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一天
2014-04-29王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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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有名被第一遍闹钟吵醒时,整6点30分,他伸手拍了闹钟一巴掌,闹钟不叫了。接着自然而然地踹了身边的老婆一脚,善意地提醒她该起床了,然后他自己闭上眼睛又睡着了。3分钟后,闹钟又叫起来,由秋天的虫声很快变成盛夏那种无休止的蝉鸣。胡有名不情愿地又甩了闹钟一巴掌,闹钟又静了,他闭上眼睛,顺便给了身边依旧毫无声息的老婆一胳膊肘。蝉鸣第三遍响起时,胡有名和胡太太不得不双双鱼跃而起,因为一分钟也不能再睡了。胡有名非常欣赏自己寻觅许久的这只十元钱的闹钟,设计之完美堪比美国的登月火箭。
上九年级的女儿在试完几遍衣服后,才在胡太太近乎绝望之哀号下,缓缓地走下楼来。每天早晨,女儿出门前用于吃饭的时间通常为1~5分钟。主要看她用不用洗脸了。胡有名每天早晨都洗一只苹果或者一只桃子,将其切成均匀的薄片,因为两个女儿无法忍受胡太太切的果片。而胡先生很久以前在中国做过几台骨科手术,于切东西自然不陌生。胡有名自己早晨也吃几口,主要有台湾大溪的酱豆腐,北京炸酱,四川泡菜或者上海的油焖笋等两三样。主食可能是两只素包子,一只茶鸡蛋。包子是霉干菜、牛蒡、笋丝、高丽菜、雪里蕻之类的,每天换。还有葱油饼、北京芝麻糖火烧、山东馒头、豆沙馅饼等等穿插其中。喝的是杯浓茶,一小碗黑芝麻糊、豆浆或山药粥之类,只是他只吃很少一点。据说是为了健康。这所有的东西,除了偶尔那杯茶是胡太太亲自沏的,其余的,全是中国超市里买回来的。胡先生认为吃喝是人生幸福的最重要标志之一,胡太太也赞同,但麻烦的是,他们这一卓越的见解也深深影响了两个女儿。孩子吃喝的口味已训练得相当高雅,所以,每顿为了孩子吃饭,胡氏夫妇略觉有些郁闷。与此相反,胡有名有一次收到弟弟从北京发过来的照片,是他大侄子享用的早餐,大约是六只炸鸡腿加一盘肉包子。胡大名医眼前泛起红光,吓得差点昏厥过去。
胡有名负责送老大上学,他用8分钟开到另一个同学家,接上另一个女孩子,再开22分钟到女儿学校。再有10分钟便回到胡有名的诊所。女儿上车后1分钟之内便幸福地睡着了,直到被叫醒。他们去的这所私立高中始于1910年,80年代以前只收女生。全校总共300个学生,每年的学费加杂费一起,超过了4万美金,这还没算吃住。哈佛、斯坦福大学一年学费亦不过5万多。国内送孩子来美国上高中的,并没人抱怨这样的费用贵,胡有名所见,每个人都是眉开眼笑的,好像几百万人民币并不是钱;尽管胡有名出身并不是土包子,但他已经想不明白国内人花钱的观念了。然而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尤其是中产阶级,如果也认为不贵,那便是神经出了点问题。胡有名与太太都不是那种为了孩子甘愿自己痛苦半生的人,他们为女儿申请了两所这种学费的高中,告诉人家学校,他们的最大能力可以负担18500块一年的学费。如果人家不收,只好去公立学校了。结果,一间学校一块钱都不给,而另一所却要多少,便给了多少。胡有名觉得学校做事真的很体面、很高尚,竟从心里燃起些敬佩。不曾料到的是,美国这种中学,竟然有这种中学!老师学生都如同上了弦,学习竟比中国的重点高中还要苦。胡有名一向认为美国学校不读书,也不会读书,此时碰上了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多少心里有些尴尬。望着每天清晨在车中酣睡的女儿,他更多地想着,从今往后的八九年,自己还有幸福的日子吗?
胡有名的针灸诊所或者叫中医诊所就在小城中最主要的一条街中央,那幢六层楼也几乎是全城的最高建筑。这幢楼里曾经一半是律师,一半是注册会计师(CPA),加一些投资或理财之类的公司,整幢楼进出的大多是衣着光鲜,气宇也算轩昂的人物。像胡有名这类“江湖人士”,大概只有一家。毕竟,人家这座楼内,都是专业人士所开的公司。这条街上光中餐馆就有十余家。20年前,胡有名到美国的第二天是圣诞节,冒着细雨,几乎走遍每家餐馆,胡有名鼓起最大的勇气问人家需不需要雇一个刷碗工之类的。记得每家老板、老板娘都茫然地摇头。整幢大楼的地主是一位当年像胡有名一样,几乎是光着屁股来美国的阿根廷移民。他天天上班,至少七十几岁的年纪,自己修厕所,清地毯,换灯泡,接待租客,签合同,一切亲力亲为,毫不做作。电梯只要能动,绝不必修得快一点。星期六、星期天,不管大楼里有多少人上班,冬天里绝不给暖气,无论多冷;夏天里绝不放冷气,无论多热。胡有名星期六开门,星期天、星期一休息。只为这一天,诊所里三间治疗的屋子,一共备了三台风扇,三台电暖气,否则,一天都过不下去。
胡有名到诊所才刚刚8点钟,最早的病人一般9点开始,整座大楼也没几个人开始上班,插上一只电动小喷泉,一只比鸡蛋大点的石头球便不停地转起来。再点一小支蜡烛,燃上三炷香,香必须是无烟的,否则,警报便可能响了。照理说,依胡有名这样的名声,总该像许多诊所一样,请个接电话、收钱、回答问题的人,方显得庄重体面。不过,胡大夫在美国行走江湖20年,却还只混得独来独往。这与胡大夫的性格极有关系。首先,胡大夫比一般自称医者之辈做事快很多,几乎包括一切事情,接电话、回电话、治疗收钱、谈话。若有人电话里问胡大夫背景及治疗情况,胡大夫告诉他:我有个网站,有很多东西,自己去看,等想好了再给我电话。(完了。) 病人问:我的颈椎有问题,为什么胳膊麻,头晕,呕吐?胡大夫说:这需要两个小时到两个月时间弄懂,我劝你最好不必试图弄明白。(完了。) 病人问:这药为什么能治我的病,都是什么成分?胡答:此药在两千年中治好无数同样的病,所以才给你吃,否则俺不会提它。至于内容,都在标签上,拉丁文,自己上网去查吧。还问:我现在疼得非常厉害,很担心你的治疗会让病情更严重。胡答:我不会为了挣你80块钱而故意伤害你。又问:我眼睛疼,你为什么扎我的手和脚?胡答:这需要上三年学,读个研究生学位(才能了解)。再问:你诊所连窗户都没有,空气很差,你又点着香,怎么能让空气好一点?胡答:去大街上会好些……
