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缺了氧
2014-04-29王学海

1
有一段合法同居的时间,只要在闲聊的时候,我们俩就会马上吵。舌战的焦点,是她的最要好的小姐妹苏泓。而此时,往往正是苏泓与她非法同居的男友时常演出一幕幕现代杂剧的热闹时代。
那个时候,北京798以及由它而野火般燃烧的海容天天的行为艺术,着实让不易见到女性裸体的人大大过了一把瘾。上午九时,在一顶透明的帐篷内,海容天天开始脱掉衣服。既然是行为艺术,为什么还要设置一个帐篷,这不是王国维在美学上说的隔吗?该死!然而,无数双犀利的眼光赛过暗夜汽车的大灯,根本无视帐篷的存在。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全裸的肉体,展开四肢躺在由混凝土浇筑的台子上。当然,这时候在他们看来,钢筋混凝土也和肉体一样柔软。无数双眼睛,也怀着不同的表情,似飓风般全集中刮在一个岛屿上。
海容天天是平静的,她的下体最敏感的部位上,被盖上一朵鲜红的莲花。周围,无数支香被点着了……
这时,苏泓竟一点也感觉不出快感来。自己不就比十八九岁大了十岁吗,那敏感度与分泌物照样是属于健全系列的,说不定有时还会超常规发挥,可怎么就如啃潮瓜子似的,胃口一下蔫了。
苏泓离婚的第三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四肢八开躺在床上不穿衣服的魏小长。魏是一个乡镇上的工商所分管个私企业的副所长,一米八的个儿,熟蛋白似的皮肤,笑起来双眼总是眯成一条线,让女人觉着就有一种被欣赏的快感。这么一个帅哥,又身居肥职,怎么会要离了婚又守着一个女儿的她呢。世事复杂。
2
魏小长早先是结过婚的,但没孩子。魏的妻子殷一凡,也是个相貌能让雄性看一眼就会产生想法的女子。当他们公开关系,晚饭后一起在小镇的石板路上与火车站的树荫道上散步时,除了神经不正常的和心怀妒忌的,没有一个人不会说中国成语词典上的一个词语:郎才女貌,般配!他们的结婚,当然也是在最幸福的氛围中过来的。然而突然有一天,魏小长发觉殷一凡很少给他了。交锋之后,殷一凡冷冷地丢给他一句话,吃了也是白吃,还不如不吃!原来,俩人结婚已近两年了,殷一凡总是怀不上孩子。先是双方的父母急,后来俩人也被这焦急的氛围感染了,七上杭州,八下上海,各个特色专家门诊都看过了,连乡下土郎中的偏方也吃了不少,可就是子宫不是袋,留不住果。后来他们上网查询,也上图书馆查找了尽可能找到的资料,先是直接的,后是相关的,再是可能的。什么姿势啦,受孕期啦,高潮期啦,还有做爱前是否彼此吃过有妨受孕的食物啦,包括床褥枕被是否对俩人的性生活过敏,产生干扰素。甚至有一心理医生要他们做爱前尽量先想象对方是某一个自己心仪的电视明星,今晚是破天荒给他(她)一次艳遇的良机,可是得到的结果依然和事实一样:白干!后来俩人也觉得为此事实在也累了,疲倦之后,俩人也慢慢对这事冷了。命吧,夫妻间的生活得过,还是照样这么过。
冷归冷,夫妻的例事还得照样干,年轻人么,歇一星期会有病的。可最近一个时期来,魏小长觉得殷一凡对自己不对劲了,睡在一张被窝里,体温是热的,但那个东西却是冷的,干的。性冷淡——一个可怕的念头倏然涌塞了魏小长的心头。他嘴上不说,暗地里又悄悄地西上杭州,东下上海地去咨询妇科专家,包括心理专家,但得到的答案尽管深奥复杂,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年轻夫妻间没有原则(实质)性的异变,决不会性冷淡。况且殷一凡的单位福利也不差,上下半年各要健康体检一次,有时“三八”节什么的,还有专门的妇科检查。魏小长也曾多次偷偷地查阅过那几份体检报告,上面均是千篇一律的正常两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殷一凡有几次借故单位忙,自己的工作要加班,有几个晚上说将就睡在办公室后,魏小长才似乎有所顿悟。
