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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彩

2014-04-29郝忠实

北京文学 2014年12期

“你好!欢迎光临!”清晰的问候声是从舒缘阁门口那只色彩斑斓仿真南美鹦鹉口中发出的。透过硬木博古架,店主舒朗看到一位年轻女性步入店堂。舒朗在精巧的超薄电脑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并不着急招呼顾客。古玩店顾客与一般商店顾客自然不同,“上赶着不是买卖”,对久在古玩行里淘宝的人来说,店家的过分热情常常让他们警觉,“捡漏儿”的欲望会大大降低。已经在古玩行扑腾了十年的舒朗深谙其中规矩,让他有足够的“让子弹飞一会儿”的耐心。

在这个二线旅游城市闹市区古玩城,拥有一爿近百平方米的店铺,舒朗很是得意自己的超前眼光。十年前,收藏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热度,他几乎是在家人的强烈质疑当中盘下这一大间铺面。一次签下二十年的租赁合同。现而今他只要愿意,转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在经历了多种古玩品种买卖尝试后,舒朗将主攻定位于瓷器,不是因为真货多,而是因为识货的少。店家与顾客博弈于“瓷海”中,多数是商家占上风。舒朗这些年买房、购车、老婆出国旅游、孩子在重点校就读,以及自己一家享受相对奢侈的生活,就依仗这些不会说话却让他稳操胜券的“瓷器朋友”。

久之,舒朗眼中的顾客,常常让他与不同器型、不同彩釉联系起来,幽上一默。比如戴着贝雷帽的健壮男士,他管人家叫“将军罐”;穿着典雅西服裙的漂亮女士,他管人家叫“梅瓶”;衣着考究干部模样的,他称“疑似官窑”;打扮时尚又难掩破绽的,他称“民窑细路”;特别是似乎做了拉皮整容手术向明星靠拢的,他称为“韩流高仿”……当然都是他心里想的,并不会真正去称呼。刚才进店的女士,他没有正眼紧盯,用余光从脚下看起,觉得脚型甚佳,暗自揣摩形象一定不错,待目光移至脸上,果然有惊艳之感。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一袭蓝花图案连衣裙将凹凸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一个瓷器的名称旋即又出现在舒朗脑海:“青花缠枝花卉纹赏瓶”。想到此,他不觉莞尔。

“舒老板,粉彩有什么开门的东西拿出来瞧瞧。”“青花赏瓶”轻启朱唇,一句问话让正在琢磨她的舒朗略吃一惊。

“噢,美女老板认识我?”“青花赏瓶”微微一笑,眼神向墙上瞟了一眼。

舒朗恍然大悟,原来是墙上的营业执照泄露天机。舒朗接待热情迅速加温,忙不迭介绍展柜中的几件粉彩:“这儿有光绪粉彩玉壶春瓶,道光粉彩百鹿尊,还有几款民国的八棱罐、七方盆……”

“粉彩碗有哪朝的?”看来“青花赏瓶”对展柜中的品种不感兴趣。

“你来巧了,前两天刚进了一只,还没来得及摆呢。”舒朗弯腰从展柜下面拿出一个明黄锦盒,打开递到“青花赏瓶”面前。

“哦,还是乾隆缠枝花卉粉彩。”“青花赏瓶”轻轻拿起小碗,查看碗底款识和圈足。“东西有点不太对吧?小窑新货,连高仿都不够。准备多少钱出手?”

俗话说,褒贬是买主。舒朗并不接真假新旧的质疑:“美女老板如果喜欢,我也不给你虚价,四千拿走。”舒朗脸上现出忍痛割爱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仿品也要……啊!”“青花赏瓶”明显不悦,正待与舒朗讨价还价,却不想手中一滑,粉彩小碗在她的“啊”声中落地,一声清脆声响之后,小碗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面对旋即变成数块瓷片的粉彩小碗残骸,舒朗和“青花赏瓶”都愣住了。已经做了十年古玩买卖的舒朗当然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意外,脸上从惊讶到平静到惋惜的转换只不过数秒时间。他并不急于说话,等待“青花赏瓶”如何再开尊口。他知道,一般来说,责任全在对方,难缠的也就是应对千方百计想法“杀价”罢了。

“我认倒霉!”“青花赏瓶”出乎意料地一摆手,“货已毁坏,我也不和你还价了,四千就四千,全额给你。不过,你要帮我办件事。咱们坐下谈。”说着,“青花赏瓶”反客为主,绕过地上的瓷片先坐到店中待客的沙发上。

舒朗带着满腹狐疑跟随“青花赏瓶”坐下。“这是四千,你点点。”“青花赏瓶”利落地从随身带的精致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舒朗面前。接着,她像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个和刚才摔掉的大小相仿的粉彩小碗,“这个粉彩,帮我也按四千卖掉。”

这下,轮到舒朗为难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碗端详,是比自己那件粉彩精细多了,胎质、图案、品相、手感明显都高好几个档次。“东西不错,价钱定得也不算高,不过我们古玩行有规矩,一般可不替客人办这样的事。真有闪失说不清楚。”

“青花赏瓶”灿然一笑,“放心,不会让你白忙活,卖出的四千给你,我再单给你四千。”说着,“青花赏瓶”又拿出一个信封。

舒朗彻底“晕菜”,光卖一个粉彩小碗,自己净赚八千,无本生意何乐不为?舒朗不知“青花赏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放心地问:“有什么具体要求啊?卖谁都行吗?”

“舒老板真是个爽快人,痛快!”“青花赏瓶”顺口恭维道,“一两天会有一个中年人来你店里,他会问你,有没有好的乾隆粉彩?你回答他,有一个朋友托卖的小碗,如果满意就拿走。记住,价格就定在四千,别多也别少。他让你开发票就开给他。写清楚乾隆粉彩小碗一只就行。”

“怎么听着像地下工作者接头啊!”舒朗忍不住笑了一下,“卖给他就没我事了吧?”

