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2014-04-29刘庆邦

贺品刚不爱喝白酒,也不爱喝红酒,只爱喝啤酒。白酒辣,红酒甜,啤酒说不上是什么味儿,却是他的最爱。在炎热的夏天,一口气把冰镇啤酒喝上一瓶,那叫一个痛快。贺品刚喝啤酒时,不用动嘴唇,不用动舌头,也不用动喉咙,只须把嘴巴张成一个洞口,直接把啤酒往洞口里倾倒就行了。金子华笑话他,说他喝啤酒过于粗放、野蛮,简直像灌老鼠洞子一样。按道理,往老鼠洞子里灌了液体,老鼠们受淹不过,应该顺着洞壁从洞口爬出来。然而,液体灌了不少,洞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金子华说,这么好的东西,让他喝了白瞎了。
白瞎也要喝。这天下班后,贺品刚拐进一家小饭馆,先灌了一瓶啤酒。他没有点热菜,只要了一盘水煮毛豆。一会儿回家他还要吃饭,在这儿吃饱没有必要,只过一下啤酒的瘾就可以了。路边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发黄,一阵秋风吹过,明黄的叶片纷纷落在地上。贺品刚喝一杯啤酒,吃几粒咸滋滋儿的毛豆,蛮舒服蛮享受的。在小饭馆里用餐的人不算少,每张窄窄的小餐桌前差不多都坐了人。贺品刚看见,邻桌一位戴白边眼镜的年轻女人,也在一个人喝啤酒。年轻女人比他奢侈些,除要了一份水煮毛豆外,还要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羊杂火锅。一个人自斟自饮,都是老爷们儿干的事。年纪轻轻的女人家,也在一个人喝啤酒,这让贺品刚有些不解。喝一瓶啤酒等于给肚子下了一阵小雨,肚子尚未湿透。贺品刚有心再喝一瓶,给肚子下雨下到中雨量级,想到金子华正在家里等他,就没有再喝。他要是喝两瓶啤酒,回到家有可能会打酒嗝,让金子华闻到就不好了。到了秋后,天气转凉,金子华就不再给他买啤酒喝。金子华说是爱护他,是在为他的身体着想。金子华的说法有些玄,说虽然天气凉了,贺品刚的心肠还是热的,要保持一副热心肠,凉啤酒就不能再喝。贺品刚对金子华的话意有些琢磨不透,啤酒和心肠并不搭界,不知金子华是怎么把它们联系起来的。他总觉着,金子华把话说高了。
贺品刚上班的地方在通州,下班后他挤上地铁,一路向西,到东单换乘另一条线路,再一路向北,到站后还要走上二三里路,才回到他们居住的小区。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霓虹灯纷纷亮起。小区的大门右侧,开有一家足疗店,足疗店的大门脸是朝外的。为了招徕居住在小区内的顾客,店主在足疗店的后门上方用宽幅的霓虹灯灯箱打出一条横幅,横幅上的字在滚动播出,除了足疗,还有保健、按摩、超级享受等字样。因霓虹灯制成的字样比较大,映在贺品刚脸上也有些红,滚动的红。对于贺品刚来说,这个足疗店等于兔子窝边的花草。他没去那里吃过,也知道那里面都有些什么“花草”。有奇葩样金子华顶着,那些“花草”不吃也罢。
他一开门就喊:子华,我回来了!
金子华正在厨房里炒菜,抽油烟机抽得呼呼响。尽管噪声不小,金子华还是把贺品刚的报告听到了,金子华说:好,你先歇会儿,菜马上就得。
金子华做的是家常菜,两菜一汤。菜是猪肉炖粉条和素炒酸辣白菜,汤是砂锅海鲜豆腐汤。金子华往客厅的餐桌上端好了菜,像店小二那样喊着:来喽,地道的东北菜,吃饱喝饱不想家。
贺品刚脱了外衣,从小卧室里出来,见餐桌上仍没有放啤酒。要想在家里天天喝啤酒,恐怕得等到明年夏天了。有一瓶啤酒在肚里,贺品刚不会提啤酒之事,金子华提供什么,他就吃什么,喝什么。他问:小雨呢?
金子华说:小雨在幼儿园吃过饭了,不用管她。说了不用管她,金子华还是问了一句:小雨,妈妈烧的豆腐汤,你喝一点儿吗?
