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2014-04-29谭岩

这里本不叫野人谷,叫羊角山;在蓝天的背景上,直插云霄的山峰宛如一只茫然远眺的羊;这山上的居民也像羊一样,温和、善良,把一个与世无争的日子过得宁静又安详。
可是到了杨三贵这一代,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种地打山货的生活,突然就有了改变。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打了一个早工,扫了一背篓树叶回来,端起饭碗蹲在院场的坎儿上,跟扛着土铳,唤着两条狗,穿过他的家门上山打猎的王三打招呼的时候,突然几声炸雷滚来,吓得他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两条狗也惊慌四窜。这才听打猎的王三说,这是在放炮,国家在修高速公路,已修进山来了。难怪常听见晴天打雷了。
他只见过水泥路柏油路,还没听说过什么高速公路。出于好奇,他特意抽了大半天的时间,翻山越岭去考察了一番。他攀爬在山顶的一棵松树上,越过那层层的树林一看,果然望见对面的那座山,山腰像被整整齐齐砍过一刀,刀口一样的痕迹就是一条公路。山峪里也树起了一根根水泥柱子,像是建渡槽,却又比渡槽宽大结实了许多。一些从没见过的大型机械在那里忙碌,吊着比建村小学的预制板还长还宽的水泥板样的东西往柱子上搭,搭桥一样。杨三贵坐在树顶的杈丫上,嘴里嚼着一枚顺手采来的野梨充饥解渴,心想这样热闹的场面还真没见过。接着又想,怎么这条路不建在自家的门口呢,听人说,国家建高速公路,拆毁民房要补不少的钱,这钱足以到山下、到乡里去建一幢两层楼的砖房呢。想到自己那一幢还盖着岩板的又矮又破的老房,蹲在树顶上,嚼着山梨,了望工地的汉子一脸的惆怅。光靠种两坡地,打两只野物,挖两篓儿药材,维持家庭开支就很勉强,还妄想到山下去建房!
杨三贵很羡慕山下人的生活,他卖山货、买玉米种子什么的也常下山去,同是农村,同是一个乡镇,可人家山下人的生活那才叫生活。一幢幢新房比城里人住的都要漂亮,瓷砖地板,铝合金门窗;有线电视,电脑网络,更有什么太空灶,太阳能,他听都没听说过,总之现代化的东西一应俱全。当他走进一户建了新房的亲戚家里,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背着背篓,一脚踩着另一只脚上的泥,望着这富丽堂皇的房子,那光洁如镜的地板,不敢挪动一步。后来他才听说,人家那是在建新农村,一切都是按现代化的标准设置,地板上都放着红红绿绿的垃圾桶儿,吐口痰都还有专门的小盆儿。参观了人家的新房,杨三贵感慨万分,人家那才叫活,那才叫人。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台洗衣机,却因堰塘里接的一根塑料胶管的水压不够,只好用作了米缸;好不容易背了一头肥猪下山,卖了买的一台彩电,看的都只有雪花。和人家的生活一比较,杨三贵就低下了头。他受够了落后的生活,梦想有一天也像那些山下人一样,建一幢现代化器具一应俱全的新房。
没想到,这晴天霹雳,却让梦想的机会来到了。
不到两年,高速公路建成了,像虫子一样,那公路上成天不断有车跑着,隔着几座山,杨三贵支棱着的耳朵也能听见那接连不断的喇叭声了。接着,旅游探险的来了,画画采风的来了,还有扛着猎枪——比土铳高级多了——打猎的也来了。那些画画的一个个长得胡子拉碴,如果不是背着画板,拿着画笔,背着一个大包,真的能在杨三贵的眼皮底下画那些山啊树的,一画一个准儿,杨三贵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画家,那老长的头发,老长的胡子,不讲究的穿着,跟这山里人根本就差不了多少嘛。杨三贵敬烟递茶,热情招待着这些稀客,有一位画家算是回报他的热情,嘻笑着给他画了一幅画。嘿,像个野人嘛,不过那神态倒是很像他杨三贵。杨三贵横着竖着看了几遍,乐呵呵收了起来,长这么大,除了结婚时的一张双人照,自己还真没有一张像呢,就随手挖了碗里的两坨饭,用一根手指泥在墙上,当作糨糊把画像粘在堂屋的墙壁上。