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笼罩下的神秘通道
2014-04-29李志明
在村庄的周围,分布着许多家族墓地。家族大的,墓地大一些;家族小的,墓地小一点。大大小小的坟墓有序排列,像一片浓缩了的群山。有的杂草丛生,显示年代的久远;有的土堆新成,说明刚刚有人入列。墓地无一例外被苍翠的松柏覆盖着,阴森肃穆,偶尔有乌鸦 人的叫声传出,让人忽地冒出一身鸡皮疙瘩。鬼神之类的传说大都发生在此,也就使其充满了神秘色彩。
这些家族墓地是村庄厚重的历史卷宗。
如果把村庄比作一棵大树,那么墓地就是村庄的根。翻开某个姓氏积满灰尘的厚厚家谱,每一条根脉都清晰可现,可以追溯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我更愿意把墓地看作一个地下的村庄,与地上炊烟笼罩的村庄相对应。每个家族、每户人家、每个人都与这个地下村庄血脉相连,像每根树枝、每一片树叶之于地下纵横交错的树根。
无论皇族国亲,还是草民百姓,对墓地的选择都是极其重视的,甚至胜过修筑新房,必须请风水先生看了才能定夺。这既是处于对先辈的尊敬,也是对后代的负责。因为他们深信墓地选择是否正确,直接影响着香火是否旺盛,影响着家业兴衰。时至今日,在乡村,如果谁家灾难频出或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探究原因时,总会想到家族的墓地是否出了问题。二指先生绕墓地一圈,摇头晃脑沉思片刻,总能找到墓地的问题,神秘地告知化解的办法。这种做法不能简单地用迷信无知来定义,墓葬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墓地对人们生活的影响。
地上村庄和地下村庄的联系是通过祭祖的方式完成的。那是缭绕香火笼罩下的一条神秘的通道,畅通在活人和死人之间,畅通在深重的现实与虚渺的幻想之间。
祭祖是非常重要和神圣的事情,是一项隆重的民俗活动。近几年,河南和陕西两地举办的黄帝祭祖大典,之所以影响日渐深远,就是因为满足了炎黄子孙的寻根需求。作为炎黄子孙,不论漂泊在何处,都忘不了自己的根,忘不了自己的祖先。血浓于水,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得以延续的重要因素。去年春节,我是陪父母在一座海滨城市度过的。父母居住的小区是一座兵工厂的家属区。这家兵工厂曾经在我老家沂蒙山区,90年代搬到了这里。小区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尽管口音南腔北调,生活习俗不同,但对老祖宗的尊敬却是一致的。从大年三十到初一,我看到家属区的角落里都是烧香磕头的人。有的还专门制作了大信封,上面写着家乡的地址和邮政编码。我不知道信封里面是否装着写给祖先的文字。他们深信这化作灰烬的信封能穿越千山万水,把自己烧的纸钱和孝敬准确投递给祖先。他们虔诚地撅臀伏身,跪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朝着各自家乡的方向磕头。我理解这些游子的心情,他们大都白发苍苍,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他们也想回老家过春节,和亲人们团聚,祭奠自己的祖先,却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回不去了。燃烧的火苗镀亮他们皱纹密布的脸膛,不少人眼角挂着晶亮的泪珠。他们每个人本身都是一个曲折心酸的故事。我想起了我的父母。父亲和妹妹都是这家兵工厂的职工,工厂搬迁之前父亲已退休回老家,按资历他得到了一套房子。前些年妹妹一直劝父母搬来住,毕竟他们年纪大了,妹妹照顾起来方便。可无论怎么劝说,甚至不惜与妹妹发生冲突,坚决不搬。父母一个堂皇的理由:他们搬走了,过节过令谁替他们给祖先上坟?谁把祖先请到家中团聚?把墓地荒了那是大不敬,让别人笑话。这样僵持了十几年,直到去年夏天,父亲的身体突然出了大问题,为了就医方便,父母才勉强搬过来。临走还专门嘱咐叔叔,过春节时,要以他们的名义烧上几刀纸。
相对于政府举办的场面宏大的祭祖大典,民间的祭祖方式更富有人情味。每个地方祭奠老祖宗的方式不尽相同,在我老家,祭奠方式主要有两种:上坟和请家堂。
