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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们(三章)

2014-04-29简墨

北京文学 2014年7期

第一章 实录

这一组,说鸟儿们,和其他。或者说,给鸟儿们,和其他。

确实,我们该对它们说抱歉。确切地说,是他们或她们。

他(她)们是有性别的呀。而你晓得,一块石头也有性别。

——题记

一次次地死去

——他(她)一次次地死去。

我去动物园,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园中园“小小动物园”。里面有小小的珍禽异兽,更多的是普通的小动物,大都是家养的,类型那个多呀,连毛儿长得花哨些的大公鸡都有。譬如说我最喜欢的小动物——狗,就基本品种齐全了。每次去,都觉得自己是去给狗狗们开会。他(她)们不怕我,我也不怕他(她)们。他(她)们渴望我,我也渴望他(她)们。看彼此的眼神你就会知道。狗狗的眼神是不能多看的——眼神里的那种茫然的天真,多看看就起了哀伤。唉,就像坐在车里向外看人,默片一样,看人茫然、匆匆、面无表情……看久了也会起了哀伤。

就因为他(她)们,我差不多一个月能去一到两次。忙得不得了,孤儿院都没时间去了,小小动物园舍不得不去。

觉得狗狗比孤儿更孤单。

多孤单啊——每一个都被圈养,外企高级白领一样,各自拥有着自己的一个仅能容身的格子间,没事就只能趴着睡睡。到底白领们是有娱乐的,譬如去K歌,去喝茶,去洗头洗脚,去打麻将……我的狗狗,被拴了钢筋拧成的绳子,去不得。

他(她)又不长大魁伟,又没有衣裳。

很多时候,他(她)晓得我们想什么,并尽力按照我们的心思去做。可是,我们从来不去关心他(她)正在想什么,渴望什么。

我们老觉得我们是人,他(她)们是动物。我们忘了我们也是动物之一种。

我们一样胖瘦高矮,一样哀矜笑开。

我们给他(她)一口饭,就命名自己为他(她)的主人。

我们给他(她)一件衣裳,就命名他(她)为自己的奴仆——那围起密封的大棚子、锣鼓震天、吆喝着、让他(她)一百次、一万次翻同样的跟头、做不同的算术题的,不是我们奴役了他(她),又是什么呢?

是的,是的,我们从南走到北,我们从白走到黑,到哪儿,都见他(她)在那里,穿着件从没换下过的脏衣裳,不言不语,眼里有着悲伤。

这原本是我们小时候在寥落的街头才能偶尔看到的景象。

我们越来越对不住他(她)们了。

那样的演出是不休息的,观者随到随演,什么时间段进去大棚都能保证看到演出,走马灯一样,五星级宾馆24小时供应的热水一样。他(她)汗水淋漓——看得清楚的,在哪里的演出,他(她)、他(她)、他(她)、他(她)……都汗水淋漓。他(她)一遍一遍骑车、晃板、拿大顶、钻火圈……放下这个是那个;他(她)一遍一遍算着他(她)心里畏难着的、觉得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的、观者随机出题的算术题……

他(她)每做对一道算术题,就被赏一口干粮——这和我们给他(她)的是不一样的。我施他(她)受,仅仅是因了彼此喜欢。

他(她)因此一生中要死去许多次。

他(她)做多少次算术题,就死去多少回。

这样的判断,是基于我的个人观点:他(她)当然同我们一样,也有四肢,有内心,主要的是,有尊严。

因此,每次去到那里,在每一个的小门前,摸摸他(她)的小脑袋(每每就可爱地低了小脑袋,任由抚摩),与他(她)分别倚偎一会儿,我和他(她)就都获得了尊严。我获得的还要多一些。我觉得那一会儿我真像人。

骄傲地说,比很多非常不是人而非常像人的人更像。

我想:如果把这样的倚偎累加起来,能把那些一次次地死去夺回来一点,该有多好。

能吧?