“事情办好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记住,这件事别和别人说。”“青花赏瓶”说着,将一张略带香味有暗纹的名片放在舒朗面前。然后,在南美鹦鹉“慢走,欢迎再来”的告别声中飘然而去。

“沈佳”——“青花赏瓶”留下的名片只有名字和一行电话号码。舒朗正反面看了两遍也没发现更多信息。“青花赏瓶”好像来无影去无踪,却又像对这里了如指掌,甚至能掐会算,连信封里的四千元都计划好了,神奇得不可思议。舒朗甚至掐了自己腿一下,又看了地上的碎瓷片,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中。

坐在沙发上,舒朗开始琢磨“青花赏瓶”让卖的粉彩小碗,碗不算大,直径十几厘米,保存得非常完好。粉彩虽是雍正朝的最好,但乾隆款的也不乏精品。即使是这样的高仿,卖个一两万也不新鲜。为什么?真货动辄数十万、上百万,一般收藏家谁买得起,非得富豪、名企,靠资金雄厚,有闲钱又有雅趣才玩得起。而在自家百宝阁、书柜等处作个装饰,附庸一下风雅,高仿也“堪当此任”。舒朗想,“青花赏瓶”想卖给的这个人,估计就是这样的圈外人士,不会是什么高端精英人物。

舒朗在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在大学老师授课时的煽乎下,还真想毕业后向名记者奋斗。实习期间曾在省报连续发了几篇有一定影响的系列报道,更增强了他的信心,只待毕业后一展宏图。却不想毕业时求职受挫,班上几个学业成绩远不如他的同窗,因社会关系给力,拼爹拼妈拼脸蛋,生生将他排除在省城几家大报的门外。心灰意冷中,恰逢原来不太看好的这家省内二线旅游城市的朔方早报到学校招人,舒朗义无反顾毅然应聘。

误打误撞进入古玩行却纯属偶然。在朔方早报,舒朗一直在经济部打拼,在市场大潮中,经济部是比较实惠的部门,舒朗已习惯在发布会上拿信封,在饭店酒桌旁聊报道的日子,做八年经济记者,他体重增长了20公斤。如果不是那次省里组织文化艺术周抓官差的采访,他对古玩行还真是从未涉足。一般这类报道都是文化采访部门的事情,偏偏省里要求大张旗鼓报道,打造文化强省,各媒体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早报领导一看,光文化部门记者不够用的,就临时将舒朗选派上阵,负责文物展览和拍卖报道。就在这次采访报道中,舒朗结识了改变他命运的贵人——一家大企业办的艺术馆常务副馆长秦砚。

多年当经济记者使舒朗过于关注“狭义经济”,最多也就是关注一点所谓“经济搭台,文化唱戏”中的文化现象。真派去采访文化周活动,竟不知从何着手。急忙从网络上“恶补”文化周文物展览和拍卖相关内容。搜索中,舒朗发现了文化周中一个多处留名的人——宋元文化艺术馆常务副馆长秦砚,什么“著名文化学者”“文化周论坛报告人”“大型文物展览高级顾问”“首届明清民间文物拍卖会策划”……采访到这个人几乎就把文化周的大量活动新闻看点“尽收囊中”。搜索秦砚的个人资料,舒朗惊喜地发现,这个“成功人士”竟有短期在本报的从业经历,凭这层故旧关系,吃点“偏饭”应该没问题。

果然,舒朗在文化周活动现场找到秦砚,一套近乎,秦砚热情有加,为舒朗提供许多独家新闻,让老东家早报新闻含金量高,吸引眼球很是风光。报道之外,他获得一个对他自己发展走向影响深远的重要信息:他所在的二线旅游城市一座古玩城马上要开张,省城不少古玩圈内朋友已经跃跃欲试。秦砚的话他记住了:“盛世收藏,古玩行业方兴未艾,互联网等新媒体冲击,纸媒则会逐渐走下坡路,要把握住机会早作决断啊,别死抱着纸媒这棵老树,从一而终不一定是最好选择!”

秦砚的话仿佛一下子点醒了舒朗,他拿定主意,坚定了改行打算。托跑口记者了解,本市的古玩城还真是正在招租阶段,价格优惠,要一签20年。知道舒朗想租,跑口记者还动用关系,给他来了个折上折,这让舒朗在起步阶段比别人多省了一笔银子。店名是舒朗请秦砚起的——舒缘阁。托跑文化口的记者又请本市书协名誉主席费老题写匾额,万事俱备,舒朗向报社提出辞职……

出乎意料的是,报社和部门几乎没有阻拦,就让他如愿以偿,只有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一个因奖励和他有矛盾的同事简飚,甚至非常恶毒地形容:“像放个屁似的就把丫放了!”这让舒朗恶心、郁闷好多天,背地里“以牙还牙”反唇相讥:“留着这丫在部门肠道里闹腾,没准会诱发阑尾炎,早晚得割掉!”舒朗的古玩店就是在这样有帮忙有添乱的氛围中起步的。

“你好!欢迎光临!”门口南美鹦鹉又叫了,将舒朗的视线从对乾隆小碗的凝视中转移。“舒哥,又琢磨乾隆小碗哪?光捂着孵不出小的!”一个留着板寸的愣头青快步进入店堂。“呦,这是谁把碗摔了?这不是我拿来的那个吗!”

“不小心掉地上了。你小子毛毛糙糙的别把手扎了!”舒朗欠欠身连忙叮嘱,“仿品碎了就只能扔了!”愣头青是舒朗的常年“供货人”之一,名叫程泉,跟舒朗打交道也有七八年了,被“青花赏瓶”摔的小碗,还真是他拿来的。钱不多——一只200元。舒朗按20倍的标准卖出来,还算是一笔不错的小买卖。

“我瞧瞧我瞧瞧,这乾隆小碗谁拿来的?”愣头青起身就想上手。舒朗一躲,“慢点,你再把这个给摔了!什么时候我淘换个雍正本朝官窑细作也得让你毁了。”

“怕什么,反正也不是名窑真货,就这个仿的水平,要十个我都能给你找来!”愣头青拿过小碗翻看一下不以为然。

“别跟我吹,行,按400块一只,报酬一只顶你上回拿的俩,你给我找十个来。”舒朗将了愣头青一军。

“舒哥,没问题,不过,这两天手头紧,你得先拆兑俩钱给我,我晚上就有急用。”愣头青向舒朗伸出手,脸上透出色眯眯的微笑。

“你小子东奔西跑弄的这些钱,全便宜洗浴中心那帮小姐了,人家老家可能都盖楼了,到时候找个诊所把那‘膜’修补一下,就衣锦还乡,嫁人生子,你小子光想着大脑袋小脑袋都舒服了,连睡觉的窝还没置下呢!”舒朗不失时机地敲打愣头青一下,不过说归说,并未拒绝,从刚收的信封里数出2000元钱递过去,“先给你一半,拿来十只小碗再给你另一半。”