上坟为单户行动,仪式比较简单,主要在清明、七月十五、忌日等日子进行。在庄稼人眼里,人死了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将以另一种方式生活,而坟墓是他们居住的房子。在一些重要日子里去探望并表达思念之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就是上坟最直观的含义。坟前都有石板砌的椅形供桌,供上坟者摆供品用。上坟者在供桌上摆上简单的几样小菜,点香烧纸磕头,念叨一番心里话,最后在坟头压上几张黄纸,表示这家还有后人。清明节在祭奠的同时,还要给坟头添添新土,有为祖先修缮房屋之意。儿子结婚也要上坟的,要把结婚的喜讯告诉祖先,您留下的香火依然旺盛,家族这根长藤又多长了一个节。
请家堂要比上坟隆重得多,一般是在最重要的节日——过年举行。我对请家堂的理解,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祖先们请到家中一起过年。大年三十,上午打扫卫生,张贴对联,营造出过节的气氛;下午请祖先。请家堂以“小家族”为单位进行。之所以称为小家族,是指同一个曾族的三代宗亲;也有以五服之内为单位的,那是大户人家。请家堂的地点一般在长辈家中。爷爷在我们李家辈分最高、年龄最长,那时我们和爷爷合住在一起,我家成了李家请家堂的地方。上午母亲提前拾掇好房屋,清扫地面,摆好桌椅。父亲拿出用红布裹住的家堂轴子,扫去灰尘,展开,挂在堂屋正中。家堂轴子画面我很熟悉,中间是漂亮气派的三进院的楼堂瓦舍,是人们想象的祖先在天堂的居住之所。祖先们一生吃苦受穷,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后辈希望他们在天堂能过上小康。两边有“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这是宗训,告诫后辈要忠厚持家,知书达理。家堂轴子下方放着列祖、列宗神位的红纸褶子,依次写着祖先的称谓和名字。这褶子有讲究,一般死者去世三年才有资格上褶子。如夫妇有一人健在,要等到都故去后再上褶子,先用牌位代替。未成家之人死后不上褶子。
中午过后,爷爷便带领家族中的男人去请祖先。他已是七十多岁了,微驼着身子,手里虔诚地举着香,几丝烟雾缭绕在他斑白的头上,增添了几分庄重和神秘。后面依次是我的三爷爷、大伯、父亲、叔叔和我们几个晚辈,长长的队伍是李家不断伸延的血脉。李家在村中是小门小户,根基也浅,到我这一辈才是第四代。听爷爷说,我的曾爷爷是一个穷教书先生,从莱芜流落至此。老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的爷爷、二爷爷和三爷爷。二爷爷还未成家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后代。老爷爷教了一辈子书,三个儿子却都没读过一天书。爷爷说,他小时候饭都吃不上,读书那是做梦。曾爷爷不到五十岁就死了,除了一箱书籍随他下葬外,连间破草房也没给儿子留下。爷爷、三爷爷都是靠自己给地主当长工,卖力气,积累点血汗钱,买了地,盖了房,娶妻生子。爷爷结婚很晚,三十多岁才有了我父亲,后来又生了我叔叔;奶奶身体不好,没有再生育。三爷爷结婚早些,三奶奶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到了我这一代,李家已是枝繁叶茂,有十三男,十二女,达到了顶盛时期。李家的墓地坐落在村南3公里处的山谷里,山清水秀。70年代村里建了一座水库,大堤就贴着老爷爷的坟边,看上去,一座水库悬在曾爷爷的头顶。风水先生说,李家墓地风水不错,出文化人。我的父辈们深信不疑。爷爷下葬时我曾看到过,他墓地下边是浓黑的泥水。父亲挺有想象力地说,这不是泥水是墨汁。父亲这一辈,有四个叔叔读到了师范或高中,在村子里算是多的。到我这一辈,出了六个大学生,在村子里也是比例最高的。读过师范的三叔曾说,你们曾爷爷把一箱书籍埋在这里,就埋下了一条文脉。如今我肚子算是有点墨水,也许真是沾了曾爷爷的光。