葬身腹海的鸟儿

那一年,我长病住院,十天。

第一天,家人去给我到饭店煲了一屉汤来。

汤里,躺着一只鸽子。

十天,十只鸽子,躺在汤里。

没有多少油,因为没有多少肉,清水塘里睡觉的一只小鱼一样,卧在那里。他(她)一律那么瘦小,都有点嶙峋的样子了,没有带着雪白羽毛时的神气漂亮,和柔圆润。也并不拆分,或许因为瘦小而不值得拆分吧?缩着小小的脚掌,原本美丽的、红豆样的眼睛闭紧着,不想看我。

每次都迅速啜一点汤汁,就搁起来,好久才能被逼着消受了他(她)。不敢看完整躺在汤底的他(她)。

从小听惯了和平鸽、白兰鸽的美丽童话和歌谣,和诗篇,乍看他(她)那样,的确接受不了。

他(她)们原本都应该在白云下面、在草地上,旁边有树,“扑棱棱”飞上飞下,迈小方步扭一扭,和其他鸟儿(鸡)蹭来蹭去地对对歌,或吵吵小架。可是,他(她)在我肚子里,一只,一只,一只……我吃了一群鸽子。

这些年里,不好好吃饭时,肚子偶尔也叫,我就怀疑那是他(她)们在笨笨地、可爱地扭动脖子:“咕咕”“咕咕”……

有时候,做事熬夜了,尤其会肌肤晕白,眼睛通红,就觉得是他(她)们献给我的精力、气息还在我身上。

也难免有为此难过的时候。难过之后,我们还是把那些我们爱的小生灵不停地朝腹部的海里送。

不拒绝就是罪愆。我们亲手砌起了自己的狱。这是我们所处时代的悲剧。

还不如古时东方的斗鸡、斗蟋蟀,西方的斗牛,甚或在中世纪的欧洲,人和人动不动一人一把枪的决斗。到底有“斗”在,壮怀激烈地躺倒在那里,哀伤罢了,还有骨头在,而不是绝对强势的一方吃掉另一方——三分熟五分熟地、仔细优雅地吃掉,几乎不吐骨头,不忘方巾揩揩指尖血迹。我们嗜好杀戮的、自然人的本性,本藏得蛮好,却在不经意间被我们泄露了出来。

我们把“斗”和“杀”误会成了“勇”。就算是吧,这种“小勇”也实在是我们人类的大耻辱。

看看,难过不说,还搭上惭愧。想来近期轮回也不至于他(她)们吃人吧,但人好像代代吃定了他(她)们。我们已收不住嘴巴。

就这样,那些鸡鸭狗猪牛羊马驴,那些鱼虾鳖蛇蝎兔熊虎,那些青蛙麻雀知了蚂蚁……那些飞鸟游鱼、凶猛的大兽、细小的昆虫,那些小生灵大生灵,他们加起来比人也并不少的样子,有着灵活的腿脚、活泼的眼睛,有着自己的语言和只有自己能懂的爱情,有的跑、有的跳、有的善于攀爬、有的喜欢不歇飞翔……可我们把他(她)们套牢擒拿绑缚射落,全部放在我们的腹海里。

这都不算,一个个我本善良的我们,还现代化动物监狱关他(她)们的疯狂,激素药物促他(她)们畸形发育,吃了他(她)们全部的肉和大部分内脏,有时还要顺手砍下他(她)们的角、牙、胆、骨骼、脚掌、子宫、性器……砸成粒磨成粉搓成丸,作催美催奶催情药用,把他(她)们三个星期大的幼仔用玩具幼仔卑鄙地换走、抹上黄油搁在400度的烤箱内嫩嫩地进献给我们的领导吃,来换一句漫不经心的夸奖……我们吃到了我们想吃的一切动物——在这个世界上的动物里,数我们心眼最多,最懂得为自己着想,也有可能最不真诚。面对他(她)们,我们都是王是王后,我们的幼仔是王子和公主。我们非常厉害,非常了不起。

至此,觉得,现在的诗人们写不出好诗的原因,一半是因为他(她)们全部开始了被杀戮吧?诗人们没了可供激动感动和神驰遐想的缤纷意象(只能怀抱着自己的肩膀呻吟)就等于没了命——艺术的生命(何况,诗人们中间还出现了个别人参与递来刀子、拎走下水的事情)。这和灵感之类无关。

闲了会呆想:来世的我们,要和他(她)们倒个过儿吗?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要父债子还,还是现世现报?……

