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
2014-04-29周云和
甲
疑问,枪弹逼慌的鸟儿一样,在毛子脑壳里头瞎飞瞎撞:爹咋个还不如一盏灯呢?鬼头风吹来,灯的火苗子还会忽闪忽闪挣扎几下;爹呢,噗的一声就被吹熄了。更怪的是,早不熄,晚不熄,偏偏在一个最容易引起误会的时间熄;是不是阎王也腐败了,没向他行贿,就想方设法挤对你?
那情景,钉子一样钉在毛子脑壳里。那天早晨吃早饭,爹坐在桌旁,端起饭碗,搛了一筷子泡豇豆,放在米饭上面,刨进嘴里一嚼,就像铁砂子硌着痛牙齿,咝的一声,嘴一歪,眉一皱,站起身,端起碗,去了灶房。毛子没在乎,也搛了一截泡豇豆放进嘴,啧啧啧,像吃盐巴,忍不住说:咋个啷咸哟。娘半个脸爬出碗口:泡菜罐才加了盐巴。怪不得爹一副痛苦表情朝灶房头钻。他想喝一口汤涮涮口,眼睛在桌子上巡逻,一盘丝瓜,一盘南瓜丝,一碟泡豇豆,没有汤。娘提醒他:灶房头有米汤。毛子想算了,刨一口饭和着嚼,就把味道冲淡了。可是,咸味把口腔当迪吧,喧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一塌糊涂,他受不了,只好步爹后尘,端起饭碗去灶房舀米汤。
娘啊——!毛子走进灶房,像踩着了一条毒蛇的尾巴,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比玻璃碴子锐利。
毛子看见,爹瘀在地上一动不动,头抵条桌,脚蹬灶壁,筷子掉在胸口上,饭碗滚在灶脚下,米汤和饭粒洒了一身一地。他慌忙把饭碗放到灶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搂起爹的身子,摇着大声喊道:爹,爹,爹啊!
毛子感觉爹身体渐次变僵。
毛子母亲慌忙撂下饭碗,几蹿蹿跟进来,蹲下身试男人鼻孔,摸心窝,怔了怔,颓然一声凄厉长号:你个挨刀的,咋个下得起心……丢开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就走了啊!
毛子知道爹无法药救,哆嗦着把他放回地面,满脸泪水返回堂屋,把桌子往右面挪挪,端了两条长板凳靠左面墙壁二字形摆好,取下大门一扇门板放上去,进灶房弯腰抱起爹,将他放在门板上。
毛子感觉爹身体开始发硬。
毛子母亲受到猝然打击,精神崩溃,动作明显痴呆迟缓。她得给男人烧水洗澡,换衣裳裤子,走进灶房拿瓢在水缸里舀水,结果拿着瓢往猪圈屋走去,嘴里叽里咕噜:这几天你一直说胸口痛,我说等毛子回来,弄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都等不得啊?呜—呜—呜!
毛子没治过丧,摸不着头脑,但晓得人死了要点过桥灯,便拿了一个小碟子,倒了菜油,找来灯草,蹲在地上给爹点。这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毛子头一晕,依稀一口气灌下一瓶70度烈酒,一股火辣辣的气流,从心窝子一路嘶喊着直冲脑门心。他头重脚轻,站不稳脚,似乎在云中走雾里行,推想这是爹突然死亡在他心头造成的错觉。不对,有一个天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门板房梁咣当咣当剧烈摇动;疏松得牙歪嘴咧的土墙,泥巴哗啦啦直往下梭;房顶瓦片惊慌失措,从断裂的椽子间蝙蝠一样展翅飘飞。毛子猛然醒悟:地震了!他钻进灶房,不见娘;跑出敞坝,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又蹿进猪圈屋,见娘趴在猪圈上,急得扯开嗓门大声叫道:娘,地震了,快跑!拉起娘跑出屋。
山湾里,人吼鸡叫鸭鸣犬吠,有如一湾被狂风吹得深深浅浅凌乱不堪的野草。乡亲们,地震了,快点跑!破铜锣似的声音,一听就是村主任蜞蚂儿在喊。
毛子想冲进屋去,把爹的遗体搬到敞坝里,咣当咣当,又是一阵剧烈摇动,停放遗体旁边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卷起一汪泥灰色烟雾,铺天盖地鼓荡奔涌……
乙
蜞蚂儿吃过早饭,坐在家门口思虑着吧一支烟,就去湾里整干田栽秧子。正屋那组吊灯上的水晶玻璃珠子,你碰我我撞你打起架来,楼房也在隐隐抖动,他立即意识到地震了,心想我去年才修的楼房,用的钢筋标号大也加得多,你轻易震不垮;担心的是毛子家里。昨天晚上毛子请他在家里喝酒,请蜞蚂儿当军师,房子咋个推来修成楼房,墙上年深日久已经疏松的泥巴,不愿再为毛子家庭效力,阴一坨阳一坨地从墙上梭下来罢工,这禁得住震啊?不要墙震倒来打倒人哟。同时得履行村主任责任,全村跑一圈,检查一下村民们在地震中受没受到损失。于是,他一边敞开那条破喉咙吼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毛子家里走去。
蜞蚂儿刚翻过高屋基那道坎子,爬上竹梨湾那个坡,就看见团包山毛子住的那座小青瓦房,正屋凹陷下去,心里猛然一沉:糟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毛毛汗,变疾走为小跑。所见情景,让额头上的毛毛汗变成了颗颗汗:正屋左边那堵墙倒了半堵,毛子的爹丁开贵仰躺在一块门板上,泥一身灰一身。他惊讶得五官错位:丁二叔咋个了?见毛子正搬着一台电视机,从垮塌的屋里出来,毛子的娘拿着几根香,走向门板。他大步上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丁二叔,昨天晚上我还敬你的酒,今天早晨还看见你在山上砍树子,咋个眨一个眼睛就走了?
毛子见蜞蚂儿来了,抬手背抹了一把眼里泪花子,走过去按农村习俗,弯腰跟他行了一个孝家丧礼。摸出烟,散了一支给蜞蚂儿:我都没想到,爹走得这样快。我到灶房舀米汤,进去就见……见……毛子声音打哽,说不下去了。
蜞蚂儿安慰道:你节哀顺变。我这去全村检查一圈,看还遇到一些啥子灾情没有,然后就回来帮助你处理丁二叔的后事。
毛子泪光闪闪地说:没得事,你去忙吧。
蜞蚂儿抽脚走了。
检查的路上,蜞蚂儿眼前浮现出电视上见到的汶川、玉树、芦山等处的地震惨景,满眼山崩地裂,房垮屋塌,路断桥毁;灾民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哭声震天。有一个镜头他印象最深:绵竹市汉旺镇一个女孩子,被埋在废墟中,从水泥楼板间,伸出一只满是血污泥灰的手,不停地呼唤着救救我。
蜞蚂儿两脚生风,走过的地方,山没垮,地没裂,路虽然坑坑洼洼不好走,但一点没有断。走拢幺店子,李家媳妇说,地震时摇晃得厉害,吓得胆战心惊,现在心子都还在怦咚怦咚地跳。蜞蚂儿喊她表嫂,有玩笑开,说:你哄我哟。你说还在跳,让我摸一下我就相信了。到了高屋基,宪大娘说:衣柜也摇倒了,火炕楼上的竹棒棒都摇下了楼。蜞蚂儿安慰道:没关系,扶起来就行了。唯有复兴社蒲家,修楼房时二楼砌单砖,水泥标号不够,墙裂开一条涮把丝大、三四米长的细缝。蜞蚂儿批评他:哪个叫你修的时候图省钱,水泥钢筋不用够呢。
蜞蚂儿检查了三个组,找了两个组的组长来问,没遭到大不了的损失,更没有人员伤亡,便放了心,慢了脚,暗忖道:地脉龙神有良心,只翻了一个身,没跟丁家湾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啥子损失,唯有毛子一家受损严重。
蜞蚂儿走得悠哉游哉,不想再检查了,想着找村支书凑一下情况给乡上汇报,就去毛子家里帮忙。白白的天光里荡来声音:黄村长来了,你们问他嘛。蜞蚂儿抬头,见洪老幺敞坝边上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年轻,二十多点。男的个子敦实,穿的泥灰色衣裤上到处是包包,肩头扛着摄像机。女的个儿高挑,披肩长发束成马尾,面相可人,手里拿着话筒。见了蜞蚂儿,像见了亲人,一男一女热情地走过来。女的主动介绍:黄村长,您好,我俩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你知道哪里地震损失最严重?有没有人员伤亡?蜞蚂儿一听是县电视台记者,丁家湾从来没有上过电视哩,思路立即嫁接到毛子家里的情况上:要数团包山毛子家里,房子震垮了,还死了人。男记者说:麻烦你带我们去看看行吗?蜞蚂儿说:行,走嘛。
蜞蚂儿领了记者往毛子家里去。路上有人见了,问:黄村长,哪里去哟?蜞蚂儿得意地答:去毛子家头拍电视。问的人说:我们去看看要得不?蜞蚂儿招兵买马:咋个要不得呢?把大家拍进去,电视头播出来,都跟着风光风光。就有想上电视的人,跟在蜞蚂儿屁股后面当了跟班狗。
到了毛子的家,蜞蚂儿首先想找毛子介绍:这两位是县电视台记者,来拍电视,把你的灾情报道出去,今后好为你争取困难补助。蜞蚂儿正扭动颈子到处找毛子,两个记者就忙开了。蜞蚂儿见两个记者在敞坝边上选了一个地点,男记者把镜头对准女记者拍开了,他的心不觉一沉:咋个拍她不拍我们呢?糊涂间,女记者声音像加足了润滑油一般流畅地说:各位观众,山泉县电视台记者报道,据中国地震台网刚才发布的消息,今天上午九时五分,我县境内丁家湾与鸦雀口交界处发生5.1级中强地震,震源深度5千米。地震发生后,县里迅速启动四级应急响应预案。接县委、县政府领导指示,本台记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丁家湾灾民丁毛子家中。
之后,男记者停止拍摄,转过身朝房屋走去。女记者手拿话筒,碎步跟上。男记者左右望望,对着垮塌的正屋土墙,凹陷的正屋房梁拍了起来。女记者声音让人听了有一点想哭的味道,话也放慢了许多:我们清楚地看到,丁毛子家中小青瓦房严重受损,正屋一堵墙在地震中倒塌。蜞蚂儿想学着看过的一些电视画面,代表村委会向他们介绍介绍情况,在全县人民面前露露脸,多荣耀。岂料男记者举起手朝他摆摆,示意他让开一点。
蜞蚂儿的脸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热,忙往后退,见男记者拍了一阵后,把镜头对准了毛子母亲拍。女记者说:丁毛子的父亲在地震中不幸遇难,现在我们采访死者家属。说着,将话筒伸到毛子母亲嘴边:老人家,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毛子母亲仰起脸,花里胡哨的,泪水和钱纸灰涂抹的结果。她没开腔,眼神空洞,伸手挡了一下送到嘴边上的话筒,又埋下头给男人烧钱纸去了。
蜞蚂儿上前一步:丁二婶,县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你哩。
毛子母亲埋头用一根棍儿拨钱纸,一股青烟和纸老鸹,幽灵一样飘飘荡荡往天上蹿去,刺人鼻息,熏人眼睛。
蜞蚂儿见毛子母亲不搭理,发现毛子在屋侧边杏子树下划竹篾,建议采访毛子。男记者望了女记者一眼,女记者说好。蜞蚂儿带着两个记者,揣一颗邀功的心走过去:毛子,县电视台拍电视来了。
毛子恍若梦中,埋着头,一绺竹片经过他的刀口,分解开的两片竹篾身姿柔软得毛虫一样向前蠕动。他被重重心事压着。眼见丁家湾很多人家,陆陆续续把原来的旧房子,改建成了楼房,毛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里穷,爹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土墙房子咋个嘛,你祖祖爷爷还不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话,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说的。谁不晓得,房子是一家人的脸面,哪个都想住好一点,在乡亲们面前体体面面的。但修一座楼房,少说也要十多万元,爹只知道种庄稼,勤巴苦做一年,再省吃俭用,也只能存上三百五百。娘喂点猪和鸡,年辰运气好,可以存个千儿八百。要靠这样俭省几个钱来修房子,猴年马月都修不起。幸好自己没有认死泥巴挖,去了成都打工。
打工也凄苦,脏死累死,挣不到几个钱。多亏好心肠的天都老乡劝,必须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多挣到一点钱。他听了劝,把打了一年工挣得的两千多元钱,买了烟酒,去拜内江的任师傅学开塔吊,月收入三五千元不等。苦挣苦扎了几年,终于攒够修房子的钱回到家,准备把土墙房子拆了修成楼房。哪晓得,回家才两天,爹就撒手人寰。
前天晚上,娘对他说:你爹这一阵胸口气紧得很,晚上睡觉,说像有一块石头压着,出不匀气。我说送他去检查一下。毛子昨天给天都一个朋友打去电话,请他帮忙联系。晚上,朋友回电话说,联系好了,天都一医院,叫他今天下午去,天都住一晚上,明天检查。
可是,爹永远去不成了。
爹一死,一大摊子事平地冒了出来。他想按照地方风俗,停放两天,把亲戚朋友通知来看一眼,买一个枋子找一块墓地埋了就是。征求娘的意见,娘说你爹磨累了一辈子,还是要请道士来开一个路还一个通关,阴阳来看一个地择一个期会。他是不想请道士阴阳的,但娘说了,他不请,怕传出去说他不孝,只能照娘说的做。因此,搭灵堂,禀报亲戚,请道士开路,请阴阳看地,招呼应酬;爹死得突然,没有枋子,需要去买;没有墓地,需要去找;唉,一摊子事争着抢着挤到眼前等着他去做,毛子真有点瞎子打婆娘——不敢松手。又遇不长眼睛的地震,五间房子,正屋震垮,两间睡屋竹夹壁的,勉强可以住人,但要扯花椒塑料布来苫过;灶房不能用了,得打露天灶。这又是一摊子事。各种事搅在一起,他就是晚上不睡都做不完。最主要的是爹生前说过,他喜欢清静,不喜欢闹闹麻麻的。毛子只想按爹说的,不声张,清清静静地把他安埋下去,这电视台来一拍一播,还清静得了吗?算喽,划我的竹篾,不接受采访。
女记者没注意到毛子脸色,把那个毛子母亲以为是一截良种甘蔗的话筒伸向毛子嘴边:请问你是丁毛子吧?