对照这些不怎么讲究的画画的,那些进山来打猎的就讲究多了,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戴着有棱有角的帽子,雪白的袜子,闪亮的猎枪,前呼后拥的随从,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见了这些人,杨三贵就袖着手,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当然,他们是打不到猎物的,野山羊早已绝迹,獐子麂子的,还有野猪,自从开始修高速公路,那整日不断的放炮声,早已吓得不见了踪影;野兔野鸡的倒还是有,他的一坡黄豆就被野兔吃了不少,可这么大的阵势,那野物也不是什么憨蛋,早嗅着了味儿跑开了。
所以县里来了几拨客人,虽然都是层层陪同,后来也叫了杨三贵几个当地人,唤了几条狗在前面探路,但结果都是空手而归,连野物的毛也没有打到一根,倒是吓得杨三贵放养在山上啄虫的鸡们满树林钻。那一回,又来了几个打猎的,这一回和上次的不同,以前来时,县里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寸步不离那高贵的客人,谁也没有闲心来正眼瞧瞧他们这些山里人,叫上他们无非是要带带路,就是跑在人家腿前的一条狗呗。可这一次不同了,那乡里的领导陪着客人一上山,一到他那低矮的屋门前,见了他,那一位打头儿走的副乡长老远就伸出了手,把他杨三贵拉到了一边。
老杨同志,我们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副乡长开门见山地说,要求他配合县里乡里招商引资的工作,顾全全县经济发展的大局,招待好这几位来考察项目的大老板,圆满完成打猎活动,要杨三贵把他放养山上的鸡,当作野鸡来让客人打。
放心,我们会付你钱的!跟他做工作的副乡长最后说。
什么,要把家鸡子当野鸡子打?杨三贵见了自己那些活蹦乱跳的鸡,心突然有些发痛,觉得这真是开玩笑,可看人家领导一脸认真的样子,村书记也在一旁劝说,杨三贵也只好点了头。
这次狩猎自然空前成功。随着一声声枪响,一阵阵鸡的惊叫和扑打树林的声响,爆发出的是惊喜的赞叹和开心的嘻笑。当一行人提着几只滴着血的“野鸡”,欢声笑语,满载而归地下山去了,杨三贵也数着一沓钱进了门。一进门,发现老婆桂花坐在那里抹眼泪,就把一沓钱往那饭桌上一抛:
平时想卖都卖不出去,今天人家上门来把钱送到手里,你号个什么丧!
女人抹一把眼泪:
都是下蛋的鸡呢。
杨三贵叹一口气:眼看着自己的鸡被人家用乱枪打,那个狗日的不心痛?只是人家乡里领导说了,如果这些大老板们一高兴,留下了人家,将来开发个项目办个企业什么的,说不定就会给他谋个差事做——
真的?要办什么厂?女人听到这里,抹了一把泪,抬眼望着他。男人老说要出去打工,要搬到山下去盖新房,可家里这么多田,这么多事,他走了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办?若在这附近建起了厂,不就可以不出门也能挣钱了?
望着女人说起风就是雨的样子,杨三贵悻悻地说:说是要搞什么旅游公司——我又不是那大老板,我怎么知道?
不知是因为那一场成功的狩猎让那位大老板一时高兴,还是因为这羊角山本身的环境吸引了那些开发商们,他们看准了这里的原始和落后,决定投资开发旅游。现今的这个世界,原始便是美,落后便能让人怀念,越是原始落后越吸引人,仿佛人人都有原始情结,都向往遥远的生活。平淡无聊的现状和追求刺激的跃跃欲试的心,难保他们不想体验一下那茹毛饮血的猿人似的生活。而羊角山这块还没有进化的土地,成了那些精明的商人投资开发的首选地。
不久,旅游公司成立了,羊角山不再叫羊角山,成了野人谷,羊角山曾经有野羊的传说也改成了以野人为主人公的传说故事。它不是靠近神农架嘛,从神农架跑几个野人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你说呢,老杨?
那一天,来了几个旅游策划的专家,听说都是大学教授,由副乡长亲自陪同,叫杨三贵带着在山上转悠。听着人家说得神乎其神,走在前面带路的杨三贵听得也张大了嘴巴,心想我住在这里,怎么就没有听说野人的事儿呢?