但等到魏小长有所顿悟时,已经晚了。小镇上已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一些有关他与她的花边新闻。譬如说他那个是不行的,人家大姑娘嫁给他不知道,其实是吃了几年苦。又说他与正常男子相比,好像少了点什么。后来又干脆传闻说他是没男人那个核心的东西——精子,也就是说,他魏小长是做爱时射不出精子来的异男人。
这个传闻,魏小长自己听后不以为然,只是觉得好笑,但那些要管闲事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议论,在争论,甚至在研究,他们说,做爱不射精,岂不是可以永远干下去了吗……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令人沮丧的事,到有些人那里却成了心仪向往的神事,真丑。
3
苏泓也听到了类似的传闻,那是魏小长与殷一凡已经办理了离婚协议手续后的第三个月,也是苏泓与魏小长经双方家长介绍刚认识的第一个星期。一位好心的女友来告诉她的,要她警惕,再好好考虑一下,说女人离婚后再婚,要考虑的首要条件不是男人的物质条件与相貌,而是这个男人本身。男人本身,真是个关键词。当然它既包括是否老实,真心跟人家过日子,能对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好,以及经济收入是否可以撑得住这个家,当然也包括生理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缺陷,也必在“面试”前暗查过。苏泓的疑虑倒不是什么别的,而是是否因此会变态,那可是个可怕的东西。再婚的女人,可承受不起这生命之重了。
事后当然以事实为准,苏泓与魏小长结婚后,发觉原来传闻是魏小长的妻子为了离婚而故意引申渲染的东西,以便争取外界舆论对她自己出轨行为的理解与同情。其实魏小长非但会射精,而且那个量也还是挺多的。只不过那些排泄物,几乎都是垃圾罢了。所以,前面提到的殷一凡对魏小长说,吃了也是白吃,反过来的意思若要作诠释,是否就是说:你别整天制造垃圾,我这里可不是下水道。
那一段时间,就像失散的孩子又重新回到了家。苏泓开始尽量减少外出应酬,就连自己最心爱的麻将也少玩了。她知道8小时在外,8小时沉睡,那么这还有的8小时,就要让自己女性的气味尽量地挥发。魏小长自然呼应,你是胶水我是漆,你是风儿我是沙。做分管所长的他,非但尽可能把每一个个私企业老板对他的孝敬,不管大小都带回家讨她的欢颜,而且每晚尽可能提早下班赶回县城的新家,先在菜场下车买菜,后到新房烧菜做饭,然后,当苏泓与女儿推开饭碗坐上客厅看电视时,他就又精神抖擞地二次下厨去了。即使是星期天,也不例外,拖地板擦窗玻璃,拆被褥洗床单,样样事情干得欢蹦乱跳。只要你苏泓愿意,端水洗屁股洗脚,他也总是“诺”。都说上海男人会管家,可他魏小长比上海男人更管家。
魏小长没病,那个精子没活,苏泓暗自窃喜,要是活了再弄出一个来,那就惨了,不活,不活更好。
可是生活又怎么啦?在两人之间。当然,那是在一年之后。
已经在床上了,女儿作业做完了,也已经睡下了。两副各自散发着肉欲的身躯,只要一碰着,就能无忌地放电的。
可魏小长继续摆弄着遥控器,每个电视台都在他手中短命。
苏泓上上下下抹了一遍安利润肤露,然后套上一件丝质的吊带睡裙,也坐到了床上。
“好了?”。
“好了”。
一问一答后,魏小长照样紧紧握住遥控器,对那朵出水芙蓉,似乎丝毫没有感觉。
“把那块给我。”她说。
“什么?”
那真……见他仍呆呆的,苏泓忍不住吼了起来:
“枕头底下那块!”
