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酒
2014-04-29西河
关于酒,家族中几无能喝之人,三两半斤还把握得住,再多,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或痴或癫,总之是脱胎换骨了。
父亲的酒量就极浅,每次只一二两,且一两时居多。至其作古,也没见哪一回他喝过了二两。也没见他醉过,只喝到二两时,面现桃红,五官怡然,然后是一个酣甜的睡着。那个时刻极好,那个场景让现在的儿女们一次次怀念,却盼而不复了。
小时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喝酒。邻家的赵大爷每逢开支的日子便有一次酒喝,算赵大妈对受累人的犒赏。父亲连这样的待遇也没有,只家中待客或年节时偶然一回。所谓年节也只限于春节,来客而又在家中吃饭的时候简直稀罕。所以,父亲可以喝酒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
母亲常年在柜橱里备一个软木塞的酒瓶,它的岁数很可能大过我。小时的一种调皮便是背着大人取下瓶上的木塞,嗅那淡薄的酒香,作醉状,其实瓶里并无一滴液体。记忆中抱着它为父亲打过酒,站在柜台下,看着柜台里叔叔的竹提深入酒坛又提上来,溢散酒香的液体便通过漏子徐徐注入瓶中。这个时刻的我一定会炫耀地转一转头,看四周有没有相识的伙伴。
父亲喝酒的时刻也是孩子们兴奋的时光,满房间的酒香让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呷下每一滴。也许我们的眼神终让他很不好意思,便用筷头沾一滴,放在每一个小小的舌尖上,随之引发的便是全家人的笑声。
后来姐姐成了老师,用第一月的工资为父亲买回一个整瓶的酒。那一个整瓶是不是喝了很长的时间呢?
后来姐姐又买了一瓶,又买一瓶。
现在想来,应当由衷地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受累是一句地道的北京话,是赵大妈对赵大爷的昵称,只在发薪那天赵大爷下班回家时说:受累的回来啦!说完这一句,赵大爷的工资就归了赵大妈。实际是不是这样,没哪个外人亲见,可妈妈们都这样口口相传。不过那一天赵大爷有酒喝了,且有一个单独的菜,摊鸡蛋或炒鸡蛋,大约是吧?
赵大爷的酒量比父亲要多个一二两。赵大爷的风格是酒至中途必定骂街。骂街不是骂人,骂人是针对某一个人直接开火,从浑蛋王八到父母祖宗,污秽至极,下流至极,兼解恨与挑衅两种功能。骂街则分两种,一种具体到某人某事,却不点名点破,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夹叙夹议,或泄愤或自辩。另一种是海骂,无具体人,即使出现一个具体的人也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只就某些现象漫无边际地骂开去。所谓天马行空,无羁无绊,任凭自己的情绪恣肆汪洋,颇类现而今微博上的某些人。具体到赵大爷,则连某些现象都谈不上有,或一只小猫从屋顶蹿下来,或一只小耗子惊慌探头,再或蚂蚁结队,风吹门动,天阴不雨,甚至赵大妈路经时带起的一点小摩擦,都可让他声色俱厉地骂一回。
赵大爷的酒,一月只一次,如板上钉钉。不喝酒的赵大爷出来进去,多是笑面迎人。
可与赵大爷为伍的还一个钱姥爷。
钱姥爷解放前趁一挂大粪车,包好几条街的茅厕。趁的意思就是自己有,马、车全是自己的产业。包的意思就是几条街里的茅厕都归他淘。当然,钱也归他挣,是不是还要交一份例钱或份子钱则不知道。但是爸妈说那已经足可以了,意思是绝非穷人。这一点他的女儿可以佐证,她是北平解放前的中学毕业生。解放前一个女子能够中学毕业,足以说明家道殷实。
但是“文化大革命”钱姥爷安然度过,从这一点我不敢说钱姥爷是个什么成分,比如赵大爷在“文革”之初大批大斗的日子还是挟着铺盖卷到厂子里住过一阵子,以后每逢国庆、春节都要提前至派出所接受一番警告。可据父亲说赵大爷的成分只是小业主,是无产阶级主动争取和团结的对象。