实施杀戮的还罢了,也许不过是个端碗受管、养家糊口的饲养户、猎户、屠夫或厨子。

可吃他(她)们吃得多的人,吃得多还抱怨吃得多不得已的人,亲爱的们,你们腹部犯下的,最好你们的脑袋全顶起来——把那罪名。

第二章 寓言

这一组,写鸟儿。

好久了,不记得了他(她)们的来处,似乎来自我的梦境。你把它看成真的也没什么不对。

因为面对人群,我有时羞涩,期期艾艾讲不好。

不复杂,这记述只是适度惆怅而已。

但请耐心倾听,他(她)们的哀鸣。

——题记

不来了

西藏有个喇嘛,好像叫格桑,很小被送入寺中修行。偏远的寺周围,人烟也蛮稀少的,多的是树。因为孤独,因为思念双亲,他就开始看鸟儿。

树多,成了林子,鸟儿也多。花彩雀莺、秃鹫什么的,好听不好听的名字和好听不好听的鸣叫,他都爱。他认识了400多种。在中国总共1300多种鸟类中,他认识的种类已经非常叫人惊叹了。

其中,最多的、他最爱的一种是高山兀鹫。这是一种体形非常大,翅膀也非常宽的好鸟。更好的是,高山兀鹫只吃腐肉,不杀生。如你所知,在那边高原的某些地方,还实行着“天葬”的习俗,尤其是僧侣们更是如此。他们信奉自然,像信奉佛祖。而他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身体被鸟儿啄食,是佛祖的一种极大的恩惠——归了来处。这信奉没什么不好,简直生机勃勃,还透着诗意盎然。到底不需要哭泣的人生是最好的,哪怕在那最后的最后——尤其在那最后的最后。

后来,他就开始画鸟儿,画这种神奇的、带有某种上天意旨的大鸟。

再后来,他就开始有意饲喂屋檐下的红嘴山鸦——在他家乡那里,家家屋檐下都有这种嘴巴红红的可爱鸟儿筑巢。他(她)们的巢小,他就帮着鼓捣大。

是用酥油饲喂的,偷着省自己的那一份。后来,他的秘密被主事的住持看到,也就默许了。毕竟,这世上爱鸟儿的人还是多过不爱的。

他是那么爱这些小东西!以至于他(她)们几点进窝,几点休息,每日就餐的多少,有几个孩子……他比自己有几根指头都清楚。哦,还有每年迁徙来的时间——他把它们刻在门楣上,像我们平时为自己的孩子在门楣上画下成长的印记,还有为自己的爱人来鸿的数字在日历上做下只有自己明了的标志……那些爱痕,那些青春进程里快乐或略微忧伤的小浪花。

再再的后来,他就开始投喂那些放养的牦牛、高山鼠兔。

他(她)们、他(她)们和他(她)们,从怯怯跑开,到游移来去,到开始和他试着接近,不再怕他。到后来,他一出现,他(她)们就飞或飞奔而来,站在他的肩头,或蹭在他的脚边。

他甚至认为,他(她)们可以把他径直抬走,到一个人所不能到达而神仙随意穿梭的美妙地方,去看些绝美的风景。

这些生灵是那么好,那么温柔,让他每天每天不用说话就已幸福得想哭。

但,这种幸福——超出幸福的幸福过于奢侈,于是,该削减了——树先削减了,去到各地,然后,然后——

高山鼠兔由于被猎杀者投毒,死了;放养的牦牛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也死了;专以腐肉为食的高山兀鹫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放养牦牛的身体,也死了。

而屋檐下的红嘴山鸦,不晓得什么缘故,不来了。一年一年,他的刻痕的小浪花停滞在那里,不再快乐和略微忧伤地朝上翻涌。

他仰望天空,觉得空了。

他等啊等啊,像一个好爱人,等不来他的心上人。

他渐渐瘦削。

最后,他也死了。

一天,就像他(她)们派来的一名使者,来了一只格外健硕格外美的高山兀鹫。她不吃他,只俯飞三圈,高叫着离去,再不回头。

没有人晓得她去了哪里。

完了。

姑娘的歌唱

要说的这只鸟儿像人。

她的鸣叫像歌唱。

七个音符,抑扬顿挫,组成一个音节(当然,还可以颠来倒去反复变化,以至无穷),婉转得如同一个姑娘的歌唱。里面有一个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是最好看的、画龙点睛的那一“点”,小提琴协奏里最动听、矜持的那一个。

当然,如果你是女的,愿意把这听成一位棒小伙儿滴里当啷不停口的口哨也不是不可以。

她有着修长的、盖世无双的五彩尾巴——简直就是孔雀的,如假包换。同时呢,乌木框子一样黑的,是她的头上羽毛;雪一样白的,是她身体两侧的羽毛;血一样红的,当然是她乖巧的嘴唇,哦还有,粉丹丹的小脚掌……哎,是个白雪公主,鸟类里的白雪公主哎。

她多么爱歌唱呀:清晨,她停在枝头,唱,薄脆;黄昏离巢,唱,迷离;上午练习飞翔的时间,唱,清越;下午学习柔美舞步时,唱,优雅……唔,她还没有恋爱过呐,不晓得,到那时,她的歌喉会不会甜蜜得夜夜放光华呢?