“噢。”他机械地摸向枕头底下,随即,一块白底粉花的毛巾递给了她。
依然木讷。
豁灵子给他,却浑然不觉。“我不是想那个,是怕短裤不穿,可能会沾污床单。”苏泓气急地说。
“知道。”他笑了笑,那道眯成一条线的眼波,依旧聚集在宽屏上那位女主播的身上。
其实,他俩心里都挺明白的,对于这件事,两个人都挺懒的。为什么懒,说不上,也不是厌对方那个地方不好,也不是两人之间有了口角意见甚至是原则性的分歧,更不是短短一段时间,已有第三者插足进来。
就是懒,苏泓侧身躺在被窝里,用自己的手指试图去拨一下正伸长着颈脖的奶头,也是毫无感觉。
难道男人与女人就是这么回事:紧张,激动,气喘吁吁,这么个三部曲,之后便懒散。她又在被窝里半睡半醒地想道。
那边,魏小长已悄悄下床,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抽烟去了。
一会儿,魏小长便消失在淡淡的烟雾之中。渐渐地,随着苏泓轻微的鼾声,开始在电脑里,以惊雷若虚的身份,飘向另一个虚拟的世界。
4
西江大学第三期MBA培训班开学典礼后,苏泓发觉,整个学员名单上,只有她和寿响不是老板。
寿响也是一米八的个子,圆脸宽额,微白的黄皮肤,加上向前俯冲的鼻子,略略盘旋于整个脸廓的连腮胡,活像一个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留学生。
也许是身份让他俩一下拉近了距离,两人之间的了解,像1958年大跃进时代的速度增长了。
苏泓发觉寿响是个靠谱的中年人。
苏泓是个不太爱搭理那些老板学员的人,她瞧不起那些有钱只会来装门面,不是想真心学点东西的所谓研究生学员,更讨厌他们开口闭口谈生意,讲进账,毫无人性地讲各种降低成本的手段。或者是搓麻将、玩女人之类的海聊。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他们有钱人的,好像这个世界之小,就这么点玩意儿。
寿响不是那类人,虽然他也是生意场上的尖兵,是老板看重他让他来学高级管理的。他既认真学习,又爱看些课外书,特别是对经典文学如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或者是当代中国的《废都》《白鹿原》《活着》等,都晓知一二,而且每每都有自己的一点儿心得。不俗,这是苏泓对他的第一印象。
最主要的,是他的请客不像其他学员,都是一种钓饵,而纯粹是一种雅聚,或者说是无目的聊天。彼此在放松中享受物质,又在物质中享受对方的精神世界。每逢这个时候,苏泓的酒量就会大起来。
学期就要结束的最后一个礼拜,他们去了郊区一个叫山沟沟的风景区。虽说这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但瓦蓝的天空,清澈的溪水,凉爽通透的空气,四周碧绿的树草,以及还未被机械、工厂与大楼强奸住的肥沃蜿蜒的田野,让两人仿佛进入了梦幻般的世界。
“多清爽呀,还有这么一块地方让我俩共享。”苏泓慨叹说。
“怎么,有诗意了?”寿响打开了一瓶红酒,是法国卡斯特庄园的MERLOT(美露),原瓶进口的。
“本来我是喝BORDEAUX(波尔多)的,自从见了你,我就喝‘美露’了。”
“你也像老板那样讲究这套?”
“不,不。这是因缘改味。我有个朋友搞红酒批发的,是华东地区的代理商,他知道我喜欢红酒,就经常送我波尔多喝,说这酒给人产生的幻觉,或者叫美感吧。就像美女的美乳,以红色的波涛推涌着在你精神世界的平台上舞蹈,引诱你的灵感去作诗意般的田野调查。”
“噢,那美露又怎讲呢?”
“泓,水也;露,水也。眼前坐着一美女子,不改美露,岂不凹凸。”
“是呀,遇见你,蛇都蜕壳了。”
“那继续喝波尔多呢?”
