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脆响

2014-04-29贺小晴

北京文学 2014年7期

1

每天的这个时候,老郑来了,她就从病房走出去,下楼,到医院的院子里坐一会儿。

院子不小,但没有正经的凳子,甚至也没有一棵树,一株草。她只能坐在一块随意扔弃的石头上。那石头形状普通,癞癞疤疤的,一看就是石头,绝不会看出别的价值来,也不会被人捡回去,作为收藏。因为没用,有用的一面倒显出来,被太多人当凳子坐了。仔细看,向天的一面已磨出光泽,有蓝底白色的小碎花,那花纹,正如上等藏品中的青花瓷。

每回坐在这里,月茹都看着这个院子。院子里人来车往,大马路似的,却透出一种荒漠般的枯寂感。她记起来,这院子曾经是有树有花的,还砌了花坛,植了草坪。也没有正经的椅子凳子,可那花坛很低,水磨石面,屁股放上去,刚好。

那时候一到傍晚,这花坛上,盆栽一般,到处坐满了人。

那时候的月茹反倒不坐了,来去匆匆,是这家医院的妇科大夫。

后来她调走了。去了市政府的计生委,也算是专业对口。不知不觉中,人多了车更多了,于是那花坛和草坪被抹了水泥,变成了停车场。

人多车多,很显然,再大的停车场也不够用。

月茹不着边际地想着,脑子里,依稀丢开了那件事:13楼,87号病床。

太阳心不在焉地往西赶。耳朵里不时掉进一些喇叭声。但不是汽车,汽车早就闷声不响了。是外面街上的三轮车铃声。清亮的,干脆的,一两声,拖着很长的尾音……

来去,行走。这世界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没一刻能停下来。老郑大概也该走了。

这样地想着,她的心一沉。就她走不了,还得上去。

可是,你走啊你,走啊!有一个声音说。

她不去理会那个声音,站起来,下意识拍拍屁股,准备上楼。

病房里,老郑已经忙完了,正倒水回来,把盆子放进床下,站好了,用佣人的神情望着她。

她点点头,说,你走吧。

2

老郑是月茹为他请的护工。所谓护工,就是专门做那些挺难的事,“连儿女也不想做的事”。当初去选人,见了老郑,老郑就是这样定位自己的工作。就为了这句话,月茹选了他,觉得老郑实诚,靠得住。然而护工也分两种,全天候的,或者专项的。月茹请了专项的。每天下午四点,老郑准时出现,为他擦洗身体。

老郑不问什么,一概地以为是家属嫌脏,怕累,把所有的脏活都摊给他。医院里这样的事多了。医院里的孝子很少,患难夫妻也不多见。老郑替他们做孝子,也帮着男人女人兑现曾经的海誓山盟,由此挣下一口饭吃。好在老郑不多言,也不多问,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然而月茹的情况与众不同,这一点,老郑未必知道。月茹不是他的妻子,是前妻。10年前,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像所有忘乎所以的男人一样,有了别的女人,抛妻弃女,跟别的女人走了。从那天起,他把曾经的誓言团起来,扔了,再也不相信天长地久。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他病倒,身边再也不见女人的踪影。

月茹的出现有些无奈,也有着它的必然性。按照她的脾性,她是绝不可能理睬他的,就像当初,只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天下之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是男女之事,尤其是有了孩子,那瓜葛就牵绊起来,一刀下去,树断了,可根还连着,还牵绊。

月茹就是这种情况。月茹和他还有个女儿。那女儿就是地下的根,连着他,自然也绊着她。

那天,女儿从部队打来电话。女儿说,老妈。

她在这边应着。她不老,也就四十出头,跟女儿走出去,还常被人夸为姐妹俩。可女儿却像存心贬她似的,十年前,她刚离婚不久,就开始叫她老妈了。

老妈你知道吗?女儿又说。

知道什么?她问。

你真的不知道?

她在这边闷住了。已经猜到了女儿要说什么。在她和女儿之间,只有说到他时,才含混,才会采用这种躲躲闪闪的语法。谁也不去碰那个名字。直到最后逼至尽头,被迫点破。

不知道。她说,声音硬得如同钢。

女儿在那端沉默了,毫无动静。直到她有些害怕,以为女儿掉海里了,再也找不回来。

她在这端喂喂。女儿不答。半天了,突然说,喂,我在呢。

她松下一口气来。说,你说吧,什么事?