毛子伸出巴掌张开,五个指头树桩一样竖在话筒前:对不起,我忙得屁火烟起的,你们到别的地方去采访吧。
女记者怔了怔,换了一个角度,又把话筒伸过去:我只耽搁你几分钟,简单地问你两个小问题好吗?
毛子没搭话,一脚踢开黄篾,俯身将青篾捡起,拉树条子为爹搭开灵堂。站在一旁的蜞蚂儿过意不去:毛子,我们村还没上过电视,你跟记者讲几句话嘛。丁二叔的灵堂我们来帮你搭。说着,指挥屁股后面站着的几个人,你们站着做啥子?都搭个手嘛。
大家七手八脚帮起忙来。
但毛子还是不接受采访。
有一路人朝团包山毛子家走来,兴致勃勃的。蜞蚂儿见了,提醒毛子:卓书记、林乡长来了。说着疾步迎上去。
礼数当然还是要讲。毛子放下手中的一根树条走过去。他外出打工,不认识书记乡长。蜞蚂儿指着一个三十多岁、胖胖乎乎,系鳄鱼皮带的男子对毛子说:这是乡里卓书记。卓书记主动伸出双手:你好。毛子伸手相握:你好。蜞蚂儿又指着一个身高跟卓书记差不多,脸相骨感线条分明,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的男人说:这是林乡长。林乡长复制了卓书记的语言动作,毛子也跟着复制。之后,毛子从包包里摸出烟,散给卓书记和林乡长,以及在场的每个人。一盒不够,他又拿出一盒拆开——幸好带了几条烟回来,盘算修房子时招待人,没想挪作他用。
卓书记、林乡长来到丁开贵遗体前,取一炷香点燃,三鞠躬,插在装了泥土的瓷盆里,虔诚地表示了哀悼之意。
领导拜了,一路来的人,也跟着烧香鞠躬。
毛子谦恭地站在一旁。他见女记者把卓书记找在一旁,谈了几句悄悄话,卓书记点着头说好好好。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这次地震,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家里遭受的损失最严重,乡党委、政府表示诚挚的慰问;对老人家的不幸遇难,表示沉痛哀悼。县电视台记者很关心丁家湾的地震灾情,麻烦你给他讲讲地震时的一些情况,和你爹遇难的经过好吗?你家里的事,我让村里安排人帮着做。
毛子说:我爹没有遇难。
卓书记微微一惊,眼光放在毛子脸上,眼神告诉毛子:遗体就停放在那里,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毛子想进一步解释,见幺叔来了,趁机走过去,给他行了孝子礼,摸出烟,散给幺叔,简单地回答了幺叔几句提问后说:我事情多,拜托你帮我提调一下家里的事,招呼应酬客人,找邻居借十几张桌子板凳,打露天灶煮饭。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毛子又去给被晾在一旁的卓书记和林乡长散烟:两位领导,实在对不起,我马上要到龙兴寺去扯花椒塑料布来搭灵堂,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原谅。
卓书记拿眼睛找蜞蚂儿。蜞蚂儿见了,对毛子说:我找人帮你去办嘛。
毛子说:我还要去农村信用社取点钱。
蜞蚂儿沉吟着点点头:这个忙还真的帮不上,只有你去了。
毛子同卓书记和林乡长礼节性地握握手,一转身,头不掉,尾不摆,龙兴寺买东西去了;撂下双双表情各异的眼睛,粘在他的背上,越拉越长,越拉越细……
丙
望着毛子毅然离去的背影,蜞蚂儿心头生长出一片茂盛的亏欠,自己领来了记者,毛子不配合采访,太对不起两个记者了。
正在失望得不知如何对两个记者进行感情补偿时,从毛子敞坝头正说要走的卓书记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一番后,对林乡长和蜞蚂儿说:快点作好准备,县里尹书记、商县长马上要来丁毛子家慰问。蜞蚂儿听了,脸上荡起楚楚笑容,告诉两个记者:尹书记、商县长这就要来毛子家里。
蜞蚂儿敞坝头转了一转,指挥帮忙搭灵堂的人,把几根乱翻翻摆着的树棒棒理顺,把一些渣渣筋筋打扫干净,叫毛子的幺叔准备好开水,然后对卓书记说:准备得差不多了。卓书记说:走,我们到竹梨湾路口接尹书记、商县长。
要得。蜞蚂儿说。
蜞蚂儿边走边想:这一次丁家湾和鸦雀口地震,除少数一些人家房屋轻度受损外,并没有多大损失,只有丁毛子家倒了墙,塌了房,死了人,当了唯一重灾户,不管领导,还是记者啥子,只要来丁家湾看地震,肯定都要到毛子家来,毛子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哩。
很快就接到尹书记、商县长。卓书记把蜞蚂儿介绍给两位县里主要领导。两位领导亲切地与蜞蚂儿握手。尹书记对他说:黄村长你辛苦了。蜞蚂儿忙说:尹书记这么远的来,更辛苦。尹书记手果断地一挥:走,先到丁毛子家看看。卓书记、林乡长让尹书记、商县长和县里一行人走前面,蜞蚂儿又让卓书记、林乡长走他的前面。两个记者和尹书记随行带来的一部摄像机、四五部照相机,忙碌着拍下了这个场面。走拢敞坝,蜞蚂儿几步上前,对幺叔说,快点倒开水。他先倒了一杯,端给尹书记。尹书记清风拂柳般摇摇手,带着温和笑容的脸,随即哀戚着,走向丁开贵的遗体,取香点燃作了三个揖,把香插进烂瓷盆做的香火缸里,绕着遗体视察工作似的走了一圈。商县长和一路来的县里各单位各部门领导,也效仿着尹书记对死者作了祭奠。
礼毕,蜞蚂儿想把还端在手里的开水又献给尹书记,尹书记仍然没接,移步察看房屋受损情况。蜞蚂儿把开水放在桌子上后跟了上去。尹书记左看右望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掉头问身旁的林乡长:呃,怎么没看见死者家属呢?
卓书记脸泛红晕:忘了跟书记报告,死者丁开贵家里三个人。他老婆不会讲话,儿子去龙兴寺办丧葬用品去了。
尹书记明白了:哦哦。走,还是找死者爱人摆摆吧。
蜞蚂儿挤上去说:蹲在露天灶旁边洗碗筷的那个就是。
尹书记说:好。
尹书记一行人来到了毛子娘面前。蜞蚂儿很喜悦:丁二婶,县里尹书记和商县长来看望你来了。
毛子母亲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在围腰布上揩着,眼睑红肿,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尹书记要和她握手,她根本没有把手送上去的意思。尹书记迅即取消握手礼仪道:老人家,辛苦了。看到你家里在地震中的受灾情况,特别是你丈夫在地震中遇难,我们心情十分沉痛。我和商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表示哀悼,请你和家人节哀顺变。
蜞蚂儿想:不要看她脸皮打皱,头发花白了,去年六月间才做了五十岁的生,老人家,喊老了嘛;演员刘晓庆快六十了,还演十六岁的武则天哩。他注意看,毛子母亲站在尹书记面前,有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威严的老师面前一样,浑身像有毛毛虫在身上爬着一样不自在。尹书记可能看出了毛子母亲紧张,宽慰道:老人家,不要怕,只要我们团结一条心,一定能战胜地震灾害,取得抗震救灾的胜利。目前你家里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好吗?毛子母亲的嘴皮子蠕动着,眼睛盯巴巴地望着尹书记,像望着一截树桩,没有表情。蜞蚂儿心里有一点急,尹书记不是叫你说困难吗?话都递进你嘴里了,你就说家庭经济困难,人死了,房子也倒了,希望政府帮助解决一点补助嘛。他欲上前一步悄悄开导毛子母亲。正要起步,只见卓书记凑过去,手掌呈半边括号括住嘴巴,凑近毛子母亲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火烧着一样扭身闪开,就听毛子母亲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感谢领导关心,我家里没有什么困难。
蜞蚂儿一听想笑,知道了卓书记教丁二婶说的内容,连“你说”两个字都照着裤儿画样样说了出来。后面那一句也不像她说的话嘛;就算有那个意思,她肯定这样说:我家头边没得啥子鸡巴事得。
尹书记则点点头继续问:嗯,那就好,你现在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蜞蚂儿推测,这个问题毛子母亲回答得了。家庭不咋个好,肚皮儿饿不到了,钱还是没得用;但毛子母亲居然拿起眼睛找卓书记。卓书记又凑过去,用手掌括住嘴唇凑近耳朵说了一句啥子,又火烧着一样扭身闪开。他听毛子母亲又磕磕碰碰地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蜞蚂儿听了这一句话,耳朵嗡的一声响,像喝汤喝了一颗耗子屎,这不是扯把子吗,又是拍了电视的啊。想凑过去给她递点子,不要这样说,要说家里的困难。就往毛子母亲身边靠了靠,等尹书记发问时好帮忙。
尹书记又发问了:面对地震给你家里带来的灾难,你想如何战胜困难呢?
蜞蚂儿一下蒙了,他想帮忙,但他也答不上这个问题。正惶恐着,还是卓书记主动凑过去替毛子母亲解危:不等不靠,依靠自己力量,战胜地震灾害,重建美好家园。蜞蚂儿很佩服,书记就是书记,这话说得多好。细想之下,又感到隔着一层纸,毛子母亲没有文化,纯粹一个农村妇女,连30公里外的县城她都没去过,平时脑壳里只装鸡儿鸭儿鹅儿,出口就是一嘴巴粗俗的字眼,咋个说得出来这一些话?不要说她,我都说不出来呀。
但毛子母亲说出来了。
毛子母亲是这样结结巴巴说的:不等不靠,不等不……靠,不等……不……哎呀,我记不到啷鸡巴多,不说球喽。
蜞蚂儿噗一声笑了。在场的人也都笑了。蜞蚂儿拿眼看尹书记,见他嘴角往上一扬,但随即又强行把上扬的嘴角拉回原来的位置。在场的笑声,迅速刀切了一样整齐消失。尹书记望了一眼商县长,示意走了。商县长点点头,表示会意。尹书记走上前,向毛子母亲伸出手:老人家,你说得很好,谢谢你了。家里有什么困难,随时欢迎给我们提出来好吗?
