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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风雨人生

2014-04-29愚人

北京文学 2014年12期

父亲是在腊月二十九去世的。一转眼老爸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都快三十年了。多年来,我每当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都会被那如烟的往事缠绕着。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是父亲。父亲有灵,一定在责怪我,怨我答应过他的事没有办,并且一拖就跨过了一个世纪。

不是我不愿尽人子的孝心,满足父亲临终前唯一的要求。也不是我的笔力不够,材料不足。拖了二十多年没有动笔,只是因为父亲的一生实在没有什么传奇的事迹,也没有什么让人羡慕和令人感叹的经历。父亲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爱闻汽车尾气味儿的书香子弟

父亲出生在河北滦县,由于祖父那时候在滦县当教会学校的校长兼牧师,就给他的名字中用了一个“滦”字。父亲的兄弟们在名字后都排一个“铃”字。我猜想,大概是由于祖父做牧师布道时总要手握铃铛,唤醒人们坠入迷途的灵魂,所以就在给孩子起名时都加上个“铃”字,期望他们能在主耶稣的魂铃召唤下,一生不做迷途的羔羊。

父亲的相貌集中了祖父和祖母的优点,皮肤又白又细,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两道如远山一样的秀眉嵌在黑又亮的一对大眼之上。尤其是那笔直而高高隆起的鼻子和那小且薄的红润嘴唇,显出一股灵秀的俊雅之气。可能是在父亲出生时先他而来到世界上的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六年以后我的老叔(“老叔”就是最小的叔叔,东北人把最小的称为“老”)才出生,全家人都误认为父亲就是最后的“老疙瘩”了,所以十分宠爱他。

当祖父调任北京教区牧师的时候,父亲又意外地添了一个小弟弟。不知道是祖父母有了真的“老疙瘩”,疑似的宠儿自然就降温了,还是由于进了北京城,生活环境变化了的缘故,反正父亲感觉不像在滦县那般为所欲为了。除去祖母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父亲,其他人也都不像以前那样夸他“长得漂亮、秀气”,“生得福相”了,而是说他“可能是个象牙饭桶”,“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在崇尚“诗书继世长”的家庭里不招人待见的孩子,多半儿是因为“坐不住”。大家认为,凡是坐不住,过于贪玩儿的孩子是不会安下心来读书的。尽管“交民巷”总以“孩子还小”为父亲辩护,可是别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看来这孩子真不是块念书的材料儿”。

据说父亲小学六年是在祖父管辖的几个汇文小学里轮换着读,才勉强读下来。之后,父亲无论如何是不肯念中学了。他说,一看书就头疼。在全家老少的哄劝和吓唬下,最后父亲提出:要是非得让他念中学,就得先给买辆菲力普牌自行车。最后还是太祖母用自己的体己钱给父亲买了车。结果那辆菲力普牌自行车让父亲成了北京城里最早的“时尚青年”,风光一时的“飙车小吴”。

菲力普自行车没能让父亲安心念好书,却叫他迷上了马路上的一种味儿,而且这种气味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和坎坷。在今天说起来谁都不能理解,让父亲这个世代书香子弟上瘾的气味竟是汽车排放的尾气。

“一二·九”吓破了胆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父亲已经是北京汇文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惯于逃学和厌烦上课的父亲跟以往不同,进入12月后,他总是早早地就骑车赶到学校了。学校里的同学从11月中旬就开始酝酿上街游行的事。一进12月基本就上不了课了。

“一二·九”那天,天还没亮,父亲就骑着菲力普直奔磁器口。他拿着“交民巷”给的全部零花钱,买了二百个芝麻烧饼,然后跟早点铺掌柜的借了一个长形的大笸箩装好烧饼,把笸箩绑在车架子上,就直奔学校去了。当父亲拉着烧饼赶到学校时,操场上已经站满了手拿小纸旗的同学。一个负责组织游行的大班学长看见父亲驮了烧饼来,高兴地说:“好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看出来,飞车小吴想得还挺周到。不愧是东北人!。”“你就负责在队伍后面抬干粮的事儿吧!”父亲在学校从来没受过任何人的夸奖,听说让他负责抬干粮,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荣誉感。不知怎么的,就按戏台上的腔调脱口答应了一声“得令啊”,随即把自行车停好,叫了三个往常跟自己合得来的同学抬起了那个烧饼笸箩。