他,病了。女儿说。

长久的沉寂,时间就像隐遁了似的。突然的一声蝉鸣,刀一般划破耳朵。

老妈你去看看他吧。女儿的话也如刀,让她本能地有些恼怒,仿佛挨了误伤。

但她克制住自己,尽可能漠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说,她也病了。奶奶在成都的大伯家躺着,他在医院躺着。

她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他的那些女人呢?用得着我去管他?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对面是女儿,在女儿面前,她得把握起码的分寸。

3

但她不可能去看他。甚至也无心了解他的任何信息。直到有一天,她再度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里先哭了,抽抽噎噎地说:老妈,你,你,快去医院,他,他不行了……

她挂断电话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他已被推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大门关闭,端托盘的护士进进出出,空气紧绷得如上箭的弦。他的哥哥嫂子已从成都赶来,却只能呆望着大门的启合,一筹莫展。

而她在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熟的。人走了,可她去了高处,茶不但未凉,反倒更热了。她先问病情,随即掏出电话就打。别说是医院里的上上下下,就是成都、北京,她也攀得上专家、权威。

她先把电话打给医院的副院长、肾病科专家张黎。张院长说他已知道情况,并答应马上帮她联系华西的专家,让他火速赶来会诊。她又将电话打去医务处,询问正在施救的主治医生资历如何,曾经医治过哪些病例,业界的影响……电话打完,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她这才抱着电话靠墙站着,人如蜡像一般刻板苍白。

从他的哥哥和嫂子那里,她大体得知,他的病发生在一瞬间。人说倒就倒,像一座山那样垮了下来。之前的他确实像山一样健壮,雄实,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大胆地追女人。女人们喜欢他的豪气,也喜欢他这肉食动物般的凶猛。正因为毫无节制,他得了糖尿病,而且毫无征兆,急性发作,一发作就将他扳倒。

医生给出结论,已是糖尿病晚期。所有的并发症都出来了:双目失明,肾衰竭,心力衰竭,脊髓性肌萎缩……

她在走廊站着,看着手术室的大门,那红色的手术室字样犹如腥红的眼睛。她仿佛听见了里面刀与剪子的切割声,各种器械的碰撞声……毕竟,他是女儿的父亲。女儿才二十岁。就因为他和她的缘故,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直到厌学,直到最后考不上大学,只好仓促地找个门路,送去部队。

在她心里,他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是所有不幸的祸害。有他活着,日子一天也不可能平顺,她和女儿一天也不可能饶恕他。可他突然就倒下了,说倒就倒,没有半点预兆。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恐惧。

4

起死回生的事在医院时常有。可这一次,大家事后都认为,是她的出现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事发当天下午,华西医院的顶级专家赶来了,市医院以张院长为首的顶级专家也始终在场。方案是一大群专家共同制定的,施救的过程,也是谨慎严密绝无疏漏。

他8小时后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被直接推去了重症监护室。进重症监护室,换言之,就是人还没有从死亡线上挣回来,死神还没有对他完全放手。倒是他的哥哥嫂嫂先放下心来,见有她操持,说有重要的事,且老人家还在屋里躺着,先赶回了成都。

她不由分说被留在了医院。

重症监护室是医院里最壁垒森严的地方,除却少数医护人员,所有人禁止靠近。即便是她,经过了特殊许可,也只能是换好鞋,从特殊的通道走进去,隔着厚玻璃观望。玻璃屏障里的他已好像不是人,是物,又或者,是标本,在厚厚的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只极小的头,似是而非的一个小黑点。若干的管子,从不同的机器里牵出来,牵入他身体的不同部位,让他看上去冰冷而忙碌,仿佛一台正在做工的声控器,往来的,只有电流,只有信号,而不是血和生命。

她走出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下头。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这是她若干年来第一次见他。那一次,是多少年,十年还是一百年?她不愿去想这些问题。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带给她一种生熬般的疼痛。仿佛他就是干柴,而她是放进锅里的生肉,在他熊熊的烈火中,只能眼看着自己呻吟,失血,化掉。