钱姥爷之海骂决不同于赵大爷,赵大爷的骂好像久压于丹田的宣泄,钱姥爷的骂多来自芸芸众生的不识抬举。当然海骂是没有具体的哪一个人的,只就一个现象说来,且都从院外所见说起。比如邻里吵架,行人磕碰,排队加塞,出义务工惜力,滔滔不绝的都是对不起现而今这个大好社会。如果赵大爷是北京话里的海骂溜丢,没品位,钱姥爷则像如今的某几个大学教授,条分缕析,宏论凿凿,信口而来,真是恨铁不成钢。
钱姥爷的女儿经常出来阻止。多无用,非耳语一句:某某他爸不乐意了。遂无声,壶中酒一饮而下,吃饭。
某某是伙伴的名字,某某他爸自是钱姥爷的女婿,时任某派出所所长。钱姥爷的女儿则在分局某处任一个小职务。
后来钱姥爷随女婿搬家了,孙大爷搬进了钱姥爷住过的房屋。
孙大爷一家八口,原住一间东房。闻钱姥爷要搬走,孙大妈奔波往复,通过房管局,搬进钱姥爷的两间西房,很阔了一多半。
只几年间,孙大爷儿女长成,或当兵或工作。孙大爷便如钱姥爷,也将一张小桌摆在门口之外了。
这时候已经是1976或1977年了,很多家的儿女长大,或插队或工作,院中的叔叔大爷已能够时不常地喝一小口酒了。可他们都如父亲一样,更习惯闷的儿蜜。
小时于酒的记忆就是辛辣,吐舌头做一个啊的怪相。但是下一回还会争先恐后地伸出舌尖等待,已成了父与子的游戏。
真正唱酒是十九岁,那年在北京近郊农村插队。比我们早去一年的知青就要回城,因为有了一年多的同吃同住同劳作,便有了惜别意。有人说喝酒,凡参加者皆凑钱,结果人人踊跃,三五元,一两元甚至几角钱也算一份,不计较,没有那样的心机,好像天然。有几个女生闻讯,也来加入,出手颇阔,换得一阵欢呼。
其实这般的踊跃与瘾无关,之前的我们大都点舌之尝,或于背后偷饮了父亲的一两口。现在想来,无非是急于成人的心态,让我们自诩终进了风尘。
——唉,这一个风尘呀!
床板架高做了酒桌。农村的供销社,连二锅头都没有,只一种白酒,名字就叫白酒,干脆诚实,一瓶九角钱;一种叫作玫瑰香,葡萄酒,打开后有一种逼人的熏香,有人喜欢有人大呼上当,很便宜,一瓶的价格记得是五角几分。此外还有几瓶汽水,因为供销社只有这几瓶,便强调只许女生喝。酒菜除当日食堂的饭菜外也来自供销社,有粉肠蒜肠两种,是某户人家为老人做寿让供销社预进的货,费一堆口舌,才匀给我们一些。其余如江米条、动物饼干,甚至水果糖,因为供销社里只有这些。记得去购买的人还买回一块熟疙瘩(一种较软烂的咸菜,适合老人吃)和十几块酱豆腐,被大家嘲笑。他便急得反复申诉:没得可买!没得可买!
头一口酒轰然响应,人人豪迈,结果却是各呈窘态。下一口便有人小心谨慎,嗯啊地斯文起来。
有一个老知青会弹吉他,且弹得很好,酒至中途,女生便要求弹吉他。几十年后问起这一回,大家说的都是合着吉他唱歌,唱的什么,唱了多少。一音起始,全体合之。没有粗和细,没有亮与哑,没有谁好听谁难听,没有害羞或不好意思。都情深款款,痴在其中。或问唱了什么?第一答都是《红河谷》,或者直接唱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唱至此,哈哈大笑,说啊,哭啊,然后再哈哈哈。
酒的事,几被忽略。
后来当了工人,便有资格陪父亲小斟两口,也只偶尔。再一回聚众喝酒是由一级工的三十几元钱涨到二级工的四十元零四角。也是一人提意,众人相和。平均主义,大约是每人掏五元钱,掏钱时有一两人退出。去的萃华楼,二层一个单间。一同事和这里的厨师是发小,所以才能有这样高规格的款待。发小也是北京土语,意思很小的时候就是朋友。
那是在1982或1983年,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这首歌已经没人再唱。上饭馆吃饭是一件特别头疼的事,逢吃饭时间,饭馆大堂里站着的人一定比坐着的多,一人站起,几人跑去争座,好像转瞬之间大家都明白了人就是个吃货。所以,能在萃华楼,能进单间,真能当一段资历炫耀。那天的许多菜也是头一回听说,头一回品尝,甚至头一回见到,比如油焖大虾,糟熘鱼片,葱烧海参。
都喝多了,出来时东倒西歪,相互搀扶。其中一个醉醺醺地站在店前不走,扯开嗓子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一下引起共鸣,索性都不走了,或站或坐,对着夜色傻唱。记忆中这首歌被反复唱了好几遍。真是醉了。
醉了。
现在,岂止二十年,朋友们,都在哪里?还能那样了无心机地坐在一起,共饮共歌吗?
何时?
再以后,随着改革的进步,繁华日锦,酒已失了本真,化作酒伤,了无意趣。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