真的没听说过?副乡长又问。
杨三贵摇了摇头。那几个专家四处望了望这原始的景象,说不可能吧,你没听你爷爷说过?难道你爷爷的爷爷也没说过?你看,那旅游专家拿一根棍子指点说,这些环境都是典型的原始人类居住的环境,这岩洞,这……肯定,这里曾有野人留下的生命迹象。
专家拿着棍子进那岩洞去研究了,跟在后面的杨三贵一脸羞愧,一边暗自佩服这些专家的学识,一边恼恨地想,那些拿着长烟管,坐在火笼边一边吸旱烟一边讲古的祖宗们,怎么就不传下几个遇到野人的故事呢,光说什么野羊!不然自己也不至于在这些人面前丢脸,看人家说得一套又一套的,好像自己是外码子,他们倒像在这里生活了十辈儿八辈儿的本地人。
呃,老杨,你还说没有见过野人,这张像不就画的野人?拿着棍子的专家在山上探寻了一圈儿,回到了杨三贵的屋里休息,见了那幅墙上的画就说。
杨三贵嘻嘻一笑,就把那些很好玩儿的画家的事儿讲了,专家双手一拍,像是为自己的判断找到依据,说,我说嘛,说不定你祖上,不,我们的祖上都是野人——
羊角山变成野人谷的事此后便顺理成章了。杨三贵亲眼看见人家是如何把那一个他在山上打柴采药,常在里面避雨的岩洞,变成了野人住的岩穴;清理出一块盖满了黄土和落叶的岩板,说成是野人睡过的床榻;把一个岩石上的凹印,清洗干净,打上了标牌,说成是野人的脚迹;又如何平地建起了一座野人展览馆,那琉璃柜内灯光烁亮,不光有照片,还有实物,连野人拉的粪便都收集齐全了。总之,杨三贵看了着实吓了一跳,敢情自己是一直生活在野人活动的地方。
羊角山村也变成了野人谷村,已经通过民政部门的登记换名,说是为了旅游宣传的需要;他杨三贵从此也变更成野人谷乡野人谷村的村民。在一阵鞭炮声和一阵飞上天去的鸟雀中,野人谷旅游公司宣告成立。新成立的公司要招收工作人员,看门的,卖票的,扫地的,样样要人,杨三贵也喜洋洋地报了名。可是名单出来,那一纸公告上,并没有他杨三贵的大名。
杨三贵怒气冲冲地去找村书记,村书记也很意外:当把他的鸡当野鸡打时,李副乡长亲口答应,将来引资成功了,要给他安排个工作的呀。
村书记带着他去找李副乡长,现在李副乡长作为乡政府的联系人,专驻野人谷旅游公司,负责处理公司与地方上的工作。李副乡长听杨三贵说明了情况,皱着眉头说,公司招人也有条件的,年龄学历,都有限制,不是是人就可收的——还有你这个书记,怎么没有原则,他不懂你也不懂?
村书记脸上有些难堪,杨三贵更是自惭形秽低下了头。是啊,斗大的字他认不了一箩筐,小学都还没毕业呢,可惜自己那些个下蛋的母鸡了。
看着这个汉子不知是不是由于劳累显得尖嘴猴腮的样子,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那屋里的画是不是画的你?
杨三贵抬起头来,望着乡长那忍住笑意的样儿,即刻意识到是指挂在堂屋里的那一张像野人的画,苦笑着说,那都是画画的开的玩笑。
李副乡长饶有趣味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儿,嘿,怎么没想到你!
杨三贵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地望着副乡长。副乡长说,老杨,倒还真有个差事,你今天算是碰上了,不过这个事儿有点儿……嘿,怎么说呢,愿不愿意搞,可要先想好!