“那——就发骚了。”
哈哈……
青山绿水之间,情意抒放之中,一对鸳鸯就这么在天地之间野合着各自的心意。当然,作为人,也摆脱不了七情六欲,年轻的他俩,毕竟都是六根未净之人。
农家菜的滋味在这里已十分不重要了,二瓶美露之后,又连续跳跃出了差不多有十一二个啤酒瓶的瓶盖。
苏泓与寿响,在红色的梦幻与自我制造的泡沫中,寻找着等待的意义。也许,他们只是在青山绿水之间,采聚一束阳光,让各自在孤独伤感的时候释放。
5
寿响碰遇苏泓,欲是天送一杆大旗给狂风。
苏泓与寿响短期的师兄妹关系结束后,最多的接触还是手机短信。能够一下子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下子又把心里的话递过去,这手机在人类的情感交流史上,可谓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真正像山沟沟山庄那样的畅怀相聚,第二次是半年后寿响自己开了一个公司,还带一个厂,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个厂还只是一个颇具规模的车间。寿响读中专时学的是电子,现在开的厂是太阳能集热管制造,正好与先前的专业对口。况且,从小就迷恋上实验室的他,而今有个厂做实验室,那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热爱情结的兑现,厂虽不大,但很有起色。
大约是一笔大合同做成了,也可能是太阳能集热管的产品升级成功了,这一天寿响请了两桌朋友,苏泓第一次在他的朋友中间露面。
祝贺,敬酒,嘻笑,海聊,还带有浓烈的荤话。一顿宴请花去了整整五个小时,席间,话最多的是煤气老板翟狗狗。这个狗狗,别看生来谈笑风生,满脸上挂不住半点忧愁,其实也是个被抛弃过的人。当年还是一个国营企业的供销员时,模特儿身材的老婆恰恰赶上市里新成立第一个模特儿队。在模特儿队里,又认识了维塔斯一般的小男孩模特儿,只可惜他没有维塔斯的海豚音嗓子罢了。但她依然把第一眼幸福的感觉当作崇高的目标去追求。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况是一个有经验又成熟的金苹果。当小男孩模特儿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去咬了第一口苹果后,那翟狗狗的好日子从此也就没了。
“对女人,你没有理由生气,更没有理由动粗。”已喝了一瓶白酒半瓶干红的狗狗,此时的话似钱塘江潮在海宁地带老盐仓的回头潮,来势更为汹涌。
“我现在的老婆年轻貌美,我又喜欢喝酒唱歌半夜而归,是矛盾总要爆发的,面对矛盾,不是逃避,而是主动去寻找,去解决。毛爷爷的深刻教导,我们始终不能忘记的。那一次我回家已经凌晨三点了,刚走上楼梯,哗……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我知道是老婆动真格了,笑嘻嘻地迎上去接了她手中的脸盆,又对她说,都半夜了,你跑这楼梯口来受凉。要泼水,我进卫生间你再泼也不迟呀,甭说一盆,十盆也成。现在你看,站在高高的楼梯上,用力往下泼,还要瞄准目标不泼偏,扭了腰你咋办?你一旦有点毛病伤了身体,咱这家就塌了。我不要紧,猪命狗命,按阳历生下来是属狗的,现在发身份证讲阳历,按阴历又是属猪的,都说猪狗不如,猪狗不如么。你可不同了,你属虎,是王,你嫁给我这个猪狗,是下嫁,丢份,委屈的。你和我身价不一样,也不能相同而论。虽然说皇后女佣都是女人一个,但性质不一样,皇后是金人,女佣是贱人。你是高贵的,皇后;我和女佣一样,是贱骨头。你快消消气,肚子是否饿了,我给你买宵夜去。你们知道后来怎样?靠,非但再没发生战争,反而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地给我重新抹水洗身,事后又一把拉我进了被窝,用她那暖暖肉身紧紧地贴我裹我这个发凉的狗身。”
“那狗不是又要起(发情)了?”