为了摆脱熬煎,她最终变成了石头。是啊,后来的她,确如石头一般顽固、冷硬。

那时候的月茹是个快乐而捣蛋的女孩。学校里,她不光不醒事,还专门捉弄那些有些早熟的女生,有恋爱嫌疑者。高中毕业后,却是第一个传出她结婚的消息。那时候再看月茹,她确如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脸红扑扑的,长睫毛忽闪着,翅膀一般开合。他却如老鹰一般,成熟、高大、凶猛,穿着黑色的警服,无论女人还是小偷,碰谁谁也别想逃掉。可实际上,他是被她迷住了,粘着了,丢了魂……别的不说,单是每晚,天还没黑,人还在客厅,他就走神、发愣,想到老远去了。于是他靠过来,眼发腻,手像蛇一样到处滑,直到把她搅得稀软不堪,被他扛泥一般扛去床上。

完事后,还没完,他会闭着眼,喘着气,手去寻她的屁股,寻着了,扬起来,重重地落下,只听得一声脆响,啪!再拖出一股长气: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这声脆响一直响彻了许多年,连同那声叹息。以至于后来她自己也困惑了,深究起来,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不一般的女人,用料特殊,做工考究,理当有此特殊的幸运,享有特别的爱。

当然,身为妇科医生的她也有着基本的科学头脑。从她医生的视角看过去,人体的部件,一是一,二是二,没什么大不同的。可是作为女人,面对他每天晚上从不间断的沉溺和痴醉,她就难免迷惑了,以为身体就是一个大迷宫,有情和爱做底色,钻进去,就会变幻莫测层出不穷,永远也找不到出路和尽头。

她的幸福感可想而知。那些年,她的白天是为夜晚过渡的;她的夜晚,只有一个声音,便是那声脆响,和那脆响之后千回百转的叹息声: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事情恰好就出在她最安稳最踏实的时候。

那一天,月茹出差从乡下提前回来了。她掏钥匙,开门,心在手心里哗啦啦响。因为兴奋,她丝毫没觉出屋里的异样。她放包,弯腰换鞋的时候,看见了一双陌生的女鞋。

她弓着身,没法换鞋也没法直起腰来。有声音从卧室里传来,让她反倒蒙了。是她熟悉的声音。无论在卧室还是在手术台上,她听惯了这种声音。因为听得多了,她就难免糊涂,难免有一种时空混淆的错乱感。那血淋淋凄森森的声音,只要与那个部位有关,都一样,都发出同样的嘶号……之后一切寂静,世界就像翻过去了,成为空白;再随后,她就听见了一声脆响,啪的一声,很用力,紧接着,一串长长的叹息传出: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5

后来,不用说,她将他扫地出门,绝不拖泥带水。不光如此,她还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一条毛巾,一支牙签也不留下。总感觉脏。只要有可能留有他气息的东西,都脏,都倒出去。这还不够,她开始洗涮屋里剩下的东西。一遍遍洗。咬牙切齿。毛巾被她搓成了纱网;锅碗瓢盆被她涮成了镜子;包括她自己,她也拼命地冼——真恨不得像翻猪大肠那样,将自己从里到外翻出来,冲个透彻,涮个干净。

每天工作之余,洗涮成了她的全部生活。有时候深夜回来,她也毫不懈怠,从头到尾地洗家,洗自己,待洗好时,天已大亮。

时间一久,她也疑心自己大约是病了。她是医生,能够跳出来冷静地看自己。为了改变现状,她交起了男朋友。那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她坐这端,男人坐那端,就像当初他和她那样,用一只小勺,在杯子里搅动。但那时候,她的眼睛落在杯里,心咚咚直跳,就像要跳出来,立在桌上,像杯子那样被他捧着。可如今,她不看杯子,而是看着窗外,或者转过脸来,直视他,仿佛直视着一堵墙。男人从她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出她心的生冷,温度跟着也降下来。但男人不死心,没多久,又找上门来,手捧着一束康乃馨。她把男人让进屋。是好久没有过男人气息的屋子,是被冲洗得陈旧发白的“闺房”,男人粗糙的气息撞进来,氨气一般使人晕厥。她克制着,尽量表示配合。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眼看希望就在前方。男人放下茶杯,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沙发的靠背,再往下滑,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全身直挺,一个个细胞依次变硬。男人的血液却已滚烫殷红,流淌着,欢腾着,手自上而下,来到她的臀部。