胡大夫除了善于用最简单的句子回答问题,也更善于用最简单的方法做事情。他从来不曾劝任何人来看病,大凡来看病的,都是自己想来,并且认为只有胡大夫能治好自己病的人。他从不用电脑,实际上,他从来不会用,自然也不可能会EMAIL,不用将病人资料输入电脑;他从不打电话提醒病人来看病的日子和时间,这点在美国简直比医院的大夫派头还大,因为他的病人不用提醒,自己都很清楚,或许他们心里觉得胡大夫看自己一次不容易。偶尔有人忘了,须交20元罚金,但大多数体面些的病人,主动要求全额付费,为尊重人权,胡大夫也照收不误。他从来不收医疗保险,因此从没有文件往来。病人问为什么?他说:“我讨厌保险公司,没时间理他们。”病人只好故作赞赏地附和:“你做得对,我理解。”他也不需要搞卫生,因为整座大楼都有人打扫。这样剩下的事只是接电话,回电话给病人预约来诊所的时间。在北京,胡大夫一天看50多病人,在这里,只须一天看十来个,一家老小便饿不死了。显然,胡大夫还有时间做别的事情,比如,逛旧货店、研究红酒、台球,还有——写诗。不过,诗的产量极为稀少。
今天早上的电话留言有15个,真正需要回答的只有两个。一个电话说:昨天来看了病,回家吃了药,昨晚一晚上没睡着觉,这是正常的反应吗?胡大夫赶紧打电话去问:“你来看什么病?”回答:“失眠。”胡大夫说:“这扎针和中药不可能让你的睡眠变得更差。据我所知,某种治疗让人一晚上不睡觉挺难的,你还是好好吃药吧。”病人那边很满意地挂了电话。
第二通电话打回给爱米莉。胡大夫说:“对不起爱米莉,我没给狗扎过针,没经验。”听到对方很失望,人家毕竟慕名而来,胡大夫只好委婉地说:“不过,我的确给不少朋友的宠物吃过中药。只要你能和狗食拌在一起喂进去,一般效果都不错。举例说,我给一只癌症引起腹腔出血的兔子吃过云南白药,兔子大有好转,多活了很久。给一只年纪很大,尿失禁的狗吃过金锁固精丸,第一天就有明显效果。还用复方丹参片让另一只狗避免了心脏搭桥手术,坐骨神经痛丸让狗重新站起来走路。最有趣的莫过于有一匹奥运会马术比赛的马,因吃了发霉的草料全身起疹子,痒得要命,我让它一次吃半瓶防风通圣丸,两天恢复正常。哦,当然这匹马是参加奥运会退役的马。”爱米莉大喜,抱着狗准备冲过来。胡大夫说:“千万别带狗来,你来取药就行了。”
还有个电话是一个叫戴维的律师打来的,感谢胡大夫不给他治病,坚持叫他去医院照X片,结果发现,他的小腿骨真的折了,语气甚为恭敬。他是个老病人,滑雪时摔了,回来后一瘸一拐地来找胡大夫。他受过多次伤,也都是胡大夫治好的。但这次,胡大夫不肯治,告诉他很可能骨折了。戴维是个不算小的律师,忙得很。他不信自己骨头断了,还能到处走,结果……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当然,胡大夫最高贵之处是,这种情形下,可以堂皇地收费却一文不取。胡大夫渴望尊敬。
8点半了,胡大夫坐椅后仰着,双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数着一串核桃般大小的某种热带果核做的念珠,闭着眼睛打盹。电话响了,胡大夫几乎猜得出,那是还在北京的一位老友夜宴归来,打给他聊天的。因为现在是北京时间夜里12点半,该是城市里的人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了。果然,电话拿起来,老友韩克日的声音:“一碗刀削面,一盘拍黄瓜,小葱拌豆腐,多加辣椒,再剥几瓣蒜,快点儿。”老韩多年来往于东京和北京,每当事情忙完了回家,必在楼下的小饭馆吃点东西,同时拨通胡有名在美国的电话,他知道这时胡有名正在诊所里打瞌睡。餐馆里的嘈杂声,碗、盆、勺子的碰撞声从电话里清晰地传来,胡有名仿佛看到了冒着的热气,闻到了小葱和香油的气味,接着鼻子里可以呼吸到一股深夜北京城的空气中那种特有的气息:清凉中夹着浑浊,略带一丝焦煳。照说,那是一种被污染了的空气,并不能让人愉快;但对胡有名来说,那便是故乡的味道,故乡的气息。电话里韩克日边吃边说:“我老回北京,地沟油吃多了,觉得还挺好。你知道这两天最牛的新闻说,市面上吃的涮羊肉大多都是老鼠肉,昨天在一个地方查获十几吨老鼠肉。”胡有名忍不住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有点幸灾乐祸,但还是忍不住要笑,他从心里庆幸他自己从来不吃羊肉。“中国人不一定是最坏的,那不是英国人一直也把马肉当牛肉卖吗?”胡有名说。“哪儿都有坏人,可哪里像中国这里坏人这么多,坏得这么全能,自然,没有底线。你的想象跟不上人家办坏事的速度啊!”老韩叹了口气。
“古老文明积累起的智慧有时很恐怖的,中国还是不错的,除了空气差点,假货、骗子多点,我想起来总是很温暖,总比印度文明吧,把人家英国女外交官都轮奸了,还说受害人也有不对的地方;将私奔了的女儿、女婿骗回来,全家一齐动手将亲生女儿活活打死,再将女婿头切下来,这他妈的印度人也太扯了。”这世界上有两堆人让胡有名难以容忍。他还想骂骂日本人,但他的病人进门了。
9点钟的吉姆,大约有七八年没见了。见到胡有名双眼闪光,大喊一声:“嗨!乙格内舍司!好久没见了,你看,我的肩膀一点问题都没有!”吉姆兴奋无比地将双臂使劲在空中甩了两圈。这“乙格内舍司”是胡有名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他相信越绕嘴的名字,别人记得越牢,不会忘记。尽管胡有名在介绍自己时连自己都说不利落,反正没关系,这“乙格内舍司”真的响彻了方圆几百里。吉姆今天嗓子痛,流鼻涕,大概感冒了。当然了,在吉姆这些人心中,即使这种小毛病,也必须胡大夫才治得好,这种信念一确立,丝毫不会动摇。吉姆当年左肩摔伤后发展成肩周炎,丧失了80%的活动。在到处治疗了几个月后,越来越糟,吉姆无奈中拨响了胡大夫的电话。胡大夫告诉他:“可以百分百治好,只有一点,必须告诉你,每次治疗会很疼!只要你不怕疼,三个月便治好了。”吉姆说:“我已经疼了几个月,觉都睡不了,医院里的医生已经都看过了,我真的不需要再‘疼’了,我再想想吧。”吉姆第二次给胡有名打电话时,已经整整一年以后了。“我叫吉姆,肩膀动不了,一年前给你打过电话……”