哄……就这样戏谑与闹酒,把祝贺的氛围也同样推向了高潮。
民间的俗文学,有时比纯文学更文学。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狐朋狗友都已散去,此时苏泓与寿响反而没了一点倦意,也毫无倦鸟归巢的感觉。于是,俩人又来到宾奇咖啡,想以紫色的憧憬去和那红色的迷幻。
这时的咖啡屋,才是真正的咖啡屋,许多赶闹办事的嘈杂已经散去,留下那么一二对或几个人,也不言语也不听曲,就那么在烛光下悄然无声地坐着。借着烛光,或静静地注视对方,仿佛回到童话的世界;或默默地低首静思,好如月光轻轻歇在裸露的屋顶,各自以深深的心灵,利用人间最宁谧的一刻,在进行无言的沟通与交流。而这其中,只有咖啡,那紫色的咖啡,似长江黄河的流水般,或长流或激越,或浅溅或汹涌,表达着各人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间或,屋中或某角落散散淡淡弥漫而来的香味,似神话中精灵的舞蹈般,在时空中袅袅娜娜,诱惑而来,揪心而去。
慢慢地,坐在对面的两人移动了位置,苏泓与寿响以一只沙发的方位往对方靠拢,靠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此刻,苏泓觉得自己的命运正交由自己的欲望在进行审批。这时,苏泓似乎更觉得,自己下身的温暖,有时不单纯靠衣服,哪怕是一条极其单薄的底裤,正好衬垫住你最柔软最敏感的部位。还有比这更直接的,是想象,想象会像灵异的东西那样,一下子进入到你的里面,你冬天的阴冷潮湿的壁炉一下给点燃起了暖暖的、红红的柴火,那份闪闪跃动的小小火焰,那份干柴被燃后不断爆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起伏不断的亢奋声,会让壁炉的下身一下温湿起来,燥热起来……
“我们走吧。”苏泓说。
6
回到家里,令苏泓感到意外的,是魏小长这晚既没在上网玩耍,也不在被窝里乖乖地躺着,而是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在喝着,电视机也不开。
待苏泓从卫生间盥洗出来,那魏小长一言不发,一把抱起了她,就走向了大床。
女儿已经回外婆家,这几天她们学校放农忙假。整个房子只有两个人,又是这半夜时分,咖啡让一个人硬拽着另一个人走向了那个世界。
什么话也没有,甚至连平时的亲吻也像礼节一样免去了,魏小长一把扯下了苏泓的丝质睡裙,又神速地褪下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块遮羞布,就直奔主题了。
苏泓只觉得自己太闷热,要爬上一个高坡去吹风纳凉,而那魏小长硬拉她去了一个山岙。被硬拖到那里,未能让她喘息一下,竟又强硬着拼命往那青苔打滑的黑乎乎的洞里钻,她厌恶地越让身体往后拖,他越使劲顶着她往前钻,钻。后来苏泓干脆闭着眼任他硬生生地推揉着往里进,进,一直进,直到滑落在一塌烂泥的凹坑里,再也不得动弹。
当双方最后撤离战场时,苏泓突然睁开眼、又十分严肃地说:
我们分开吧。
说完,她从衣柜里重新取出一床毛毯,到女儿房中睡觉去了。
取毛毯的时候,无意中带落了床头柜上的一本书,那书中有一张风景照片,唰地飞了出来,在它的背面,是里尔克的两行名诗:
通过四脚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7