她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男人的手还在游动,霎时间,她的脑子里响起一声脆响,啪的一声,很用力,接着是一个声音: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就像钢铁被锻时溅起的火花,她一跳蹦到了半空中。男人显然被吓坏了,一退退出去好远。后来她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男人后退着,后退着,就像洪水退去那样,脸如河床,上面挂满了污黑的水珠。

事情就这样来去匆匆。后来又见过几个男人,人还没坐下,她已武装到牙齿,终因受不了紧张,索性跳起来,逃了。

但她并不绝望。只自嘲地笑道:现在的男人,怎么一上来就那样?她还是喜欢过去那种,缓慢的,古典的,于不经意中产生默契。

她说她还在等。她并不拒绝机会,在等缘分出现。

等待就像一架空转的机器,独自磨损着,耗着电,看上去毫无意义,倒也自有它的节奏。女儿当兵走后,世界更加静了,更浑圆。倒好比一只完整的鸡蛋,只要不破损,里面总是好的、清的、亮的,还可以孕育生命。

6

他从重症室里被推出来时,她等在电梯旁,却不敢上去。三天的煎熬,三天的担惊受怕心力交瘁,她已不敢相信他还能活着,还能喘着气从玻璃房里活出来。可当他真的出来时,她还是惊得向后退去。

那还是他吗?那个壮如牛的男人,已经凭空削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张脸,露在被子末端,象征性地盛着一堆五官。

三天里,她已等成了“家属”。至少在别人的眼里是这样。看着他的推车从电梯里出来,她反倒虚弱了、胆怯了,想退缩、想逃。

她梦游一般跟着推车来到病房。直到护士支配她。

把床给他摇下去,摇平。护士说。

她照做了。

然后是安氧气瓶,支输液架,选位置,挂瓶……没有人再吩咐她,她熟门熟路为护士打帮手,直到一切忙完,人散去,她留了下来。

她站定了,看着他。看着那一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脸。那是她几天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面对他;那也是她若干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医生说,他已脱离了危险。她知道,医生说的是体征,那些机器上的符号,那些单据上的数字。可眼前的他,罩着氧气罩,闭着眼,青黄的脸上眉头紧锁,仍然无力回到现实的世界,无力感知眼前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又凭什么站在这里,管他的死活?

一股无名火冒上来,漫过她的头顶。

她走出去,以极快的速度走到走廊尽头,站住了。

窗户正对着城市的中心,一个枢纽般的大路口。高楼,立交,人,车,路……世界就像一锅大杂烩,火正旺,乱哄哄一锅炖着。正是中午,阳光落在地面,又像煮沸的汤汁一般溅起来,跳得老高——走出去也是煎熬。她依稀想起来那张脸,无端地小了,青了,脸上的线条弯了、软了,仿佛一个不会画画的孩子,臆想着,画出的人形。

她感觉到痛。仿佛一根锐刺插进神经,让她痛得麻木。

当他最终醒过来时,她内心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他似乎轻松多了,睁开眼,看向她。她迎着他的目光,挑战一般等着。可他的眼睛并没有停留,而是像水珠滑过桌面那样,从她的身上一滑而过。

她的心一震,站起来,用手去晃他的眼睛。

她彻底愣住了,坍塌一般坐进椅子里。

糖尿病晚期,肾衰竭,双目失明,所有的并发症都出来了……她依稀记起医生的话。

他大概感觉到有些异样,又不能确定,那只未输液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要去取氧气塞。

她接住了他的手,说,别动,别弄掉了管子。

他停住,不动。只侧着耳朵、眼睛却去了别处,滑轮一般空转着。

长久的侧耳之后,他说,是你?