毛子母亲望了一眼尹书记伸来的手,忙把手往身后藏。蜞蚂儿憋了半天,终于指导了一下毛子母亲:尹书记要跟你握手哩。毛子母亲碌碌地站着,拿眼睛望蜞蚂儿,就是不把手伸出来。蜞蚂儿想把毛子母亲的手拉过来送给尹书记握,可是,尹书记撂下“好,我们有空再来看望你老人家”的话,已经转过身走了。
丁
毛子满头大汗,挑着花椒塑料布回来了。
幺叔接下毛子肩头的挑子告诉他:书记、县长来给你爹上香了哩。毛子心动了动,没说什么,问幺叔:客伙些吃过饭没有?幺叔说:都吃过了。毛子嗯了一声。他早饭还没吃完,就遇到这一大摊子事情发生,既劳神又劳体,饿慌了,找了一个碗,舀了一碗饭,搛了两夹箸炒瓠瓜,坐上桌子狼吞虎咽起来。
各位观众,现在报道我台记者刚才从丁家湾发回来的地震消息。
毛子正在大口吃饭,听放在他爹灵堂一旁的电视这样说,抬起头来,见不管亲戚朋友,还是来帮忙的,都撂下手里的活路,朝电视机围了过来。毛子也起身,端着饭碗走过去。
新闻说:今天上午九时五分,发生在我县丁家湾与鸦雀口交界处的5.1级地震,据初步统计,已致两个乡、31个村社、3万余人受灾,房屋倒塌、震裂532间,已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失踪;67公里县道受损,乡村道路中断30余处;田间水渠受损180公里,农田2000余亩受损;人饮管道89公里,水池200多个,2000余人饮水受影响;部分受灾严重地方电力设施中断、通信中断。初步估算,直接经济损失近9000万元。随着余震不断发生,灾害损失还将进一步加大,详细受灾损失还在进一步统计核实中。
新闻说:地震发生后,县里紧急启动四级应急处置预案,成立了以县委书记为组长、县长为副组长的县抗震救灾指挥部,设立了紧急救援、群众安置、医疗防疫、社会稳定、新闻报道等13个工作组。一切抗震救灾工作正井然有序地展开。受损房屋灾害鉴定、地质灾害隐患排查、灾民保险理赔等救灾后续工作已在稳步开展。
新闻说:市委皮书记对丁家湾地震作出重要指示,要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把救死扶伤放在第一位,不惜一切抢救受灾群众,把地震灾害降到最低限度。县委尹书记率县里几大班子领导,和有关职能部门负责人,第一时间赶赴灾区,深入一线组织指挥救援抢险。
电视上,首先是毛子家的敞坝、房子。接着,是毛子家垮塌的房子惨状。电视一闪,尹书记和商县长领着一路二三十个人,来到毛子家中,给他爹上香。尹书记、商县长神色凝重,燃香作揖。电视里说:尹书记、商县长亲切看望灾民,悼念地震中遇难者,慰问死者家属。
毛子听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说我的锤子!卓书记来我就说过,我爹不是在地震中遇难的嘛。他把饭碗当一声蹾在桌子上,大步走向爹的遗体,揭开盖在他脸上的蒙脸草纸,和床单做的寿被:告诉大家,我爹是地震前一会儿生病死的,不是地震死的。不信你们可以看,要是地震的时候,墙倒下压死的,肯定头破血流,周身是血。我爹身子好好的,没有一点伤痕。要是大家不相信,我可以再把他穿的衣裳裤子脱给大家看,还可以立即送到县医院去尸检。
毛子不这样说,很多人都误以为地震中死的哩;听毛子这样说,大家明白了真相。说:哪个不相信你说的话哟。尊重死者,快点给你爹盖上。
毛子给爹盖好寿被和蒙脸草纸,走到电视机面前,伸手要关电视:不要听他几爷子胡说八道了。这时,电视上尹书记和商县长正健步走向他母亲。一个亲戚说:不忙关,你娘马上要从电视头出来了,有一句话说得很精彩。毛子冷了冷,掉头一望,全是想继续把电视看下去的眼睛。他不好得罪大家,便垂下手站在一旁。
娘果然出来了:穿一件麻花花长袖衬衣,一脸悲苦,树桩子一样站在身穿乳白色长袖春秋衫的尹书记对面,木木讷讷地回答着尹书记的话。毛子瞟了一眼大家,一个个眼珠子瞪得像灯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直到播送紧急运送救灾物资到丁家湾地震灾区了,才知道采访毛子母亲的电视放完了。坡上朱二娃站起身说出疑问:呃,丁二娘说“你说感谢领导关心”,放出来咋个没得“你说”两个字了呢?最后“哎呀,我记不到啷鸡巴多,不说球喽”那一句话最笑人,电视头咋个不播呢?毛子注意看大家,张张脸上全堆着失望败兴,跟敲锣打鼓高高兴兴抬着花轿去迎亲,新姑娘不上轿,空轿子抬转来一样。竹梨湾耿四爷摸着尖瘦的下巴,似乎看穿了一切世道:采访时不是那样说的,电视上要给你变过来谈;明明说得有的话,放出来又没得。看来这新闻尽鸡巴扯把子,日弄老百姓的,信不得!
毛子也觉得很奇怪,娘平时出口就是老子、龟儿、狗日一类的话,咋个说得出来感谢关心、生活幸福一类的话呢?但的的确确又是从娘嘴里说出来的。是不是说不来话的人,只要上了电视就说得来了?怪不得电视头的人,一个个话都说得一流二水,头头是道。
放他娘的屁,狗日的肯定趁我到龙兴寺买东西去了,给我娘灌了迷魂汤。毛子突然醒悟过来似的骂起来。想起蜞蚂儿领电视台两个记者来的情景,心里的火一下蹿出喉咙。他摸出手机,火药味呛人地说:黄蜞蚂儿,你在哪里?
蜞蚂儿接电话一听,毛子打来的,心头兀自一惊。电话里,毛子的声音像从冰水里捞起来的石子,又冷又硬,心想,我两个从小到大,没有说过一句重话红过一次脸,咋个突然之间叫我黄蜞蚂儿呢?以前小时候,没当村主任以前,叫我黄蜞蚂儿没关系;现在叫我黄蜞蚂儿的人,都是对我有意见,不安逸我,挖苦讽刺我的人。儿歌说:黄蜞蚂儿,白肚皮,烧火老者黄二爷。这就有更深一层意思,调侃羞辱我哩。简直想不通,昨天晚上在他家喝酒,都喜笑颜开的。地震时我第一个到他的家;跟他分手时,一切关系都好好的,虽然带记者去他家头采访,他不乐意,但无伤大雅,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咋个刚转背不久,就撕破了脸皮,语气生硬地叫我黄蜞蚂儿呢?
我在丁家湾小学列席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会议。蜞蚂儿说,有啥子急事?
毛子说:你跟我在那里等着。
蜞蚂儿晓得毛子是急性子,怕三句话说不拢去闹县地震指挥部重要会议,忙说:你在家里等着,我马上过来。
路上,和毛子从小到大的件件往事,你争我抢地跑到蜞蚂儿眼面前来:穿着开裆裤,一起放风筝,灌耗子,捉亮火虫,掏地牯牛。读书非要走在一路,毛子逃学,他也陪着逃。毛子从书包头摸出黄鲜鲜的杏子给他;他从书包里摸出一张作业本纸包的两小块肉给毛子。毛子初中没毕业,打同学受处分后辍学,在家做了两年农活后去成都打工。他在家务农,去年换届选举当了村主任,但一直同他保持着良好关系,新婚之夜的整个细枝末节,他有盐有味地讲给了毛子听。毛子在外面,有一次几个人伙起去找野吃,走出按摩店就给他打电话:蜞蚂儿,我现在是男人了。在丁家湾,你随便问哪个,毛子蜞蚂儿两个人好不好?问着的人肯定会嘴巴巴地告诉你:这两个人啵,城隍庙的鼓槌——一对。蜞蚂儿还以为两个人的这种关系会保持一辈子哩,不晓得哪一股水发了,突然之间毛子竟然叫他黄蜞蚂儿了。
到了毛子家里,毛子二话没说,领着蜞蚂儿走到他爹的遗体旁边,伸手揭开蒙脸纸和身子上的寿被,解开衣裳纽扣,袒露出他爹的胸部道:请你把眼睛睁大点看清楚,我爹身上没有一点血迹伤痕。告诉你,他不是地震死的,是地震前突然生病死的。不信,我们马上送到医院尸检。
蜞蚂儿摸摸脑壳。从垮塌的墙来看,那个样子是打不死人的。他检查地震来时,毛子没有说他爹的死因,他没有多问,以为是地震死的。经毛子这一讲,他弄清楚了。弄清楚后他更糊涂:这么一个事,你用得着反目成仇,喊我黄蜞蚂儿,发啷大的火吗?
依我看,说丁二叔是地震死的,比说生病死的好。从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地震中还没死得有人。要是说丁二叔是地震中死的,我肯定想方设法帮你的忙,争取受灾特殊困难补助,解决丁二叔的安埋费用。要是说生病死的,一切后事处理,全部由你个人负责。蜞蚂儿真诚地对毛子说。
毛子脸冷着,眼瞪着爆粗口:好个锤子!
幺叔给蜞蚂儿倒来一纸杯茶:黄村长,喝水。
毛子伸手抢来倒在地上:不准喝!
幺叔说:呃,毛子,你娃儿做得过分了吧?
毛子说:我要找他说事,你不要来打搅。
蜞蚂儿问:我简直想不明白,你发这样大的火干啥子,我希望你冷静一点。
毛子说:这牵涉到我爹的名声、脸面,我冷静得下来吗?你记不到丁家湾以前咋个造我爹谣言的事了?
蜞蚂儿几个指头伸进头发里搔了搔:死了都记得。
蜞蚂儿当然记得,毛子的爹丁开贵在丁家湾的名声一直不好。两岁的时候丁大爷就死了,丁大婆视力不好,睃睃眼。六岁的时候,丁开贵拿刀砍竹子做枪枪儿耍,有鸡在自留地头吃菜,丁大婆叫他去吆一下,他不。丁大婆捡起一根棍儿要打他。他将手中的刀逼向丁大婆,从此背上了不孝之子的骂名。一有人跟他提亲,人家就直打啧啧说,自己的妈,啷小一点就敢拿刀来砍她;牙齿跟舌头再好,总有磕着碰着的时候,要是两口子不和,拌嘴打架,他不拿刀来砍人?害得丁开贵三十多岁了才结到婚。
雷专打不孝之子,听说丁开贵对丁大婆一直不好,每当打大雷的时候,就被吓得脸青面黑,心想躲到丁大婆面前,有丁大婆庇护着,雷就打不着他了;只要打大雷,丁开贵就跑到丁大婆身边,给她梳头、捶背,问丁大婆想吃啥子。七八十年代,鸡蛋在农村还算奢侈品,娃儿生日才一个蛋哩。丁开贵便问:妈,吃不吃蛋哟?雷一停,蛋,扁担,你吃嘛!那一年,不仅丁家湾,周围十里八乡都疯传得有鼻子有眼:鉴于雷要惩罚丁开贵,警示众人要孝敬长辈特别是爹妈,咔嚓一个大雷,把丁开贵抓来跪在敞坝头。又咔嚓一个大雷,打得他在地上直滚,连声哀告道:雷,不要打我,我要孝敬妈,再不会打她骂她了。
蜞蚂儿帮着毛子追查过,究竟是哪个烂嘴巴造的谣。追查来追查去,是新糖房刘五。一个乌天地黑,雷公火闪,大雨瓢泼的早晨,刘五去丁开贵自留山上偷草,以为落这样大的雨,不会被人发现。正割在兴头上,被丁开贵逮着了,倒了他背篼里的草。他怀恨在心,造了这个谣。
也不是刘五存心造谣,他的原话是说,今天早晨的雷好大哟,我在丁开贵山上割草,听见雷就像在他敞坝打一样。听的人听走了耳,说啥子丁开贵得雷打了。谣言扩散过程中,大家充分发挥想象参与创作,于是传得活灵活现:雷把丁开贵抓在敞坝头跪着,打得他遍地滚。
虽然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但他不说不会造成这个后果,蜞蚂儿和毛子还是狠狠地揍了刘五一顿。
谣言传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丁家湾的人,甚至丁家湾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哪个子女对父母和长辈不礼貌不孝敬,父母便骂:你去跟丁开贵学嘛,我不打你雷都要打你。从此,蜞蚂儿再没看见丁开贵出过远门,丁开贵也不愿意跟别人接触,成年累月困守在责任田里,有一个赶亲走戚、打油打盐的事,都叫毛子的娘去,他出去怕别人指着背脊骨说他遭雷打的事哩。
毛子跟着背骂名,受白眼。去读书,有同学暗地里指着他:那个就是老汉遭雷打的娃儿。他不愿去读书,班主任三次上门才做通工作。
那是谣言过后半年、初中二年级下学期的事:他和毛子跟几个同学在学校打乒乓球,毛子打了一个同学的擦边球,同学不认账,说没有擦边,争执起来。同学便诅咒,你擦着了,我老汉遭雷打;你没擦着,你老汉遭雷打。这句话戳着了毛子的痛处,毛子抬手就给了那个同学一乒乓板。那个同学个子比毛子高大,一拳头给毛子还来,随即伸手卡住毛子的脖子,压倒在地上往狠里凑。蜞蚂儿看见毛子受欺负,跑过去给了那个同学两窝心脚,揪住衣领几拳头,把那个同学打得鼻血长流。老师来了,把他们拉开,追究责任,毛子先出手,记大过处分。蜞蚂儿不分是非帮着打人,警告处分。那个同学屁事没得。毛子不服气,干脆不读书了。
蜞蚂儿知道,毛子至今未婚,家头穷是一个原因,更主要一个原因,与他的爹谣言有关。有人来给他提过两次亲,皆因谣传他的爹遭雷打的恐怖场面而撤退。昨天晚上,父子俩为了修房子的事还在争论。丁开贵不同意把现在的房子拆来修成楼房,嘴里说将就住,内心深处是不想让人说三道四,勾起对那一段伤心往事的议论。毛子没办法,把他请去当说客。他反复劝丁开贵:不修房子,不好说媳妇,你想让毛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磨了半天嘴皮,丁开贵才勉强同意。
蜞蚂儿清楚,毛子的爹对丁大婆不是特别好,但也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好。以前农村缺吃少穿,红苕半年粮,吃多了烧心吐酸水。丁大婆年纪大,天天顿顿吃红苕受不了,说红苕里头放几颗米嘛。毛子的爹黑着脸说:我都想吃好的,哪里有吃的吗?传出去,长舌妇们便嚼舌根:丁开贵不拿饭给他妈吃。毛子的爹说话硬邦邦的,像打棒棒。叫丁大婆吃饭了,本来好心好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没有感情色彩,成了抱怨的话。外人听见,啧啧,这丁开贵好不安逸他妈哟,是不是他妈干不动活路了,嫌弃吃了他的闲饭?怪不得大家听见谣传深信不疑,甚至还额手称庆,遭雷打罪有应得。
这样一回思,蜞蚂儿理解了毛子的火气。道理很简单,电视头说丁开贵是地震中死的,又只死了他一个人,等于向社会广泛宣传说他遭了天谴;自然会让人联想起以前说他遭雷打的旧事,会说那时他天遭没满;现在天遭满恶了,天老爷要收他了。在乡间,这是最刻薄最刮毒的咒骂。要是世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还会给毛子的婚姻造成障碍。关键当官的念经一样说要实事求是,丁开贵又不是死于地震。不要说毛子,我听到都要冒火。
对不起,我没有想得那么多。把电视台记者带来采访,我还心想为你好,今后好给你争取困难补助。这样,我把这个情况给乡里卓书记汇报清楚,请卓书记跟县里尹书记、商县长汇报,打招呼叫县电视台作出更正,不要再播丁二叔在地震中遇难的新闻了。蜞蚂儿诚恳检讨说。
冷了冷,蜞蚂儿又补白道,但我估计有一点困难。
毛子眉毛一立,立即追问:咋个困难呢?