苏泓最早的丈夫叫乌苏江,是南下干部的儿子,据说父亲早年曾跟随杨靖宇将军抗日。略略丰满的长方脸,眉毛、眼眶、鼻子均轮廓分明,东北的黑土地养育出了白皙的皮肤和壮实的骨骼,加上东北天生的卷舌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叫人羡慕,把几个南方姑娘直引得明争暗夺,费尽心机。为了照顾干部家属,乌苏江到厂里干了三个月的翻砂工,就被抽调到厂的门市部当营业员了。那个时候,这个轻工机械厂可真牛,非但是这个市里最好的厂,也是这个地区响当当的搞出口机械的厂,所以门市部那些方便附近几个厂零售兼批发的配件,也常常是供不应求。为了争取能和这个帅哥说上几句话,或者是为了一睹小姐妹正在与其他几个女人争夺的白马王子,往往隔天就有一拨姑娘借着各种借口找到这个门市部,争先恐后地来会会这个胜似电影明星的帅小伙子。
这样的场景,令一个女人的内心更加疯狂,好像天生她是天吃星那样,她发誓一定要把这东北小伙搞到手,这样她的人生才算完美。其实,这时的乌苏江,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姑娘叫孙兰,并且也已经由熟识渐渐转向了热恋。苏泓似一头疯狼,突然闯入了俩人中间。
都以为年轻人的恋爱柔美逶迤,缠绵悱恻,但在这千篇一律之下,那些温柔的羊,注定是要被狼吃掉的。
用不了过多的伎俩,也花不了多少阴算的计谋,苏泓认准一个理,谁早点让他尝到那个味道,他就会归谁。
那时乌苏江一家还住在党校,这新搬的党校建在一个高地上,周边还都是田,唯有一条较宽的田埂延伸着它的路。苏泓陡然感到一阵呼吸短促,因为她看到乌苏江出来了。
很快苏泓就镇静了下来,今天的苏泓上穿一件淡绿碎花的两用衫,下穿一条浅驼色的紧身裤,头上高高竖起一条青春的短辫,上面用一块缀金丝的丝带绾了个结,站在田埂上远远望去,像是公园里的孔雀飞出了棚,逃到这田埂上来似的。瞧那两条被紧身裤紧紧包围的腿,修长饱满,叉开摆动时,那上面两个小圆屁股就一晃一晃地画着最美的弧圈,活像大海上泛浮的一叶小舟。随着胸前两个向前俯冲的乳房,浮标般地波动,整个的形态就像一幅雨后晴光下海上的一叶轻舟,招引着许多目光毫不犹疑地上船来。自然,毫无心理准备的乌苏江,一见到这幅情景,就如狂风暴雨中紧抓住船栏的乘客,脸色惨白,心跳加速地上了这艘船。
那个傍晚虽然夜班的机器仍在轰隆隆咯吱吱地响,但在苏泓的闺房里却死一般地寂静。只有一阵比一阵加速的心跳与喘息,和无情的机器声奏起了摩擦黑暗协奏曲。
孙兰与乌苏江是约好的。一星期了,好不容易又有这么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夜晚。起先,孙兰与乌苏江的接触只是唠家常,后来讲各自单位里的事,反正时间也不会太长,一长,就让时间沉默,双方都觉得挺窒息的。后来,接触多了,双方座位的距离也开始渐渐近了。近了,也惹得孙兰心惊肉跳的。起先,乌苏江的眼光不时在她身上的凹凸部位扫来扫去,好似漆黑夜晚突然有人用手电打在你卧室的窗上射进来,怪吓人的。后来,那气息,乌苏江鼻孔里的气息,又带着热量直直的像电吹风似的,不时吹过你的脸颊,你的颈脖,直惹得孙兰竖起身上无数毛孔做卫士,惊恐地防御着。现在,虽说已习惯了眼光与气息,但乌苏江那双不老实的手,多次试图在她身上摸索路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为此,还气走过乌苏江几次呢。
今晚,是孙兰主动约的乌苏江,再过两个月就是“五一”了,总不能再弄出点不愉快来,再说,自己的身子迟早是他的。所以,原先她迎他进屋,总是那样对坐着。今晚,她要让他坐在身边,而且,她要主动暗示他,也可以坐到她的床沿上,俩人就这样挨着,搂着。今晚孙兰早就勇敢地想好了,如果乌苏江那双手又要像解放军侦察员摸情况探路径,她就让他侦察一次,也好表明自己对他对今后组成家庭的真诚。女人在关键时刻,该卸妆的时候要卸妆,妈说的。
然而,孙兰做梦也不会想到,乌苏江会失约。