她说,嗯。

故事就这样衔接上了。没有过渡也没有渲染。没有任何的哭天抢地。一场生死边缘的险情,如细密的针线,将那十余年的过往,十余年的恩怨情仇,缝好了,封存了,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对几乎看不出异样的“夫妻”。

照顾病人对月茹而言可谓驾轻就熟。按时吃药,输液,量体温,喂食……全不在话下。起初的几天,他还不能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输液她是行家,加药换瓶,控制滴液的节奏和时间,全不用护士操心。后来他可以进食了,她把床摇起来,在他的胸前垫一块毛巾,一勺一勺喂他。是医院食堂的青菜粥,翠绿色的饭汤盛在盒里,如一面翡翠镜子,镜子里的他和她,脸对着脸,面容摇晃模糊。

后来她有了经验,早上把粥打好了,分两份,一份喂他,另一份再用公用的微波炉打至滚热,用一只保温盒封好,到了中午,该吃饭时,温度正好。中午的医院食堂没有粥;中午的微波炉前人太多,有时候为了热饭,得等上一个小时,而他进食,以她当医生的观点看,必须准时,必须少吃多餐。

少吃多餐的办法可谓更加用心良苦。糖尿病患者,食物必须严格控制,却又需要起码的营养以便康复。听说乌鱼最好。乌鱼只吃小鱼不吃饲料,不光营养成分高,还安全,还无脂肪。她便到处托人买乌鱼,买好了,熬成又白又稠的汤,每两小时喂一次。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的禁区,是她绝不愿触碰的领域。不光不愿,那天想到这个问题时,心一烦,手里正在喂饭的勺子都被她扔了。那勺子被扔回饭盒,哐当一声,碰响了饭盒的一壁,又撑不住似的,摇晃着,倒下去,尸体一般沉入粥底,只露出白色的勺头,如湖面上鼓胀的肚腹。

她出神地看着粥和勺子,猛一惊,赶紧扯一张纸巾,去擦他的嘴角。

7

老郑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老郑的职责很清晰也很单纯,就为他擦洗身子,再把脏水倒掉,再把盆子和毛巾用肥皂彻彻底底清洗干净。

这是她给老郑反复交代的。别的不用做,就做这一件事情,但必须保质保量做到最好。她见不得脏的东西。可医院里到处都是病毒。没别的办法,她只能要求反复清洗。不光老郑,她自己也是一样,每天再忙,她也要抽时间回家,打开水龙头,像怀着仇恨那样,将自己从头到尾洗涮干净。

老郑的工作倒让她满意。老郑在这一行里,是出了名的行家里手。老郑的话不多,可说起干护工来,却没完。干护工几年来,他已有了强烈的职业意识。他说起初他并不想干这行,丢不起人。可地震了,地没了,家里的房子垮了,供孩子读书又需要钱,是老婆鼓励他干的。他老婆一直在医院干护工。他老婆说,护工的活虽然脏点,却是靠劳动吃饭,不求人,反倒是别人来求我们。

他认同了老婆的话。他们夫妻俩把别人看来低贱至极的活,干出了尊贵。

比如说,他和老婆在医院里,都是最抢手的人物。月茹当初好奇,问他原因。老郑说,原因,没啥原因,就是干,认真干。有些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请了护工,一样的长褥疮,屁股下烂得不成样子。为啥?没认真做,认真洗,认真擦。只要是他们夫妻俩接的活,要不了十天半月,那疮肯定结痂,肯定好。时间一久,这结痂的疤也就成了招牌。

但老郑说,他和老婆也有自己的原则。在医院里接活,怎么干都可以,就是不出院门,不去家里照顾病人。月茹问为啥。老郑说,怕出事。出了门去,受气了被欺负了,公司不负责,吃了亏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月茹便沉默了。知道在骨子里,他们这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是如此弱小,如此卑微,只能如蚂蚁般蜷缩在洞里,生怕一出洞门,就被人踩死。

老郑说,大姐你放心,只要有我,你男人的身上就是清清爽爽的,绝不会出啥问题。要是天热了,他还在这里,我就来给他擦两遍,不多收你的钱,力气活,累不死人的。

月茹便呆呆地愣在那里,几乎没听清他后面的话。直到老郑打好水,掀开被子,她站起来,走出病房。

8

他的精神渐渐好起来了。可精神好了,话仍然少。不知是无从说起,还是眼睛看不见了,障碍了嘴巴说话。她的话自然更少,就像演着哑剧,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实在要说时,仅有几个简单的音节出来:来,拿着,吃药,吃饭……他服从着,仿佛一只谨慎的宠物。这一来,倒产生了一种效果,晃眼看去,以为他们是多年来风雨同舟的老夫妻,默契得已互为彼此。