请祖先的地点一般在村口,面向墓地方向。在地上插三炷香,爷爷嘴中念叨一番,大意是请祖先回家过年。然后是烧纸,众人磕头。纸灰像一张张请帖被风吹向空中,给祖先送去。透过缭绕的烟雾,我仿佛看到通往墓地的弯曲小路上,祖先们相互搀扶着,向村中走来,欣喜地与后辈们团聚。请家堂的队伍领着祖先到达家门口时,爷爷在大门两边各插一炷香,大声说:祖先来家过年,门神爷爷不能阻拦。祖先被请进家门后,爷爷在桌前香炉里点上四炷香,摆好茶碗、酒盅、筷子,恭恭敬敬给祖先倒水、斟酒。大娘、婶婶们端着供品、拿着黄纸陆续进门了。供品主要是炸货(炸肉、炸豆腐等),条件好的也会摆上鱼鸡等。供品摆了满满一桌。父母边忙年边照料家堂,香是不能断的,那是香火呀,断了会不吉利。请家堂的房间烟雾缭绕,安静肃穆,不许小孩子去里边闹腾。
吃过年夜饭,家族的男人们要一起守家堂。守家堂是和祖先共同度过年夜,体现了后人对祖先的思念和尊敬。别看兄弟爷们儿毗邻而居,可平日各自忙忙碌碌,很难聚在一起。而年夜守家堂却给了他们一个相聚的机会。他们抽着旱烟,饮着茶水,面对祖先说说收成,拉拉闲呱,或喝点酒。平时有点矛盾的,通过这种方式把话说开,把疙瘩解开。是啊,同根同脉,打断骨头连着筋,面对列祖列宗,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午夜之后,进入请家堂的另一个程序——发纸马。发纸马是向宗先、神灵祈求降福、来年丰收及全家平安的仪式。时辰一到,母亲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家堂桌子,长辈们先在家堂前点香烧纸,祷念祈福之语。然后,再转移到院中。此时母亲已经摆好小桌,摆好供品,纸做的牌位上写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全神之位。长辈们点香烧纸磕头,向天地全神祷告。然后排成一队,围着桌子转圈,手里拿着锄头边锄边说:一锄金,二锄银,三锄是个聚宝盆。庄稼人相信苍天有眼,土地生金。对孩子们来说最关心的是最后一项仪式——放鞭炮。此时,几百响甚至上千响的鞭炮已经在长杆上挂好。仪式一结束,鞭炮就噼噼啪啪炸裂漆黑的夜空,与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融在一起,整个村子成了声音的海洋……
千百年来,村民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向旧年告别,所有的酸甜苦辣,像炸碎的爆竹,化作昨日的积尘,内心充满了对新一年的期待。此时,如果有一场大雪飘落,那简直是神喻。飘飘扬扬的雪花,淹没了鞭炮声,村子渐渐安静下来。瑞雪兆丰年,农人心中从未有过的熨帖踏实。
天刚蒙蒙亮,长辈们去异姓家堂磕头。这是农村的一种礼仪,抢先一步表示对人家祖先的尊重。爷爷则守在家堂旁,迎接外族来磕头的人。来人向祖先磕头,再问候老人,一些辈分小的,还给爷爷磕头。母亲忙着给人家倒水、递烟、发糖。热闹快乐祥和的大年初一很快过去,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不用通知,本族的人陆陆续续聚集在家堂旁,举行送家堂仪式。父亲手拿木瓢,将每样供品象征性放点进去,再放些水饺汤。爷爷持香在前,大爷捧褶随后,后边依次是端瓢的父亲、拿黄草纸的叔叔们。我们每人扛着一根长杆,杆上缠着长长的鞭炮,提前赶到送家堂的位置。送家堂的位置和请家堂的位置一般在同一个地方。插香、烧纸,把瓢里的供品和水饺汤洒在地上,众人磕头,然后用鞭炮声送酒足饭饱的祖先们回府。此时又是一次放鞭炮的高潮。一串接着一串,这家刚放完,那家接着放,此起彼伏,整个村子又一次被鞭炮声淹没。这期间,还穿插着点上几个雷子(大爆竹),震耳欲聋,高潮迭起……
中国人祭祖,保留着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记忆,尽管形式各不相同,但含义基本一致。一方面源于“百善孝为先”和“慎终追远”的传统观念,在过节之际表达对祖先的孝敬和怀念之情。另一方面是因为人们深信祖先可以庇荫子孙后代,使子孙兴旺发达。这一传统风俗,不仅展现了中国人朴素善良的一面,也对维系家庭、宗族乃至整个民族的凝聚力起到了重要作用。
每一个家族都有一条清晰的血脉,千千万万条血脉像茂盛的根须,让中华民族这棵大树枝繁叶茂,繁衍不息……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