“没人能帮你,一点儿也没好,对吗?”胡大夫打断他说。
“你说得一点没错,只不过,我的肩膀更坏了,我已经没办法正常工作。我发誓,我这一年看了世界上所有能看的医生。”吉姆是个职业摄像师。
除了针灸外,胡有名用中医骨科的正骨手法每次帮吉姆的肩关节“拉”开一点,这个粗壮的男人每次治疗最少流三次泪,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当三个月后,胡有名有一天笑着告诉吉姆:“你不必再来了,你的肩膀百分百好了,我希望永远别再见到你!”吉姆笑得像个孩子,泪珠子滚下一串来。他后来写了一封信,记叙了治疗经过,信中列出了他近两年求医中看过的所有医生,信最后竟勇敢地写上自己的电话。信放在一个镜框里,挂在了胡有名诊所的墙上。这样情文并茂的信在胡有名诊所的墙上共有30多封。
9点钟来的另一个病人是20出头的女孩子叫枣乙。她练瑜珈太用功了,玩那个“拿大顶的狗”姿势之后,脖子疼得便不敢动了。她的老爸和继母都是胡有名的病人,所以她也来了。临走付钱时,枣乙坚持多付20块作小费,看着她那年轻而真诚的面孔,胡有名收下了。很少有人会想起给胡有名小费。在美国这个社会,一切专业人士的服务,收费颇高,所以也没有人会给专业人士小费以示感谢。小费是给整个纯服务性、娱乐性而非治疗性,或者说对非脑力劳动行业的一种额外感谢。胡有名从事的中医或者针灸,介于中间,非正非邪。而像枣乙这样的女孩子的处世方式,则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很多在花钱上会有类似的意识,也属于某个经济层次家庭中对孩子的基本教育。人类的心灵某些事情上有共通之处,胡有名发现许多美国人也懂得“女儿要富养”之道理。
在给吉姆治病的同时,胡有名自己也学到一点东西,那就是在这样的办公楼里,总有病人的惨叫声是不太好的,特别是女病人的惨叫声,很容易招来警察上门查询。胡大夫很得体地警告病人,尤其是那些呼天号地的女病人:“如果你的哭叫引起隔壁误会,叫来警察,你必须赔偿我一切损失,否则我不再给你治了。”这招在美国挺有用,人们只好“悄悄地流泪”。有一个女病人在疼痛时,大声吟唱着赞美诗,她竟然能放松下来,脸上也不再有痛苦的表情,令胡大夫大为赞赏。
10点时,先来的是梦特娜和她的二姐。这是一家印尼华人,不过没一个人会说中国话,姐妹三人加一个兄弟,再加两个侄女,共六个人都找胡大夫看病。而又矮又胖的梦特娜每次开车带一两个人过来,至少要开一个半小时。她在百货店当收款员。这个月有工作,下个月没工作的,但过去七八年中,她每个月来看胡大夫一次,从未间断过。
另一个约翰,每个月或两个月会来,可能因为脖子,也可能因为腰或任何事情。这是个谦谦有礼,高大英俊的英国人。十几年来,约翰不仅自己大病小病只找胡大夫,他介绍来看胡大夫的人,恐怕数十上百。约翰可能是当地或者加州最有名的用“亚历山大整合术”的人物,他也有无数的学生和病人,许多专业舞蹈者、医生、专业运动员之流皆深信其道,许多大公司请他去给员工调整桌椅以避免工作受伤,报纸、电台之类不在话下。临走时,胡大夫告诉约翰:“治疗费涨了点,因为房租每年都涨。”约翰没加思索大声说:“涨得好!好!像你这样的人收钱实在是太少了。”胡有名听到这话,心里挺暖的,他觉得英国人虽然古板,矫情些,但毕竟做事挺体面的。他记得这些年约翰给他送来数不清多少病人,可自己从来没有少收过他一块钱。如果胡有名不在乎英法联军当年糟蹋了北京,也许会接受约翰的邀请去打高尔夫了。
约翰十几年前手腕骨折后做了手术,里面放了片小钢板,几颗小螺丝钉。经过无数的力气恢复三个月,一只手变得张不开也合不成拳头,活像只鸡爪子立在那里。他急坏了,好歹他也是个小小的公众人物。骨科医生们告诉他,他的手若想再能攥成拳头,恐怕得一两次手术才行。仪表堂堂的约翰差点气疯了。他的一个学生后来去了针灸学院成了那时胡有名教授的学生,胡有名那时也看两天病,城市里的病人平均要等三个月才能看上胡教授,仿佛所有几乎绝望的骨科病,大家都抢着让他看一眼,否则便不能甘心。这毕竟让天天破口大骂美国移民局的胡教授心里略觉安慰一点,因为有些美国人他妈的对他还不错。
在胡有名第一次给约翰治疗的最后几分钟,用手帮他活动手指和手腕,施行所谓“正骨手法”。这“手法”是在中医骨科里的术语,主要指“正骨手法”,也可以叫“推拿”或“按摩”。但在美国,“按摩”翻译成英文便与骨科治疗没有任何关联了。所以堂堂的骨科大夫、正骨大家胡有名,在中、美同胞的眼里或者嘴里便成了“按摩师”。好在胡有名一辈子不会在意任何人想什么说什么,除非那人是他喜欢且在意的人。更不会与没文化而自作聪明的土包子热情往来。胡有名不相信任何东西能挡得住他那大师般的风采。刚来美国时的胡有名30岁,他去一家中医学院找工作。院长是早年自台湾卖了地来美国的农村汉子,此时已是白发长髯,浑身仙气的中医大师。他手拈着胡子,傲然而彬彬有礼地对一文不名的胡有名说:“你想在美国教推拿,用推拿治病,这不行啊。推拿在美国根本不合法,再说就是合法,我看也治不了什么病。当年上海最有名的骨伤大家魏指薪也来过美国,面对美国病人,也是一筹莫展啊!哈哈!哈哈!”胡有名看着大师自信而得意的笑脸,也“嘿嘿!嘿嘿!”地笑了,然后掉头扬长而去。几年以后,美国的病人争着给年轻的胡有名扣上了大师的帽子,而浑身仙气的大师也已不知所终了。
就在胡有名给约翰第一次治疗将近结束的时候,这位英国绅士突然大吼一声;“噢!FUCK!”如触电般由躺着直跳下床来。满脸红胀扭曲的他发现胡有名茫然而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对、对不起,我说了脏话,可这太疼了,你没把我的手指掰断吧?”胡有名说:”好了,今天就算治完了,三天后再来。”第二天中午,胡有名接到约翰的电话:“胡大夫,对不起,对不起,我昨天太没礼貌了。昨天我回家后手完全肿了,疼得我一晚上没睡着。可是,今天早上,我的手,我的手指可以伸开了!并且,几乎可以握成拳头了!我、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种人,你难道不怕别人去告你吗?”