“得令!我什么时候诳过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明天就给你进货去。”愣头青接过钱兴高采烈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舒朗看着愣头青的背影摇摇头,他知道,愣头青不止喜好和洗浴中心小姐们零距离接触,前两年还被人设局,染上了毒瘾,让他辛辛苦苦倒腾来的钱财迅速挥发,基本上没有积蓄。实在扛不住了,就来找舒朗透支个千儿八百的,以解“燃眉之急”。舒朗则几乎没有让他空手而归过。为什么?愣头青帮舒朗“铲”过事,使舒缘阁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与地痞精心预谋的威胁“擦肩而过”。

十年之前,舒朗的舒缘阁曾像百宝箱,战国青铜、红山玉器、明清陶瓷、民国书画,甚至还收藏文革像章、语录、画报、油印小报,“不一而不足”。扑腾几年,舒朗下决心收缩拳头,将经营项目浓缩为明清瓷器为主。这下,反而为他吸引藏友洞开大门。

其实,舒朗刚开始玩瓷器的时候,所掌握的陶瓷知识少得可怜,简直张嘴就露怯,不仅和资深藏家根本没法对话,和热心发烧友也难以深谈,这买卖怎么做?拿彩瓷来说,他根本分不清釉上彩、釉下彩,买家一深究他就含糊。明清彩瓷又有斗彩、五彩、红彩、墨彩、绿彩、金彩、粉彩、珐琅彩之分,再加上什么青花釉里红、青花加彩、红地白花、素三彩等等,不用说分辨,能背下各自特征并灵活识别都不容易。收货卖货时不等着打眼挨蒙等什么?

好在这个阶段不算太长,舒朗狂阅陶瓷知识书籍,研读陶瓷拍卖画册,搜索网络有关陶瓷古玩买卖信息,特别是观摩陶瓷拍卖展示、各大博物馆陶瓷精品,靠着文化功底和对古玩的悟性,他渐渐上道,上手一件瓷器,看器型,看釉色,看图案,查款识,大多还能说上个子丑寅卯,可卖漏的事情还是难以避免。

记忆当中,他曾收了愣头青拿来的一件乾隆粉彩八宝纹碗,他认定是做旧的民国仿,只给了愣头青一千块打发了。没几天,万把块钱就让一位来本地旅游到古玩城随意逛逛的中年人买走了。记得那人还故弄玄虚使劲杀价,可转年在省城一场拍卖会上,一模一样的乾隆粉彩八宝纹碗竟卖了十万,他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事儿,心里都隐隐作痛。

舒朗于买卖实操中,生意越做越精,收益越来越招人眼红。先是买了市中心的商品房,后又买了惹眼的奥迪车。舒朗日渐兴旺的舒缘阁被人盯上了,想把他挤走重新洗牌。

这人名叫盛德柱,不是什么有背景的大人物,只是经营烟酒起家,结识一帮狐朋狗友,整天吃喝玩乐,看着古玩行兴盛也想染指。在古玩城商家中,有从东北兵团回来的,有因打架蹲过几年牢的,舒朗相对比较文弱,就想从他这里戗行。也算是先礼后兵。盛德柱先让小兄弟找舒朗要转租,条件苛刻,与明抢无异。舒朗当然拒绝,谁会让手中的摇钱树旁落?接着他们迅速变招,天天来店里滋事,整整两个星期开不了张,弄得舒朗不胜其烦。

恰巧,有一天晚上愣头青来送货,见舒朗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无心购买他淘换来的高仿精品,愣头青忙问缘由,得知摊上这么个恶心事。愣头青拍着胸脯自告奋勇:“舒哥,小事一桩,我帮你摆平。”舒朗半信半疑,叮嘱:“别弄出大事无法收场,需要花点小钱都不怕。”愣头青大包大揽:“一个钱毛都不用,你就䞍好吧!”

果然,第二天舒缘阁开门之后,就在几个捣乱分子“定点上班”要开闹时,愣头青穿着一身功夫服来了,脸含杀气,目露凶光,直逼近前。几个人见来者不善,便摆出自卫姿势,要合伙迎战。没想到愣头青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递给看着像为首的一个:“这个交给你们盛老板,什么也不用说,你们要明天还想来,我在这里等着!”那人看了纸片一眼,向其他几个一努嘴:“撤!”

“放心吧,这帮家伙明天不会来了,你踏踏实实开你的买卖,什么时候再来捣乱你就找我。”愣头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的纸上写了点啥?能这么管用?”舒朗仍旧满腹狐疑。愣头青哈哈大笑:“我就把盛德柱家的地址和他孩子上学的时间、路线写上了,然后画了一个冒烟的地雷……明天要是他们不敢来了,你得谢我。我可好些天素着呢!听说老街那家新俊豪洗浴中心又来南方新妹子了。”舒朗满应满许:“行,明天风平浪静,晚上你直接去‘新俊豪’,新来的小妹儿你随便挑,我给你结账。”

第二天果然平安无事。似乎是多日不开张积蓄的财气喷发,舒朗这一天大大小小卖出八件彩瓷,清康熙珊瑚红地五彩花卉碗、清道光五彩刀马人物花觚、民国五彩花卉纹盖罐,还有几件粉彩笔筒、青花印泥盒等物件,光一对儿清同治粉彩花盆就卖了一万多。当然,不需要专家目鉴,也不需要靠热释光测年原理辅测,可以毫无悬念地肯定,这里面一件真的没有。要全是明清彩瓷真东西,舒朗真要“数钱数到手抽筋”了。