小雨在大卧室里答:不喝了。
公鸡找到了食,自己往往舍不得吃,把食叼一下,放下了,再叼一下,又放下了,咕咕地唤母鸡过来吃。在金子华家,事情有些颠倒,不管哪一个菜,金子华的筷子伸过去了,并不夹菜,而是示意贺品刚先夹、先尝。贺品刚尝过了,说好吃,她才吃。金子华用筷子点着酸辣白菜对贺品刚说:你尝尝我炒的酸辣白菜。贺品刚把酸辣白菜尝过了。金子华看着他的嘴问:味道怎么样?贺品刚的评价有些夸张,说:贼好吃!金子华笑了,说其实大白菜还是新鲜的好吃,咱们东北人老吃酸菜,那是没办法,是不会保鲜。
贺品刚吃了一块肥肉,提示似的对金子华说:今天是星期三。
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金子华吃了一根粉条,粉条有些长,还有点儿粗,她没把粉条咬断,是把粉条吸进嘴里去的。
贺品刚说:假装的,你才不会忘记呢!
真的,不蒙你。金子华知道星期三意味着什么,这天晚上是他们做好事儿的时间。除了星期三,还有一个时间是星期六。这两个时间是他们两个经过多轮磋商最后敲定的。贺品刚第一次提出的方案是每天都做好事儿,他的理由是,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儿并不难,难的是每天都做好事儿。他是知难而进的态度,每天都要做好事儿。
金子华的观点是,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多少好事儿,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提前把好事儿做完了,以后就没得做。要把好事儿做好,真正做出水平,做出质量,不能日赶日,还是细水长流好一些。贺品刚退了一步,提出隔一天做一次,这下总该可以了吧?金子华还是不愿点头,说一星期做两次好事儿就不算少了。算算看,一星期两次,一个月八到九次,一年呢,就是上百次。哎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太雷人了,太可怕了!
贺品刚有些挠头,怎么办呢?他和金子华的关系是合作的关系。任何合作都不能对抗,只能妥协。只有不断妥协,合作的关系才能维持。一个星期做两次好事儿,对贺品刚来说有些少,但他还是同意了。上个星期六刚做完,他就盼着星期三赶快来到。星期三终于到了,他对金子华提示一下,并不是担心金子华会把好事儿忘掉,是想让金子华有所预热,到时好好表现。
金子华也是一个喜做好事儿的人,她当然不会忘。她说自己忘了,不过是逗一逗贺品刚,欲擒故纵,使事情变得更有趣味。她说:要不然我给你倒一杯红酒喝吧。
贺品刚说算了,不喝了。贺品刚知道,家里常年备有红酒。金子华睡眠不好,她听人说喝点儿红酒可以促进睡眠,每晚睡觉前都会喝上一杯。红酒挺贵的,还是留给金子华自己喝吧。
吃过晚饭,贺品刚在客厅里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到自己住的卧室等金子华去了。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金子华和女儿小雨住大卧室,贺品刚住小卧室。小卧室面积小,才八个平方多一点。贺品刚对卧室面积没有过高要求,能放下一张床就可以了。金子华要等小雨睡着了,睡熟了,才能悄悄到小卧室里来,跟贺品刚一块儿做好事儿。在小雨睡熟之前,金子华是不会找贺品刚的。而贺品刚也不能到大卧室去,跟金子华母女睡在一张大床上。因为贺品刚和金子华并不是夫妻,是搭伙过日子的。贺品刚也不像以前人们说的,在帮助金子华的丈夫拉帮套。金子华已经和丈夫离婚,金子华是自由之身。贺品刚和金子华凑在一起,是互通有无,互相帮衬。也就是说,贺品刚并不是小雨的爸爸,金子华让小雨把贺品刚叫叔叔。小雨四岁多了,已经开始懂事儿,好事儿坏事儿似乎都懂一点儿。金子华不能让女儿看见叔叔和她们睡在一张床上,更不能让女儿看见叔叔和妈妈做好事儿。对于这一点,贺品刚能够理解。夜还长着呢,他有耐心等。他把有些膨胀的老二握了握,对老二说:不要着急,好饭不怕晚,到时候有你吃的。
贺品刚在一家私营公司上班,上了一天班下来,他脑疲心疲,只想睡觉,连话都不愿多说。随着秋夜往深里走,窗外已完全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见杨树叶子落地的声音。据说这个在五环路以北的居民小区曾经是郊区农民的庄稼地,农民在地里种小麦、玉米、谷子,也种向日葵和大白菜。城市扩大以后,这里很快盖起几十栋高楼,就成了以青春城命名的居民小区。这里只种人、种草,不再种庄稼了。种庄稼的农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贺品刚的老家在东北农村,他对庄稼地是熟悉的。他曾躺在庄稼地的地头看过云彩,也看过飞鸟。云彩和飞鸟都悠悠的。他一迷糊,差点儿睡着了。看看表,十点半都过了,金子华还没过来。他悄悄起身,到大卧室的门外侧耳听了听,听见金子华还在给小雨讲故事。这是小雨的习惯,只有在妈妈讲的故事中,她才能入睡。贺品刚不由得摇了摇头,又悄悄退走了。小雨倒是有故事可听,他和金子华的故事不知何时才能开始。贺品刚不能明白,一个男人干吗非要找女人呢?干吗非要和女人合作才算过日子呢?才能形成故事呢?这到底是谁安排的呢?