游行队伍喊着口号,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校门。父亲却一边啃着烧饼,抬着笸箩,一边随着同学们的口号声无意识地举着另一只手里的纸旗。忽然,只见前面的队伍骚乱起来,人头乱动,口号声已经变成声嘶力竭的喊骂。后面的队伍快速向前涌去,前边却陆续有人被架了下来。父亲定眼一看,被架下来的同学,有男,有女,有的头上流着血,有的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像被雨淋透了一般。“打起来了!”“警察打人了!”和父亲一起抬烧饼笸箩的几个同学听说前边打起来了,立马放下笸箩往前跑去。父亲这时仿佛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看到被打伤的同学,尤其是那些满脸流血的女生,顿时觉得两条腿都软了。当同学放下笸箩往前跑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扭头就撒丫子,沿着城根儿一直向西,往家跑去。

父亲在家里整整猫了二十多天,连大门都没敢出,他怕警察到学校追查游行的学生。哥哥、姐姐们不仅没有表示出应有同情,反而冷嘲热讽地吟着《西厢记》中红娘的台词说:“先道你是个群雄魁首,却原来竟是银样 头!”“本来就胆儿小,还爱凑热闹,瞎充什么热血青年?这回可好,国没救了,把自个儿的胆给吓破了”!听着这些刺耳的讥讽,父亲只能默不作声地暗中后悔,自己干吗 个浑水呀。更让父亲没想到的是,当他偷偷地回学校要把菲利普取回家的时候,同学们也纷纷嘲笑他,胆小,做了逃兵。从那以后,不管全家老少怎么哄,怎么说,怎么劝,父亲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

1935年的冬天是父亲一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在家里家外的处境都跌到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最低点。首先是我的祖父身患肺癌,已经病在垂危,家中的顶梁柱眼看着就要折损。平日围在身边的“朋友”们自然渐渐疏远离去。十五岁的父亲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萧瑟。家中不但伙食日渐清淡,而且很少听到东北人家习惯用大嗓门说话的声音。一家老少的忧郁眼神都传递出袭人的寒意。祖父在病榻上看着父亲,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发出长长的叹息。祖母失望地看着父亲,却总是反复地对老叔(父亲的小弟弟)说:“以后你小哥(指父亲)混不下去的时候,看在亲兄弟的份上,得给他一口饭吃啊!”就连父亲的“交民巷”也搂着他已经长大了的孙犊子絮絮叨叨地说“我要是死了,谁管你呀?”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父亲的自尊心。他跑出门,在冬日的寒风中独自一人一边走一边感到无限的委屈。他自言自语:“我怎么了?不瞎不瘸,不呆不傻的,不就是不爱念书吗?怎么大家伙儿就这么看不起我?”“只有念书才有出息吗?”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一辈子。

有一天,他发现有一辆卡车停在他面前的路边。父亲本能地抬起眼皮,看见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摇把走到车头前。父亲知道是那辆车熄火了,看着那人用摇把摇了几次,汽车虽然没有发动起来,可是随着“突突突”的发动声响,喷出的尾气“油香”却使父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向车头。“师傅,我替您摇吧?”“别捣乱,这不是好玩的,弄不好打折你胳膊!”父亲虽然被人呲了一句,却没有走开,看那司机很和善,就凑过去笑着说:“没事儿。师傅请问您,有地方学开汽车吗?”那司机回答说:“学这干吗?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没出息!”父亲不理解那司机说的话,依旧在车窗前扬着头问:“求求您了,告诉我吧,我真想学开汽车!”这时,那汽车打着火,发动起来了。父亲追着已经启动的卡车跑着,喊着:“求求您了,告诉我吧!”“平山汽车学校!”从车窗里传出这样一句话,可能是司机看父亲太执着的缘故。“平山汽车学校”!虽然天空浓云密布,依然飘舞着雪花,父亲却感觉满目霞光,一片光亮。“学开汽车,看我有没有出息!”