蜞蚂儿脑海里回放起刚才列席县里抗震救灾紧急会议的场面。山泉县是山区穷县,地面无资源,地下无矿藏,农业为主。县里主要领导的意思,好容易遭遇到一次地震,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一件事,把题目做大,向省市争取资金,把丁家湾说了十几年的那十来公里公路跟县道接通。山泉县除了县城边上七零八落地建了可怜的一点新农村外,其余乡镇还没有一点新农村的影子。像丁家湾,说起都寒酸,还有相当部分村民,住在土墙或者竹夹壁房子里。要通过这一次地震,争取建设成为全县新农村示范点。地震中死人和没有死人,其严重程度有本质的区别。现在死的一个人,都说不是地震死的,是生病死的,这不是釜底抽薪,给县里难堪吗?何况已经报道出去了,作为一级党委、政府,又要在电视上予以更正,不是自打耳光,降低威信,今后哪个还听你的?蜞蚂儿充分估计到,要叫县里纠正过来,可能有一点烹山煮海,大象飞天。于是,他简明扼要地把这个意思说给了毛子听。
毛子瞪着眼珠子反诘:你的意思,县里要把公路修在我爹的脸面上,新农村建在我爹的名声上?
蜞蚂儿苦着脸惨淡一笑:我认为你多虑了,以前传丁二叔谣言的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早就忘记了,没有哪个再去说了。再说,公路修通了,要到哪里去,爬上车,呜儿一声就去了。大家都住上了统一规划修建的新农村房子,楼上楼下,宽宽敞敞,亮亮堂堂。这一些,大家知道丁二叔死了都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肯定会念他的好,感谢他,敬重他。就算个别人想起谣言的事,也不会再去说了。况且你也会得到很大的实惠,我前面说过,我肯定帮你向乡里和县里反映,既然丁二叔要算地震中死亡,就要解决好他的一切丧葬费用。今后修新农村示范点时,政策首先向你家倾斜。你不是要把土墙房子推了来修楼房吗?你根本用不着修了,新农村示范点政府修好了,你搬去住就是。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
毛子的气又来了,指着蜞蚂儿的鼻子:告诉你,黄蜞蚂儿黄村长黄大人,以前穷,说不起硬话,可能会被你的说法收买。但今天不是以前了,我钱虽然没几分,但我爹不要哪个出一分一厘帮我埋,我房子不要哪个出一丝一毫帮我修,我爹的死亡原因必须纠正过来。你觉得不好向卓书记说,我不为难你,我自己去说。说着起身要走。
蜞蚂儿伸手拉他坐下:我说你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要慌嘛。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说得。你现在要忙的,是丁二叔入土为安的一大摊子事,我去找卓书记汇报好不好?
幺叔在一旁清理杂物,一直拿一个耳朵挂着听他们说一些什么,忍不住搭白道:你娃儿也是,出去打工,挣两个钱容易吗?这不花钱就把房子修起了,自己挣的存起来,今后娶婆娘哪里不好嘛,你老子的名声脸面值几个钱?
毛子脖子一梗,瞪住幺叔:钱用了找得回来,名声坏了找得回来吗?我不想多说了,必须照我说的去办。不然,我就把我爹的尸体背到乡上县上去,叫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地震震死的!
蜞蚂儿见思想工作做不通,连忙说,好好好,你忙丁二叔安埋的那一大摊子事,我这就去找卓书记汇报,尽快给你一个回话。
戊
按照蜞蚂儿的说法,丁开贵遭雷打的谣传,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早就忘记了。毛子在请张道士的途中,才发现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就像屋侧边那棵杏子树,树根深深地扎进泥巴头,想拔也拔不出来。
毛子曾经对父母说:我敬生不敬死。你们活着的时候,要吃啥子穿啥子用啥子尽管说,我尽自己的能力满足。死了要叫我披麻戴孝,请道士做道场请阴阳看地,这一摊子事就麻子痘子两免。毛子曾见大坟山贺家,做了七天七夜道场,六十多岁的大儿子跪麻木了,站起身头一晕,一个饿劳蹿打来撞在墙上,当场气绝身亡。毛子说这完全是花钱找罪受。毛子的意思,爹现在死了,买一个枋子,找一块地,埋了就是。人死如泥,坟再修得雄势,碑再立得高大,有啥子意思?不过是活人做给活人看。
母亲不同意,说你爹磨累了一辈子,还是要请道士来开个路还个通关。毛子不懂,问:开路还通关起啥子作用?大舅娘插嘴道:开路就是给你爹的亡灵指一条到阴间去的路,还通关就是路上有关卡,要报到。哎呀,给你这样说吧,开路就是叫你爹走大公路,还通关就是到收费站交过路费,要不然你爹找不到去阴间的路,会跟叫花子一样,成为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
幺叔听说不请阴阳道士也反对:人家见了,会笑话这家没得后人,说你娃儿不孝,婆娘都不好讨。不说这些嘛,死了人冷冷清清的,请一个道士来锣儿鼓儿一敲,闹也要闹热点嘛。不请阴阳看地,要是埋了绝地,延不了后,你这一房人就绝户了。请不请你看着办。
毛子当然不想像爹一样,背不孝之子骂名,更不想绝户,只有请道士阴阳。这样,毛子必须办的买枋子和找墓地两件事,一下变成了四件事,而且是必须马上就要办的四件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他忙不过来,央求幺叔帮请道士阴阳,他联系买枋子找墓地。幺叔说:道士阴阳必须孝子去请,我帮你联系买枋子和找墓地。毛子不知道哪里去请道士阴阳。幺叔说:道士嘛,只有去请倒竹山张道士,一个来回差不多30里路,有一点远,你得抓紧一点,风俗习惯晚上必须响锣鼓。至于阴阳,请沙湾的刘远明就是,地看得准,现在周围的人都请他,你把张道士请回来再请他都搞得赢。
毛子认识刘远明,组挨组,他打工出去了,不晓得老实巴交的刘远明竟然学了阴阳,对幺叔的建议嗯了一声,放下手头的事,一路小跑去请张道士。到了倒竹山,他汗水长流,内裤湿透。张道士昨天晚上给人做了道场,熬了一个通夜,上午回家咚一声倒在床上蒙头酣睡。婆娘喊他:有人找。他黢眉黢眼地爬起来,走到正屋问:哪个找哟?
毛子从板凳上站起来说:我。忙敬上一支烟。
贵姓?
丁。
哪里人呢?
丁家湾。
张道士猛然一愣,惊疑地望住他:丁家湾,听说那年有一个忤逆不孝的人,被雷抓来跪在敞坝头,打得遍地滚?
毛子脸一红,真想骂一句:去你妈的蛋。再赏张道士一耳光,然后扬长而去。但他不敢意气用事,不把张道士请去,没有道士给爹亡灵开路还通关,爹就会成为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他就会落下不孝之子的骂名。只好哭脸当笑脸,低下半个头说:是烂嘴巴们造的谣,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爹,今天早晨他去世了。
张道士又问:是不是电视头说地震震死的那个人?
真他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毛子恨不得一脚朝他踢去:电视上乱说的,我爹是地震前生病死的。
张道士眼睛盯住毛子,小声重复了一句,地震前生病死的?似乎怀疑毛子谈假话;但他用不着弄清楚是地震死的,还是生病死的;只要死了,他就有生意做,有钱进:现在有一点晚了,我要多喊两个道士帮忙。你等一下,我把家伙背篼收拾一下就走。
毛子嗯了一声,然后走出屋去,摸出手机,给蜞蚂儿打去电话,没好气地说:黄蜞蚂儿,找到卓书记汇报没有?
电话那一端的蜞蚂儿,似乎接这个电话时毫无思想准备,沉默半晌道:找了。卓书记说,马上跟尹书记请示,请尹书记打电话给电视台,马上停播。
毛子心火熊熊:你还说我爹被人造的谣,人家早就搞忘记了,我不想再给你说了。我警告你,要是不把播我爹地震中死了的电视停掉,你谨防着点。说罢,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电话那一端的蜞蚂儿想说尽力而为,但电话里响起了忙音,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手机屏幕,慢慢地合上盖子。
其实,蜞蚂儿撒了谎。他跟卓书记汇报了是真,但卓书记是这样回答他的:尹书记、商县长亲自去悼念过,电视上已经播了地震中死亡一人,给省、市的材料也是那样报了,纠正不过来了。尹书记态度很明确,就是要通过地震灾情积极向上争取资金,给丁家湾的群众修通公路、修好新农村示范点。就算没有实事求是,说了谎话,也是为了给群众争取更多更大的利益,没有往个人包包头揣,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卓书记指示蜞蚂儿:不能因小失大,你要千方百计做通丁毛子的思想工作,讲政治,顾大局,为丁家湾的未来发展着想,不要再纠缠他爹的死亡原因,免得夜长梦多,你要想办法让丁毛子明天中午以前把他爹安埋下去。埋了,咋个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蜞蚂儿知道毛子的性格,钻进牛角尖里,九条牛也拉不出来,肯定做不通他的思想工作,为难地说:人死了,按风俗习惯,要停丧三天,你叫人家明上午就安埋,有一点不近情理。
卓书记不高兴了:我的同志哥,大是大非面前,孰轻孰重你掂不出分量来?事在人为,就没有办法对付了?
蜞蚂儿问:啥子办法吗?
卓书记有一点生气了:县里救灾帐篷运拢了,我马上要去指挥分配搭建;另外还有一大摊子事情排着队等着我。咋个对付,你去找阴阳想办法。
蜞蚂儿很丧气,娘的,老子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细细一想,领导们积极为丁家湾群众着想;自己作为村主任,也应该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说话办事,就算伤着我跟毛子两个的感情,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关键是救灾款要下来修公路,修新农村示范点,这是大项目,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想有项目上啊?项目出政绩,项目出效益;有了项目,我这个村主任就当得有盐味了,不说有回扣拿有红包收,至少酒要多喝几台嘛!
这样想着,蜞蚂儿判断毛子要请阴阳的话,肯定会请刘阴阳。一是本村人,二是大家都说刘阴阳地看得准,三是几十里外才有别的阴阳。便给刘阴阳打去电话:你在哪里?
刘阴阳说:在外地给一个人看地。有事?
蜞蚂儿冷了冷:你不晓得丁开贵死了,要请人看地?
刘阴阳说:听着耳边风了,万一丁毛子不请我要请别的人呢?