自从把羊角山改名野人谷,把旅游项目的主题定为“野人”以后,这一座沉睡多年的山峪,便被人们一心一意往“野人”方面装扮。不仅开发出了野人活动的遗址,建起了野人展览馆,还在各处偏僻的山道,临渊的岩边,虬曲的树杈上挂满了牛头的骷髅,树枝上缠上了经幡样的红布条,搭建起了一顶顶野人居住的草棚,活龙活现地真像回到了先人们茹毛饮血的野人时代。
然而那些恨不得开座金矿的开发商们,仍然不满足。这些野人的脚印,野人的洞穴,野人用于装点自己生活或是表明自己势力范围的牛头,那些在风中飘扬的红布条,一个个实在是很简易的野人居住的草棚,都是不会说话的。尤其那些表明是野人居住的地方,那些草棚,有好奇的旅客钻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就开玩笑地说,什么野人棚,是乡下的茅厕嘛。有胆大的,见左右无人,就掏出家伙尿起来。精心设计的野人栖居地,竟然成了人们随便大小便的地方,专家的金点子就大打折扣。开发商们一不满意,策划专家又搔起了头皮。不过人家专家就是专家,不到两天,一个方案送到了开发商的案头。那些个投资开发野人的老板一看,桌子一拍,好,就这样搞!
提交的方案很简单,找两个人扮成野人,住进那些草棚,那些零散在树林里的茅草棚,不就成了货真价实的野人的家了吗?副乡长说的意思,就是要叫杨三贵扮野人。本来这副乡长准备把这个野人指标留给自己的关系户的,老婆那面的一个亲戚,或者一个哥们儿长期要他介绍个事搞的侄儿子的。可那两方面的人一听说要当野人,都吓得倒退几步,连忙摆手,尤其是老婆还打来电话,说得气愤愤的,好像他是侮辱了她的娘家。不识抬举!现在这世道,只要能赚钱,什么事不能搞!
是啊,又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一旁跟着的村书记,见杨三贵对副乡长介绍的工作还在犹疑,帮腔说。
嘿,这当野人,我、我还要回去跟我老婆商量了看——杨三贵听了副乡长的话,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儿。他本想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旅游公司的职工,和那些已来上班的乡亲们一样,胸前晃荡着一个印有照片的工作证,神气地对着那些旅客指手画脚。可现在却要被当一个不能抛头露面的野人,还要被人家指指点点,这与他的愿望实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怎么,不想搞?不想搞算了,现在就剩这个岗位了——这个岗位,想搞的人排着队呢。你真不想搞,我就通知别人。副乡长说着,转身像真要去拨打办公桌上的电话。杨三贵见状,一步跨过去,双手按住了电话:别别别——我想好了,我愿意当野人!
副乡长笑了,收回佯装要打电话的手,高兴地拍着杨三贵的肩头说:这个岗位那就留给你了?明天就能来上班!
杨三贵千恩万谢出了门。
回到了家,老婆正在煮猪食,坐在灶门口,脸上糊了一块黑黑的锅灰,听了杨三贵的话,惊奇地抬起了头:
什么?要你当野人!
杨三贵脸一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这么大的声音干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当野人!
老婆听了他的话有些迷糊,怎么当野人又不是真的当野人?
我是说——杨三贵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似的,嗯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想像副乡长一样发表一下长篇大论,结果自己也闹糊涂了,想说说不清楚了。望着那一锅的猪食,就自豪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当野人一个月的工资,抵你喂一头猪!
老婆听了睁大了眼,最后那有些肮脏的清瘦的脸庞,绽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真的?那我们一年不是可以出栏十几头猪了?——就可以,下山盖房了?
杨三贵没有去看老婆的脸,他很有成就感似的两指夹着一支香烟,放在嘴上,扭头望着贴在堂屋墙上的那幅画。画上的人长头发,高眉骨,两眼深凹,鼻子塌陷,嘴唇尖瘪。怎么不把我画成一个大老板的样子,非要画成一个野人?杨三贵有些得寸进尺地想。那旅游公司的老总,开发这野人谷的大老板,听说是个广东佬,说话一句也听不懂,可那面相,也像这画上的人嘛,怎么人家就能当老板?