父亲要学开汽车的决定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最后还是躺在病榻上的祖父拍板通过,一锤定音的。“开汽车,当车夫虽然属于下九流,可是个西洋兴起来的新技术。现在有这门手艺的人不多,只要他下功夫,行行都能出状元。就让他去学吧!”父亲如愿以偿地进了北京平山汽车学校。

“白丢了个司局级”

1936年祖父去世了,家中的顶梁柱折了。父亲就在日伪开办的华北汽车公司做了正式司机。他记住祖父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汽车是个西洋兴起来的新技术”,父亲要让家人看看他这个掌握了西洋新技术的人,干的是个有出息的体面职业。父亲用第一次发的薪水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西装,并且到照相馆照了一张打领带的西装照片。他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感觉。从骑菲利普的“飞车小吴”,到开汽车的自己,始终是当时最时髦的青年人!

“七七事变”以后,北平已经沦为日本的占领区。可是父亲却感觉自己开始了“靠本事吃饭”的生活,家里人看他的眼神跟以前也不一样了。至于国家的事儿,老百姓管不了。他坚决不再做“一二·九”抬烧饼游行那样的蠢事儿、悬事儿了。

没想到,父亲想靠本事挣钱吃饭,做安善良民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一件让他不想掺和又不能不掺合的事情。也就是这件让父亲始料不及的事儿,又一次改变了他想做个“干体面事,做体面人”的初衷。

1938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北平通往承德的长途客车正行进在密云县东北的盘山土路上(就是今天密云水库的方位),虽然土路颠簸,车窗外却迎面扑来浓浓的春色。忽然在前方的树林里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声。父亲本能地立即踩住了刹车。车上的乘客听到枪声顿时乱起来。“快走,是土匪!”“是八路!”“别停车,冲过去!”车上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父亲蒙了,不知怎么样才好。这时身边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人似乎很有经验,他告诉大伙:“停车,别动。再要动,过不了前边儿的小树林咱们就全得玩儿完!”大伙问:“为什么?”“这叫鸣枪示警,早有人瞄准上了!再往前开几步,他们就先把司机打死,让车滚到山涧里去!”“那可怎么办呢?”车上的人乱成一团。这时,从路边的树丛里跑出一伙人把车围住了。那伙人穿得很杂,有穿长衫的,有穿裤褂的,有戴礼帽的,也有戴草帽的。手里拿着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全都有,驳壳枪、步枪、土枪、大片刀,还有人拿着扁担和三截棍。

“我们是华北平西抗日游击队。”那个拿驳壳枪戴黑眼镜的人向乘客们训起话来。父亲吓得腿都软了,心想,“这回完了,准得拿我当汉奸枪毙了!”眼看着其他人都上车了,黑眼镜忽然改变了态度,他在父亲耳边低声而且和蔼地说:“飞车小吴,不认识我了?”父亲急忙抬起头看了看那人,仿佛觉得眼熟,在哪儿见过似的,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黑眼镜笑了笑说:“有点事得麻烦你帮忙。”说着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和十块袁大头(银洋)递给父亲。“这是我们山上急需的物资,请你帮我们买一下,下次带给我们。”父亲不加考虑地急忙点头说:“一定,一定!”“下次我们接货的方法和地点与这次一样。一响枪你就停车。”黑眼镜拍着父亲的肩亲切地说:“小心点儿!如果鬼子发现了,有危险,你就上山来,跟我们一块儿干!”父亲未置可否地把那张写满货物清单的纸和那十块大洋揣了起来,点头答应着回到了车上。