他肯定要请你。哪怕再远,坐飞机坐火箭你都得给我马上赶回来,坐在家头等毛子来请。蜞蚂儿的话说得很霸道,村主任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刘阴阳有软处被他捏着。刘阴阳的娃儿二十岁不到,就把清溪沟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娃子带到家里安营扎寨,肚儿已经鼓起来了,要么打胎,要么罚款;打不打胎,罚多少款,看村干部的心情了。
刘阴阳冷了冷:你咋个皇帝不急太监急哟,天垮下来了啊?究竟啥子意思,你先在电话头给我说一个毛坯子,我好有一个准备嘛。
蜞蚂儿想想也是:丁开贵必须明天埋下去,毛子那里咋个方圆,这个事由你去说。
刘阴阳电话里念念有词,甲乙丙丁啊,子丑寅卯啊,很快说:要不得,明天犯重丧。
蜞蚂儿说:啥子重丧哟?
刘阴阳说:明天安埋,丧家家里还要死人。
蜞蚂儿不高兴:没得啷日怪。芦山地震死了几百人,玉树地震死了几千人,汶川地震死了几万人,安埋就没有犯重丧的吗?
电话里深夜坟山一样静、一样空,半晌才听刘阴阳软软地说:你说的也是,其实烧香拜佛,安胎照水碗,看风水做道场,无非活着的人图一个心头清静,死了的人哪个晓得哟。好吧,你咋个说,我咋个办吧。不过,今后我有啥子事找到你,你该开绿灯的要开绿灯嗄。
蜞蚂儿晓得他说的是他娃儿把别人娃儿肚儿搞大了的事,承诺道:你好说我好说。
己
毛子接张阴阳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一件更气得吐煤炭烟子的事:不但谣言还在,并且推陈出新。
路过土地坳,有几个妇女在一幢楼房门前的坝子里摆龙门阵。那些人认识张道士,不认识毛子。见毛子帮张道士背家伙背篼,误以为张道士的徒弟。一个五十来岁、手心里窝着瓜子的女人,边嗑边呸:呃,张师傅,哪儿去哟?
张道士说:丁家湾。
哦,是不是地震震死的那个人家头哟?
张道士说:人家是生病死的,不是地震震死的。
生病死的?哄不晓得的人嗦。那个人对他老妈从来不孝道,那年就差点遭雷打死了。
张道士走着路,掉头回了一句话:你才谈得新鲜嗄。不好说后面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娃儿,忙给她歪嘴巴递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那个女人正说在兴头上,还以为张道士挤眉弄眼在跟她调情:新鲜,不是吗?这个遭天谴的,那一次雷没有把他打死,这一次地震都要把他震死。早晓得有今天,还不如当初雷把他打死,免得引起这一次地震,连带我们都跟着担惊受怕,害得我碗柜头的碗都滚下来一摞摔得稀巴烂,依得说我还要去找他赔钱。
毛子牙齿咬得咯咯响,眼光比刀子还锋利十倍地杀在她那张泡粑脸上:赔你,大鸡巴,要不要吗?但他不敢爆粗口,怕传出去不好,唯有逆来顺受,打脱牙齿往肚子里吞。气得没法,又没好气地给蜞蚂儿打去电话追问:黄蜞蚂儿,卓书记跟县上汇报,县上答应没有?
蜞蚂儿接到毛子电话,再度搪塞:卓书记说,正在等待县上答复。我正在去你家头的路上。
蜞蚂儿心情十分抑郁,平地生出一个去毛子家里从来没有过的心虚气短、怕见毛子的感觉。他鼻头酸溜溜的,很想不通,这一对城隍庙的鼓槌,咋个禁不住地震震呢?还是5.1级的,一震就震松震裂,说不一定震垮!他非常内疚,卓书记根本没有向县里领导汇报,不准再播丁开贵在地震中遇难的消息,更不会去更正;自己却说已经汇报了,在等待答复。不仅如此,还串通刘阴阳捣鬼,糊弄毛子。这样做,确实不够朋友,对不起毛子;并且还在继续做着对不起毛子的事。此刻正是带了卓书记摆平毛子、不能让他找尹书记、商县长上访,因而倍感心理压力大,脚步沉重,戴了脚链子一样;这完全是去当卧底、暗探,不,特务啊!
蜞蚂儿反过来又给自己打强心针:内心深处虽然有小九九,但总体来说我是奉命行事,干的是包括你毛子在内的整个丁家湾都能得到好处的事,堂堂正正,也没有啥子好见不得人。
过了竹梨湾,快要拢毛子家门口时,蜞蚂儿才真正对毛子愤怒的心情,有了一个深刻的理解;将心比心,自己恐怕也会像毛子一样火气大发。
毛子家门口敞坝下面,有一条湾,湾对面是半边山,半边山上去的草坪埂子,跟毛子同村不同组。湾很深,力气大的,捡一坨石子都能扔到湾对面山上去,但梭下湾爬上对面半边山,少说也要个把钟头。有几个割草娃儿,割满草在半边山一个埂子上歇息,一个娃儿扯着脖子大声领呼:儿不喊声丁开贵!其余娃儿谁也不想给人当儿,也亮开嗓门扯着脖子喊:丁开贵!
儿不喊声遭天谴!
遭天谴!
儿不喊雷不打死他!
不打死他!
儿不跟着喊地震震死他!
地震震死他!
毛子刚把张道士请回家,拖了一张桌子在灵堂旁安好,张道士把笔墨纸砚从家伙背篼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赶急写引魂幡,袱子,晚上开路要用。听见喊,毛子气得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敞坝转了几转,捡了一截竹巅巅,指着对面山上那一群娃儿怒骂道:小杂种,不要跑,等到我!
领喊的娃儿又喊:儿不喊声小杂种!
小杂种!
儿不喊声不要跑!
不要跑!
儿不喊声等到我!
等到我!
嘻嘻嘻,哈哈哈,一阵放肆大笑后,背起草背篼,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毛子拿着竹巅巅干望着,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他这些年在外面打工,不晓得这几个半截子娃儿是哪家哪户的;要是晓得,他一定放下一切撵过去,找他们的大人,好好教育教育自己娃儿。
蜞蚂儿很吃惊。不是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他根本不敢相信,自以为人们早就淡忘了丁开贵遭雷打的谣言,不仅大人们没有忘记,连下一代都传下去了。一条狗有七条命,难得打死,妈的这谣言,比狗的命都大。他想帮着毛子骂骂那一帮割草娃儿几句,见毛子拿着一截竹巅巅气成那个样子,脸上涌起僵硬的苦笑,主动摸出烟,散了一支给毛子:刚才我听见了。这个事,我会去找草坪组交涉,把这几个娃儿清查出来,好好地教育他们一顿。
毛子力道很足地伸手挡开蜞蚂儿的烟,竹巅巅狠狠地丢在地上,高高地抬起脚踩下去,叭一声脆响,竹巅巅破碎成竹丝丝,毛子掉头走了。
蜞蚂儿愣怔半晌,收回烟栽进自己嘴里,摸打火机打燃去点,手有一点发抖,半天才点燃。
蜞蚂儿很尴尬,知道毛子不会理他,但他要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不好掉头走了,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敞坝中间,设想着如何打破僵局。见毛子幺叔过来了,便主动迎上去打招呼,没话找话问:枋子买好没有?墓地选在哪里?
幺叔见毛子铁着脸,帮张道士包袱子,不理蜞蚂儿,热情地给蜞蚂儿倒了一杯茶,告诉蜞蚂儿:枋子买好了,四寸,大叶溪买的。墓地找了两个地方,要等刘远明去看了才定得下去。
蜞蚂儿点点头:墓地不说了。枋子四寸薄了点,你咋个不买五六寸的?
幺叔道:大叶溪游木匠说,现在大的树子不好找。
蜞蚂儿说:我晓得清溪沟金木匠那里有六寸枋子。这样,你把那个四寸枋子退了,我来联系买一个六寸的。丁二叔辛苦了一辈子,没住过好一点的房子,死了埋一个好一点的枋子,这个孝我来敬。
蜞蚂儿这是说的乖面子话。四寸枋子两千来元,六寸枋子要四千好几将近五千元才能买到。在丁家湾,白事送单,一般送礼金三十或五十元,重亲重戚送一百元。蜞蚂儿中午送给毛子母亲的礼金是五百元,已经是最重的礼了,并且已经送过了,再要掏几千元买一个六寸枋子尽孝,蜞蚂儿还没有卖河坝,没有那么富裕。蜞蚂儿给卓书记争取有政策哩:手里无刀杀不死人,你叫我去做毛子的工作,该出血的时候要出点血才行嗄。卓书记许诺:只讲政治,不讲成本,该表的态你表,该花的钱你花,到时找我解尾绞。蜞蚂儿当然不能说破这一层,包揽下来,是想以此感动毛子,修复关系。
幺叔把蜞蚂儿的话转告了毛子。毛子把包的袱子在桌上橐地一 我的爹我晓得尽孝,不要他操心。你另外找人帮我问问金木匠,有六寸的,就不要四寸的。
幺叔又把毛子的话转达给了蜞蚂儿,蜞蚂儿感觉热脸贴了冷屁股,但毕竟采纳了换枋子的建议,心里还是有一点儿温馨。
金木匠的电话好多哟?幺叔说,毛子让我联系他。
蜞蚂儿不想告诉幺叔:你不熟,怕他不接电话,我先给他说说。接着,他走到敞坝边上,给金木匠打去电话,咦哩哇啦了一阵后,叫住幺叔道:落实好了,你去还是毛子去?对方有一点不愿意,好容易说通,你抓紧一点,趁热打铁,不然怕对方变卦。蜞蚂儿从身上掏出三千元钱递给幺叔:你先给金木匠定金,叫他明天早晨把枋子送过来再结清账。蜞蚂儿说得这么急,真实内心是为了落实好卓书记明天必须安埋下去的指示。
幺叔伸手挡开蜞蚂儿递过来的钱:我不能接,要拿你拿给毛子。他包袱子搞不赢,等一会儿开路的时候,还要下跪,不能走,只有我去。只是我走了,家里这一摊子事没人提调。
蜞蚂儿说:你放心,我来管。
幺叔说:村长来提调,我一百个放心。
蜞蚂儿充当起临时管家来,指挥着摆好夜饭,招呼道:客伙些,吃饭喽,一桌一桌地坐满嗄。客人和帮忙的人纷纷围向桌子,叮叮当当的碗筷杯盘声磕碰成韵。道士桌子摆在灵堂前离停尸板两米远的地方,三个道士忙着写引魂幡袱子,做着开路前的准备。蜞蚂儿看手机上的时候,县电视台快要新闻联播了,肯定要重播中午播过的消息;只要一播,就会戳穿他搪塞毛子的话,自己就死硬了。于是,他很自然地走到灵堂旁边说:三位师傅,把饭吃了再写哇?不然一会儿饭菜冷了。张道士说:要得嘛。招呼另外两个道士吃饭。蜞蚂儿也不避讳道士说:都吃饭去了,电视开起没得人看,浪费电。橐一声把电视关了。张道士随口附和道:要得,关喽。
那一刻,蜞蚂儿觉得自己真的是在搞地下特务活动。
毛子走过来了。蜞蚂儿的心骤然捏紧,以为毛子来看电视头停没停播说他爹地震遇难的消息,证实蜞蚂儿说没说谎话。还好,毛子是过来找东西。蜞蚂儿问:找啥子?毛子没开腔,拿了一串火炮,挑在一根竹竿上,在敞坝边上噼里啪啦地放起来。好惊险!蜞蚂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捏紧的心。原来,风俗习惯,丧家在客人吃饭时,要放一挂火炮,女儿媳妇七大姑八大姨还要哭丧。
夜饭吃过,蜞蚂儿又指挥在灵堂里摆了几张桌子,组织了几桌牌局,既打牌,又守灵。毛子虽然对蜞蚂儿一直僵持着没理睬,但对他这个安排还是很认同,觉得蜞蚂儿心细,安排得很妥当。一个人通夜守灵,冷冷清清,旁人要说,丧家缺亲少戚,关系不好;有牌局凑热闹,就不冷清了。
刘阴阳来了,是毛子电话请来的;刚走拢敞坝边上,毛子便手里拿着烟迎上去。
刘阴阳说:先把礼节尽了再说。随后给丁开贵上香叩拜。
蜞蚂儿走过来问:刘师傅,吃夜饭没有?
刘阴阳是跑滩匠,一踩九头翘,知道蜞蚂儿是来给他敲警钟,笑眯眯地回答道:吃了。
毛子剜了蜞蚂儿一眼。
刘阴阳说:没想到你爹走得啷快。前天我碰着他,还跟他摆龙门阵。他说你有出息,挣到钱了,要回家来把房子掀来修过。你准备把你爹的华堂建在哪里?