杨三贵透过自己喷出的烟雾,带着满脸的疑惑和遗憾,望着墙上的那幅画儿。
得益于媒体长篇累牍的宣传,野人谷一下子火爆起来,它的种种神秘,种种有关野人的传说,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大森林,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的大岩洞,简直比神农架还神农架。它是一块还没有开发的处女地,还没有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最原始的地方,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说的最新的旅游景点——总之是人们探险和寻求刺激的最佳乐园。这三点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点燃人们户外活动的热情,一时游客趋之若鹜,源源不绝。
这是野人谷对游客开放后的某一天,虽然阴雨绵绵,天上时断时续地下着小雨,但并没有阻挡人们来游玩探险的热情。在一条弯曲的山道上,行走着一队男男女女的游客,他们打着雨伞,带着到了一个新景点后惯有的兴奋,对野人谷的一切都显出一种新奇。对这漫山的云雾,参天的古木,那隐在树林中的茅草棚,系在树枝上的颇具神秘感的红布条,指指点点,叽叽喳喳,颇有兴味。对那突然一抬头,头顶上悬着的一只龇牙咧齿的牛头骷髅,又发出一声声惊叫,尤其是那些为好奇心驱使,抢行在前的女人们,有了后面的几个男人跟着,神情表现得更为夸张。随着进入密林越来越深,山谷中越来越宁静,飘过身去的云雾遮挡了人们的视线,十步之外再难见到什么景物,阴森森的气氛扑面而来,一丝真正的恐惧也像云雾一样,弥漫到人们的心头。兴冲冲走在前面的女人们,看着眼前的荒凉,想着行走在中间,打着小旗的导游说得神乎其神的种种野人的传闻,脚下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心想真像是到了野人部落。弯腰低头,穿过一段枯藤缠道,树柯遮天,云翳密布,阴暗无比的小道之后,来到一片稍微宽阔的地方,能够看见半边天空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又恢复到了自然状态,有说有笑了。见了道旁几顶说是野人居住的草棚,倒也见怪不怪,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在来的道上,导游已经介绍过了,有好奇的推开那扇关着的篱笆门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不就是一个道具样的东西吧。一行人正说说笑笑地在山道上走着,望也不再望地穿过道旁的那顶草棚,突然身旁沉寂的草棚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迅速又关上,紧跟着一个声音迸出来:
啊啵!
毫无意识的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走在前面的女人更是本能地丢了伞就往后跑,跑了几步忽然站住了,记起了什么似的,弯着腰,按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
哈,野人!太有趣了!
于是,那些见怪不怪,觉得这个风景点有些大同小异,正感到失望的资深游客们的脸上绽出了满足的笑意。那些被吓掉了魂儿的女人们,更是有了叽叽喳喳的新鲜话题,以致整个景区玩下来,人们记忆犹新的还是那草棚,那草棚里的“野人”,在整个返程的路上,这“野人”一路伴随着她们的快乐和欢声。
躲在草棚,装作野人的杨三贵也感到了无穷的乐趣,望着那些个打着把伞,有的还穿着高跟鞋,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的女人,被自己吓得丢了魂儿,一副狼狈相,躲在草棚中也忍不住直乐,先前那些要自己装野人的不快,也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副乡长说了,他的工作就是装野人躲在草棚里吓人,把游客吓得越厉害,吓破他们的胆,他的工作就越称职。“啊啵”这两字,这个简单的音节是他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野人不会说话,不就是跟现在的哑巴样吗,哑巴在发怒或者受到意外侵扰时,还不就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含义不明,但正是因为含义不明才让人可怕。他一说出来,就受到了旅游专家的高度评介,称赞他天生就是个野人的料。瞧这话说的!当时杨三贵听了就黑了半边脸,后来还是那副乡长一旁打哈哈,杨三贵的黑脸才又阴转晴了。不是要想到山下去盖房,当个享受现代生活的文明人,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干的。
要洪亮、短促、凶狠!惯会总结理论的旅游专家接着给他提出了六个字的工作要求,让杨三贵回去又琢磨了三天,啊啵啊啵说得像突然从原始社会砸来的石头或是长矛了,那专家才满意了,才正式上的岗。
如今,杨三贵已把野人扮得出神入化了。他把握着火候,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上场,是在那一队游客刚刚走来毫无防备时,还是等人家过去一半,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是吓一吓那些孩子呢,还是那些口中只顾讲话,眼中根本没看一物的女人;他屏声凝息,知道怎么样才能藏得巧妙,不让人家事先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运足丹田之气,知道那一声啊啵怎么用劲儿喷出去,才能像大炮一样,打得那路游客人仰马翻,又捧腹大笑。
惊悸之余,那些旅客们饶有兴味,劫后重生般的兴奋和议论,为杨三贵争得了荣誉。他得到了公司的表扬,那个难得一见的老总,那个长得也像野人的开发公司的老板,破例接见了他,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抓起他的手摇了一摇,看那个头儿长相还真像兄弟俩呢,杨三贵暗自打量,心中十分高兴;更高兴的是那长得也像野人的老总还递给了他一个红包,副乡长在一旁给他翻译了几句,说那是给他发的奖金。红包里的奖金是那个月全公司最高的。
那一年的总结表彰会,杨三贵喝得真是高兴呃。他趔趄着歪进了家门,把一沓钱往老婆面前一丢,口齿不清地说:
你说,是当人好,还是当野人好?