在汽车将要开动时,黑眼镜站在车前用驳壳枪指着父亲说:“别忘了自己是东北人!”说完后摘下黑眼镜看了父亲一眼,然后马上又把黑眼镜戴回鼻梁上。“原来是他呀!怪不得瞧着面熟。”父亲看清了,是“一二·九”那天在学校负责组织游行的学长。那天还是他夸自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并且让自己负责抬烧饼的呢!父亲心事重重地开着车向古北口,向承德走去,这时已经完全没有刚出城时的好心情了。他知道,车上少了六个人,有那个戴眼镜穿长衫让停车的人和三男二女五个学生。原来游击队是来接那几个人上山入伙的。兜里装的那张纸和十块大洋好像一直不老实,总在不停地跳,要跳出兜儿似的。那纸上写的货物有“汽油、柴油、云南白药、盘尼西林”——天呐!都是些日本人严格控制的东西,上哪儿给他们弄去呀?父亲真的犯愁了。

后来父亲经常说他是个“有福之人”。在承德歇脚儿的那天晚上,曾在北京有过一面之交的承德日本商行老板竟然请他吃涮羊肉。吃饭的时候不过是说些日中亲善和大家都发财的话。饭后他递给父亲一封信,托父亲带给北京的日本商行,说是请父亲下次稍带些在承德能赚钱的货物来。父亲不能,也不敢不答应。回到北京后,父亲就把承德日本商行的信给车行老板转交日本商行。至于在路上遇到游击队的事,父亲一点儿都没敢透露。三天之后,父亲又开着车向古北口、承德开去。那十块大洋和货单还在父亲兜里装着,他实在没有胆量,也没有路子去买那些游击队急需的东西,只是偷偷地多带了一桶汽油和一小桶机油。临开车前车行老板引着一个日本商人把几包货物放在车顶上,嘱咐父亲在路上多照顾一下那个日本商人。父亲由于惦记着游击队要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乱糟糟的,就开车上路了。

出了密云县城,越往前开,父亲越紧张。果然还是在老地方枪打响了。这次车上有个商人模样的人叫把车停下来。父亲犹豫地问身边的日本人,“您说停不停呀?”那个商人模样的人又嚷起来,“不停车大伙儿全没命!”全车人也喊起来:“停车,停车!”日本商行的人只好不情愿地对父亲说:“停,停吧!”熟悉的小树林,熟悉的游击队,熟悉的黑眼镜,熟悉的汇文学长的训话声……游击队让乘客一个个指认车顶上的货物。最后车顶上只剩下了带给承德日本商行的几包货物了。戴黑眼镜的汇文学长问:“这几包是谁的?”谁都没答话,他连问了几声,父亲身边那个日本商人低着头连气儿也不敢吭。父亲只好站出来说:“是我们车行老板带给承德的货。”戴黑眼镜的汇文学长一挥手,游击队把带给承德日本商行的货物,连带那两桶汽油、机油全都搬下来了。父亲连忙拱手哀求说:“这是老板的货,您要是拿了去,我的饭碗就丢了!”汇文学长用手里的驳壳枪指着父亲大声地喝斥:“死心塌地地给日本人当汉奸没有好下场!”他说完用力地推了一把,父亲被推倒在地上。汇文学长和游击队扛着货物就上山了。一切就像事先编排好了的一样严丝合缝。在古北口打尖吃饭的时候,那个日本商行的人主动掏腰包请父亲,感谢父亲在游击队面前保护了他。说父亲是“大大的良民”!父亲偷偷地摸了摸兜里那十块大洋,心中窃喜,“真是吉人天相!给八路干了事,日本人没怀疑,两边都没得罪,还落下十块大洋!”回北京以后,父亲家都没回,就上东来顺吃了顿涮羊肉。拿着剩下的大洋给“交民巷”买了盒儿大顺斋顶好的大八件。父亲要在全家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己是不是没出息的人。

从那以后,汇文的学长又到北京找过几次父亲,游击队让父亲帮忙买些汽油和柴油。父亲由于上次侥幸得手了,胆子也就大了。他晚间在车行里闹鬼偷汽油,然后借别人去承德的车捎给游击队劫上西山。父亲后来说,他那阵子真是小赚了一笔抗日的钱。也正是赚的这笔抗日的小财,使父亲有了经常下馆子的财力。汇文的老学长怕他被日本人发现,劝他上西山参加抗日队伍,父亲推说家里离不开拒绝了。“文革”中他后悔地说:“我要是那时候上了西山,也能混个三八式了。人家说我有文化,有技术,又机灵,革命队伍里最需要我这样的。可惜错了一步,白白丢了个司局级的干部。”