等金子华来到贺品刚的卧室,贺品刚已进入梦区,在梦区里正和第三位女友因找不到做爱的地方着急。不过金子华摸黑一走到床边,贺品刚就醒了。金子华不是第三位女友,是他的第四位女友。清醒过来的贺品刚不说话,也不动,做的还是睡着的样子。半夜十二点恐怕都过了,金子华过来得太晚了。人说一鼓作气,贺品刚用自己的“鼓槌子”在自己肚皮上不知打过几遍鼓了,气泄得也差不多了。
金子华轻声唤他:品刚,品刚,你是不是睡着了?
贺品刚嗯了一下,表示他是睡着了。
金子华说:你要是睡着了,那今天就算了,你接着睡吧。
算了,那可不行!贺品刚干等长等,天要打雷,狗要钻洞,算了,算怎么回事!他说:赶快上来吧你,看我不操死你!
金子华嘻嘻笑了,说:我还以为你真的睡着了呢,原来你是在养精蓄锐装死驴啊!
金子华上得床来,贺品刚却一点儿都不主动,把主动权都拱手交给金子华。金子华比他大三岁,又生过孩子,而他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结过婚,名义上还是一个青头厮。无论从哪方面讲,金子华的性事经验都比他丰富,床上功夫都比他深。所以他愿意在金子华面前装一点儿无知,撒一点儿娇。
金子华懂得贺品刚的心思,她上来就骑在贺品刚身上,把贺品刚当马骑。骑上“马”,她没喊 儿驾,喊的是:老公,老公,我的好老公!
贺品刚本来想绷一会儿,让金子华好好地出出力再说,但金子华骑得太快,他有些绷不住,只得作出回应:老婆,老婆,我金子一样的好老婆,你要幸福死我啊!
既然两个人在一块儿如此幸福,他们结为夫妻不行吗?不行,贺品刚认为不行,金子华也认为不行。贺品刚在北京是大学本科毕业,金子华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贺品刚有工作,有收入,金子华无工作,无收入。贺品刚找对象,起码得找一个没结过婚的姑娘。像金子华这样的,比他大三岁不说,还结过婚,带着孩子。倘是娶金子华做老婆,不光对不起自己,跟父母也说不过去。贺品刚心里清楚,他和金子华搭伙过日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之计。他所利用的是金子华的资源。金子华有房子,住在金子华这里,他不必到处租房子住。金子华会做饭,而且做的饭很对他的口味,他不必再到街上买着吃。更重要的是,金子华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要眉有眉,要眼有眼,要肉有肉,要水有水,正好可以满足他的欲望。认识金子华之前,他每月都要去“保健”几次,哪怕是最低档的“保健”,一次也要花去二百块钱。当然了,他住在金子华这里不是白住,也要花钱。他每月按时付给金子华三千块钱,就什么都有了。他还在寻找合适的对象,等把能与他合作一辈子的对象找到了,他马上就会离开金子华。
金子华利用的也是贺品刚的资源。资源主要由两个方面组成,一个是贺品刚的钱,还有一个是贺品刚充沛的精力。金子华和丈夫离婚后,丈夫每月只给她一千块钱,说是小雨的抚养费。拿这点钱维持她们母女的生活远远不够。拿到贺品刚的三千块钱呢,日子就可以过得下去。另一个资源就不必说了,贺品刚还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的精力正在盛头上,那是相当厉害。她正好可以采贺品刚的阳,补一补自己的阴。金子华之所以不打算和贺品刚结为夫妻,除了觉出贺品刚并不是真心爱她,和她在一块儿不过是逢场作戏外,还有一个原因,虽然她和丈夫分手了,但丈夫没有另娶,还和她保持着联系。丈夫常给她打电话,高兴了,就开着车跑到家里来,把激情重温一下。丈夫反对她再和别的男人结婚,如果她另嫁他人,他就不再给小雨抚养费了。丈夫是北京人,干的是公职,丈夫之所以愿意娶她这个外地人为妻,看重的是她的姿色。丈夫还有一个想法,是希望她能为他们家生一个男孩儿。她没生出男孩儿,丈夫有些灰心,便在外边胡搞八搞,把钱都花到野鸡身上去了。金子华忍无可忍,便提出和丈夫离婚。她本来想吓一吓丈夫,让丈夫回心转意。不料丈夫来个顺水推舟,果然把婚给离了。丈夫把房子给她留下,只把车开走了就完了。丈夫偶尔回来给她下种时,在她耳边吹的还有风。丈夫说,因他有公职在身,按国家规定不能生二胎。现在他们离婚了,如果金子华再生,他就可以不负责任。要是金子华为他生一个男孩呢,他就考虑和金子华复婚。丈夫的父母名下有两套房产,以后这些房产都是他们的。房产当然是好东西,北京的房价蹿着蹦着往上长,谁手里有几套房子,便有了一切。没有房子呢,只能寄人房下,连老婆都找不到。贺品刚就是因为买不起房子,谈一个对象,又谈一个对象,其结果都是功败垂成。