那晚孙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东荡西游的野猫,在工厂、街道和田埂上东窜西窜,也不想寻食,反正只是在焦虑地窜。突然,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吓得它一不小心掉入了河中,高高的岸,陡滑的河道,还有沉重的越来越多的浮萍,一边盖住了它的头,一边底下的藤又缠住了它的脚,它只能在空隙与泥潭之中挣扎,在暗夜的水深处发出绝望的喊叫。
当太阳发出的金光令人目眩神迷的时候,苏泓懒洋洋娇滴滴地让乌苏江抱着个裸身走向卫生间去把尿。而此时,孙兰的噩梦尚未完全结束,那要浮动出水面的猫的尾巴,死死地缠在她的颈脖,怎么解都无法解开。
苏泓当然与乌苏江成了一对幸福的鸳鸯,天长日久地演出被翻红浪的性爱剧。可真叫天下世事人难料,没三年,两只恩爱交颈的鸳鸯,竟被“改革开放”这根大棒当头一棒,直打得鸳鸯成敌各自飞。原因很简单,人家大男人都下海去捞金了,唯有这乌苏江依然扮演着一个旧巷老店的孔乙己,况且乌苏江的父亲又因肺心病抢救不及时早早离开人世,小乌从此也没了老乌这座靠山。生下一女的家庭,随着人口增长开支增长也就日益陷入贫困之列,心比天高的苏泓自然要采取防危措施了。于是,两人冷战拉锯了近一年,终于在第四年中秋节前去民政局又领了一张证。
8
苏泓终于去了寿响的办公室,现在,他们的暧昧关系,已基本上是半公开了。那又是一次朋友宴请,苏泓正好这天下午没事,就在午休后来到他办公室,待下班后早点赴宴,因那个朋友关照,宴席上的菜,要他寿响去点,他精。
寿响有事走开了,苏泓边等他边玩电脑,还听MP3,那是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让我挣开,让我明白……放手你的爱。”与寿响相好后,苏泓突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其实这是人的蛇蜕壳,返老还童,应该是做得到的。人的意识精神会提高,人的年轻指数为什么就不能延伸呢?事实上,它虽然不是向所有的人开放,但一部分人还是能够享受到这幸福指数的,她苏泓就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一员。
歌声突然断了,苏泓心说没劲,手就朝摘下的MP3查去,一查,原来是没电了。寿响应该有吧,她拉开了他的抽屉。一张身份证突兀地展现在苏泓的眼前:圆脸,齐耳短发,左眉梢上一颗小黑痣,厚厚的小嘴唇,左上角姓名一栏上,工工正正地印着两个小黑体字:孙兰。
这时,恰好寿响回到了办公室。
瞧着身份证上的孙兰,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自己,苏泓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霎时,浑身的汗毛似森林般竖了起来。
“你怎么啦?”看着发颤的苏泓,寿响奇怪起来。
“这人的身份证,怎么放在你抽屉里?”苏泓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轻轻地问道。
“噢,她叫我去邮局领点东西,要凭身份证的。”
“你们认识……老同学?”
“是我老婆呀,孙兰。”
“啊……”苏泓觉得头顶訇然一响,浑身的骨骼像散了似的,一下瘫软了。
“克星。”她自言自语地离开了办公室。
是的,苏泓即使是诸葛亮转世,也实难猜到,孙兰失去乌苏江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的真爱后,便任人介绍稀里糊涂就嫁给了寿响。那孙兰也做梦想不到第二次夺她男人的,竟又是这个女人!天下的事,难道竟有这么巧的?打死寿响他也不会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又活生生的铁板钉钉的事!