还真是“三十而立”

父亲终归是天生胆小的人,由于怕日本人发现他给游击队送货和偷汽油的事儿,就辞了华北汽车公司的工作,考入日本在北京的丸石出租公司开小车。一天傍晚刚收车,公司老板把父亲叫到账房,父亲心里直发毛,见了老板就忙说:“我可是良民,我可没偷汽油啊!”原来车行老板是让父亲三天以后去保定,到日本山下部队出差,帮助运伤兵。

父亲回家后把丸石派他去山下部队的事儿一说,全家人都炸了。太祖母抢着说:“不能去。那不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卖国的奸贼了吗?”姑姑和老叔也激烈反对,“不拿枪抗日,也不能当汉奸替日本兵打中国人啊!”父亲说,如果不去山下部队,日本人就会怀疑他偷汽油,那就危险了。最后还是祖母拍板定案,“你哥早就来信催你去云南,这回就别犹豫了,上云南找你哥去吧。”父亲虽然心里不愿去云南,可是事到临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点头答应。

天还没亮,父亲就拎着一个小柳条箱直奔前门火车站,买票到天津乘船南下,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南国抗战之行。直到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才又回到北京。

父亲从云南回京到1950年的两年多,是最不开心的日子。虽然没有工作还不至于衣食无着,只是看着别人春风得意,自己却整天闲着没事儿干。他想,难道真的应了母亲(我的祖母)早就说过的那句话:“给他一口饭吃。”父亲觉得那时候在家真是没面子,每天都出去求朋友,找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两航起义的消息,“潘国定和总顾问查阜西回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父亲喜出望外。在云南时,查老是和老舍先生一块儿坐他的车去游大理的。那一路上的热情招待给查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父亲立即换了身体面的衣服跑去北京饭店求见查老。查老果然有面子,很快父亲就被当时刚刚组建的民航局录用了,并且被安排当局长的专车司机。当时的民航局长是从四野调来的一个将军,叫钟赤兵。民航的车队在东四六条的一个大院里,父亲无冬历夏,每天都需要天不亮就骑着那辆菲力普去上班接送局长,深夜才回家。他又像学徒时那样勤勉、礼貌。他决心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让全家人看看自己是不是“没出息,混不下去”,得让别人“给一口饭吃”。他相信自己的手艺和聪明,他从来不认为“没念大学,开车是件没出息的职业”。父亲决心三十而立,立出个样儿来让全家人看看。他每天上班后都把小车擦得能照见人影,没事就保养车,接送局长从来是提前等候,没有耽误过一次。他那时对工作真比对我这个出生不久的头生儿子还上心。

民航局的工作使父亲有了好的心情,开始了人生的新路程。一方面是由于可以自食其力,不用再过寄生于人的生活了;另一方面他也真感觉共产党是个很好的党。父亲开过日本公司的车,挨过日本人的打,后来还差点儿被日本人抓起来;在云南开商车,给国民党远征军运过战略物资和伤兵。可是给共产党大官开车,却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尊重。送钟局长回家后他总要说句“司机同志辛苦了”,然后得眼看着车开走了才进家门。甭说过年过节,就连“六一”儿童节,民航局还要根据家里有几个小孩儿发礼物呢。我们兄弟一到“六一”儿童节晚上就不肯上床睡觉,非要等着父亲回来。因为他总要从民航局带回些给我们的礼品,有小人书、积木,还有装在玻璃小汽车和玻璃手枪里的糖豆,每人都有份儿。