贺品刚的父亲事前没跟贺品刚打招呼,突然就到北京来了,并找到了贺品刚所在的公司办公室。贺品刚有些慌乱,也有些不悦,问父亲:你为啥不先打个电话来呢?现在打电话这么方便。
父亲嘿嘿笑着,没有解释来之前为啥没给贺品刚打电话。父亲为贺品刚带来的有木耳、蘑菇,还有一布袋子土豆。
贺品刚说:北京什么都有,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父亲说:木耳、蘑菇都是他到山上采的,野生的。土豆是他自己种的,一点儿化肥都没上,吃起来面得很。父亲说,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种的土豆了。
什么小时候不小时候,小时候早就过去了,现在都快变成老时候了。既然父亲来了,他让父亲马上回去不大现实,他安排父亲坐下,给父亲倒了一杯热茶,让父亲慢慢喝,自己躲到外面给金子华打电话,说他父亲来了。
金子华一听马上表态:谁的父亲谁接待,你千万不要把你父亲带到我这里来,来了我没法儿处理。
贺品刚说他父亲很可笑,带来了木耳、蘑菇,还带来了一袋子土豆。
金子华没有随着贺品刚笑话贺品刚的父亲,她说:别别别,我现在正在减肥,土豆含淀粉太多,我一个土豆都不吃。
贺品刚听出金子华的口气有些急,好像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瘟神。他说:你急什么,我也没说带老人到你那里去,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金子华的口气这才缓和一些,说知道了。说罢就把手机关了。
晚上,贺品刚带父亲住旅馆去了。他找了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一个双人间住一晚260块钱。父亲嫌住旅馆太贵,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没必要为打瞌睡花钱。父亲要贺品刚带他到贺品刚每天住的地方去住。贺品刚每天住的地方是金子华的家,他不可能把父亲带到金子华家里去。他要是把父亲带到金子华家里去,他成年成月跟父亲说的谎话一下子都露馅了。金子华不是他所处的对象,充其量是一个临时合作的性伴侣,说得不好听一点,金子华不过是他的一个姘头。他千方百计,还是要把自己的谎话维持下去。他对父亲说,他住的地方是居民区的一个出租屋,出租屋里住了好几个人,太乱了,住着不方便。父亲说,那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到哪里都能凑合,要是没床铺的话,打一个地铺也可以。贺品刚说:那不行,绝对不行,您大老远地来看我,我哪能让您遭那个罪呢!好了,卫生间里有热水,您好好洗个澡,我一会儿带您去吃涮羊肉。
父亲说:不吃肉了,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贺品刚说:干吗不吃?到了北京,您就听我的没错儿。
在火锅店里吃涮肉,肉是大头儿,酒水是饶头儿,啤酒和二锅头不收费,可以敞开喝。贺品刚喝啤酒,父亲喝二锅头,父子两个都喝了不少酒。酒至高处,父亲提出,他这次来北京,主要目的是要见一见贺品刚的对象,也就是他未来的儿媳妇。他听儿子说过,儿子的对象姓金,他把儿子的对象叫小金。
贺品刚说:小金上班很忙,我要看她有没有时间。