胡有名40岁以后拖家带口的,才知道点怕。年轻时的确不懂。在北京的时候,给一个从小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老太太治病,疼得老革命从诊所的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上,足有十几米远。老革命后来说,俺子弹、炮弹都挨过,也没这么疼啊!(胡大夫自注,此乃肩周炎治疗著名范例之一)
11点了,依然走路一瘸一拐的阿尼塔来了,她是个50多岁的护士,第三次来看病,她跟着胡有名走进屋里,一脸严肃地说:“乙格内舍斯,你知道吗?我髋关节和大腿上的疼,好了90%!第一次看完了,就好了50%,上一次治完基本上不疼了。两星期以后,是我约好做人工髋关节手术的日子。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果不来你这儿看病,我这髋关节岂不是已被切掉了?你说,我该不该告那个王八蛋骨外科大夫?”胡有名觉得很好笑,但他还是严肃地说:“你不能去告,告也告不赢的,在美国,像这样冤枉的病例一定太多了,大部分病人自己并不知道。谁叫你的髋关节同时也退化得厉害,人家就算给你切掉了,依据MRI(核磁)检查结果,也没有大错!只不过,这回你髋部和大腿上的疼痛,纯由你腰椎压迫神经引起,换上了新关节,你照样还是疼罢了。到那时,他们会建议再切你的腰椎。总之,不要告了,反正我不会去给你出庭作证,即使去,也没人信我说的话。你碰上个笨蛋医生,认倒霉吧。”5分钟以内,胡有名在阿尼塔身上扎了20几根针。走出屋来,看见了已经追随自己近20年的杰西,这个离过两次婚,带着两个孩子,40出头且依然漂亮妩媚的女人。
“嗨!乙格内舍斯!时间真快,又两个多月没见了。”杰西永远笑吟吟的,永远没有忧,也没有愁。胡有名像招呼老朋友一样,没讲话,用摊开的手向屋内一挥,像交通警察一样,杰西走进另一间屋。
“唉,我上次学打网球,第一次上课就把胳膊打坏了。这次不一样,我上周末去纽约,参加我男朋友与他前妻生的女儿的婚礼,我为了显得漂亮,为我男朋友挣点面子,穿上高跟鞋,一晚上下来,疼死我了。此外,坐飞机太长时间了,脖子疼,腰疼,胳膊疼,膝盖疼,双脚都肿了。我前夫的女朋友竟敢对我儿子嚷嚷,太混蛋了!我那前老公就是世界上最坏,最吝啬的人!他简直就是垃圾!”杰西高兴时像只金发碧眼的兔子,发怒时是只金发碧眼的狮子。胡有名插不上话,对自己的英文水平稍稍有点愧疚。这杰西也许忘了,她那垃圾前老公与胡大夫也很熟。一个高大挺拔的保加利亚人,普林斯顿的数学博士。娶她时,在全加州最贵的地方买的房子。他对于来自文明古国的胡大夫有着永恒的尊敬。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在胡有名看来,这位博士比起杰西第一任老公,一个波多黎各来的艺术家,黑不溜秋的,那是贵族与平民,将军与士兵之不同。而艺术家之前的男友,和眼前的男友也都被杰西拖着找胡大夫看过病。尽管他们根本没什么病。胡有名认识杰西还是在餐馆打工的时候,在一个著名的针灸诊所帮忙看了三个月病,挣40%的钱。诊所的主人是位猥琐下贱得不行的中国人。而更可怕的是,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卑微,却将一生不幸都算在那位历尽千辛万苦逃到美国的上海老婆身上,因为他被光着屁股踢出了家门。三个月后,胡有名离开了,开始在自己家里看病人。遵循美国的道德,胡有名没告诉任何一个病人自己的电话。杰西来诊所找胡大夫,那位卑微的名医告知,胡大夫已经离开,你要看病我给你看,我们也没有胡大夫电话。杰西一头金毛气得快要立起来了:“我没找你看病,你凭什么非要给我看病?你算什么东西?你究竟为什么不给我乙格内舍斯的电话?你做事怎么这样不体面呢!”如俗话所说,哪里都有横的。卑微的名医赶紧奉上胡大夫电话,将这只金毛狮子哄走了。
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满脸笑容,肌肉发达的哥斯达黎加兄弟路易斯走进诊所。他并没有约好来看病。只见他晃着手里的一瓶红酒:“乙格内舍斯,我昨天去了家酒庄,带了瓶酒给你,我先走了。”路易斯脖子受过伤,常会莫名其妙地头痛,且为剧痛,痛到看不清东西,不停地呕吐。什么先进设备都查过,都证实他健康得很。医生认为他有精神或心理问题。在美国,胡有名发现,凡是美国医生看不好的病,经常恬不知耻地把人家往神经病上推。后来,路易斯发现,只要胡大夫扎两针后,再坐在那里,把他脑袋向上提两下,他便轻易地从冬天回到春天。百试不爽。他生命中有了乙格内舍斯兄弟,便万事大吉。故此,乙格内舍斯兄弟喜欢喝酒,路易斯便经常记得,也经常孝敬。
梦若走进诊所时整12点。她永远准时,只是今天脸上的笑容格外甜美;“乙格内舍斯,我通过了考试,变成了真正的心理医生。这有你的功劳,谢谢你!”胡有名恭喜她,并且站在那里,让她抱了一下。梦若连续看胡大夫至少两年了,她总算读完了心理学博士,并考完心理医生执照。她有顽固的偏头疼,从十几岁到如今从没停过,远比前面说的路易斯严重。不同的是,她在读学位,不敢吃太多止痛药,怕毕不了业。胡大夫应该是她从小到大找到的最好的止痛药吧。她将父母和老公都带来找胡大夫看病,这也是美国人表达信任的典型方式之一。
另一个病人伊丽莎白晚了几分钟,她从旧金山过来,稍远一点。她是个已不年轻,但体形保持极好的那种女人。从她前几次积极的治疗态度上,胡有名总算松了口气,至少,她对治疗是满意的。他明白,这是一个可以称为优雅(无论真假),但难以定位好与坏的很难应付的人。30多年前,伊丽莎白膝关节半月板碎了,做手术摘掉了。多年以来,膝已经变形,活动度越来越小(没办法弯腿),也只剩下了疼而已。骨外科医生说,换一个人工膝关节,似乎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来找胡大夫以前,这样一位精致的女人,如果去月球可以让她的身体完美些,大概她也会去的,只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所有医生或者非医生都告诉她,这条腿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但人总不肯屈服于命运,尤其是美国人,美国女人。
反正,与伊丽莎白第一次见面,令胡大夫很烦。胡有名在她膝关节上下一共扎了15根针,扎一针叫一声。不过胡大夫一气呵成,不曾问过,也不曾停过。伊丽莎白只好大喊:“停!停!停!乙格内舍斯先生!(没称呼胡先生)你这针痛得要命,这到底为什么?会不会出问题?”胡有名平静地说:“你这里有很多瘢痕,有时会疼一些,不过,我只懂这么多,你还愿意我治下去吗?”伊丽莎白眼睛几乎瞪出来,又收了回去。显然,她的口齿一向是很伶俐的,但不太适应胡大夫的英语,所以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半小时后,胡大夫照例想帮她的膝关节活动三五分钟,刚碰到她的膝部,伊丽莎白急着喊道:“小心点!小心点!”胡大夫万分小心地把她的膝关节轻轻地弯曲了一点点,伊丽莎白又大喊“小心”!胡有名停下来,直盯着她,说:“你说‘小心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干脆告诉我,是接着给你治,还是我们到此为止?”
“当然希望你治下去,否则我就不来了。不过我这膝关节情况复杂,一般的人越碰越坏,我实在怕了,我并非有意要冒犯你。”
“接着治可以,但你不要再说‘小心’这个词了,否则我感到很困惑。好比说,飞机要降落了,你对飞行员说‘小心点’,你是想让他飞得快点呢,还是慢点呢?高一点,还是低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只能按照他懂的做,才能安全着陆,听你的任何建议,飞机都会坠毁!在很多职业中,只有对与错,而你我之间也只有信任和不信任,不存在‘小心’这个词。”
伊丽莎白第二次、第三次来看病,笑容自然多了,偶尔,她还会疼得龇牙咧嘴,但果然再也没有说一次“小心”这个词。今天是她第八次来看病,刚从阿根廷回来。据说是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有她一个演讲。
“乙格内舍斯,说实话,这许多年,我自己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我坐这么远的飞机出门,这条腿居然没有疼!你交代的事我帮你也办了,我写了张明信片,在机场给你寄回美国了,至于什么时候你能收到,就不知道了。瞧,我寄明信片时,给自己拍了张照片。”伊丽莎白将手机举给胡有名看。胡有名笑了;“你去开会做什么呢?”