然而,猎人来了。

当然,猎人里也有心软的。她的幸运在于:她碰上了这一个。

他常常静静听她的歌唱。开始时,她甚至还有些腼腆,有些躲闪。后来,每当看到他,看到他专注的眼神,她的歌唱就更加悠扬。当然是多么难多么巧地遇了知音。这多么好!比吃到好吃的虫子还要好上一千倍。

她没有被子弹击伤,只是被罩子捕捉。她甚至有些心急,心甘情愿地跳进他的罩子里。

她被这个好猎人——好猎人也是喜欢她的绝美歌声而被吸引得不能自已——带回家。

她被放在一个极其漂亮的笼子里,每天有精良的小米和水甚至牛奶侍奉着。

她不晓得要被关进这么小的地盘。但她多么柔顺,并不是好挑剔的鸟儿,总能忍下来。还自己找些好理由,使自己想开。于是,虽然她没有了枝头,却还是歌唱。

只是,音节里少了那个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像画龙点败了眼睛,没有了神气;像小提琴换成了大提琴,没有了首席。

自由和欢乐这些隶属奢侈品的东西到底可多可少,乃至可有可无。她习惯做成“大提琴”已经好多日子了。

她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也不错。

但是,但是……

好猎人的小孩子需要一顶好看的帽子,好比下去其他的女孩。

小孩子看中的是她的尾巴上最长的那根,最漂亮的那根——作装饰。

小孩子也很爱她,但更爱自己。

与爱自己相比,爱她就不足道了。

于是,小孩子偷着打开鸟笼,哭着揪下了她的尾巴上的羽毛。哭着揪也还是揪了。

她秃得没法儿看了。

而即便小孩子的父亲——那位好猎人回来看到了,也只有作势——当然只是作势,他那么爱他的小孩子——作势打她一下而已。比起他的小孩子,她当然也就不足道了。都只因为,他爱小孩子比他爱自己、乃至比小孩子爱她自己还要多——多好多。你晓得的。

如果需要,他甚至也可以非常真实地哭着杀掉她,如果他的小孩子撒娇耍赖非要他那么做的话。

哭着杀也还是杀。因此,很多时候,很多的哭——无比真实的哭,你不要把它作数。

她那么美,好像因美才生。

她因此拒绝歌唱。连“盲龙”和“大提琴”也放弃再做。

她不歌唱时间一久,又那么秃,寒碜,呆板,酸楚。好猎人的老婆、始作俑者的小孩子以至好猎人,都渐渐失去了对她的兴趣,乃至愧疚。

最后,他们合伙儿,把她丢到了荒野里,还美其名曰:放生。是小孩子亲手从笼子里取出来,丢到天上去的。

于是有电视台报道了他们“动人”的事迹。他们的事迹还上了报。尤其是那小孩子,还被选作了爱护鸟类的好少年,到好多学校循环着作起了报告。

小孩子的事迹是她的父亲——那好猎人帮着写的。到后来,小孩子不用稿子也能倒背如流。该流泪的地方(譬如看到路上受伤的小鸟儿自己心里是多么悲痛,自己是怎么用红的紫的药水帮鸟儿涂抹伤口等等),小孩子会停下来及时流泪,包括等着适时该起的掌声。

时间是位大师,他教导了所有的一切。好久了,小孩子也就觉得她自己的确是帮助了一只天下罕见、歌声罕闻的好鸟儿,而不是别的。

他们祸害了她,还说是她的恩人。重要的是,小孩子学会了撒谎,却当作歌唱。

他们偷走了她的歌唱。

她呢,在以前待过的那个树林里,活着,但生不如死。

她难看,神色冷峻地来去觅食,不再信任何的罩子,包括蛛网。

她都快老了,却不理别的鸟儿,不恋爱,还不歌唱。

永不歌唱。

第三章 往事

这一组,给鸟鸣,我所失去的鸟鸣。

我有一百年没有听到过鸟鸣了。

然而,为了他(她)曾经的唱给我听,今天,我要唱给他(她)听。

只唱给他(她)听。

——题记

遗忘了一些的记忆

记忆里的鸟儿无一不有着善良可亲的头面,就连乌鸦的也是。

其实,你知道,我们说他(她)难看或叫声不吉祥,都是人类自己的附会——我们太霸道而鸟儿又太柔弱。鸟儿的鸣唱不过是因为快乐,或是爱情——没错,像你和我为了爱情而鸣唱一样。他或她的鸣唱,大半也来自爱情——那种快乐里的极度快乐,那些快乐的小小积攒,或者说,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幸福。