我是在父亲虚岁三十岁的时候降生的。他在外面工作是个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人,年轻时的荒唐毛病一点都没有了。妈妈常说:共产党把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是,父亲在家里却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父亲和母亲虽然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确切地说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爱情。他们结婚一个多月父亲就去了云南,一走就是八年。父亲回京后工作不稳定,收入不高,经济拮据,生活困难。父亲在外边一不顺心,回家就和妈妈吵架。记得有一次,妈妈因为喜欢护士穿的那种前面有两条的白色布凉鞋,自己用袼褙和白帆布做了一双。父亲可能是在外边不顺心,回家就用剪刀给还没做成的凉鞋剪碎后扔了,说那白鞋不吉利。妈妈因为这事哭了好几天。不过父亲又常常在外边把妈妈作为对人吹嘘的资本。首先是妈妈为他生了四个整整齐齐的大儿子,这是伯父和叔叔都比不了的;其次是妈妈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活计,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父亲常说:“别看你大爷是高级知识分子,挣的钱比我多,家里有保姆。可是他的吃穿生活都没法儿和我比,我比他舒服多了。”所以父亲和母亲吵架后,每回都是他亲自去把气回娘家的母亲接回来。

父亲母亲虽然因为经济拮据,常要吵嘴,可是在一点上却是共同的。在我们这样的书香世家中,父亲和母亲的学历都是最低的。他们俩人在家里都有一种压抑感,认为文化水平低而被人看不起。所以都把扬眉吐气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几个兄弟身上,要求我们时时处处要给父母争气。事实上,父亲在做人方面的确给我们兄弟作出了榜样。从打解放后参加工作,父亲就遵循本分做人的原则,他多次对我们讲:咱们干干净净地靠手艺吃饭,搞什么运动都能踏实地睡觉。如果说人三十而立的话,父亲从三十以后虽然经历了不少坎坷,却是走上了一条规规矩矩的人生之路。因此妈妈说“是共产党把他管好了”。

“大红伞”也没能遮风挡雨

1966年8月24号下午,北京供电局的造反派和一拨红卫兵小将闯进了我家那从来关闭的独门独院的大红门。我家种满鲜花的小院儿成了开批判会的会场,挤满了造反派和来看热闹的邻居。伯父伯母和姑姑被押在北屋台阶上挨批斗。父亲由于是工人才得以躲在屋里免于批斗。

当人去院静时,父亲惊魂甫定就让妈妈赶紧挑火擀面。伯父全家、姑姑和我们不是在过年的时候却第一次共同吃了顿团圆饭。晚上,由于伯父和姑姑住的北屋小楼被封了,全家十几口人就只能在我家将就着过夜了。父母亲要我兄弟们让出睡的床让伯父伯母睡,给姑姑支了张帆布行军床,我们孩子全打地铺。父亲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人家谁都会说,关上门他们是一家子。这个界线是划不清的。”从那往后,姑姑就在我家彻底入伙一块儿过了。伯父伯母去干校后,小妹妹到去世前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虽然那段时间十几口人一起生活,经济更加紧张,可是在父亲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曾偷偷地对我说:“你奶奶当初还说,我混不下去的时候让他们给我一口饭吃。现在还不是都靠我这个当工人的大红伞保护着吗!”

父亲万万也没想到,他这把“大红伞”也没能挡住“文革”的疾风暴雨。1967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开始不久,一天晚上,妈妈到大门外张望了父亲好几次,都没见他的人影,就让我骑车顺着父亲回家的路去迎迎他。我骑着车一边走一边朝迎面的路上看着。还没到虎坊桥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到父亲坐在路北小吃店门前的马路牙子上,那辆菲力普就停在身边。我赶紧过去问他,“怎么不回家,在这儿坐着呀?”昏暗的路灯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了。那两行泪水不住地从眼中溢出,沿着满脸的皱纹横竖乱流。也许是父子连心,我一边流着泪一边为父亲擦拭着泪水问:“您这是怎么了?”“我也让人给揪出来,他们说我是缅甸特务。”父亲说到这儿,哽咽得更厉害了。“你说缅甸比咱们国家还穷,我给他们当的哪门子特务?我图什么呀?”看得出来,父亲真是太不理解,太想不通了。“他们还收了我的驾驶执照。日本人、国民党都没收过我的驾驶证,共产党怎么连车都不让我开了?不开车叫全家人吃什么呀?”说完这句话,父亲哭得更厉害了,他似乎感觉天要塌了。