女人忙去扶他:你到底灌了好多黄汤——
野人好,野人好——
杨三贵一只手在空中挥动着,仿佛是在自问自答,可半个身子已软软地倚倒在女人的身上。
杨三贵受到奖励,不仅在于他把一个野人学得惟妙惟肖,能把小孩子吓哭,能把女人吓掉魂,还在于他的敬业精神。只要有游客,他就会预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在路边的某一个草棚里,草棚很小,夏天闷热,冬天透风,炎热或者寒冷,他都躲在草棚要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有时远远地见游客来了,慌乱之中把自已关进了一个草棚,不管那草棚里是一窝蚊子还是一窝野蜂,他都要屏声凝息,任蚊虫叮咬,狂蜂乱蜇,都要坚持把游客突遇野人的节目完美地表演完。他被野蜂蜇得头脸肿大,吃饭都张不开嘴的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杨三贵并不觉得苦,见了老婆心痛地替他抱怨的样子,他甚至咝咝地咧开肿痛的嘴笑着——看那蜇得红肿的嘴唇,倒真像一个野人了——说搞什么事不付出怎么会有回报,就是出门打工做个小工,提个泥巴,抬个砖头,不磨破肩上手上的几层皮,能拿到几百块钱?就是喂头猪出栏,不也要拼上大半年时间,蚊子叮一叮,蜂子蜇一蜇又不要什么本钱!况且躲在草棚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要下一点儿力。吃了早饭去草棚上班的时候,还可以泡上一大瓶茶拿着,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谁见了不说像个脱产干部!
总之,这装野人的一切都让杨三贵高兴,他高兴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啊啵啊啵一番,完全是表达自己舒畅的心情。每月领到那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奖金,这比自己种田种一年都强,即便加上一年中所有的打山货捞外快,都赶不上这一月的收入的时候,他就会更高兴,就把啊啵啊啵当成歌儿来唱。这样干上个三五年,当上三五年的野人,他就有钱到山下盖房去了。听说建新农村,国家还补偿一万多块钱,这一万多块钱,足够他装太阳能、太空灶。女人和他一样,也向往山下那些住新房的生活,对他每月挣下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用一个布包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缠好了放在床底下,也梦想有一天攒够了钱,自己盖一幢新农村的房子,从此也不做山抓子,当个城里人,让子孙后代都当城里人。见男人领回了工资,一遍又一遍,数着那哗啦响的百元大钞,说这又可以买多少砖,多少钢筋水泥了,女人也忍不住高兴,她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天到晚总是沾着什么污物的手,去接男人递给她的那一沓崭新钞票,那些活鲜鲜的钱。
这个月发了多少?女人笑眯眯地问。
啊啵!
男人突然的一声,吓得女人差点儿一个趔趄。待回过了神来,气咻咻地指着男人的鼻子骂道:
你个死鬼,你就说不了人话了!