仅有一次。那天她大概是真累了,坐在椅子上就睡了过去,头自然而然伏在了病床边上。睡梦中,她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在梦境里扰来扰去。她醒过来,发现一只手臂正架在眼前,正迟疑着要收回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一射射向了窗户前。

立在窗前,她的背一起一伏拍打着空气。

直到护士进来,说该吃药了,她才转过身来,没事人一般,倒水,拿药,再找到他的嘴,倒进去。

护士走后,空气重新发出声,浪一般,又有些稠,拍不成波涛,一下一下,冒着酒杯大的气泡。

刚才……他说,小心的、道歉的口气。

他转向她。她正立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刚才,他说,已换了语气,情绪里有了色彩:刚才,我看见一只蚊子飞到你脸上来了,想赶走它,所以……

你看见了?她说。

是啊,我看见了。他嘴上强硬,精力却有些不济,靠去床头。

你就扯淡吧你。她板下脸来,觉得他的话不值一提。

他把头向后靠去,面向天花板,眼睛如两只苍蝇一般胡乱飞着,说,真的,你不信?不信你摸摸你的嘴边,左下角,那里不是有只蚊子吗?那蚊子还长毛,只长了一根,用不了多久,还得为它剪毛。

她的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嘴角,扑哧一声笑了。她嘴的左下角,长了一颗黑痣,形状大小确如一只蚊子,那痣的正中央长了一根粗毛,曾经,他多少次为她剪去,又长,剪去,又长……

都这样了,还耍嘴皮子。她说。

空气突然就变清了,发亮了,淙淙地流,仿佛青石板上的溪水。

她坐下来,气息温柔。若干天来失明的日子,他已经学会了用耳朵代替眼睛。从气息,他判断出她已经变软,升温,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勇气也随之大增。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畏惧退缩的男人。

听她拿起一只苹果,嚓嚓嚓发出削苹果的声音,他说,李子?我不吃苹果,我要吃李子。

她不理他,埋头削她的苹果。

他闭着眼,面向天花板:唉,算了,我给你讲个李子的故事吧。

他的脸上开始出现难得的暖色。

你知道,我最爱吃李子了,除了李子,啥水果我都不爱吃。但小时候没钱,又想吃李子,怎么办?等李子上市时,我就去尝,装成要买的样子,一家家尝,尝完了,皱一下眉头,说,嗯,有些酸,走了。这一路下来,从街头尝到街尾,一分钱没花,饱了,饭也不用吃了。为了让人相信,我还带几个兄弟,让他们也尝,尝完了问他们酸不酸,没一个说不酸的,这一来,不光我吃,兄弟们也吃了个饱……

她不说话,嘴角向上扬着,慢慢削她的苹果。

他侧耳听着反应,又道:对了,还有个小时候的事,我跟你讲过没有,讲过的吧?我读高中时……

你们老师的鸡飞到你床上,在你的床上下蛋,都听过一万回了。她终于忍不住搭起话来,好情绪也跟着话音漏出来,阳光般跳跃。

嘿嘿,是记得给你讲过的嘛。他说,你说怪不怪,那只老母鸡,寝室里那么多张床,它就看中了我那张,专在我的床上下蛋。每天早上,我只管捡蛋,捡好了,用开水一冲,喝了。所以后来我妈说,我长得这么高大,能考上警校,都是喝鸡蛋的缘故。

她突然不说话了。就像钻进了地层里,声音、气息,他全已感觉不到。那时候,那些年,她就是听着这些故事被他俘虏,被他淹没的。那时候的他,皮、顽、刁,活脱脱一个野人,却是多么的生猛强大;可转眼之间,他却像大树一样倒下了,连根也腐烂了,唯有一天天变成朽木……可这一切,是为什么,又是谁造成的?

怜悯还来不及生起,就被更大更猛的哀怨熄灭了,连同刚才的那点快意——仿佛火星,刚看见红亮,就被突至的大雨淋灭,冲走。

9

事情眼看就到了另一个份上。医院明确表示,让他出院。但所谓出院,并不是痊愈,用医生的话说,他的病情已得到控制,暂时稳住了。月茹听出医生话里的保留,跟过去刨根问底,医生给出了底牌:他的病并没有好转,只是暂时没有恶化,而如今,他的五脏六腑都泡在积液里……