父亲一听就急眼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指着贺品刚说:小子你听我说,老子这次来,不是来看你的,是来看儿媳妇的。你让我看,我要看;你不让我看,我也要看。你妈成天盼着你娶媳妇,成天盼着抱孙子,她不但没抱成孙子,连儿媳妇都没见着。你妈临死时,连眼都没闭上,你知道不知道?你难道想让我也瞪着眼珠子死吗?父亲说着,眼珠子上蒙上了泪水。
贺品刚高个子,明鼻子,大眼睛,称得上是一位帅哥。贺品刚天生的自然条件还是挺能吸引女孩子的,他先后谈过三个对象,第三个对象甚至与他同居了一年多时间,还为他做过一次流产,但最后都没答应跟他结婚。说起原因,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主要原因,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没有。他没有房子,没有汽车,没有攒下钱,没有权力,没有可啃的父母。大学毕业后,他在北京工作单位换了好几个,住的地方换得更多,像一片树叶一样,就那么在北京的水面上漂着。他能够理解父母的心情,父母希望他尽快娶妻生子,把贺家的香火延续下去。贺品刚何尝不想找一个能合作一辈子的老婆呢,何尝不想当爸爸呢,可除了长得帅,他还有什么呢?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到了该立起来的年龄了。然而他没有立的资本,也没有立的能耐,只能仍然像只爬虫一样趴在地上。他看出来,父亲喝得差不多了。父亲若再喝下去,说不定会哭出来。父亲历来有这个毛病,酒水子一用多,就会变成泪水子从眼里流出来。他说:爸,少喝点儿酒,多吃点儿菜。
父亲说:我干吗不喝,我就要喝,喝死拉倒!说着又干了一杯。
贺品刚说:至于吗?你不就是想见见小金嘛,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嘛!我让她来见您,她要是不来,我立马儿蹬了她。咱先说好,女孩子碍口,还不能叫你爸,只能把你叫叔,这点儿您别在意。等我俩正式结了婚,她叫爸多了您不要烦。
父亲说:我不烦,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我给小金准备了见面礼。
贺品刚躲进卫生间给金子华打电话,说,亲爱的,我和我老爸在火锅店喝酒。老爷子喝高了,提出想见见你。
金子华说:你爸算老几,我凭什么见他!
我蒙老爷子,说你是我处的对象。劳驾你配合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哄老爷子高兴高兴。
要哄你自己哄,我没那个义务。充其量,我只是你的一个房东,你只是我的一个租户,你明白吧?
华姐,看在咱俩的情分上,你给老弟一个面子嘛!
面子是什么?面子怎么给?面子多少钱一斤?
哎,对了,老爷子说,他还给你准备了见面礼呢!
见面礼,什么见面礼?
又装又装,我最讨厌你给我装丫了。
给多少?
见面礼不能给单数,我估计至少应该给两千块吧。
这个这个,你估计算个屁,把数目弄清楚再说。
两千块我敢给你打保票,少了我给你补,多了你分我一半。
你这叫雁过拔毛。
对了,我就是喜欢你的毛。
又骚又骚,少灌点儿马尿。
贺品刚从卫生间出来对父亲说:我跟小金说了,她明天到旅馆里看您。
金子华面见贺品刚的父亲时,把自己收拾得很光鲜,她上身穿了一件紫红的半大皮衣,脚上穿了深筒皮靴,头上烫了大花,唇上涂了口红,像是一个拜花堂的新娘子。贺品刚把金子华介绍给父亲:爸,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小金,小金比我小三岁。
金子华上前问了一声贺叔叔好,声调怯怯的,相当甜美。
贺品刚的父亲高兴坏了,连说好,好!
金子华说: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我和品刚是男大三,也不知道能抱什么。
贺父说:男大三很好,我看也能抱金砖吧。
谢谢叔叔的吉言!