毛子知道刘阴阳说的华堂指墓地,答道:地势有两处,一处是石嘴坡安葬我爷爷旁边那个地方,但那是黄家的山,要出一点钱。下午跟黄老者儿打了一个电话,简单谈了一下,他说要给家里商量了才回我的话。另一处是我的自留山。这个地势不如石嘴坡好,但不需要找人谈,也不出钱。
嗯。刘阴阳摸摸嘴筒子问,你的生辰八字?
毛子如实报出。
刘阴阳扳着指头,口中叽里咕噜了一番道:按你的八字来排,明天午时三刻下葬最好,带文曲星,保证后人能读书当官。要是错过了明天,要两个月以后才有合适的期会。
丁家湾一带农村流传的风俗,人死了三天安葬,但得请阴阳看期会,期会好,与孝家生辰八字不冲,时间到了就安葬。期会不好,与孝家生辰八字相冲,要等上一段时间才有好日子,就只能出殡,即打好金井,下面放好垫木,把装了死者的枋子抬来放在垫木上,覆上泥巴埋成假坟。择的好期会到了,再把假坟挖开,用绳子把枋子吊起来,取了垫木,由阴阳用罗盘调整拨正方位,埋成真坟,称为取葬。兄弟姊妹多的,要与每一个人的八字都不相冲,有的得等上一年半载。要是今年的朝向是大利南北,你是东西向的,得等到翌年才能取葬。但不管哪种情况,都要三天以后才能安葬。
毛子对风俗略知一二,担忧着说:打破风俗习惯,提前安葬老人好不好哟?要是人家笑话我,说孝家小气,怕客人吃到我的饭,三天孝都不尽满,就慌忙火起地抬去埋了,我咋个说呢?
刘阴阳说:现在不像原来了,当天死当天埋的都有。
真的?
田边上梁明光就是早晨死了下午埋的。
毛子知道梁明光,一个老病号,犹豫着说:枋子都还没有准备好,明天下葬不晓得搞得赢搞不赢。
站在一旁的蜞蚂儿走过来插话道:枋子丁幺叔买去了,明天一大早就抬来了。
刘阴阳说:那就好。看地要不到好长时间,我去看地的时候,打金井的人一路去。地一看好,几下就把金井打好了,别的也不用准备啥子。早一天入土为安,你节约一天开支不说,也好了结一件事。
毛子想了想,等两个月重新取来安葬,多一次开支不说,确实要多一次麻烦;又有当天死当天安埋的先例,不能怪我尽不满三天的孝,便点头表示赞同:听你的。
刘阴阳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蜞蚂儿,那眼神蜞蚂儿懂:就这样吧。昨天晚上没咋个睡觉,今天又忙了一天,我回家睡去了,天一亮我就过来,跟你一路去看地。
毛子嗯了一声,又散给刘阴阳一支烟。
得骨得骨得骨得骨嘡嘡嘡嘡嘡!锣鼓响了。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嘹亮声韵和磅礴气势,告诉各路把关的小鬼:丁开贵阴间报到来了,请多多关照,多多方便。
庚
晚上,蜞蚂儿没有走,陪毛子一起给丁开贵守灵。
守灵,是一件苦差事。四月间的丘陵地区,夜深了,还是凉丝丝冷飕飕的。丧家孝子和重亲才守灵,五行外人一般是不帮着守灵的。蜞蚂儿为了让晚上热闹一些,叫打牌的不要走,打到天亮。为了稳定人心,不散牌场,他学《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时不时提壶续水,当当军师,抱抱膀子,尽一个孝子的职责。毛子看在眼里,嘴里没说什么,心里还是阳光照着一样暖融融的。
晚间发生的一件事,蜞蚂儿挺身站出来为毛子说话,毛子再次心生感激。
毛子的大舅娘打瞌睡了,毛子母亲叫她去睡。虽然房子被地震震垮了,但毛子母亲住的那一间屋,一面土墙倒了半截,还有半截不是很高,不会有垮的危险;另外三面竹夹壁,即便垮下来也伤不了人。上面掉瓦么?毛子用几根树条子,横放在墙上,铺了一些谷草,无论如何伤不着人。才死了人的屋子,大舅娘胆怯,要毛子母亲跟她一起去睡。刚要进屋,被两个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伸手拦住:不准进去。
毛子母亲说:我的屋,我要进去睡,啥子惹着你了?
一个颧骨较高的小伙子说:老人家,县地震救灾指挥部有指示,凡地震造成的危房,必须经过专家鉴定,安全才能住人。你这房子,还没鉴定。你看,正屋墙垮了,有的椽子吊起,上面的瓦掉下来,伤着人咋个办?下午有村民发现青蛙一群一群地跑,可能要发生大的余震,县地震救灾指挥部要求大家充分作好防范准备。所以,你不能进屋去住。
毛子母亲说:我就是要进去睡,打死了不要你们负责。
小伙子说:老人家,请你理解,我们是执行任务,要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毛子和他的母亲不知道,村社下午已经开了会,传达了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重要决定:为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丁家湾所有房屋,专家鉴定之前,一律不得入住。以社为单位,寻找地方统一搭建救灾帐篷;这一段时间,由县抗震救灾指挥部每人每天发给一斤大米、十元生活费补助。
不仅毛子和他的母亲,就是所有群众和基层干部都不知道,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在制定这一个决定时,争论异常激烈。一方认为,县财政吃紧,房屋不撕不裂,没有安全危险的,可以入住;一部分房屋虽然有撕裂,可以投亲靠友解决;也可以由村社出面,协调安排到房屋没有受损的群众家里挤着住。生活费的发放,要严格控制范围;否则,发出缺口来,今后上级解决的救灾款不多,填不平缺口,县财政本身吃紧,会雪上加霜。我们没有必要兔子当成老虎打,把场面声势搞得轰轰烈烈,先声夺人。另一方则认为,兔子当成老虎打不对,但老虎当成兔子打也不对。大的地震过后有余震,这是常识;本来有的房屋已经震松了,震裂了,再一震,必垮无疑。要是再死伤人,哪个敢站出来说这个责任他来负?生活费的发放,一时无法核对哪一些该发,哪一些不该发,只有先全部发着再说。现在灾区事情千头万绪,根本忙不过来;灾民人心浮动,如果再引发社会不稳定因素,又有哪个敢站出来说这个责任他来负?发生的地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级领导来,见我们应急处理冷冷清清,像没有发生地震一样,追究起责任来,又有哪个敢站出来说这个责任他来负?
哪个又敢站出来说,我用乌纱帽作抵押,我来负这个责呢?
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统一在两个必须确保上:必须确保人民生命财产万无一失,必须确保灾区人心稳定、社会稳定。当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心理:尽量把场面搞大,声势造足造够,为今后向上级争取救灾资金打下基础。
因而推出一项措施:由应急民兵组成巡逻队伍,挨家挨户说服动员群众,统一入住地震帐篷。
可是毛子母亲不买账,愣了一段时间,仍然坚持说:我不怕,我啷大年纪了,死也死得了。要是现在死了更好,跟我男人一起埋,免得一锅费柴,二锅费米。边说边抬脚往屋里走去。
脸膛圆润的小伙子一直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道:老人家,真的进屋去危险,好日子还在后头,我们希望你健康长寿,多享点清福。
颧骨较高的小伙子说:你老的不为自己想想,也应该为我们想想嘛。我家里也有你一样年纪的父母亲,我已结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你进去发生安全事故,追究起责任来,我受了处分,开除了工作,父母亲哪个养?女儿哪个养?
毛子母亲抬起的脚步放回原地,正不知所措时,毛子来了。
毛子见两个小伙子拦着娘不让进屋睡觉,抬手撇开他俩道:我家里的事,我叫哪个负责了?请你给领导回话,我家里的事,从来不会叫任何人负责。要是你觉得为难了你,口说无凭,我们立一个字据,好不好?
颧骨较高的小伙子说:政府要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毛子说:政府都在为我们好。你们不是说要抗震自救吗?我们不给政府增添麻烦,晓得抗震自救。说着要扶娘进屋睡觉。
颧骨较高的小伙子见毛子气势有一点咄咄逼人,不听劝告,硬碰硬地说:村里规定,统一到丁家湾小学住救灾帐篷。要睡,我送这两位老人家去丁家湾小学帐篷里去睡,反正这屋是不能进去的。
蜞蚂儿当时在房背后解溲去了,加上道士不是锣响,就是鼓鸣,没听见。回到敞坝,看见围着人,闹麻麻的,走过去问了情况。两个巡逻民兵中,颧骨较高的一个是县上派来的,脸膛圆润的一个是村上的。村上的那一个认得蜞蚂儿,就说:黄村长,你来得正好。他把情况说了一遍。
蜞蚂儿说:这样吧,你们回去跟领导汇报,这里的事,我全权负责;今后出了啥子问题,一概与你们无关,好不好?
好嘛。两个巡逻民兵对望了一眼,灰着脸,走了。
毛子瞟了一眼蜞蚂儿,心有所动,但隔膜着,没吭声,埋头去了灵堂。
蜞蚂儿还给丁开贵做祭文。
对死者作祭,是儿儿女女,姑爷姐夫等嫡系重亲的事。毛子没有想到,蜞蚂儿居然要给他爹做祭文,心里很感慨:虽然我爹对蜞蚂儿不薄,房子侧边那棵杏子树,只要结杏子,蜞蚂儿都能吃到;小时候杀鸡杀鸭,现在逢年过节宰猪宰羊,也没漏脱过蜞蚂儿;但毕竟不是亲儿亲女,说明蜞蚂儿重情重义,知恩图报,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交往他。检查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想,地震时他第一个来关心我家,是自己没有向他讲清爹的死亡原因,才造成了误会,让电视台来打胡乱说。静下心来想,爹也真的死得不是时候,要么早一天死,要么迟一天死嘛;不说迟一天,迟一个钟头也好嘛,偏偏不早不迟,地震前一刻钟死。
毛子这样想的时候,是跟蜞蚂儿跪在一起的。凡有人做祭文,孝子都要陪跪。蜞蚂儿要做祭文,毛子与他再有好深的矛盾好大的仇恨,都必须陪跪,不然传出去,旁人会笑话毛子不懂礼节。比较而言,毛子性格要急躁和直率一点,为人做事也要简单得多。蜞蚂儿呢,虽然性格要温和一点,但为人比较弯弯绕,鬼点子多。他正是利用孝子必须陪跪才做祭文的。他要让毛子在陪跪的时候反思,他很真诚,对得起毛子;就算有误会,完全可以化解。
蜞蚂儿的真实内心世界,在道士长声吆吆念祭文的时候,也很活跃。自己的爷爷和奶奶死了,都没有给他们做过祭文,也没有跟他们通夜守过灵。道士也是,念快一点嘛,膝盖跪得生痛。有三种跪法:直着腰板跪,单腿轮换着跪,把屁股放在脚后跟上跪。后两种跪法稍微松活一点,直着腰板跪最亏人,要不了一会儿就挺不住。为了表示虔诚,蜞蚂儿直着腰板跪。他斜眼瞟毛子,好像在斗气比拼,也笔挺着腰板。哎,不当这个村主任,不完成卓书记交代的任务,不缓和消除同毛子之间的隔阂,打死我也不会尽孝心做祭文下跪。蜞蚂儿觉得很憋气很伤感,鼻头一酸,眼里蓦地涌起了泪花子,灯光照着,亮晶晶的。毛子眼角余光瞥见了,以为蜞蚂儿在为爹去世悲泪,心里翻卷起的感动浪头,一下一下拍打着内疚惭愧筑起的堤岸。
可以起来了。长长的坚持等待中,道士终于念完祭文,对跪在地上的毛子、蜞蚂儿说。
毛子听见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蜞蚂儿专心致志地想着心事,没听见,仍然跪着。毛子嘴角蠕动着,话在口腔徘徊了一阵,终于踱出嘴唇:蜞蚂儿,起来嘛。
锣鼓唢呐木鱼一停,夜就显得十分空洞沉寂。蜞蚂儿听见毛子提醒他站起来,不是叫他黄蜞蚂儿而是蜞蚂儿,说明他祭文没有白做;不说毛子前嫌尽弃,握手言和,至少可以说多多少少原谅他了。但蜞蚂儿仿佛没听见毛子叫他,仍然跪着没站起来;满脸悲戚,泪光闪闪,似乎依然深深地陷进对死者无法寄托哀思的祭奠之中,其实他是做给在场的人,特别是毛子看的。
毛子真以为蜞蚂儿对他爹逝世过度悲伤,轻轻地在蜞蚂儿肩头拍了一下,再次提醒道:蜞蚂儿,起来喽嘛。
蜞蚂儿觉得戏已经做够做足了,缓缓地站起身来;头有一点晕,他夸张地做了一个站不稳、要摔倒的动作。毛子伸手扶住他,随即散给他一支烟,摸出打火机帮他点燃。蜞蚂儿心生激动,猛吸了一口,呛着了,咳;还没咳顺气,手机响了。他的心一阴:这么一夜了,哪个打的哟?懒绵绵地接起一听,居然是卓书记。蜞蚂儿一激灵,莫不是检查工作,看毛子这面的情况体没体现他的指示意图?好吧,我把战果给他汇报一下。蜞蚂儿正想汇报,没料卓书记截断他的话头:丁开贵提前安埋的事,情况有变化。刚才接县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卢市长明天要专程来丁家湾了解地震受灾情况。指挥部指示,丁开贵是地震中唯一遇难者,要安排卢市长亲自去看望,加深领导对丁家湾地震灾情严重性的认识。
蜞蚂儿一听,毛根子一立,深夜附体的倦意与慵懒,吓得仓皇窜逃:我按你的意图,好不容易把明天安埋丁开贵的一摊子事刚刚弄妥当,把我给毛子两个扯得血淋淋的感情勉强修复,陡然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又要不忙安埋了,不是把我当猴耍?把我同毛子勉强干疤的感情伤口,又血淋淋地撕开?