打烊之后,舒朗望着两周来最满的“钱匣子”开心一笑,数出5000块装入一个信封揣进兜里。他记得昨天的承诺——要去给愣头青的“下半身爱好”埋单。

其实,这种答谢式慰劳舒朗运用娴熟,接待供货客户,吃饭、喝酒、K歌、洗脚……最好使的还是洗浴中心一条龙服务。舒朗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为搜寻各种赚钱的新货老货,南来北往,风尘仆仆,情色消费旱涝不均。每有不菲收益,他们便不惜将身体透支到“寅吃卯粮”,这招屡试不爽。老街的新俊豪洗浴中心客观上成了舒朗的“定点接待中心”。但舒朗从不陪客户洗浴。K歌也在午夜激情时段来临之前悄然离去,后面再发生什么故事都脱离他的视线了。他过后才知道,这个习惯让他这次躲过一般人难逃的一劫。

“舒哥,你他妈昨天太英明了!肯定是姓盛的那帮孙子告的密,让警察夜查‘新俊豪’!”舒朗第二天到店里还没开门,愣头青就匆匆前来报信。舒朗看着一脸憔悴的愣头青忙问:“你不是和‘影视明星’‘冰火九重天’去了吗?”“快别提‘冰火九重天’了,进了包房正要一起到鸳鸯浴缸里去,警察就进来了……”愣头青还在惋惜和“影视明星”露水交往戛然而止,“还好,罚了我5000块就让我走了。不过我在那里听见几个人议论,好像就是盛德柱一伙的,说‘这回便宜了姓舒的,让他躲了’。舒哥,这肯定是在说你吧?”

舒朗大惊失色,他脑子迅速运转:“原来盛德柱一伙儿并未善罢甘休,在‘新俊豪’布了眼线,要不是自己洁身自好,虚晃一枪,一定让警察抓个现行。等自己被拘留或被劳教,他们抢夺舒缘阁的图谋岂不就得逞了!”舒朗不由得沁出一身冷汗。

“舒哥,这帮孙子太可恶了,反正我知道姓盛的家地址,要不,我找个机会把他们家点了吧!”愣头青想铤而走险。

“可别!你这是给我惹事呢!”舒朗连忙阻止,“你先找个地儿歇会儿,晚上我给你安排个安全的洗头房,压压惊、去去火。”说着,又数出2000块钱给愣头青,送他离开。

与这次历险相关的一件事,过了一段舒朗才听说。当年在早报恶心他离去“就像放个屁似的把丫放了”的那位同事简飚,就在那天晚上,为答谢写了长篇软文宣传一家民企经营之道,民企老板在新俊豪洗浴中心,给这位“资深经记”也包了南方小妹儿“冰火九重天”系列,与另外一个化妆得像“影视明星”的坦诚相见呢,意外地被盛德柱同伙报警抓个正着。消息传回报社,按照相关规定,他被报社毫不客气地除名。舒朗没有幸灾乐祸的嗜好,对这个迟到的消息还是心里舒服了许多,他想:“莫非这就是为人刻薄嘴欠的报应?”而盛德柱不久则因犯了别的事被劳教,舒朗的古玩瓷器买卖一定程度重获安宁。

舒朗以审慎在圈里闻名。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舒朗既不想撑死,更不想饿死。他不断增加着古玩买卖的“保险系数”,连基本没有风险的“代卖生意”都慎之又慎。他同样有过“躺着也中枪”的经历。一次,一个客户拿来一件仿清嘉庆粉彩莲纹盖罐,委托让以3万元的价格卖出去,多卖出的钱双方分成。因为是代卖,又是原来打过交道的客户所托,所定底价不算高,舒朗没有细看就收下了。写收据时客户不断和他说话套磁,分心答话使他漏写一个“仿”字,当时也没发现。一周之后,客户重新登门,说已经找到买主,要取走粉彩盖罐。舒朗当然不会阻拦,不想拿货时,客户好像惊讶发现,大呼一声:“坏了,这罐怎么给我弄了一条大冲啊!这我还怎么卖给人家!”舒朗定睛一看,果然,罐子靠近底部隐隐有一条冲,长约十几厘米。收的那天天色已晚,客户不断地和他搭话,竟没有仔细察看。这如何是好?舒朗一时不知所措。

“人家要出50万拿走,现在被你们碰坏了,连10万都不值了,你们得赔我。”客户一下拉下脸来,提出赔偿报价。“说好是卖3万元,一个仿品哪里卖得出50万?”舒朗记得那天的约定。“你看看,你写的收据——清嘉庆粉彩莲纹盖罐一只,哪里有仿字?”的确没有,舒朗有苦说不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再让你一马,罐子我先不拿走,你给我赔30万就行。明天上午我来取。”说完,客户趾高气扬而去。舒朗叫苦不迭,怎么办?头一次让代卖客户讹上了。一张粗心写下的字据还成了别人握着的把柄,即使打官司也很不利。情急之中,他突然想到秦砚,对,找他想想办法。舒朗匆匆将店门关上,开车直奔省城求救。

“慌什么,一件仿品怎么也不值那个价钱。法官也不是傻子,让怎么判就怎么判啊?”见面后秦砚第一句话就让舒朗吃了定心丸。“东西不是老的,最多是近二十年仿的。这道冲也有几年了,你看看这纹路,这几天磕的出不来这印儿。”舒朗心里虽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还有些担心:“那明天我怎么和他理论?这家伙好像早有准备。”

秦砚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边写边说:“我给你写个鉴定意见,能把你择清。这个家伙不是第一次敲诈,去年邻省就有过这么一出,这件‘道具’我有印象,一个朋友给我发过照片,他要再纠缠不休,你就说,‘我知道你去年干的事情,再讹我就报警。’看他怎么说!”舒朗愁云一扫而光,连说改日再登门拜谢。

第二天,这个客户气势汹汹再到店中兴问罪之师,舒朗胸有成竹,将秦砚的鉴定意见往他面前一搁,对方立刻有些傻眼,嘴还硬着:“你耽误了我做买卖,总得赔偿损失吧?”舒朗拿出一个装了1000块钱的信封,“去年你在邻省已经演砸过一次了,你要再闹我就打110报警。这是1000元,算我的打眼费,打车赶紧走,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好,算你狠!早晚你得犯在我手里!”揣起钱抱着粉彩罐子悻悻地走了。

从此,舒朗长记性了,对代卖的东西没有十足把握再不敢轻易接手,最担心的还是怕不慎犯在哪个“挖坑人”手里。当“青花赏瓶”托他代卖时,他不好拒绝,钱又不多,只当是闲着挣点茶钱。

“青花赏瓶”给舒朗约的买主,却没有按照原来说的一两天就登门。整整两周过去了,仍不见买主人影。“莫非早把这茬儿忘了?”就在舒朗对此事越来越淡然的时候,一条短信传来:“客户明天中午来,请接待。”号码是“青花赏瓶”的,舒朗纳闷:“我那天没给她电话号码啊,她也没要,这个人神了!”