换句话说,他的病已只有一个方向可走,是绝对的单行道,几乎没有康复的可能。

既如此,再住下去,医院以为已全无必要。有多少病人是痊愈了才出院的?院门外,等着入院的病人多了去了,而医院的病床有限,只能轮流着进,轮流着出。

月茹深知医院的内情,也就不便多说,只好依从了医生的建议,让他回家去,静养。

静养的意思,月茹明白,就是回家去,等着那一天到来。

她领他回到了他的家。

是一套久不住人的房子。人离去,灰尘从天空落下,伞兵一般布满了整个空间。是灰尘的味道。人离去时,无形的尘土渐渐现身,有形有味,盖过了曾经人的气息。

死寂的尘土。家已不在,唯有房子。

月茹让他靠在稍微看不见尘土的沙发上,翻箱倒柜找出被褥,为他铺好床。他躺下了,月茹这才开始打扫卫生,升锅起火。

当家重新被清洗得如同水里捞出的月亮一般,清澄而透明时,月茹自己也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又成为女主人了。

她又有了家,有了热锅热灶,有了要操劳的男人。

哪怕那男人已经奄奄一息。哪怕她累得就要倒下。

唯有一点,让她犯起愁来。老郑不可能跟她回“家”。临出院前,她跟老郑私下里交涉过,可老郑说,他知道她待人好,可出了医院的门,世事难料;再说了,他也不能破了公司的规定,他要受雇于她,就得从公司出来——话已至此,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必要讨论了。

老郑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帮她打听看有没有做保姆的,专去家里照顾病人,但要等时间,一时半会儿的,急不得。

她只好耐心等待。

日子就这样往下滑去,一边平顺得要命,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另一边,却又在暗地里堆涌,凸显,眼看就要打破平衡。暗地里涌动的是他。从医院回家之后,他明显自在多了,话倒并没有多起来,只是情绪多了,在胸中,漩涡般折腾,又苦于无从表达,无法启齿,只好牢牢地抓住手机。起初月茹见他握着手机,并没有在意,以为他无聊,找一个玩具消磨时间。握着也是白握,又看不见,打不成电话,只能过干瘾,好比小孩嘴里的空奶嘴。

再说了,就算能打电话,他还能打给谁?这样一想,月茹嘴角一扯,算是轻蔑,也隐约享受着一种痛快。

后来倒有些诧异了。他看不见,可他的手指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在那方扑克大小的机面上准确地滑动;更多的时候,手指则停留在键盘上,哆哆嗦嗦,仿佛瞎眼的母亲抚摸着孩子。她的心一疼,像被人用刀切下一块。

她移开眼,心里的轻蔑又多了一层。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来还真不假。

直到有一天,她有事出去了,刚耽搁半小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号码全然陌生。她没有多想就接听。

喂。对方没有声音。

只疑惑了刹那,她就明白了对方是谁。

她也不说话。听着对方几乎屏住的呼吸。这才道,说嘛,快说,有啥事?

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叹出一口气来,眼望天,突然道,我不回来了,回来干啥!随即挂断了电话。

但她极快地办完事,往回赶,步子有一种救火般的急切。掏钥匙开门时,她才突然想起,原来他玩手机并不是玩,而是早有预谋,要用手指代替眼睛,打电话。

10

令她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那天她接到单位的通知,要她去省里参加一个培训会。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新技术推广,由她负责的这一块。虽说她知道这样的培训会讲正事讲不了一天,多数时间是游玩,但她没办法说不去。理由不充分,而且说不出口。再说这一段,她耽搁得实在太多,单位里的人心知肚明,倒也没给她为难。

她只好再催老郑,让他帮忙找人。老郑的电话倒回得利索,不一会儿,人就要带过来了。但电话里,老郑也特别说了,找的这个人不是护工,只是保姆,买菜做饭可以,照顾病人也可以,但不做其他的。

她知道老郑说的其他指什么。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再进屋去,她显然有些谨慎,连呼吸也是轻拽着的。她先去清理了一阵堆码在椅子上的衣服,上衣、裤子,她抖了抖,将它们重新搭在椅背上;还有他刚换下的袜子,她捡起来,要拿出去洗,又停住了,先放在床角。