自从男人当上了野人,有事无事的,口中总是啊啵啊啵的,像是在练习,又像在自言自语,后来连唤狗,唤鸡,给猪喂食,都是这个发音了,只不过音重轻疾缓不同,表达着喜怒哀乐的不同意思。刚开始,也这样啊啵地唤狗来吃食的时候,那狗一下愣住了,站在那里,陌生地望着主人,不知他在发布什么命令。但是很快,所有还没有进化的畜生,或者说原始动物,都有天生相通的地方,那狗只是愣望了主人一眼,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简单的音节所包含的丰富含义,竖着的尾巴又摇了起来,摇得比以前更为欢快,那是一种找到了知己同类的更为融洽的喜悦。从此,啊啵这个音节代替了杨三贵的唤狗声,唤鸡声,唤猪声,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今天又多领了几十块钱的奖金,他太高兴了,就对老婆也用上了这个啊啵。
没有想到的是,受了惊吓的女人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后来竟像谶语似的言中了。
人心之壑向来难填,人们的好奇也更难于满足。这个以野人为主题的旅游项目,在火爆了一年之后,渐渐冷了下来,人们的兴趣转移到更为刺激和新奇的地方去了。况且这以野人为主题的旅游只不过是神农架的复制品,也永远赶不上神龙架,真正想看野人的人,首选之地还是具有源远流长的地方,而不是这些生硬的传说。这个时候,人们回过头来才发现,野人谷吸引的只不过是本地的、附近的游客,而附近的游客是有限的,当这些旅游者来过一趟,最多两三趟之后,也就没了什么兴趣。当那些陪着客人来的当地人走到那些草棚时,就会提醒那些头一回来的游客:
这草棚里有一个人,会装野人——
杨三贵忍受蚊虫的叮咬,精心藏匿了大半天的心血一下白费了。没有了意想不到的惊吓,也就没有了意想不到的乐趣,虽然旅客们对他精彩的出场仍是报以开心的笑声,但这开心的程度远没有意料的效果,仿佛只是随便开了一句很淡、很苍白的玩笑。毫无意趣,更谈不上铭心刻骨。当一行人学着他的声音,啊啵啊啵地嘻闹着离去,像一个失去了领土的酋长一样,杨三贵走出草棚,无比失望地望着那一队旅客的远去。
他的失望在不断增加。他不再成为游客们歇息吃饭时议论的对象,他精心准备的一切,运足了丹田之气,足以石破天惊的一声啊啵,并没有给人们留下丝毫的冲击。这趟旅游寡淡无味,游客们打起了哈欠,骂起了娘,后悔来到这个破地方。
公司已经很不景气了。游客在减少,公司职员也在不断精减,那穿着黄背心在山道上打扫卫生的,也由转两个弯就会碰到一个,变成了现在爬遍半座山也难于见到。蛇一样袅绕山间的一条水泥道儿上,落满了垃圾和脏物。站在进景区的大门口验票的,也由原来的三四人,变成了现在的有一人无一人了,常常是一个铁栏杆横在大门。山顶上那建了一半的新项目也停了下来,露着水泥桩,散着已空荡多日的脚手架。
很多旅游项目在减少,原先天天晚上都有的、由县剧团的女演员们戴着花环,穿着树皮样的衣物,围着一团篝火,拉着游客的手跳野人舞的活动,现在也取消了,女演员们早已撤进了县城,场子中的几个没烧完的黑柴堆,七零八落地散在那里,被雨水已淋湿了好几回。杨三贵望着这衰落的景象,比谁都心急,可他是有心使不上力。联系旅游公司的副乡长,嘴唇打起了火泡,开发商要撤资,银行要催还借款,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去,被辞退的几个村民还找来要补交养老保险金。本来这事儿都可不归他管,可他是代表政府驻在这里的,现在人们可是一有事就要找政府。
这一天,副乡长打发走了一批人,刚坐下,杨三贵推门进来了。一见杨三贵,副乡长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你也来催要工资?
杨三贵跟副乡长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也是三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可是杨三贵只是一笑,开口一句:
啊啵!
副乡长也笑了:你个狗日的,就你快活!
杨三贵是来出主意的,他决定让隐藏的野人现身,不再躲在那草棚里当野人吓人,现在他已经吓不了任何人了,他要当野人展览,他从县剧团那些演员身上得到了灵感,他要扮一个真正的野人,真正吸引那些游客。
副乡长皱着眉头听了,说,你扮野人的项目公司早已决定了,你说的这个事儿有没有效果还难说。不过我要说清楚,你这个活动与公司无关,他们也不会再给你加工资的。
我不要公司一分钱!