关于鸟鸣的印象,最深的似乎就是童年的一次劈面的相遇了,也像我们与最纯洁、最高贵的爱情的劈面相遇,那样来势汹汹。

那次,也是同看到两只鸟儿的相互爱抚一样,我好像一下子撞破了鸟儿的秘密:天蒙蒙亮,还看得见萧疏的星。而我,正在我那棵树冠像揉皱了的碎绸子一样的树旁,循例心无旁骛又极想旁骛地背诗。突然地,一只鸟儿(不知道是只什么鸟儿,也许就是一只当时大家司空见惯的云雀)就落在了我的脚边。她用豇豆红的漂亮眼睛看着我,一眨也不眨——她在和我对视!

一个5岁的娃娃顿时给吓蒙在那里,成了石头。

她一时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近前来,啄一啄我的脚。也许,她把这样一只粉红的圆鼓鼓的小女孩的脚丫,误以为是暄腾腾甜津津的白薯?

很快地就知道不是的,因为那啄是几乎觉察不到疼痛的啄,或者说,那不过是一种抚摸。

她啄完了,继续看看我的脸,很小声音地“啾啾”了两声。你还知道,孩子的心很多时候就是动物和植物的心,她们是同类。于是,我同样很快地知道了:她在同我说话。

我伸出手去,轻轻顺向从小脑袋一遍一遍,轻轻地捋着她的毛。她背上的毛毛像水一样滑润,让我恍惚间觉得她就是我的伙伴,或干脆是我自己。

就这样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早晨?也许,只是一分钟。我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刻,寂静得似乎天地间只有我和她。我们享受彼此,和彼此给予的寂静。

她在这样的寂静里,突然地就激动了——是的,那不是激动,还能是什么?——她 开翅膀,“扑啦啦”就飞上了最高的枝头——我告诉过你那棵我的树,她早已经高得美丽得像云彩了。

她开始了鸣唱。

鸣唱出奇地好听,像我们难得的拨冗旅行,她声音的旅行。

在这样旅行的好声音里,一大群她的同伴应声来到了,接着又是一大群……他(她)们错错落落、音符般地落在枝丫上,像身边那棵不开花的树刹那间开遍了花朵,和他(她)们升腾起的香气。像满天里蓦地重新撒开欢儿跳舞的群星,和他(她)们散发出的光芒。

他(她)们开给我看,唱给我听——用不同的声部,甚至有着完美的和声。

那是一个神奇的早晨。一个南方或一个孩子或一个女子都或多或少会遇见神奇的早晨。南方和孩子和女子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通灵者。而当南方粗糙成北方、孩子粗糙成大人、女子粗糙成男子的时候,他(她)们和我们也就失去了这项功能,使我们的生命纹理保持细腻和干净的功能。

我们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至今,我还不太明白她——我的朋友——开始鸣唱和召唤同伴来鸣唱的原因。是因为她所受到我的手的爱抚?还是,像我们常常要捉一只鸟儿来看看它到底有多有意思、能不能学舌什么的一样,来表达对人类的孩子的好奇之心和温存之意?还是……像传说中的外星人探访似的,借此向所有幼小事物的友好的致意?……

如果说鸣唱无非意味着鸟去鸟来,那么,诗歌还不是人笑人哭一样。甚至,较之人踱步蹙眉采到的诗歌,鸟的鸣唱来得更自然和朴素些——因此更优美些。

那个露水打湿的早晨,我把诗歌丢在一边,把鸟鸣抱在怀里。

这个有鸟鸣参与的早晨的其他记忆全部模糊掉了,譬如背了什么诗——有鸟鸣,要诗歌做什么?如果一直有鸟鸣,我们也就不记得什么诗歌了。

我只记得我的鸟鸣。

另外的光芒

鸟儿的鸣唱是一种光芒,天赐的光芒,如同月亮照在树梢上。

无论何时何地、身份尊卑,可怜的人一股脑儿统统都在喧嚣的黑暗中,没有自由,缺乏翅膀。坐坐飞机火车大巴车,从这里到那里旅个行,就说是天底下最惬意的假期,不断地无奈地跋涉和叹息——人还会什么?不过是跋涉和叹息这两样本事——叹息之余跋涉,跋涉之余叹息——叹息啊,就是那种拉长了声音把“爱”说成“唉”的,由高到低迤逦下来像鸟儿的坠地死亡似的那样难听的声音——像我常在文字中用到的那个字一样。而鸟鸣就是救赎之一种。正如坐禅,正如爱情。而坐禅、爱情和鸟鸣,这三者在本质上没有一丝的不同。