“你好!欢迎光临!”门口的南美鹦鹉发出程序化的问候。临近饭口的时候,一个打扮得有点“官窑”形象的中年人迈入店门。随意扫视了一下店内环境,径直走过来问舒朗:“有没有好的乾隆粉彩?”舒朗像排练好的回答:“有一个朋友托卖的小碗,如果满意就拿走。”舒朗将早已准备好的那只乾隆缠枝花卉粉彩小碗拿出,打开明黄锦盒递上。“价钱多少?”“朋友定的价,四千。”“不能再便宜些?”“东西非常好,四千已经有些卖亏了。”“那好,东西我要了,给我开张票。”几个回合的问答,这笔买卖做得顺风顺水,毫无悬念地成交。中年顾客对店里的其他东西好像没有兴趣,只等着拿到发票就走人。舒朗心想,这样的顾客还真是少见。借着送他的时候仔细打量一下这尊疑似“官窑”,觉得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待他走到门口,兜里电话彩铃响了,“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他掏出手机接听,用左手拿电话放到右耳去听,就这一个动作,舒朗想起来他是谁了。

“工商局的唐其东。没错,一定是他!”这个人是舒朗当经济记者那些年认识的半生不熟的人。因舒朗当年主要跑企业,对政府经济部门不太熟悉。偏巧,早报有一段登了一个系列医疗广告,一个患者举报其中虚假成分较多,给自己造成身体伤害,于是愤而向工商局举报。工商局一查,确有其事,加上原来曾提醒过多次未改,决定给予报社20万元罚款。在当时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怎么办?想法抹吧。报社让经济部派人去协调。可跑工商的大龄女记者正休产假,没办法,平时替她跑新闻的舒朗“责无旁贷”。开始舒朗还想推托,部主任骂了他一句:“光替人跑口拿红包啊,有事就往回缩!”舒朗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一摸情况,这类事情不少见,其他报纸也是做做公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作检查和请吃饭外,多少还得破费一些。舒朗掌握要领,请示领导后,备好礼物,把具体管这件事的唐其东约出来,吃了标准不低的一顿大餐,又送上两张立式空调提货单,请他和主管领导笑纳,工商局这边就基本摆平。因为就打了这一次交道,双方印象并不算深,可舒朗记住了唐其东的一个特征,他好像左耳有点背,打电话习惯用左手拿着右耳听。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特有动作还没改。

“为工商局这么一个人,值得下这么大工夫?几千块钱的事,太兴师动众了吧!”舒朗耿耿于怀,拨通“青花赏瓶”手机:“粉彩小碗按你的要求已经卖出,我的任务完成,钱我留下了,没别的事吧?”“好,你的第一步干得好。接着咱们开始第二项任务。”“青花赏瓶”毫不松口,“下周你去参加一次高档古玩陶瓷拍卖会。去把你今天卖出去的那个小碗再拍回来。”“啊!这不是折腾吗?”舒朗疑惑不解,“再说,那个小碗能值多少钱啊?”“可以值点钱。你就在店里等着,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拍卖会材料,里面有贵宾入场证,还有一张120万元现金卡。”舒朗听了吓一跳:“120万?说错了吧?拍那个粉彩小碗需要120万,太夸张了,12万也拍不了啊!”“青花赏瓶”不容置疑:“拍卖会上瞬息万变,超出底价拍出的屡见不鲜。我可以告诉你个底儿,那个小碗值那个价。你好好准备吧。”“为什么选我啊?你知道,我从不在拍卖会买东西。”舒朗拿出最后的理由。“你就别推托了,实话告诉你吧,秦砚推荐的你。你是行家,还挂着明清彩瓷研究会的副会长。这事你出马非常合适,本城还找不出能为一只粉彩小碗一掷百万的买家。”舒朗无话可说,他还真挂着本市明清彩瓷研究会副会长头衔。

舒朗荣任副职的明清彩瓷研究会,其实刚成立不到两年,是个既无根又无腿的民间组织。起因是一次古玩行业小范围聚会中,有人提到现在不少地方搞了陶瓷收藏研究会,效果不错,有个头衔卖古玩容易让人信任。这一说大家都赞成。于是餐桌上就确定成立明清彩瓷研究会,会长由本市在收藏界有点名气的一个地产大佬岳方担任。理由也简单——每年开个年会、搞点活动,经费不愁。研究会的顾问,舒朗建议由省城收藏名家秦砚出任。后来又找个机会大家再聚一次,就把研究会机构和组成人员名单正式确定。舒朗拿了研究会备的一份礼物连同聘书一起送给秦砚,获得首肯,这事就圆满开局。估计就是那次,秦砚记住了舒朗的新头衔,才有了这次的“力荐”。

送材料的人很快到了。舒朗签上收条,打开封好的专用信封一看,准备非常精细:车证、贵宾入场证、拍卖地点海滨国际酒店介绍、一本专门为此次拍卖印制的重点拍品画册,当然,还有那张内存120万元的金卡。舒朗仔细看着拍品画册,很快就找到了那只乾隆粉彩缠枝花卉小碗,印刷品还真清晰,甚至比实物显得更精美,拍卖估价写着:RMB60万元。“看来人家早有准备,连拍卖估价都定好了。”舒朗仔细数数几位数,“没错,真是60万,怎么一下升值这么多,莫非自己真看走眼了?”