然后她站定了,看着他。她做这些时,他一直都在侧着耳,嗅她的气息。这时候,他大概嗅出了情况异样,头回正了,像一只靶子等待子弹那样,等待着她的话出口。

我,要走几天,去开会。她说。

保姆我给你请好了,一会儿就来。她又说。

他不说话。又从喉管里哽出一声:嗯。

再没有多余的话了。她弯腰,去捡袜子,她还没有直起身,却见一堆巨大的阴影压过来,跟着是一股热浪,直向她的身体扑来。

她惊得差点弹出去。但她很快稳住了自己,去扶他。眨眼间,他已从床上滚到了地面,又强撑着,双膝着地,终因体力不支,就要倒地。

她扶住他,他却就势靠住她的大腿,立成了跪姿。

她闭上眼,脑子着火一般只有愤怒。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到死也不会原谅我……

没出息的东西。她在心里说。可她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甲,再化成泪水,滴滴答答散落一地。

11

她走了。临出门时,她几乎是摔门而去。他的悔恨让她有一种蹭满污泥般的恶心感。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听完课,会友们要去峨眉山游玩时,她却提前回来了。

辞退了保姆。既然保姆不能做那项特殊的工作,留着便失了意义。日子重新恢复了平整。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只是悄悄的,那个恼人的问题冒出来,变得尖锐。

天开始热了。其实前几天,天还不热,这不大的空间里,就隐隐飘出来一股味道:腻腥的,腐朽的,仿佛阴湿的风,远远吹来海的气息,隐约可见鱼虾青白朽烂的尸体。

但她尽量躲藏着,不去理会那股气息。

直到那股味越来越浓,让她几近发疯。

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

她决定一试,让他自己“拯救”自己。

那天,她从外屋进来,直奔他的床前,将一双久不使用的拖鞋洗净了,放在适当的位置。然后她张开双臂,将手插进他的腋窝,就像拔萝卜那样将他往起拔。他不知道她要干啥,在她的手臂里哼哼着。她说,起来,起来。手和声音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但她并没有说要干啥,以一种风卷残云般的力量,将他挪到了床边。

她弯下腰,领着他的双脚,将它套进鞋里。

然后她用力,将他往起撑,要他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可她手一松,他却像离脚的袜子那样向下倒去。

她一把抓住了他。她这弱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内部的劲道和力,竟是如此迅猛,如此暴烈汹涌。

她将他重新扶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大气。突然,她又腾地起身,重新挟住他,挪到床前,将他的脚套进鞋里。霎时爆发的力和恼怒,已冲垮了她的堤坝,冲毁了她的过往记忆,更冲毁了她的躲避和隐藏。此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要将他洗干净,不能允许他脏,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

就当他是病人我是护士。一个声音简单地重复,已背成了公式。

到了卫生间,她让他靠墙站着,让他的一只手抓牢洗脸池,另一只手握紧毛巾架,这样他就像被绑住了似的,稳稳地站住了。她拧开水龙头,有水流出来。从空气里,她能够嗅出先是冷水,接着水变温了,无形的空气在慢慢聚拢,碰撞,变白,变浓,天地间垂下了一道轻纱般的帐幔。她的手开始去脱他的上衣,一件白色的T恤,被太多的汗液渍过,被身体压过,已如薄雾般虚化。她的手如一对勇士,直往敌阵的深处插,已经扣住了他下身的睡裤。是蓝色的花,更深颜色的藤蔓,牵牵绊绊开着。紧接着,黑色的内裤露出来,同样被汗渍过,被身体压过……

还来不及反应,她的手一用力,那黑色的、最后一道障碍溃退了。

白色的身体露出来。是白色的。在雾里,在昏暗的灯光中,它像闪电一般尖锐。再深的黑暗再大的迷雾也挡不住,掩不了。几乎同时,她看见了它,又小又皱,在闪电的光里,躲藏着,哆嗦着,露出丑陋的头……

仿佛闪电过后震耳的雷鸣,她听见了一声脆响:啪的一声!

她怔住了。世界因此而停顿。

后来究竟怎么了,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的脑子突然炸了,人像钢花般溅出去,只听他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她跑下楼梯,跑过街道,跑回自己的家,钻进卫生间,拧开喷头,让哗哗的流水冲洗着自己……

作者简介:

贺小晴,女,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作家》《上海文学》《清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纪实文学《牛津不是梦》、地震纪实《英雄无名》等。现供职于《绵阳晚报》。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