卓书记,一切都是按你指示明天中午安葬来落实的,好不容易做好工作,屙一泡尿又变了,可能不好做毛子的工作哟。蜞蚂儿的话说得软绵绵的,但听得出,意思很硬朗。
卓书记声音没有感情温度:你是村主任,我已经说过,这牵涉到丁家湾修公路建新农村示范点的大事,你必须站在讲政治、讲大局的立场上,妥善处理好这个问题。要是稍微出了一点纰漏,这个责任你我都担当不起。
蜞蚂儿说:担当不起就不担当嘛。但刚说出担字,手机里便传来嗡嗡嗡的空响。他失望地望着手机,真想一下砸在地上。呆立半晌,吁口气,摇摇头,慨叹道:这完全是逼牯牛下儿啊!
辛
天刚蒙蒙亮,几乎跪了一夜,头昏脑胀,眼皮直垂的毛子,两件十分闹心的事,热情而隆重地迎接着他。
幺叔亲自去交了钱,买好的枋子,同金木匠说好,包九点以前送拢。对方突然打来电话,说村里有一点劳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找不到人送,不要他就退钱,要就自己去抬。
听幺叔这么一说,毛子很不爽。昨天晚上爹就该入殓的,按捺不住着急地对幺叔说:这样,我马上要跟刘阴阳一起去石嘴坡看地,麻烦你找几个人去抬一下。找不到人,就多出点钱请。不然,时辰到了,没得枋子,不笑话了?
幺叔软绵绵地应道:我去找来看嘛。
毛子便同刘阴阳一起去石嘴坡看地,找了几个挖金井的人一路。
一个斜坡,连着一块平地,刘阴阳说这是拜将台。再往上走是一个隆起的山包,对着一岸山脉的一个最高峰。刘阴阳把罗盘放在地上,左摆右摆了一阵,然后叫毛子看,说坟打山尖屋打坳,那个山尖在四个山埂子的背后,山头大,说明靠山又多又硬,官场就讲靠山的。几个山脉走向呈万马归槽,后代财源旺盛。毛子不懂这一些,刘阴阳说好,他跟着点头说好。刘阴阳记着快天亮时蜞蚂儿打来电话,要他想办法推迟一天丁开贵安埋日期,站在一块石头上,扳着指头戊己庚辛啊申酉戌亥啊,再配毛子的生辰八字,像一口咬了一个青杏子,酸得直摇头:昨晚上我给你说的今天午时三刻下葬最好。实地看了地势,天干地支再合你的生庚八字,时辰有一点偏,要下两三代才发得到迹;要是明天上午八时安葬,时辰就正了,下一代就可以发迹。总的来说,今明两天安葬期会都好,具体你拿主意。
毛子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幺叔打电话来,说枋子大,起码要去八个人抬。现在只找到两个,都说要参加抗震排险,领导打了招呼,不敢随便动,出钱都请不到人。毛子一方面急着吹糠见米,早一代发比晚一代发好;另一方面枋子一时抬不拢,便斩立决:干脆推迟一天,明天安埋。然后跟幺叔打去电话说,不要急,爹安埋的日期,改成明早晨八点。抬枋子的事,等我去找黄家,把墓地谈好了再回来落实。
毛子与刘阴阳一路去找黄家,碰了一个大钉子,黄老者儿整死一个舅子都不愿意卖,说那穴地自己要留着用。毛子说价钱可以讲,高矮一点都没关系。黄老者儿说钱再多我都不卖。有钱难买不卖货啊,刘阴阳出面斡旋,黄老者儿哪怕刀逼着颈子枪抵着胸口,一口咬定不卖。两人没有办法,只好悻然告退。
只有去看我自留山的那一块地了。毛子皱着眉头,情绪低落破败。
去看,刘阴阳说:那是一穴死地。
毛子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过了,安葬爹最重要的枋子和墓地,一样都没落实下来,心里火烧火燎,浓烟滚滚,烈焰腾腾。
蜞蚂儿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毛子面前。
蜞蚂儿问明情况,得知成功地推迟了安葬日期,一个叫高兴的东西,化成一碗蜂蜜水,流进他的心里。他安慰毛子:不要着急,枋子的事,我找卓书记汇报,让安排人帮着抬回来。墓地的事,只要你看好了,我帮你协调,一定满足你的愿望。这样,我先陪你去把墓地买好,叫挖金井的慢慢挖,再回来落实抬枋子的事,影响不到丁二叔的安埋。
关键时刻蜞蚂儿挺身站出来,毛子眼窝子潮潮的直想掉眼泪,散了一支烟给蜞蚂儿:太麻烦你了。
我们两个还用得着客气?蜞蚂儿说。
他们去了黄家。
蜞蚂儿和黄老者儿同一个爷——同一个天老爷,蜞蚂儿虽然比黄家老汉小三十多岁,但字辈比他高一辈。于是,他以教训的口吻对在家里看电视的黄老者儿说:黄老三,你晓得我跟毛子两个的关系噻。我丁二叔死了,你不可能不晓得吧?要在你山上找一块地来安埋,高价向你买你都不干。乡里乡亲的,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哟?
我要埋的。
你还没有死嘛,莫名其妙!跟你说,你现在死了你就埋;你现在没有死,先拿出来再说。钱多钱少你尽管说,当然也不能口报鲤鱼三百斤,要巴着谱谱。
在蜞蚂儿一阵凌厉的攻势下,几个回合黄老者儿松了口:既然你老辈子都出面了,要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当侄儿的就显得太不懂事了,但价格不能让我吃亏,五千元不少。
毛子暗自一惊:在这山角角头,屙屎不生蛆,一般需要墓地,大方的人家,你看中了,打一声招呼,抬去埋就是。也有给钱的,一穴地不过三五百元;确实好的,不过千把元。你黄老者儿的地,顶破天给两三千元嘛。
能不能适当少一点?毛子说。
黄老者儿说:先前你不是说过高矮点都没关系吗?那穴地,我刚才说了,我是留着自己用的,不是本家老辈子来找我,你出再多的钱我都不会拿出来。
蜞蚂儿把毛子找到一旁,悄声说:钱的事,村上补助你两千元。我叫他再少一点,你出两千元如何?
毛子说:我给爹尽最后一次孝,当然不能要村上补助。不然,传出去了,今后村上死了人,都找你要补助你咋个办?
蜞蚂儿言不由衷:你出去这一些年,想问题全面多了。好吧,听你的。不过,再叫他少一千元,我来砍价。
毛子寻思:这个社会,不管搞生产,做生意,还是当官,要投入才有产出。我不惜花这么多钱给爹买墓地,说明我对爹孝敬;等地脉龙神转了,儿子儿孙当了官发了财,几千块钱,不外乎几根汗毛!再者,紧跟黄老者儿两个讲,他不安逸,又反悔不干了,就恼火了,便对蜞蚂儿说:这样吧,你再给他说说,同意适当再少一点,就少一点;要是熬着不同意少,就不要再给他讲了。
好。蜞蚂儿说。然后找到黄老者儿,玩笑的口吻道,呃,黄老三,再少一千元,算你给老子买了两条烟;哪天老子请你喝酒,如何?
黄老者儿脸上表情像在他身上割了肉,凝凝滞滞道:你是当官的,歪,逼着我卖不说,还要少钱。好嘛,再给你老辈子一个面子。呃,今后找到你办事,你不要装屁眼儿痛嗄。
蜞蚂儿笑骂道:去你妈的,老子啥时候装过你的屁眼儿痛,嗯?好,地的事就这样定了。
蜞蚂儿暗自高兴,自己执导的这一幕,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回到家,毛子立即叫刘阴阳,找了几个帮忙的交给他:打金井的事就拜托你了,下午再晚都要打好嗄。
刘阴阳说:还用得着说。
去抬枋子的事,蜞蚂儿给卓书记汇报,卓书记说:县抗震救灾指挥部打了招呼,人力紧缺,统一集中使用。我已经找指挥部协调了,同意派四个应急民兵来帮忙。
蜞蚂儿是按了免提键,当着毛子打电话汇报的。听电话里卓书记这样说,很碍难地告诉毛子:真不好找人。这样,把我算上,你也去,都还差两个。丁幺叔不能走,得留下总体提调。把你的那个亲戚也叫上吧。他年纪大了一些,去凑一个数就是了;轮到他抬的时候,他帮我抱衣裳,我帮他抬。还差一个,只有抬的时候多换换肩,力气大的多抬两肩。
那个亲戚是蜞蚂的舅舅,六十多岁了,病恹恹的。毛子不想找他,但没办法。就这样,好容易拼凑了七个人,吃了中午饭去了清溪沟抬枋子。毛子算过时间,现在一点,十四五里路,走两个钟头,三点到;回来慢点,多一半的时间,六点钟肯定抬得拢屋。
连蜞蚂儿都觉得自己比谢晋、张艺谋还会导演。卓书记明确指示,卢市长下午三点到丁家湾,首先去毛子家看望,担心毛子在场,实话实说,要求蜞蚂儿想方设法避开毛子。于是,蜞蚂儿在去抬枋子的时间和人员上,作了精心设计,周密安排。他一去抬,既可以获得毛子好感,又可以推脱责任;要是露了馅,在毛子面前也有话说,卢市长来的时候我不晓得。
可惜毛子一切都被蒙在鼓里,还很感激蜞蚂儿:两件棘手的事,幸亏蜞蚂儿站出来,不然自己就整来陷起了。够朋友,等爹安埋好后,一定像样一点准备几个菜,好好地招待蜞蚂儿喝一台酒,不醉不上算。
壬
哎呀,好漂亮!看到六寸枋子,喜悦像一条猛牛,一头撞在毛子的心窝子上。枋子放在两条板凳上,高大雄奇,八面威风。上面落了很多灰尘,毛子尖出指头去一抹,嘻,立即闪出一道黑得亮汪汪的光泽。在丁家湾,这一些年间,他还没看见哪一个人死了,埋过恁好的枋子,真长脸面!
蜞蚂儿站在一旁,左手臂横在胸前,托住抽烟的右手拐子,问满脸喜气、绕着枋子左看右看的毛子:可以吗?
毛子拍拍枋子答:哑巴睡瞌睡,没得话说得。
满意就好。蜞蚂儿笑笑,指挥道:弟兄伙些,龙杆架起,捆绑好抬起走哟。
路,时胖时瘦,时弯时拐,时坡时沟,很不好走。抓紧时间,六点前肯定抬得拢屋。蜞蚂儿说慢慢来,不要着急;要是慌里慌张,稍不留神,挂破一点皮,撞掉一块漆,像人的脸一样,破了相就不好了。毛子听从蜞蚂儿的指挥,直到快七点,县电视台新闻联播过后,他们才抬拢屋。
回到家,毛子母亲和大舅娘嘴巴巴地告诉毛子:下午三点来钟上,卢市长给你爹烧香作揖哩。毛子听了,把一张愉悦的脸,扭曲成苦瓜模样:走马灯一样,一拨去了一拨来,让我爹死了都不得安宁;不是他们的老人,也不是大人物,只是一个乡巴佬,对他们好重要吗?生前不来关心,死后来关心,未必死人比活人还重要?