贺父说:孩子你等等。自己转到卫生间里去了。
贺品刚小声对金子华说:见面礼肯定缝在裤裆里了。
金子华撇了一下嘴。
贺父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手里果然拿了一个红包,他说:我这次来,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这两千块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金子华没有伸手接,她说:叔叔免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让贺品刚猜准了,父亲给金子华的见面礼果然是两千块。两千块对父亲来说是大钱,不知父亲攒多长时间才攒了这么多钱呢!他对金子华说:这是爸的一点儿心意,你还客气什么,赶快接着吧。
金子华这才把红包接下了,说谢谢叔叔!她瞥了贺品刚一眼,心说:你想拔毛没戏了。
贺父给了小金见面礼,像是取得了话语权,他咳咳喉咙,以父辈的口吻说:我看你们两个岁数都不小了,该办事儿就早点儿把事儿办了吧,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金子华说:叔叔,我们也想办事儿,可是呢,品刚没房子,我也没房子,办了事儿,我们把床放哪儿呢?把锅放哪儿呢?
贺父说:咱们家好歹还有几间房子,一个院子,你们看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回家去办事儿,我给你们张罗。你们办完了事儿,再回来工作。那样的话,你们踏实些,我跟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们也好有个交代。
金子华说:那样恐怕不行,事儿是办给别人看的,日子还得我们自己过。办事儿不是目的,生孩子才是目的。老鼠生孩子还得有一个自己的窝呢,何况人呢!
贺父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不管哪一辈的人都有难处,走到哪一步都是难。我原来想着,你们年轻人总算赶上了好时候,吃不愁,穿不愁,能上大学,还可以在大城市工作。谁知道呢,你们的难处也不小。
这时金子华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彩铃是一首歌,唱的是在月亮之上,有一个梦想。听到歌声的召唤,她看了一眼显示屏,转身到门外接听去了。
贺品刚对父亲说:爸,我跟您说过,您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安度晚年就行了。
父亲说:人活孩子,我安不安,还不是看你们。你们安了,我才安;你们不安,我也不会安。
贺品刚的父亲心疼钱,只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就回家去了。临走时,他让贺品刚过年时带小金回老家过年。
贺品刚有些不耐烦,他说,过年没那么重要,到时候再说吧。
父亲一走,贺品刚接着到金子华家里去吃,去住,去做好事儿。这天是星期五,还不到星期六,贺品刚提出加一个班。
金子华认为班不能随便加,加了班,谁给加班费呢?
贺品刚说:我给。
真的?
我给你加满油,不就等于加班费嘛!
我自己有油,不需要你加油。你加的不是油,都是醋。
贺品刚笑了,他说金子华很会说话,变得越来越可爱。他凑在金子华的耳边小声说:亲爱的,如果不加班的话,我怎么能表达对你的爱呢!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加班代表我的心。
金子华明白,就是因为她得到了贺老爷子给她的两千块钱,贺品刚心里不平衡,才提出了额外的要求。她说:贺品刚,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会算计了,看见一只蚂蚁,都想剥下四两肉来。我问你,在你们家老爷子面前,我跟你配合得怎么样?
贺品刚承认金子华配合得很好,称得上天衣无缝。而就是因为金子华和他配合得好,他才要好好感谢金子华一下。
金子华还是答应了贺品刚的要求。她说下不为例。
这年北京下雪早,刚入冬就下了一场雪。别看雪不声不响的,下得还不小。人们早上醒来,看见汽车顶上、自行车座子上、小花园的绿篱上、垃圾桶的盖子上等,都积了厚厚一层雪。人们喜欢雪,因为雪有积累性、塑造性,雪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世界,使世界一下子变得洁白起来。老家在东北的贺品刚和金子华都喜欢雪,他们带着小雨到花园里堆雪人去了。堆好了雪人,他们又在雪人头上放一只雪球,然后退到一定距离,用手中的雪球,轮流往雪人头顶的雪球击打,谁把雪球击落,谁就是赢家,可以赢得大家的欢呼。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是爸爸妈妈在带着他们的女儿做游戏。有那么一刻,贺品刚也产生了错觉,以为金子华是自己的老婆,小雨是自己的女儿,他在北京的生活是幸福的。
下第二场雪时,金子华通知贺品刚,贺品刚不能在她家里继续住了,因为她母亲要从老家到北京来,而且要在北京过春节。
贺品刚无话可说,他只能抓紧时间,寻找新的可以租住的地方。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发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