“教各国的人做全身各部分的健身锻炼,有针对病人的,有针对专业运动员,演员的。我是个动作设计专家,全世界范围都有薄名,就像您胡先生一样。”
她的名衔太奇怪,胡有名从没听说过。更不明白“世界著名”是什么意思。反正,好像是说,胡有名不小心又把一个世界著名的、对健康医疗懂得很多的人物给教训了一顿。
又一个世界著名的人。胡有名记不得有多少了。上个月刚刚认识了一个80岁的老太太,头发全白,但精神旺盛。她是位心理学家,最擅长的是对人类“梦境”的研究,她基本上是全世界这一领域最最有名的学者了,天天有写不完的著作,作不完的讲演,上不完的电视。她来看胡大夫的主要目的是治疗她的失眠。
送走了从背后看只有20几岁的伊丽莎白,已经下午1点钟。胡有名有点饿,甚至饿得有点心慌。每天早上两只比小笼包大不了多少的菜包子加一只茶叶蛋,怎么担得起这一上午的人来人往和心情起伏呢?他抓起一大块有半尺长的、85%的苦巧克力,纸都没剥开就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才将嘴里的纸挣扎着吐出来。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小胡萝卜,一寸多长一个,用手抓着,蘸着拌沙拉的调料,一口一个,像只饿急了的兔子,一气嚼了大约20根。这便是胡有名午餐的主要食物了,这当然出自一位高级营养师朋友的建议,他觉得像胡有名这么优秀的人物,自然应当崇尚健康的生活饮食方式。胡有名也并不是个冥顽不化的人,偶尔顺应一下潮流。
嚼胡萝卜的嘴还没完全停止运动,布莱德无声地走进来。他来买下个月的药,两个方子,一共八瓶药。人到中年的他,刚交了新女朋友,大概自觉表现差点儿劲,故来就医。但看了两三次,觉得花费太大,负担不起,并且治疗效果也并非立竿见影,问胡有名该怎么办。胡有名说:“你没任何问题,不需要太多治疗,过一段来拿点药,接着吃就好。”
“你肯定我能好一点吗?”布莱德显然不太相信。
“如果一点疗效都没有,我,把你吃下去的中药用现金向你买回来。”布莱德吃了近一个月的药,他告诉胡大夫:“的确好一点,但也只有一点而已。”胡有名看都没看他一眼,叫他接着吃。又两三个星期过去,布莱德再见到胡有名时,喜形于色;“乙格内舍斯,你一句话都没说错,谢谢你,谢谢!”
胡有名忙着抓起个纸盒子去楼下邮局。他需要给首都华盛顿的一个老爷子寄一个月的药,花了不到10分钟。老爷子叫格列科瑞,80岁了,天天只是看电视。据说,早年是和马丁·路德·金博士并肩战斗过的社会活动家。反正胡有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介绍人告诉胡有名,超过一半的美国人都听说过这个人或者看过他主持的节目。格列科瑞前天打电话给胡大夫;“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尿太多,5分钟、10分钟就要去厕所,这太麻烦了,你给我弄点吃的,叫我别系着尿不湿上节目了。”胡有名痛快地答应了。他连狗的尿失禁都能治好,这当然不在话下,照方抓药就是了。
下午两点,沃尔夫和他那MIT出身的老婆玛雅来了。他们和胡有名很熟,像半个朋友。玛雅的哥哥和弟弟也都找胡有名看病。她哥哥每次从亚里桑那州的凤凰城坐飞机来,住在弟弟家,连续看胡大夫三四天再回去,然后下个月再来。那是一种犹太民族固有的执着。玛雅的哥哥也出身哈佛,并非脑子坏了。玛雅自己弄了两只狗,通常家里还有三四只被她拯救的流浪狗。在这些狗被送走或被领养之前,天天打架。78岁的沃尔夫上前去劝架,手上至少被咬出四个血窟窿。还好,手指头是完整的。
看着脖子动不了,腰直不起来,双手都缠着绷带的沃尔夫,胡有名很心疼。这并非属于同情心之类,而是因为沃尔夫这双手,在他25岁时到过北京,同一个叫周恩来的中国人握过手,时间竟还在胡有名出生前的几个月。沃尔夫自己倒也不在乎,他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冲胡有名傻笑着,看不出太多痛苦的表情。胡有名扶他躺下,在他身上扎了一堆针。沃尔夫闭上眼睛,很快打起鼾来。
这位身材瘦削,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出身普林斯顿的学者,衣着完全不修边幅。敏捷的头脑里除了真诚、善良和单纯而外,并无别的心思。看得出,与中国的关系是他一生几件重要的大事之一,也令胡有名和他们夫妇从此成了聊天的朋友。胡有名有太多的美国朋友,但没一个有太深交情的。中国人为朋友要“两肋插刀”,而美国文化以自私自利为基础,把利益交换当友谊,所以常常挂在美国人嘴上的“朋友”和“友谊”之类,并无任何分量和含义。这是一种文化本质上的事实,连“虚伪”都谈不上。而老沃尔夫并不是这一类白人。他没什么钱(当然也不缺钱),他可以在胡有名生日的当天,亲自开着他那辆30年前出厂的、可能随时散架的奔驰车,从他住的那座全美国第一个申请破产的著名城市,狂奔最少45分钟来到胡有名的诊所,专门来送一份小小的生日礼物,给一个小他30岁的小老弟。胡有名以为,这是一类真正“有文化”的人。
沃尔夫25岁时帮着已经88岁的罗素成立了世界和平基金会,任执行主席,受美国政府之托去中国协助沟通中印边境问题。周恩来、陈毅、郭沫若他都很熟。有一回在北京他发高烧,周恩来马上叫邓颖超找来医生和护士,就在自己家里给他打了点滴。胡有名难以想象,远在尼克松去中国前的10年,中南海接待了这么个年轻的美国人。他还记得非常清楚,当年他们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广场上的人海和花圈,那都是送给周恩来的。如今在遥远的美国乡下,碰上个字正腔圆地说着“周恩来”三个字的美国老人,他只是感觉时空有点错乱。老沃尔夫有一次颇带自豪地告诉胡有名:“当年周恩来送了我三幅古董画作礼物。两幅明朝的,一幅清朝的。现在中国古董市场这么好,我也舍不得卖,我在对画作研究。”
“太好了!那东西那时中国很多,‘文化大革命’时毁了不少,送给你应该保存得不错。”胡有名略有所思地说。
“唉!可惜啊!当时周恩来叫郭沫若陪着我去挑礼物。郭沫若说,这些都是中国文化的精华,极力劝我多选一些。唉!永远没这种机会了。”
“对了!”胡有名突然想起了什么,“周恩来没送你酒吗?茅台酒?如果有,请你卖我一瓶。周恩来能喝酒,他最喜欢送人酒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自己在北京买过两瓶,只是我家里还剩两只空瓶子了。如果真有,我会很严肃地考虑卖给你一瓶。”沃尔夫略带着歉意说。
胡有名一双大而厚的手捏紧的拳头一下子松开了,他有点泄气,也有点心痛,咽了口唾沫。他想买一瓶周恩来送的茅台请老朋友尝尝的愿望泡汤了。
胡有名诊所的墙上,多了一张打印出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轻的蓄着胡子的沃尔夫与周恩来握手的照片。下面有沃尔夫一笔一画写的英文:1963年7月,沃尔夫与周恩来。以崇高的敬意送给乙格内舍斯胡。