杨三贵是从内心底要帮公司一把。帮公司熬过这一关,只要公司不倒闭,他杨三贵就还有挣钱的机会,他的到山下去盖房,成为城里人的愿望就会实现。
于是杨三贵做了一个笼子,搭了一个草棚,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向游客展示野人的生活。笼子四周的柱子上,挂满了牛头的骷髅,这是他把公司废弃或是掉在地上的牛骨头又收集起来,进行了再利用。笼子的栅栏上,也系满了红布条,这完全是按他自己的理解布置野人的巢穴。原先为了上班,本还讲究的穿着,现在为了适应野人的表演而褴褛万分,腰中系着几块破布条,上半身赤裸着,本就很长的头发披散开来,见人便装出龇牙咧嘴的凶相。他向游客表演的节目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块打火石,坐在那里不停敲打,突然嘭的一声,点燃了胯中的那一团松茅,他自己也像吓得一跳般弹跳起来,对人们露出夸张的恍惑的表情;再一个节目是生吃鸡,他从家中带来一只老婆喂养的母鸡,见游客来了,先是啊啵啊啵地叫一阵,吸引人们的目光,一手举着惊惶失措大声惊叫着的鸡,然后猛地一低头,一口咬断那鸡的喉咙,一股血便喷射而出。他举着那只断了头的鸡,嘴上脸上沾着鸡血,沾着鸡毛,在笼中表演似的走一圈儿,同时得胜似的啊啵啊啵地叫。
他的这一套自然是从野人展览馆学来的。开始学习咬鸡喉管,生吃鸡肉,学习茹毛饮血的时候,他的肠子都快吐出来了,吐出来的水都成了绿的。后来他就饿自己,饿得皮包骨,饿得两眼发花,饿得一见那鸡那血就兴奋得两眼放出绿光,再后来啊啵啊啵的声音就叫得亢奋又响亮了。这个野人卖力又真实的表演,的确又让公司回光返照了一段时间,曾经连着好几天,他一天要咬断十几只鸡的喉咙,笼子里全是一团团的鸡血和飞扬的鸡毛,老远,人们就能嗅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儿。老婆喂养的鸡不够他咬,他就让老婆上坡下岭地收购乡亲们的鸡,还请打猎的王三给他买鸡。在老婆四处为他收购鸡的日子里,公司的大门口又排起了长长的买票验票的队伍,不过那都是家长陪着孩子来游玩或者学校六一期间组织的学生们的活动,来看“野人”的。到了野人的草棚,那个简易的笼子式的表演舞台,孩子们兴高采烈地一下全围了上来,有的还举着水果面包砸“野人”。野人倒也来者不拒,捡起沾满了污物的脏东西一口吞进喉咙,然后表演吃活鸡。在孩子们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中,远远站着的家长们捏着鼻子,或者用手扇着飘来的阵阵腥味儿,皱着眉头说,哪儿找来的一个疯子!
的确,这个杨三贵是疯了。公司并没有因他杰出的表演扭转倒闭的局面,游客继续锐减。又过了三个月,公司宣布倒闭,银行等部门驻进来清产核资,除了几个看守的人,所有招聘的职工全部下岗回去了,等待清理完毕后的相关补偿。
大家都走了,公司那像牌坊一样搭建的一座大门,也是空无一人了。进门的一截水泥道上,裂开的隙缝长出了杂草,藤茎攀伸到了道路中央。可是杨三贵没有走,他仍是俨然一副野人的神态——与其说是野人,倒真不如说是疯子。他全身的一切都显得肮脏不堪,打着赤脚,下身褴褛,上身赤裸,披头散发,嘴上脸上沾着不知何时茹毛饮血时已干枯的鸡血和鸡毛。唯有那双眼十分明亮,双目如炬,带着血丝,望得人不敢对视。他见了任何人都要抓住那人的两肩,摇着人家说:啊啵,啊啵啊——那目光中分明有焦虑,有劝说,有期待。
真像是疯了!
滚!放不放手?再不放看老子不打你!人们恶狠狠地举起了手。大家恶心他这一身的打扮,更恶心那一双动物似的抓在自己肩头的手。
这个疯子样的汉子失望地松开了手,口中一面啊啵着,一面继续朝那最高的山峰,那座羊头似的山崖爬去——那里有他的草棚,他表演野人的巢穴,他挣钱的舞台。他的手中,提着一只血淋淋的被咬破了喉管儿的鸡。
啊啵,啊啵!野人杨三贵一面叫着,逐渐消失在逶迤的山道。那高高耸立的山峰,仍然羊一样,以万年不变的姿态,茫然望着前方。
宁静的山谷里,传来隔了几座山的、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喇叭声。
作者简介:
谭岩,男,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小说选刊》等发表作品多篇。《瞎子》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