父亲从那以后便沉默寡言,再也听不到他悠闲地哼唱京戏、评戏了,常见的是他经常偷偷地流泪。几年之后,父亲便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患上了胃癌。

父亲满足而平静地离开了家

1972年,父亲因胃部患淋巴肉瘤(一种恶性肿瘤)而住院手术。在手术的头一天晚上,我陪父亲到很晚,虽然我们没有告诉他是癌症,只说是胃溃疡,一个不算什么的小手术,可是父亲似乎还是很害怕,拉着我的手不肯放,一个劲儿地让我别回家,在医院陪着他。父亲那时像孩子一样流露出乞求的目光。我告诉父亲,伯父请了他在燕京大学医学院时的好几个同学,都是当时最著名的大夫来给他手术,连吴阶平都上手术台指导,让他放心。最后还是请护士给父亲吃了安眠药,见他睡着了我才回家的。

父亲手术中,吴阶平伯伯出来告诉我,父亲的癌已经扩散了,手术很危险,就是尽力做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没想到父亲手术后恢复得异常快。还没拆线,他就能下地走路,而且每天清晨就早早起来,替卫生员烧起了茶炉。术后调养几个月,父亲就坚决要去上班。我们再三劝阻,他说:“这要是在过去,我得这么大的病,花这么多治疗费,歇这么长时间,掌柜的早就把你辞了。咱得有良心,上班能干什么就干点儿什么。”我那时虽然没再说什么,可是觉得父亲的觉悟好像高了很多。

父亲上班后,领导上让他负责采购汽车配件,他就像是受到重用一样十分兴奋。父亲说:“这活儿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干得了的,既要懂技术,又要在经济上可靠才行。”自从父亲被揪出审查以后,他的眼中就一直没有流露出那样的神采了。

由于父亲尽心竭力的工作,外贸车队的车况受到许多单位的羡慕。“文革”结束后,父亲虽然没有被平反,领导也没有给他发还驾驶执照,可是采购汽车配件的工作却让他一直干到退休后好几年,直到癌病复发的时候。

由于父亲在担任车队配件采购时经常热心地帮助其他一些单位,所以在他办过退休手续后,就有好几个单位请他兼任汽车配件采购员。那时经常看到父亲抱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大本进口汽车的材料翻看,还不停地在小本上做着笔记。我和父亲说:“您连上学时都没有这么用过功,现在这是怎么了?”他回答说:“不学不成啊,你看现在进口的车多,不学,我都快成外行了。”

父亲没有想到,在他的晚年却看到了自己专业技术的价值,获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在汽车配件公司里,大家围着他问这问那的,在过年过节时竟然还有人来给他送礼,表示对吴师傅支持的感谢。

父亲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常常坐在阳光下的藤椅上,微笑地看着他的大孙女、我的女儿在院子里玩,偶尔说出一句:“佳佳,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想尝尝丰泽园的烤鸭子。”其实,那段时间父亲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每天主要是喝豆汁。他要看着已经又团聚在小院里的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在享受天伦之乐。

据大弟弟讲,父亲最后那天的夜里醒来,大概在三点左右。他没让妈妈起床照顾,而是让弟弟给他沏了一杯花茶,喝了几口,然后又让弟弟给他点上一支烟。父亲吸了两口说:“这凤凰烟没劲儿,”又让弟弟给他点上了一支天坛牌的小雪茄。父亲吸了几口以后就满意地又睡下了。他睡得很静,很安详。就这样,父亲走完了他六十六年的平凡人生。父亲到生命的最后阶段都很清醒,他说:“你祖父一生做善事,才活了五十四岁,我哪方面都没法和你祖父比,可是我却比他多活了差不多一轮了!”

父亲得我的时候是二十九岁,这篇对父亲的回忆文章我写写停停。在父亲去世二十九年后终于完成了对他的承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巧合。至于能不能发表我不知道,我只认为偿还了我心中最沉重的一笔文债。为我平凡却值得永远怀念的父亲写下了这篇回忆文章,就算是我对父亲的纪念吧!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