在沃尔夫躺着睡觉时,另一间屋里趴着丹尼尔和他那只肥硕但是无声无息的导盲狗。他在胡有名来美国第一年的时候,就开始找胡有名看病。他出生时早产,据说被放进高压氧舱太久了,几乎全瞎,只剩5%的视力。他成了烤面包师,每天早晨3点钟上班,10点钟下班。多少年自食其力。近几年,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养了只导盲狗。20年来,胡有名最多的时候,每次只收他20块钱意思意思,近些年,再也不愿意向这个已经60多岁,没收入,没工作,没亲人,已经全瞎的美国哥们儿收钱了。十多年前有一天,丹尼尔自己买了半打啤酒,叫胡大夫到家里来小酌一杯。在他那间像狗窝般的屋里,挂着两幅画着森林和溪流的油画,极为清幽沉静,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让整天疲于奔命的胡有名心有感动,大加赞赏。那一年的新年除夕,矮壮结实的丹尼尔,咧着嘴,一手提着一个木框子,来到胡有名的诊所:“嗨!乙格内舍斯,我送你两幅画当新年礼物。”胡有名愣了:瞎子般的丹尼尔住得虽然不远,但提两个木头框子也要走上近十条街。况且,这两幅画也是他屋里唯一的装饰了,胡有名坚决地拒绝。丹尼尔操着略带沙哑的嗓子接着说:“你收下吧,这画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再说我是个瞎子,屋里挂什么我都看不见,对我没什么用,难得你喜欢它们。”
每次离开,丹尼尔一定掏出20块钱,胡有名也一定不收。丹尼尔说:“20块钱我还付得起的,你的孩子也要吃饭的。”
“我的孩子都很喜欢吃你烤的东西,有时间,你烤个蛋糕送给我吧。”胡有名边说边推着他出门。
丹尼尔的父亲,当年也是颇有名气的美国共产党人,在麦卡锡猖狂的50年代,受够了精神到肉体的迫害折磨,早早地死了。
3点钟来的汤姆,也算是让胡有名略有些敬意的美国人之一。他并不是个“大人物”,不过是个比胡有名年长个10来岁的医生,一个医学院教授,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胡有名在北京认识一大堆,碰巧当年都在一个班里上过6年课,只不过,汤姆教了30几年课的医学院名字叫斯坦福大学。而斯坦福也不是令胡有名尊敬的原因,仅仅是汤姆腰扭了一下,非得屈尊从所住的斯坦福大学,驱车一个半小时,来看胡有名这位在许多美国人以及许多渊博的海外华人眼中的江湖郎中。美国人因为无知,给取了个名字,叫作“针灸师”,意思是“拿针扎人的人”。他妈的,胡有名心想,你们的外科大夫,是不是可以叫“拿刀宰人的人”?胡有名把汤姆这种做法,称作“犹太人的执着”。犹太人在大事小事上都有一种执着,不怕艰难。中国人脑子绝不比犹太人差,但由于“中庸”之道的影响,展现出过分的灵活,则走向便宜行事和苟且,继而走向“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两种不同特征对一个民族来说,特别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好与坏,优与劣是说不清的,所以犹太人差点被希特勒灭了种,而中国人竟被西洋人和东洋人一起糟蹋了100多年。美国人又笨又无知,没文明,没历史,但却强盛了200年。这绝不是运气,是什么?没人说得清。至少,胡有名认为,聪明是不能当饭吃的。今天汤姆第三次来,告诉胡有名他好了90%。面对一个脑子够用的人,胡有名有时也会问一些好奇的问题。
“我觉得美国的牙医和一般的医生好像并非同一路人,总体的素质和训练略低一些,对吗?教授。”
“完全对!”汤姆略带赞赏的意味。
“美国的中低级医生好像实践经验不够,感觉上没有中国的同级别医生成熟。您认为呢?”
“没错。美国没那么多病人可看!不过,到了高水平的医生就不一样了。比如,像你们中国人,就至少相信我这样背景的。像香港的李先生,澳门的何先生,以及一大堆类似的著名人物都是我的病人。特别是李先生两位公子在斯坦福念书时,我常常带他们去吃饭,相处极熟。
“从没有这样重要的人物找我看过病,除了您,汤姆!”
汤姆竟被逗笑了。
胡有名走出来,看见了昨天才来过的光着头的爱德,一个灯具店的小老板。
“我来给你送钱。昨天你帮我肩关节复位后,我还是疼得不能动,你叫我去医院拍片,看西医骨科能否帮着复位。等我20分钟后到医院开始拍片时,发现我的肩膀已经能活动了。昨天你没收我的钱,但我觉得还是你帮我治好了,我必须要付你钱。”
“好人!好人啊!”胡有名觉得美国中产阶级非常诚实,虽然很自私。
另一间屋里的达瑞欧30余岁,父母从意大利移民来的,他连续来看病几年了,不常来,每次来都是受伤,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胡有名才意识到他是个职业运动员。再后来,经达瑞欧介绍来看病的有一大串人,年龄从十几岁到七十几岁,并且所有人的伤痛都与骑自行车有关。胡有名有点好奇了:“你们都和达瑞欧学骑自行车?”是的,每个人都是。并且有人告诉胡有名:“所有骑自行车的人都认识达瑞欧,因为他连续五次得过全美山地车冠军。”难怪了,胡有名明白了这小伙子为什么看上去很奇怪。看达瑞欧第一眼觉得他个子不高而且很瘦,看第二眼发现他很结实,若再看第三眼,发现他异常结实。除了肌肉以外,只有一层皮。反正胡有名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少见长成他这样的。
但是,对达瑞欧最深的印象并不是这些。三年前,达瑞欧回意大利探亲。回来送了胡有名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还挺漂亮,中间拴了一条细丝带。胡有名道了谢,并没打开,顺手带回家。
胡太太发现了,“咦,这小盒子是什么?”
“我的病人从意大利给我带回的礼物。”
胡太太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个厚纸袋,再打开纸袋,里面装了一只硕大的干蘑菇。她略为奇怪地说:
“好像是只蘑菇,这也需要装盒子里?”
“大概不是普通蘑菇,八成像中国的灵芝一类的东西,否则,送一只做什么?”胡有名随便猜测道。不过很快,胡太太发现纸袋上有说明,显示此蘑菇与其他菜肉一起,可做汤一小锅。胡有名觉得略有些好笑,或者有趣。马可·波罗一定是将中国的“千里送鹅毛”之类的精神也带回了意大利。飞了半个地球,给我带只蘑菇回来。在中国,如果病人给胡有名送点做菜的蘑菇,怎么着也要送个半麻袋、一麻袋,才好表示个心愿吧。
4点了,奥斯汀像每次一样,风风火火地冲进门来。他个头不高,大眼睛,大嗓门,离了婚,两个孩子。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挣钱是很体面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巨大压力,其实他怎么看都是个心善而快乐的人。每次收钱时,他都开胡有名玩笑:“你为什么收这么少,老也不涨价,你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进到屋里,奥斯汀脱下西服,他很费劲地将里边穿的一件马甲脱下来,往椅子背上一扔,“咣当”一声,嘟囔着:“这该死的防弹衣,穿上又沉又热。”胡有名赶紧要过来,仔细端详一番。看到胡有名好奇,奥斯汀说:“我直接从监狱赶到你这里,怕晚了,所以没脱下来。监狱里都是重刑犯和死刑犯,他们为保证我的安全,让我每次和犯人谈话必须穿上这东西。——这是我的一部分工作,也是我精神压力的一部分来源。”胡有名将奥斯汀在两分钟里扎了20多根针。准备离开,奥斯汀急着说道:“还哪里能扎,多给我扎一点。”胡有名如同种稻子,又插了十几支针。奥斯汀再无声响,已然睡了过去。