舒朗从步入酒店大堂就感到今天的拍卖不会冷寂,络绎不绝的宾客或三三两两结伴前行,或前呼后拥招摇而过,不时会看到熟悉的面孔。不断演化的古玩拍卖场主办方有时为了吸引“拍客”,邀请当红影视明星助阵,拍卖会弄得像“大帕替”。于是,看拍卖会成了一种文娱活动,各种年龄段的成功人士会相继亮相:有老板带着女秘书来的,有“干爹”带着“干女儿”来的,有三流导演带着候选“女一号”来的……按照舒朗惯常的看人方法,他眼中会看到很多“名瓷组合”的不和谐:粗壮象腿瓶带着纤巧“玉壶春”的,魁梧将军罐挽着华丽葫芦尊的,挺拔洗口瓶拉着文弱小盖碗的,不一而足。

“贵宾请从1号门进入会场。”舒朗正在为自己想象中的命名偷偷开心,礼仪小姐的引导声让他重回现实。“先生,请随我来!”一个面带职业微笑的礼仪小姐将舒朗引向贵宾区。舒朗向她道谢时发现,她很深的“事业线”边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于雪白的肌肤上很是醒目。“真是有‘痣’(志)不在年高啊!”善于发现“生活笑点”的舒朗想到这句俗语,心里笑了一下。

舒朗看看周边,已经有不少贵宾落座。城北美食中心的老总,汽修连锁四S店的老板,带着女助理贵妇模样的生意人……舒朗目光依次扫去,有熟悉的面孔就点头微笑或拱手致意。忽然,在自己右后方,舒朗发现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盛德柱。六七年没见了,这个家伙头发稀疏了许多,脸上的横肉也有些松弛,目光中还是透出难以遮掩的不怀好意。更惊讶的是,隔他两个座,是原来自己报社的同事——因嫖娼被开的“那丫”简飚。这两个人怎么混到一起了?他们会不会给我搅乱啊!舒朗用余光观察他们,他们好像没有看到自己,各自在盯着手中的材料翻看。“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舒朗给自己壮胆打气。

“尊敬的各位贵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下午好!明清彩瓷拍卖会现在开始!我是拍卖师沈佳。”舒朗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子已经站在主持席,微笑着面向各位贵宾。“青花赏瓶”,对沈佳这个名字舒朗不太敏感,换掉“青花”长裙,换上设计得体的流行色时尚西装裙,还是不难认出。“她是古玩拍卖师?我怎么当时没想到呢?又看走眼了!”舒朗一阵自责,脑海里回放着和“青花赏瓶”的那次见面和后来布置二次任务的对话,“怎么就没想到追问一下她是干什么的呢?”

“好,闲话少叙,我们开始今天的第一件藏品拍卖——清光绪青花红彩龙纹盖罐,起拍价30万元。请大家看投影银幕。”舒朗净琢磨两个不愿见到的对手如何对付,根本没听到“青花赏瓶”开场叙说的闲话,场内已经进入正式拍卖环节。投影放过之后,台下藏友只经过不多的几个回合,便无人再举牌,“青花赏瓶”开始行使权力:“龙纹盖罐这位先生出到40万元,还有没有更高的?40万元第一次,40万元第二次,40万元第三次!好,成交!”因主要是本地商人、藏友,拍卖竞争并不激烈。前六件藏品有三件流拍,其他三件比起拍价也没有增长多少。场内的气氛始终没热起来。

“下面我们进行第七件藏品拍卖——乾隆粉彩缠枝花卉纹碗,起拍价60万元。请大家看投影银幕。”这么快就到自己要拍的小碗了,舒朗赶紧打起精神。悠扬的清宫音乐响起,银幕上以清宫为背景推出一个紫红天鹅绒展台,上面是这只精美的粉彩小碗,镜头拉近、旋转、变化角度,最后小碗占据整个银幕,音乐声渐弱……“好,乾隆粉彩缠枝花卉纹碗拍卖开始,起拍价60万元,有意者请举牌——”“青花赏瓶”话音刚落,舒朗举起手中的18号牌。“好,18号先生出价60万元。有没有更高的?好,26号先生出65万——”舒朗转脸一看,“那丫”简飚举起26号牌。舒朗没有犹豫,再次举牌。“好,18号先生出价70万元。还有没有?37号先生出价75万元——”37号是盛德柱,这两个人一起和我竞争?舒朗继续举牌。“好,18号先生出价80万元!竞争很激烈啊,我们给这位先生鼓鼓掌!”掌声不算热烈,没等掌声停止,26号简飚再次举牌抬高5万价码,舒朗应战将拍卖价上升到90万元……就这样拍卖价很快超过100万。舒朗这时脑子开始有些含糊:“这俩孙子存心和我叫板,要是超过120万怎么办?”借着举牌间隙,舒朗看看“青花赏瓶”,她没有任何其他表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定。“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甭管他们还能出多少,反正不能就此败阵啊!”舒朗横下心接着举牌。120万元的金卡限额到了,盛德柱、简飚他们还会举牌吗?

“好,18号先生出价120万元。还有先生竞价吗?”“青花赏瓶”环视会场,手中举起拍卖槌,舒朗用余光看看那两个人,他们好像约好了,都没有再举牌的意思。“好,没有再举牌的了?120万第一次,120万第二次,120万第三次——成交!”“青花赏瓶”的拍卖槌落下,这次,会场的掌声比刚才热烈许多,是为舒朗的执着坚持,还是为粉彩小碗的不菲身价?舒朗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这是他现在最大的欣慰。“先生,请和我去办理相关手续。”刚才引他入座的“有痣”小姐到舒朗座位前请他,舒朗得以从众目睽睽中撤离。

完全不用舒朗费心,“有痣”小姐在专门办理拍卖成交手续的贵宾接待室,帮助他顺利走完程序。没几分钟工夫,刷卡、签字、交货,用明黄锦盒包装好的乾隆粉彩缠枝花卉纹碗,装入外观古朴又耐看的手提布袋交到舒朗手中。“舒老板,是否还到拍卖现场看看别的拍品?”“有痣”小姐轻声询问。“不了,打道回府。”舒朗无心“恋战”,第二次任务完成只想迅速撤退。“那好,我送舒老板到车场。”“有痣”小姐恪尽职守。

