到啦。她还在风城上高中哩,他爹就不种地了,缠着人家年轻人要出去打工。人家说你忒老啦,找不着工作的。咦,你是知不道哩,红霞他爹年纪可大咧,有红霞那年,他爹就四十多啦。红霞上高中,他得有六十岁咧。他就上家西砖窑出砖,那可真是体力活。俺说你这是不要命咧,这活能是你这岁数的人干的?六十岁的老头子,又干又瘦,天天从窑里往外出砖,知不道你心里咋想的,反正俺看了,觉得不是个事。俺说你这是不要老命咧?他说,红霞眼看着过年就考大学咧,得准备学费呢。俺觉得真稀奇,上大学,那就是当官,当官咧,那国家能不给钱,那还用要钱?红霞他爹说,二哥,这你可知不道现在的情况咧。现在上大学跟上中学一样,要交学费哩,一年要交好几千哩!俺不信,说,交那么些个钱,谁还上大学?上大学图个啥?他说,二哥,你真是知不道,你上大学交好几千,毕业后一上班,分配工作,很快就能挣回来。红霞她爹一脸汗,笑得跟朵败了的葵花一样。

唉!才干了几天哪,砖窑就塌咧,砸死了好几个人。红霞她爹命大,一条腿砸折啦。要钱?要啥钱?啥抚恤金?找谁要去?老板都砸死咧。红霞她爹就废了,天天拄着个拐棍,还要跟着人家出去打工哩。谁敢带他?他好好的人家都不敢跟他一堆去哩。他就跟人家哭,说他红霞明年考大学呢,学费还没有呢。哭得人家都烦他,看见他就躲。

红霞就说,不上学了。她爹不同意。三番五次地说,她爹急了,说要敢再说一声不上学,就一头撞死在槐树底下。说学费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后来红霞还真考上大学,她爹就去借钱。她爹有个姑表兄弟,也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开着个塑料管厂,他就管这个兄弟借钱。他兄弟说我不是不借给你钱,有句老话说啥来着?救急不救穷,你这是无底洞,我没法救你。你光说借钱,你咋着个还债哩你说说?红霞她爹说,要是红霞大学毕了业,孬好找个单位,也得挣个一千多,很快就还清了。他兄弟说咱是亲戚,是亲戚就不能有钱上来往。弄不好就因为借给你这几千块钱,咱这关系就僵了,亲戚走不成了。这样,我有个朋友,专门放债,我让他借给你咋样?咱丑话先讲好了,他借债可是三分利,少一分都不行。红霞她爹就借了三分利的债,送红霞上大学去了。

咳!原先想得挺好,谁知道红霞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哩!那个债主听说红霞没工作就急了,一个月来了五六趟,催着红霞她爹还钱。你是没见过那个债主,叫吴胖子,长得吓人,来一回,就砸坏红霞家一件东西,锅,碗,板凳子,连炕都给掀咧。红霞吓得不敢进家,就跑出去打工了。一个月往家寄一回钱,有时候三百,有时候四百,她爹从邮局取出来,也不回家,直接就给吴胖子送去。

也就是去年开春,来了两个公安局的,来找红霞她爹,说红霞跳楼自杀咧!红霞她爹一听,当时就死过去啦。一边有人泼凉水、掐嘴唇,折腾醒过来,就跪下扇自己的嘴巴子,说是他害了红霞,说对不住红霞的娘,她娘死前还一个劲嘱咐说要给红霞找个好婆家哩。就跟那里哭,哭得那个恸啊,一会儿又死过去咧。唉!旁边人都掉眼泪。两个公安局的啥都没说,看看红霞屋里头院里头的摆设,留下五百块钱,就走了。人家是可怜红霞家太穷哩。临时叫我的二小子从广州赶回来,跟着公安局的去把红霞领回来了。原本以为是棺材哩,谁知道是个骨灰盒哩!

那事是扯鸡巴蛋!胡说八道!二小子回来也跟俺说,你知道红霞在城里干啥吗?她卖身哩!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扯鸡巴蛋瞎胡说,红霞那妮子能干这事?二小子说,我也不信,是人家警察这么说的。你看,咱说公安局的都是好人哩,也有胡说八道的。红霞要是干这事,把我这俩眼挖出来当驴粪蛋子沤了!