毛子顺着这一个思路想下去,突然发觉不对:还在拿我爹说事,肯定蜞蚂儿耍了我,根本没把我提出更正停播我爹死于地震的消息和新闻的意见,通过乡里卓书记,跟县里尹书记、商县长汇报上去。对啰,刘阴阳昨天晚上说,今天午时三刻安埋期会好,今天上午又改口说,明天早晨八点安埋时辰才正,这里头有没有名堂?墓地的事,蜞蚂儿串没串通黄老者儿,设圈套让我去钻?去抬枋子,啷多应急民兵,偏偏只安排四个人,要把我算上一起去,分明是调虎离山,怕卢市长来的时候我在场说老实话嘛;做祭文纯粹是献殷勤骗取我对他的好感。毛子越想越觉得嫌疑大,趁抬枋子的人上桌子吃饭去了,他把幺叔找到房背后,问卢市长来究竟是咋个一回事。
幺叔把详细情况告诉了毛子:
三点多钟,卢市长跟县、乡领导们一长串二三十个人,邀邀约约朝你家里走来。哦唷神秘得很,穿着迷彩服的应急民兵,还在竹梨湾岔路口上站了岗,不让周围的人跟着涌起来看稀奇。
卢市长个头不高,身坯厚实,一件白衬衣扎进腰皮带里,样子很谦和,没有架子,不像跟他一路的一些人耀武扬威的。你家头当时只有稀稀拉拉十多个人,都是女的和小娃儿。卢市长到了敞坝,应急民兵们立即把他们同来的那一路人隔开。卢市长走到你爹遗体前面,烧了一炷香,作了三个揖,脑壳一埋,不开腔不出气地站了两分钟。你娘当时正蹲在那里给你爹的过桥灯添菜油。卓书记走过去说,老人家,卢市长来看望你了。你娘清不到啥子头脑,抬起脑壳莫名其妙地望着卢市长。卢市长边把手伸向你娘边说:这个老人家,受苦了。地震这个的话,让你家蒙受了经济损失,还让你的话失去了亲人,向你这个表示深切的问候。卢市长说话话尾子很重,一句话要插进很多“这个”“的话”,或者“这个的话”,我们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名堂。你娘见卢市长把手伸到面前来,不晓去跟他握手,认为是口干向她要水喝,忙叫我端开水。站在你娘旁边的一个年纪三十多岁、模样中看的可能是乡上的干部吧,伸手捉住你娘的手,送进卢市长手中。你娘样子很慌张,不晓得咋个回答卢市长的问话。卓书记走过来,用手掌遮住半个嘴巴凑近你娘耳朵边上说,谢谢卢市长关心!你娘照着卓书记教的说了一句,还在握着卢市长的手不松开。卓书记急了,怕你娘又像昨天尹书记来看望的时候那样开黄腔,岔过来拉开你娘的手说,卢市长忙,还要视察你的房子受损情况。然后手往房子一指,给卢市长介绍道,那就是丁毛子家被地震震垮了的房屋。卢市长说好,这个去看看。就被一大群人围着,朝你家震垮的房屋走去。
这个时候,那个一点多钟来、说是帮忙的大学生朱村官,不知几时披了一张孝帕子,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烟,老远就敬向卢市长说,您好,卢市长。卢市长挡开烟没接,一边和他握手说你好!一边把脸掉向身旁的人。卓书记理解卢市长的意思,赶快插过去介绍,他叫丁毛子,死者的儿子。卢市长说,哦。我一听,没搞明白,卓书记咋个乱给卢市长介绍人呢?不好点穿,我借端开水靠近卢市长一点,听卢市长问,这个地震让你家遭受到严重损失,首先这个的话向你爹表示沉痛哀悼,这个对你和你娘表示问候,请你这个的话节哀顺变。朱村官说,谢谢市长关心,远天远地地来看望我们,辛苦了。请坐!然后指着早摆好的几条板凳,围成一个小圈子坐下。朱村官要坐在卢市长的对面,县里尹书记把他拉来坐到卢市长坐的那条板凳上,说好同市长交谈。
卢市长问,这个你家几口人?朱村官说三个。现在只有娘和我了。卢市长问,你这个结婚没有呢?朱村官说没有。卢市长问,这个有女朋友了吗?朱村官说,有了。我在外面打工,挣了一点钱,准备回家把这土墙房子推了,修成楼房后就结婚。卢市长说,好哦,这个地震的话让你家遭受的经济损失有多大?朱村官说,谢谢市长关心,打烂的家具等物件全部算起,估计两万元多一点。卢市长点着头哦了一声。朱村官说,我们正在吃早饭,突然饭桌子猛烈摇晃起来,人晕乎乎的。我晓得地震了,赶快喊爹,地震了,快跑!娘在灶房里,我拉着她就跑到敞坝头。见爹没有出来,我赶快去叫他,他正在弯腰抱屋中间的电视机。我慌了,说抱啥子电视机哟,快点跑!爹掉头望了我一眼,这时墙轰隆一声就垮下来了,尘土飞扬,我眼睛都睁不开。等烟子散开一些,我跑进屋,刨开埋在爹身上的墙泥巴,爹已经断气了。朱村官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卢市长安慰他,这个你不要难过。你的不幸这个的话就是我们的不幸,你的灾难这个就是我们的灾难,只要我们这个团结起来,万人一心,没有这个的话战胜不了的灾害。卢市长向旁边的人要了一张纸巾递给朱村官。朱村官就像坐在台子上作指示那样说,卢市长来我们灾区视察,给了我们最大的鼓舞。我们一定振奋精神,重新建设好我们美丽的家园。卢市长说,这个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只要你们有这种精神的话,党和政府这个一定会积极支持你们,做好这个的话灾后重建。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和这个要求吗?朱村官说,没有,谢谢卢市长关心。卢市长继续向朱村官提了一些问题,就带着来的那一群人,说是去丁家湾小学听县抗震救灾指挥部汇报去了。卢市长一群人走了,朱村官揭下孝帕子,看样子想走。我心头很不安逸朱村官,走过去日脚了他几句:朱村官,你鼻子上插大葱,装得真的像一只大象哈。不晓得我二哥背地里还干得出来名堂,几时有你恁大一个娃儿了,我们都不清楚。喜得好今天你来认亲,不愧是一个大孝子,不能走了,明天早晨端灵牌子算你的事嗄。
毛子汗水都听出来了,居然还有人来扮演他扯谎糊弄领导,扯起汗衫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一副要动武的架势:这个龟儿子黄蜞蚂儿,肯定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戏。
幺叔劝毛子:算了,你爹死了,我看他还是在真心实意帮你的忙,我估计蜞蚂儿是受了上面指使才那样做的。现在一切安埋的事都做好了,明早晨天一亮,把你爹抬上山一埋,就入土为安,万事大吉了,不要把事情搞得啷深沉。
毛子满脸盛怒:龟儿子假惺惺,我肯定不会放过他。等我找刘阴阳、黄老者儿、金木匠对个证,果真小耍了我,我不舀一瓢冷水,从他脑壳上淋下去,我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癸
毛子没听幺叔劝告,费了一些周折,很快找刘阴阳、黄老者儿、金木匠对证清楚了,蜞蚂儿真的搞了鬼。他心里的怒火,嘭一声点燃,气冲冲回到家里,二话没说,从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兜头给站在他爹灵堂里的蜞蚂儿淋了下去。
这个时刻,蜞蚂儿心里也正窝火纠结得慌哩。
按一般丧葬习俗,人死后第一晚上开路还通关,第二晚上成佛做祭文。但为了提前安埋,张道士把今天晚上成佛做祭文的事,提到昨天晚上做了,今天晚上放空当,灵堂冷冷清清不好,蜞蚂儿心细,想建议毛子喊两个围鼓班子来闹热夜晚。找毛子,毛子不在;问毛子幺叔,幺叔说有事出去了。蜞蚂儿便自作主张,喊来围鼓班子,安好锣鼓设备,眨个眼睛,锣儿鼓儿就响了起来,把丁家湾明明暗暗浓浓淡淡的夜,搅得枝枝丫丫角角叉叉。应和着,一个电波昂首阔步走进蜞蚂儿手机。锣鼓吵着,蜞蚂儿几步跑到屋侧边杏子树下接听。卓书记打来的,说刚才接到县抗震救灾指挥部重要通知,明天刘副省长要到丁家湾来调研地震灾情,只有毛子家里才能看到地震的严重后果,乡村两级要千方百计做好丁毛子的思想工作,他爹安埋的事,无论如何要放在刘副省长走了之后才能进行。
蜞蚂儿只觉得灵堂里亮汪汪的大电灯陡然短路,眼前一团漆黑,以为没听清楚:你说啥子呢?
卓书记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通知内容。
蜞蚂儿感觉又像发生地震一样,天摇地晃,站不稳脚;喉咙里沁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味道,多日来堵在心窝子里的气,像打开栅栏的马群,再也拦截不住:这样没完没了地折腾,到底还要不要人活?整得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才勉强做通工作,这又平地起风浪。我私刀令牌都丢完了,再想不起办法去做工作了。
蜞蚂儿本想说我不当你这个村委会主任喽,你另请高明;但想到向上面要来地震救灾资金,村里会修公路修新村示范点,现在忍气吞声做工作,结果白求恩的兄弟白求干,又觉得不值,才把最后一句话卡死在喉咙里。
卓书记似乎心情也不是很好:你怕我又好想这样做的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丁家湾老百姓有一个好的出行和生活环境。想不出办法,你的脑壳是拿来作摆设的?丁毛子不是说,他爹是地震前生病死的,不相信可以抬到县医院去尸检吗?你不会说我们就是不相信你爹是生病死的,就是不相信死得那么巧。你没看过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上面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姊妹之间,夫妻之间,为了自己利益,谋财害命的案例多得很嘛。
你的意思是说,丁开贵是毛子害死的?
我没有那么说,但不排除这种嫌疑,只有送县医院尸检了才说得清楚。这不就把时间拖下来了?
你叫我咋个说得出口嘛!蜞蚂儿心里像窝着一团火,却又不敢发作。挂了电话走进灵堂里,寻思着等毛子回家来后,把他找到一旁,心平气和地把这两天经历的事,前三皇后五帝地给他讲清楚:前面我蒙头盖被,有一些事情做得不对,恳请原谅;这刘副省长要来调研的事,无论如何请你配合一下;你有啥子要求,哪怕过高过分,尽管提出来,我蜞蚂儿当龟孙子当叫花子都全部满足你。可是,蜞蚂儿下辈子都想不到,毛子竟然不谈缘由,舀来清亮亮的一瓢冷水,当众倒在他的头上;冷冰冰的水,像一群被追打的蛇,顺着他的颈子,直往胸脯和背心里钻。他打了一个冷噤,抹开脸上的水珠子,生出一眼陌生而仇恨的光逼视着毛子;心里窝着的火,已被这一瓢水浇灭,说不出口的话也说得出口了。
你爹不能明天早晨安埋。蜞蚂儿不遮不掩地说,我只是原话转达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通知,明天刘副省长要来丁家湾调研,你爹必须等他调研走了以后才准安埋。
锣鼓喧天的灵堂骤然清静得像关山,只见毛子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拳头捏得咯咯响,眼里伸出一把亮光光的刀子猛然向蜞蚂儿刺过去:我要好久安埋你管得着?
夜很冷,山风悠悠吹着,蜞蚂儿嘴皮子很快冷得发紫,克制不住地打起了筛壳子。他解着水流水滴的衬衣纽扣说:管得着。我告诉你,要是听我的话,等刘副省长走了以后再安埋,我仍然当我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一样帮你,向上级争取解决你爹的整个安埋费用;今后修新农村示范点,第一幢房子先分给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好,你不是说你爹不是地震中死的,可以送到县医院去尸检吗?我们就通知县公安局把你爹送到县医院去尸检,查验是不是你想今后新楼房修起了,婆娘说起了,嫌爹妈住在一起是累赘,有意害死的?说罢,猛一转身,气宇轩昂甩手甩脚走了。
毛子气得害寒气打摆子一样浑身颤抖,举起瓢就要照准蜞蚂儿的后脑勺砸去。幺叔一个箭步蹿上去,伸手抓住毛子的手。毛子眼里便有了泪水流出,明亮亮的电灯晃着,像两条透明的蚯蚓在脸颊爬行。
砰!传出一个很亮的空声响,把夜色吓退了几米。灵堂的人定睛一看,毛子抡圆胳膊,把手中的瓢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瓢顿时尸分几大块,其中一块从地面挺身跳进枋子里,落在入敛在内的丁开贵耳朵旁。不知是不是去安慰挽留他:不要慌着到阴间去,多在人世间待一天,就多看一天的稀奇;还有更大的官儿要来看望你哩。
毛子不能穿越时空,石嘴坡黄老者儿,昨天中午晚上看了县里尹书记、商县长给他爹烧香作揖的电视,今天晚上又看了尹市长去祭拜的新闻,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身来唉一声:妈咦,这杂种,死了都值得。很久很久,又覆过身去叹一句:嗐——,龟儿子的,福气好哟。
作者简介:
周云和,男,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宜宾市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蝇》《方太阳,扁月亮》和中短篇小说集《名誉老公》等15部,在《当代》《十月》《中国作家》《文学界》《飞天》《四川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