回到舒缘阁沏上一壶“大红袍”,舒朗靠着沙发养神,刚完成一笔百万生意,虽不是自己的银两,精神上毕竟不敢懈怠,弄得他有一种透支般的疲惫。“120万,换成100一张的,就是120捆,放到桌上老高一堆儿,换了一个高仿小碗!”舒朗念念有词,这买卖做得蹊跷。他伸手从包里取出明黄锦盒,慢慢打开,仔细端详:“啊!这不是我卖出去的那只!”凭借多年买卖明清彩瓷的经验,舒朗一上手就敏锐察觉,这与上次卖给工商局唐其东的那只高仿绝对不是同一只。虽器型基本一致,图案也算相同,但釉水、彩绘、标志都有细微差别,特别是底部可见胎质非常精致、滑润,有糯米汁感,和原来那只高仿对比之下真伪立见。舒朗暗忖:“折腾自己这么多天,真正拍卖的又不是让自己卖出的那只,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舒老板,祝贺啊,不愧是最佳男演员,今天的拍卖大戏一条都没NG,顺利通过。”没过多长时间,“青花赏瓶”的电话就打来了,“晚上我请客,到城西‘南国月’二楼包间边吃边谈。”舒朗不免抱怨:“你的策划藏得太深了吧?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就不怕我演砸了?”“青花赏瓶”爽朗大笑:“让你少知道点,就是怕你演砸了!放心,不会亏待你,别忘把小碗带来,还有第三个任务等你呢!晚上我派人去接你,你不用开车,我得敬你一杯!”“啊?还有,没完没了?”舒朗有些担心这个女人,“价值百万的虚假拍卖生意,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玩得这般风生水起,自己又泰然自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局呢?”

“舒老板好,您真是守时,请!”按约定的时间出来,舒朗看到一辆簇新的泰坦银色5系宝马已经停在古玩城门口,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下午印象深刻的“有痣”小姐。“你叫什么名字?下午帮我半天,还不知道你的称呼。”舒朗坐进车后座,想先知道“有痣”小姐名姓。“叫我露西吧。大家都这么叫我。很高兴结识舒老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有痣”小姐熟练地驾车上路。

“名字像北美的,口音像台北的,穿的衣服像香港尖沙咀的,姑娘哪里人啊?”舒朗闲得没事逗她。“扑哧”一声,“有痣”小姐笑了,“真的呀,太开心了,我从东北老家那疙瘩出来,公司同事老嫌我土,我说话发音练了好长时间了,真像台北的啦?”“像,非常像台北……”舒朗本想说“像台北郊区的”,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不忍打击,便只说了半句。“您真会聊天!”舒朗的夸赞一下打开“有痣”小姐的“话匣子”,此后十几分钟车程,就基本是她滔滔不绝的脱口秀。

“欢迎舒老板,今天拍卖会上不愧焦点人物,真是有大将风度!”已经在南国月饭店包厢等候多时的“青花赏瓶”沈佳,彻底换掉略显呆板的拍卖师装束,一袭白色长裙,满面春风和煦,握着舒朗的手引他落座。

“哪里哪里,还不是按照你的分镜头脚本和导演阐述落实的,没给你演砸,我就算烧高香了。”舒朗不愿贪天之功,赶快告白。

“哎,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舒老板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在拍卖时气场够足。120万举牌的时候,一点磕巴儿都没打。那句话怎么说——‘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君为峰’啊!”沈佳夸起人来挺敢整词。

“过奖过奖,充其量算个高仿成功,不敢比本朝官窑。说实在的,拍卖场上那俩家伙跟着起哄,我还真捏把汗,这要是超过120万,我可怎么收场?”舒朗一脸诚恳,心存后怕。

“就凭他们?这俩什么窑口出来的你还不清楚!”沈佳非常不屑地断言,“让他们在什么价位收就得在什么价位收,要不谁和他们结账?”

“噢,原来这也是你一手安排好的?他们是这场戏的俩龙套!”舒朗恍然大悟。

“就在拍卖场举举牌,每人各拿一万,这钱他们挣得够容易的了。还敢不听招呼!”沈佳揭开谜底。“好,不说他们,先敬你一杯,庆祝咱们合作成功!”

三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声响拉开酒宴序幕。“有痣”小姐大方地和他们一起围坐桌前,让舒朗略感疑惑。

“放心,没外人,这是我亲表妹。”沈佳一眼就看出舒朗的心思,“现在给我当高级助理,做生意没有自己的嫡系哪成,狼叼来喂狗,那还不全成了给别人打工了。”

“亲表妹?怪不得我觉得她和你有些神似呢!刚才我还夸她有台北口音……”舒朗放下心来,毫不吝啬再恭维一句。

“别夸她了,再夸她又把顽固难化的乡音勾起来了。还不快敬敬舒老板!”沈佳催促着表妹。

“舒老板请,谢谢您关照,我先干为敬!”“有痣”表妹大半杯红酒一饮而尽。舒朗连忙端起酒杯陪了一大口,“我酒量有限,喝不了快酒。包涵包涵!”

……数轮之后,沈佳拿出一张金卡说:“舒老板,这是5万元,一点心意,算是对这次合作的答谢,也是对将来继续合作的启动金。请笑纳。”

“拍卖会上拍的和让我卖给工商局唐其东的不是一个粉彩小碗啊?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值得吗?”舒朗拿出拍卖会上拍得的粉彩小碗,疑惑未解。

“当然不是,拿高仿去拍,万一有人识货曝光怎么办?那不把公司的牌子砸了?所以让你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真品,保证值那个价儿。露西,把原来的高仿拿来给舒老板留个纪念。”沈佳吩咐表妹。

“就冲工商局这家伙?给他花这么大本钱,他有多大能量?”舒朗印象中的唐其东还是给个空调提货单就能打发的小干部。

“你可别小看,他前年已经是班子成员,当局长助理,现在正在公示,马上要任主管拍卖市场的副局长。”沈佳显然信息灵通,“不瞒你说,这也是不得已为之,我们公司遇到点麻烦,工商局把我们盯上了,列入重点严检对象,得从他们内部交点朋友,把这事一劳永逸摆平。现在100万已经进入他的账户,他自己买的古玩拍卖得的钱,安全啊,比直接给银子让他踏实多了。100万听着不少,其实不就是一只乾隆粉彩小碗的价吗?”

“这么一具象,倒是不算太贵。”舒朗听明白了沈佳的如意算盘,“那我还能帮你们做什么呢?我可没多少实力,要是总拍价值百万的古瓷,谁会相信我呢?”