有缘分

对,王楼的王大拴,是借过我钱,给他姑娘交学费来着。老王他姑娘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找我来了,讲好三分利,从我这里前后总共拿走两万多。后来他姑娘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就想完了,我这钱别说利息,就是本金都得泡汤,就去他家找他要过两次。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回来不可,我也不差这两万多块钱,就是说这个事儿,你得做出一个姿态来。什么姿态?你看我就是靠放贷过生活,如果老王有难,债就免了,那老张老李老赵,我还跟人家要不要?都不容易。借我钱的人都不容易。你只要开一个口子,以后就干不成这一行了。哎,对,就是这个道理,它有个互相攀比的意思在里头。所以我去问老王要钱,从不提利息,就是要本金。后来他姑娘死了,我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老王这钱我不要了。

可是事情就是凑巧,我是那天上午听说老王女儿死了,下午就听说,李庄李文才的那个小子也死了。一天听到两个死讯,要不说那天晦气么!就那棵白杨树上,全是老鸦在飞,叽叽喳喳乱叫。晚上我没敢出去打牌,一个人喝了半斤酒消晦气。半斤酒下肚,我忽然想起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如果实现,绝对是积阴德的大好事。你见过李文才的小子没有?你是没见过。长得白白净净有模有样,给他说媒的据说十年前就排长队哩!就是上学不好好用功,没考上大学,跑到上海打工去了。在上海没两年,得了个什么怪病,死了。我就想,文才的小子有貌,老王的姑娘有才,两个人年龄上也相仿,不如撮合他们结成阴亲,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啥叫阴亲?你不知道?就是人还没成家呢就死了,死得太恓惶,就找个同样没成家的死鬼结婚做老婆。死人怎么结婚?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跟活人结婚没啥两样,该下聘下聘,该送彩礼送彩礼,该迎亲迎亲。结婚仪式上,将两个棺材结了红绫,合葬在一个墓穴里。也要两副吹打,亲戚朋友都来助兴,摆酒席,凑份子,一样不少。没听说过?哈哈!

我先去李庄跟李文才提这事儿。李文才两口子听了,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又听说人家姑娘是个大学生,都说阿弥陀佛,祖上积德。李文才的老婆还怕女方不愿意,主动提出来说,广茂——就是他小子,叫李广茂,说广茂死的时候,厂子里给了他两万块钱抚恤金,这钱俺就当彩礼,送给女方的父母。说到两万块钱,我当时心里一动。对,不错,我是想到老王还欠我两万块呢。要说我一点不为我自己考虑,那是瞎说。我想如果这两万块给了老王,老王就会把它给我,这么一来,我不但是做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还顺带着收回了自己的欠款。要不那句老话咋说来着?对,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话一点也不假。因为我这善心一闪,上天就给我免了破财的遭遇。呵呵。不不,天地良心,我开始真是想着不向老王要这个钱了。他也是实在还不起,你就是逼死他,他也拿不出两万块来。

这么着,我就成了媒人了。我等老王姑娘的丧事儿办完了,就去找老王。他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坐不起来,眼窝都塌了。看来姑娘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他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吴经理,我欠你的钱,看来这辈子是没指望还清了。麻烦你去问问谁买腰子不?我把俩腰子卖了,能卖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就只能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了。说得我眼泪都下来了,他竟然还知道有人买腰子!腰子就是肾啊,不一般。如果不是家里出个大学生,你说谁知道腰子还能卖钱?猪腰子羊腰子能卖钱,人腰子也能卖钱,这不是一般人知道的。我说老王你想多了,我今天来不是为要钱,我是为孩子的事儿来的。孩子死了,死得太恓惶,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零零地没得照应。我刚说到这儿,老王就说,这话对,我觉得我就快死了,我也不放心让姑娘一个人走,我跟她一块儿走。说完号啕大哭,怎么劝都不行。后来我急了,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啪啪扇了他两个大嘴巴子,说,你死了,我的钱找谁要去?那可是两万块钱呢!你不还钱,你就不能死!老王就不言语了。我看他消停了,接着说,我有个好主意,给孩子找个婆家怎么样?老王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就懂了,说,结阴亲?那家人怎么样?别是年纪太大吧?别委屈了我姑娘。我说人好啊,你也见过的,就是李庄李文才的小子,上个月死的。人家要拿两万块钱做彩礼娶你姑娘哩!老王听见说两万块,就答应了。

那还咋的?就成了呗!现在?现在很好啊。老王和文才两口子成了亲家,常常走动,逢年过节,就结伴去儿女坟前烧纸。老王常说,他女婿的钱,正好还了姑娘上学的债,你说这不是俩人前世的缘分?一想到自己姑娘跟有缘分的女婿成了一家子,而且一辈子都不会散伙,他心里乐着呢!

作者简介:
老冀,原名冀永义,男,200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北京市历史学会第九届理事会常务理事。发表过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300余篇,在两种刊物上写过专栏。2010年获冰心儿童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