如同胡大夫的许多单身和已婚的女病人一样,奥斯汀这两年交往的至少三个女朋友也找胡大夫看病,其中一个还是胡大夫当年做胡教授时的女学生,后来成了金门桥南北著名的针灸、气功大师。过去20年,胡有名已经记不住曾有多少对男女在自己的诊所同进同出,再到分手或者离婚,再交友再结婚。他们或者是冤家,或成陌路,或者也还是朋友,而胡大夫却成了他们生活中唯一相同的不可缺少的人。胡大夫的闹市里的诊所,也成了这些各奔东西的人们偶尔依旧顾眷着或者不得不想念着的唯一相同的老地方。这些男女都是普通的美国人,许多人曾经或者依旧厌恶着红色的中国,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中国人,中医是什么东西,让人更靠近天堂,还是更靠近地狱?甚至夸张点说,他们有的人也根本不喜欢胡有名。而对胡有名来说,对这大部分情愿或者不情愿来看他的人,也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只是喜欢自己的职业而已。这些男女老少真正介意的只有一点,胡有名到底给不给他们看病。那些年,在大洋彼岸的祖国,当像方舟子,张功耀,何祚庥,杨振宁之流对中医和医学极无知的土鳖,大谈中医的时候,当某些优秀拔萃的土鳖以为逛过两回窑子,便精通了女性心理学的时候,胡有名正站立在太平洋沿岸的金门桥头,纵是太平洋的骇浪狂涛,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足有300多磅(一磅大概九两)的马克今天又来晚了,所以给了胡有名几分钟打盹的机会。他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他现在刚有了个女儿,一两个月或许才看胡有名一次。最多,也就是抱女儿抱多了,脖子和肩膀有一点小小的不舒服。但即使是“微小的”不舒服,也要请胡大夫看一眼,马克晚上睡觉才香一些。这是马克人生的第一原则。三四年前,马克来见胡有名还不到30岁,没孩子,没老婆,没工作。他已经有三个多月不能躺平睡觉了,只能每晚坐在一张可以后仰的椅子上睡。因为一旦躺平,他的脸和嘴唇发麻,头胀得要炸开,心慌、憋气、恶心。当然还有双手麻木,双腿麻,眼睛痛,舌尖麻,面部、肩膀及胳膊上的肌肉抽搐。还有一症状是:他在跳跃时,双肩及双侧腋下疼痛。他照过三次MRI (核磁),看过两个骨科医生,三个神经科医生,三个理疗师,两个按摩师,两个针灸师。吃着三种处方性西药,病情却越来越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靠着每天吸点大麻度日。还好,加州因健康原因吸大麻算合法吸毒,没人追究。马克不太走运,没人告诉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最后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医生根据他自己坚称“跳跃时双侧腋下疼痛”完全不合逻辑,直接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马克的病在胡有名看来,不过是个症状严重的颈椎病,这种病胡有名治好过“无数”(没数过,大概总有上千人吧),甚至他认为这是自己平生最擅长的病之一(所擅长的特别多罢了)。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数十年,除了家中胡太太的脖子,以及胡太太的母亲大人的脖子,收效甚微以外,其他的,用什么词来形容胡大夫的风采,都是恰如其分的。奥秘在于:胡有名20几岁在国内医院里,自创了一种治疗颈椎的手法,唤作“胡氏旋提法”,还写过论文,做过临床疗效统计。自己认为应该是独步一时的东西,可惜整个世界还没来得及认识胡有名,他却飘然渡洋,到了美国。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美国人虽然也不认识胡有名,但病人的脖子认得!悲惨如马克这般病人,碰上胡有名,也算祖上有德,起码,肯定没侵略过中华帝国。不到10次的治疗,马克所有的症状几乎完全消失了。马克对胡有名何止是五体投地,但他心里还是很愤懑。他回去至少找了一个他看过的名医,只想告诉他,“看!我的病好了!”名医很漠然地对他说:“所以证明你没病!所以我让你去看心理医生!果然如此!”但胡有名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美国的医生都水平很高,那么自己养家糊口岂不就难了吗?那么俺们这些老华侨如何实现美国梦呢?纵然我胡有名吃饭还容易,俺还有那么多同胞也要过日子呢。
5点钟,先到的是一位衣着鲜艳入时的菲律宾老妇人,毛衣、太阳镜、汽车钥匙,都很昂贵。她已是第二次来。她告诉胡有名:“我丈夫临时有事,今天来不了了,只有我自己来了,希望你原谅。”她的英语口音很重。
“你知道吗?他这样做很糟糕!请你转告他,这间诊所的每个空位,都有病人在争抢。”胡有名一天下来,第一次皱起眉头,拉下了脸。直到走出治疗室,看到了正在等候的丝德西和瑞蓓卡母女俩,脸上才重新有了笑容。
瑞蓓卡才十二三岁,昨天练体操时,一个后空翻扭了脖子,今天早晨自己连床也起不来,一天没上学。她的父母早已离婚。一大早她爸爸先带她去看了一位美国的脊椎整形医生,到中午,她还是一点也不能动,于是她打电话给做儿科医生的妈妈丝德西,让妈妈给胡大夫打电话。丝德西年纪和胡有名差不多,她自己时不常地找胡有名看病,所以与胡有名很熟,好不容易帮她女儿在下午硬挤出个时间。在美国,西医医生的权威地位是不容易挑战的,其他任何形式的医生永远只能叫作所谓“替代医学”,而替代医学范围内,排在针灸师前面的,经美国本土学校培养的医生还有五六种,所以,一位职业西医像汤姆和丝德西这样的人,能相信中医,不但称得上“视野开阔”,甚至算是“降格屈尊”之举了。这些人除了家人及私人朋友直接叫他们的名字外,一辈子都被人称作“某某医生”,就是他们自己给别人打电话也永远自称“我是某某医生”。只有胡有名,自第一次见面起,永远只叫他们的名字。并非胡有名不尊敬他们,只因为这样说话简单些。他也告诉所有好心的病人,“叫我乙格内舍斯好了。”偶尔,胡有名也觉得该尊敬一回,称呼某些人“某某医生”,被叫的人往往不习惯,也许听得出胡有名叫得不那么真诚,几乎都马上说:“请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胡有名觉得这样省了不少的力气,因为上门找他,而又需要被称为“某某医生”或者“某某博士”的人数十上百,天天都有,生活嘛,简单点可以长寿。当个博士倒也没有罪过,但因当了博士每每给人带来麻烦,还真挺讨厌了。
雍容的菲律宾妇人临走时告诉胡有名:“我丈夫特地打来电话,向你道歉,他说如果需要收费,他也愿意付钱。”胡有名收下了她丈夫需交的20元罚款。她这位丈夫是很小的时候,全家从菲律宾逃难来的,他爸爸是当年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死对头,差点被关进监狱。大概也是“千钧一发”之际,被美国大叔捞了起来。
送走了丝德西母女,已经5点45分。胡有名长出一口气,知道这一天又混完了,肚子饿得难受,20根小胡萝卜,一小瓶酸奶,如何能抵得上20个焦溜丸子呢。他关了休息室的灯,坐到了那张还算舒服的皮椅子上,椅子可后仰30度。这样,他的双腿便可以高高地架在收款台桌子面上,有助于他那颇有红葡萄酒浓度的血液在他那略微超重的身体里循环。他盼望着能托那位高级营养师的福,再回到身上没什么肥肉的体态。桌子上还亮着一盏特别的灯,那是产于巴基斯坦的一种半透明状、颇像冰块一样的结晶岩石制成的灯。此刻像只火盆一样亮着,发出浅浅的橙红色的光芒,就像胡有名家窗外深秋时节那轮悬在海面上的月亮,给人一种莫名的、诡异的温情。每天结束工作的时候,胡有名关掉房间的大灯,可以独对着这盏石头灯发一会儿呆。世上没有东西比光阴公正,也没有比她无情。胡有名23岁开始在京城做医生,为祖国和人民服务了7年多,一文不名来到这美国的郊野乡村,走上了漫长的江湖路,再被自私、实用,且崇尚强悍精神的美国人敬若神明,一晃过了20年。像无数倔强、坚韧的异乡人一样,胡有名的心头始终燃着一盏灯,让这个懒散的北京人,很不情愿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今天,走向将来。至少在这个金门桥头的小镇上,胡有名自己也渐渐成了一盏中国色彩很浓的灯,照亮也温暖了无数美国乡亲前行的路。谈起那位“乙格内舍斯胡”,人们脸上泛着喜悦与激情,不再有什么人在乎他是个什么人,他从哪里来的。