“实际上你是被委托方,将来拍多了人们会更相信你。”沈佳成竹在胸,“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你恩师秦砚的主意。现在为办事送礼的太多了,书画、玉器、陶瓷、古玩,都列入雅贿的礼单。有点实权的收到这样的礼物,不计其数,不能都自己收藏啊,变现是一个重要出路。我们下一步就专门开辟一个渠道,说白了就是帮他们洗成钱。你是秦砚推荐的第一人选,咱们一起合作。过几天就有一场新的拍卖会,到时我会通知你,告诉你拍品名称和价位,你就和我们一起放手干吧!”

“那我试试吧。”舒朗听着似乎感到这买卖回报应该还不错,又是恩师秦砚力荐,不由得动了心。

“好,为我们合作成功干杯!”沈佳脸上泛起胭脂红,愈加娇艳,三只高脚杯再次碰到一起。

计划中的拍卖会没有在“过几天”举行。舒朗明白,搞大型文物拍卖活动搭台不易,唱好更难。何况“青花赏瓶”她们公司要搞的拍卖,不光是正常收藏品的拍卖,还有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交易掺杂其间。洗钱式的拍卖,如果破绽百出,天衣有缝,或引火烧身,或惨遭露底,让寄卖者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可真叫“演砸了”。

舒朗的舒缘阁买卖倒还不错,从那次拍卖会上他以百万之巨拔得头筹,无形中增加了他在本市收藏界的分量。“让舒缘阁舒老板看看!”鉴定明清彩瓷真伪,原来是舒朗所在的古玩城有几个小门脸专司此业,根据求鉴定者所花银两的多少便给出证书,想写成什么朝代的好商量。这个买卖现在让舒朗截留了不少。本市电视台准备开出一档宝物鉴赏节目,年轻编导几次要登门拜访,让他作为相对固定的嘉宾作现场点评。瞧,走出纸媒又以另一身份搭上电视传媒的新车,退回十年,能想到吗?

“舒哥,近来买卖好红火啊!”忽一日,久违的愣头青出现在店里,舒朗一看,被毒瘾折磨了几年的愣头青面容灰暗,几近脱形。

“你小子这阵子怎么玩失踪哪!是淘换着什么宝贝了,还是又发现什么地方来了南方小妹儿了?”舒朗料定他的“粉弟”无事不登三宝殿。

“舒哥别拿我开涮!”愣头青有气无力,“现在,就是遇到一个长着小翅膀的天使,我都不会动心!您得先拆兑俩钱儿帮我一把。”

“俗话说,坑蒙拐骗你别偷,吃喝嫖赌你别抽。你不把那‘粉’戒了,有多少钱也白搭!”舒朗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兄弟,无可奈何,从兜里数出1000块给他救急。

“舒哥,你放心,我最近瞄上一个大的,他藏的宝贝说出来能吓你一跳。我和他做成这笔买卖,到时候一次就把我这些年从你这儿白拿的银子全还上!”愣头青信誓旦旦。

“好好好,我不指着你还我。你就别给我捅娄子就烧高香了!”舒朗对他要求不高。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青花赏瓶”那边办拍卖会依旧音讯杳然,莫非“定向拍卖”这出戏无疾而终?一日,送走店中的顾客,舒朗拿起当天一直没顾上看的早报,在法治新闻版上,两条不算太长的消息让他目不转睛:

“本市工商局副局长唐其东涉嫌受贿被双规”;

“著名收藏家秦砚在家中被扎成重伤,多件珍贵古玩丢失……”

啊!舒朗大惊失色,再仔细阅读,两条消息都不甚详细:讲工商局唐其东案件,隐约透出是因为收受珍贵古玩被网络举报,引起纪委重视,经初步调查认定受贿事实清楚,正在对他进行双规审查。讲收藏家秦砚受伤案件,认定是一起预谋已久的入室抢劫案,估计是熟悉收藏家的人所为,在遭到反抗后残忍地用刀刺伤收藏家,劫掠多件珍贵宝物后逃离。目前受重伤的收藏家秦砚还没脱离危险,正在医院抢救,还不能提供破案线索。据警方调看监控录像,犯罪嫌疑人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负重物后逃离时有些打晃……

“愣头青!”舒朗差点叫出声来,“一定是他,原来他声称的‘瞄上一个大的’,指的就是秦砚啊!这回这个家伙算是把他自己送到绝路上了。”

而工商局的唐其东案,收受雅贿败露得这么快让人始料不及。带病提拔不到半年便东窗事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舒朗想起这句半诗半文的句子。从一张空调提货单,到100万元的雅贿进项,舒朗见证了一个人的失足履历。作为“二传手”,会不会牵涉其中?这么一想,舒朗不踏实了,毕竟,自己是最近这次非常容易查证的拍卖活动中的重要角色。“天哪,一不留神还是难脱干系!”

心怀忐忑,坐立不安,舒朗在纠结与煎熬中勉强度日,郁闷中严重失眠,他觉得自己踏入的这方领域,细琢磨起来,竟是天底下最难分辨真伪的。瓷彩灿烂,瓷型多姿,鉴定却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考量的不仅有鉴赏眼力,还有道德底线。本朝精品,后人高仿,追名逐利中指鹿为马绝不鲜见;虚编故事,凭空演绎,信口开河时无中生有比比皆是。留一方标志,本来是为了表明身份,但专家可能会告诉你,本朝不标本朝非常常见,后朝仿前朝的款识真假莫辨……呜呼,舒朗于饱受折磨中几次有快崩溃的感觉。

顾客少的时候,舒朗常常坐着发呆。积十年古玩买卖经历,他发现自己对明天的发展路径有了挥之不去的茫然。直到有一天,他的相对平静被两个“官窑”模样的访客打破:“你是舒朗?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根据举报,对工商局唐其东已经立案,特向你了解半年前那次拍卖会上拍粉彩小碗的前前后后。”舒朗一阵心虚,那次风光的经历,看来是要被重新评判了……

作者简介:

郝忠实,男,1957年10月生于北京。1976年高中毕业下乡插队。1977年恢复高考首批考入大学,荣幸地成为“77级”的一员。毕业后在企业工作8年。1990年后主要从事新闻工作,高级记者。2012年在《北京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鹰眼》,并获得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新人新作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