9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诗人里尔克在《秋日》里说了“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让秋风刮过田野”之后,又接着说了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让虽非诗歌爱好者的魏小长,却永远地铭刻在了心头。因这时苏泓已和他正式签办了协议离婚手续。
被逐出此屋之前,魏小长偏偏又遇上了一个让他过不去的坎。一位哥们儿是私企老板,早先一段辰光因有事要办,经常请他喝酒唱歌,有一次喝多了,那个硬了,立场却软了。事后都快一年了,那件事不知咋的竟成了案件,在被上级领导叫去纪检室谈话后,魏小长识趣地主动打了个辞职报告,甩手摔破了这个金饭碗。
失去了公务员身份,又失去了老婆,魏小长真的似秋日的落叶一样,一会儿不安地游荡,一会儿被乱风刮得纷飞,不管它睡着醒着,只是孤独,是一副永远的孤独。
离了婚的苏泓,其实也不好过,就像南方的冬天,虽然屋里有空调,但暖不到骨髓,那被子,依然是凉凉的,潮潮的,像失携的手那样,冰冰的,没有暖暖的心跳。
令苏泓感到不安和恐惧的,好像每晚都有一个幽灵,会进入到她娘儿俩的屋子里。也许,这只是一种幻觉,或者离婚后这屋里缺少一种阳刚之气而造成的一种心理恐惧。但是,奇怪的是先是笔记本电脑,后是钻石戒指,最后是那架亚马哈钢琴,都在一个个恐怖的夜晚,无声地消失了。
苏泓本想去报警,但想想这并不奇怪,瞧那些房地产老板未开盘的楼盘,那些楼房因中央要来查囤房,也突然会在没人住的黑夜纷纷亮起了电灯,更何况自己这小小的蜗居。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当某夜从女儿的房间里传出哭声之后,第二天的早晨,那架钢琴竟然又悄悄地置放在了客厅的北窗边,那琴盖上,还放了一个哆啦A梦。
但苏泓不后悔自己的离婚。人都得向前走,她对自己说。
10
没过多久,寿响与孙兰也离了婚,12岁的儿子归孙兰。那是孙兰出差提早返回,钥匙像电视机的遥控板,一打开房门,便在她眼前没有序幕直接演出了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一顿疯狂的厮打后,甩开企图来软化她的、现在还叫丈夫的这个偷野食的男人,怒火中烧的孙兰生平第一次以勇气加疯狂将苏泓的所有衣裤抢了过去,抱到楼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苏泓三十六岁那年,已经和寿响同居了五年,也许是儿子与女儿的关系,俩人始终谁也不提结婚扯证的事。生日的那天,爱听萨顶顶唱《万物生》的女儿随同学突然外出,苏泓拿着蛋糕走进女儿的房中,只见一床零乱的被褥,瞅着油条似的被子和皱纹似的褥子,屋子里好像还飘荡着TVB8的时尚之炫,MTV那粤风的疯狂之力。她也自然想到了海容天天。海容天天的裸体行为艺术,为的是她自己追求的一个理想:希望今后自己的身体与公众之间能够达到一种熟悉的类似夫妻间的感觉。苏泓突然想到了这个十七岁的子宫,这个和自己一样性质的子宫,她今后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命运去接待闯宫的人呢?
苏泓突然敏感到,这些年自己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私生活上太多了,该把重心移向女儿,是儿子她不会多管;女儿,可不能掉以轻心。
第二天,苏泓看到女儿留给自己的一张纸条:妈,你不必煞费苦心想教育我。你看,你第一个男人,我爸是自由恋爱,怎么样?离了。第二个男人是外公与一个局长做的媒,正宗吧,又离了。自由恋爱,正统介绍,咋样?不都也没个好收场吗?亲,我们这一代再不重蹈覆辙了,我们既不追求自由,也不循规蹈矩。我们这一代,男与女,首先是合适,我想要钱,他有,他想要貌,我有,这不就成了。一旦双方真的情深如海了,那就做做永久夫妻。要是过一段夫妻生活,彼此都觉得不怎么样了,那好,就拜拜了。在安可咖啡馆叫上二三知心朋友,搞个离别派对,就开了!妈,我们可谁也不想在煎熬中猝死。
苏泓想想女儿这爱情后现代,也对,也不对。但不知问题在哪儿?咳,对了,这爱情,哪儿缺了氧。
作者简介:
王学海,男,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省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长期从事美学与文艺理论研究和文学创作。已在《四川文学》《青海湖》《钟山》《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