鸟儿的鸣唱当然也来自光芒。

那是一种更为牢稳和扎实的安静。他说“鸟鸣山更幽”,他也说“蝉噪林愈静”的——哎,在我的词典里,蝉当然不是昆虫而是一只鸟儿,甚至苍蝇也是呢——只是他(她)更小型、或鸣唱也更微弱而已。有翅膀有鸣唱,不是鸟儿是什么?事实上,最小的鸟类蜂鸟比一只苍蝇还要小上很多。而我们听到鸟鸣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愉快,要跟着他(她)吹起同一个调子的口哨,还因此在一门可爱的艺术——口技里,有了专门模仿鸟儿鸣唱的著名的曲子。那里边,一百只鸟儿和他(她)们的领袖普天同庆的盛大的集会,和遮掩不住的欢乐的歌唱,叫人迷醉不能醒。

在所有动物当中,鸟儿的体态几乎是最娇妍多样、色泽最艳丽多彩的,声音也是最丰美、百啭千回的。也许可以这样说,任何门类的艺术大师创造的顶级艺术品,都无法同一只麻雀这样的大自然最爱惜的孩子比肩——鸟儿以其微末傲立宇宙,身上闪烁着绿宝石、红宝石、黄宝石一般的霓彩,并金声玉振地大声向世界倾诉。如此看来,鸟儿当然是大自然杰出的、一版再版的代表作:他(她)们轻盈、迅疾、敏捷,像直升机一样任意悬停,有着好看的、铺张的羽毛,以及优雅的鸣唱——不得不说鸟儿和他们的鸣唱是上帝的恩宠。他(她)们从来不让地上的尘土玷污它洁净的衣裳,因此终日在空中飞翔和鸣唱,树上做巢和生育,只不过偶尔掠过草地,然而很快又向远处飞去。

同植物的一贯沉默和谦卑是人所不可比拟的高贵品格一样,鸟儿的不停飞翔和鸣唱,同样是人所不能比拟的。人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毛病和令人讨厌的地方(譬如恶语中伤他人),鸟儿的,不多。鸟儿至少干净,大部分只拣拾植物的种子或啄击危害植物的恶虫,并不懂谋害。

鸟儿胸腹的柔软和温暖,是任何一个触摸过他的人都曾经有所感受的,而鸣唱皆起于此。姑且让我们认为那里就是心吧,一颗小小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驿动着,随同身体飞翔——或者比身体飞翔得更远——的心脏。那样生动蹦跳的声响,从他(她)们或长或短的嘴巴里传出来,就成了按捺不住的激越、动人的鸣唱。

鸟儿当然要遇到猎枪——这在以前和现在都没有杜绝过,没有。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人类是杂食动物,已经有了很多吃的,稻麦蔬果,肉蛋奶——肉很多都是大的动物的绝好的肉,譬如牛、老虎、鲨鱼……从陆地到海洋,人类的一张嘴巴遮天蔽日,一副肚肠肥水横流。可人们啊,为什么还要盯向空中呢?

我们可从没听说过有哪一只或哪一群鸟儿有吃人的打算。从来没有。

空中的遁逃是无济于事的,人类是最聪明的万物灵长——我们砍伐森林、烧光草地,然后举起了猎枪……

因为猎枪,所以喑哑——他(她)们不再鸣唱的原因是这样具体而冰冷。他(她)们惊惶地躲避猎枪,所有鸣唱的器官都打上了封闭、石膏,最后退化,慢慢僵死。

这太阳下的杀戮导致的是:我们失去——失去他(她)们的信任,失去他(她)们的友谊,失去他(她)们的庇佑,失去他(她)们的欣悦,直到失去我们的幸福。

我们因为使用了猎枪,而从此变成了鸟儿眼睛里最强硬、最残暴的猎枪,也从此失去了鸟儿的鸣唱,那种大地上空另外的月亮。

那种光芒。应当无所不在的光芒。

不在了的光芒。

——我诅咒猎枪。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