诊所的门被推开了,咣当一声又自己关上,惊醒了略带恍惚的胡有名。走到外屋,一个30多岁的年轻女人正咧开大嘴对着他笑:“你大概就是乙格内舍斯吧,我叫肉丝。我们早上通过电话,你说我可以下班后再过来。”
胡有名想起来了,是自己在电话里答应一个人可以在接近6点的时候来,因为一天的病人已经排满了。“你好肉丝,你大概以前来过吧,看起来很眼熟,原谅我这该死的记性。”
“没有,我是第一次来。不过,我听说你的名字至少有两年了,至少有四个朋友告诉我应该来看你。我觉得也有点太邪门了,我干脆来看看你吧。”肉丝是个金发的高个子,身子笔直,嘴巴略大,令她的笑容格外灿烂,也格外亲切。她是个教跳舞的老师,当然自己也是个舞者,全身哪儿都是伤。
半个多小时后,肉丝准备走了:“很高兴终于认识了你,谢谢!”她的“谢谢”是用中文说的。任何一种语言,人们最先学会的词,第一是骂人的话,第二便是感谢的话。或者反过来。都属于简洁而真诚的含义。
胡有名望着肉丝的背影,脑子里一直闪着她那张漂亮而常现着灿烂笑容的脸,甚至是说话的声音都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熟悉。这是一种让人有些好奇的熟悉的感觉,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认识胡有名的人太多了,即使胡有名记不住他们,而他们总会记得胡有名,显然,肉丝在今天以前并不认得胡有名。他又关掉里屋的灯,坐回了椅子上,那盏橙色石头灯依旧在他面前幽幽地亮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他挥着,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这一刻的胡有名,除了他那副酒、色、财、气,四大难空的灵魂和肉身,倒也极像个禅定的老僧了。
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了胡有名的脑海,瞬间照亮了这20年间胡有名在这小镇上的足迹。他忽然想起这个刚刚离开的年轻女孩子是谁了。
20年前,胡有名一无所有的时候,每星期有两天在隔壁一个叫福尔福克斯的小镇上一家很小的中餐馆打工,另外五天在另一个小镇叫作圣安色模的中餐馆里打工,当然是非法打工。在福尔福克斯的两个晚上,胡有名的主要工作是打包和送外卖,这是餐馆所有的活儿中,技术含量最低的。偶尔的时候,他需要做一点在厨房打杂儿的活。至于端着盘子给客人上菜,则属于最高级的事了,必由餐馆经理亲力亲为。做经理的越南来的小难民告诉胡有名,一定要努力学英文才好出头,因为胡有名的英语可能再练5年也没资格端盘子。帮小经理忙的经常是一两个刚上高中,十五六岁的美国女孩子,她们来挣点零花钱。那个星期六很忙,偏偏“油锅”师傅没来。胡有名临时被提拔成技术员“胡油锅”,负责煎锅贴、炸春卷、炸虾饺、炸鸡翅等等,凡是需要先用油炸的东西。每每小经理喊声“锅贴”,胡有名则将煮得七成熟的六只厚皮饺子放入平底锅中用油煎几分钟,待底部焦黄了,便是锅贴了;若喊“鸡翅膀”,胡有名则将腌过的鸡翅膀沾了面糊,扔进翻滚着的油槽里。胡有名有点不懂,这是些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美国人都喜欢呢?春卷似乎最受欢迎,胡有名每过几分钟便向油里扔四条春卷,不管有没有人点春卷,这样,在忙碌的时候,工作效率会显得高一些。就在胡有名捧着四条春卷准备放入油锅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清脆而甜美的喊叫:
“密斯特胡,春卷!”声音出自那个高个儿、金发、嘴巴略大的女学生。她的中文当然是那小经理教的。
在美国厨房里干活的人都像一部不堪负重的机器,浑浑噩噩地运转,受不得哪怕还是甜美的刺激。胡有名那不知在何方游荡的大脑猛地吃了一惊,手略一抖,四根春卷竟像日本鬼子往珍珠港扔的炸弹一样直接掉入了一直在翻滚的热油中。它们本应该先放在一个铁丝筐里,再缓缓地浸入热油中。还好,只有三滴热油跃上了胡有名的胳膊,一滴大些如二毛五分的硬币,两滴小些如五分钱硬币。最多,只会起几个水泡,一个星期,新的皮便长好了。胡有名自23岁起,便摆弄过无数触目惊心,甚至惨不忍睹的伤口,故而对任何皮肉之伤,他没有太多想法和反应,无论是别人的伤口还是自己的伤口。甚至有时尊贵的胡太太受了伤,流着血,胡有名面部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
用中文喊“春卷”的女孩叫肉丝。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喜欢她那咧开大嘴毫无拘束的笑,如同带点野性的洋娃娃。胡有名的兄弟,来自上海,自学成才的牛大厨,每到晚饭时间,必先请小经理问肉丝,问她想吃什么菜,因为牛兄一句英文也不会。不过绝不影响热情之表达。几位打工的兄弟的晚餐,不管是否情愿,也必须按照肉丝小姐的喜好,每星期调整着口味。
那天晚上,收了工的胡有名在雷电交加的大雨中开车回家,车里飘着邓丽君唱的、有点变调的歌,因为那盘从中国稍来的磁带,已经放了无数遍。他的心情有点淡淡的忧伤,忧伤与胳膊被烫一下并没有关系。每一道闪电,每一声炸雷,都让他全身无意识地颤抖一下,他的脑海里有关来美国这一年的记忆也一闪一闪地清晰无比。那是水池中堆积如山的碗盘,他拿着个水枪般的龙头在冲;那是将近一小时后,他好不容易将饭送到门口时,人家告诉他已经吃完饭了;那是住在深宅大院里的,满脸笑容,礼貌亲切却一分钱小费不给他的王八蛋;那是双手被冰冻的虾扎得出血,放在自己嘴里吮吸着的胡有名。那是刚学会开车几个星期,便撞上了路中央的隔离墩,爆了胎,一小时后,备用胎也爆了,将他抛在荒凉的郊野里。那是几个送外卖的为了一张单大吵,为了极有可能多出的一两元钱小费大吵;那是漆黑的山路上,狂风暴雨中浑身湿透,手里拎着饭找不到人家的胡有名;那是冒着暴雨,开着一辆车闸已80%失灵的破车,山上山下乱窜一晚上的胡有名。
那天,深秋的雨凄凉之极,胡有名并不知道自己这没有诗意的忧伤何时了结。从那一天傍晚到今天的下午,站在胡有名面前的肉丝小姐美丽依旧,她已认不出胡有名了。20年的风霜,红了树上的叶子,熟了枝头的果子,白了胡有名的双鬓;20年的风霜,散了天际的云,亮了海上的月,绿了窗外的山;20年的风霜,世界换了新妆,梦里添了乡愁,心中没了忧伤。
作者简介:
王无过,王晓,字无过,男,北京人。北京中医药大学81级学生。原北京护国寺中医院骨科主治医师。1994年赴美。加州执照中医师,旧金山美洲中医学院教授。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宫廷正骨术传人。郭宪和先生弟子。王芗斋大成拳传人。和振威先生亲传弟子。嗜金石篆刻、奇石、红酒。本篇系其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