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墩儿
2014-04-29杨小凡
九妮是个感性的女人,对春花秋月夏草冬雪特别敏感。
她记日子也有自己的诀窍,就是看月相。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走到太阳和地球中间,人们就看不到月亮的影子,这一天就是新月。新嘛,当然是未见才新,初一这天是不露月的;过去这一天,接下来的夜里,就会慢慢地露出弓着背的月亮,如少女的蛾眉,这便是初三和初四了;再过几夜,月亮就慢慢长出来半边,这就到了上弦月,日期也就到初七初八了;月儿长得疯快,过了初十转眼间就会长满,不然到十六那天就长不成圆满,十五不圆,十六一定是要圆满的。
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乡下的夜也越来越静,静得破屋烂院里蛐蛐儿的叫声都刺耳尖利。月儿就要长出大半边来,九妮抬头望一眼夜空,心里猫抓狗挠般不安泰,在心里埋怨着儿子兴旺。真是没尾巴憨鹰,出去都快仨月了,连影儿也不露一下。工地上就是再忙,眼看着要到中秋节,回来不回来总得吱一声啊,真不知道娘心里的担忧吗?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九妮一个人。
她抬眼望着月儿,不知不觉中两边的脸颊一阵凉,用手一摸,却湿漉漉的。这日子过得算啥呢?老了老了却过成了和月亮里的嫦娥一样孤单起来,还不如嫦娥呢,嫦娥还有玉兔陪着。九妮的男人叫建国,当过工程兵,却是个短命鬼,不到五十岁就撒手走了。九妮和建国只生了一个儿子叫兴旺,兴旺生下就有点憨,个子却长得老高,整天愣鹅一样笑笑的。兴旺可没少让九妮和建国作难,但到后来还是没有说上媳妇,成了光棍。时间长了,九妮也不那么伤心了,光棍就光棍吧,娘儿俩一起生活总有个伴。九妮现在最担心的是将来她走后,兴旺一个人孤单单地咋过呢?
月儿在九妮的头顶上,一动也不动。
九妮像被月儿拴着的一头羊,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着。拴住九妮的是月儿带来的日期,是儿子该回来的日期呀。九妮越来越生儿子的气,真是个憨人,一走就没影没踪。想着想着,九妮就咬紧了牙,牙就咯吱咯吱地响,她真是生儿子的气了。她从矮凳上站起身来,漫无目标地在院里走起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胸腔像一只吹鼓的大气球,空空的,时刻都有爆裂的感觉。
月儿慢慢地升起,院子里不知不觉地起了一层薄雾,竟有一丝凉意。这时,九妮想起院子外面晒着的芝麻叶还没收,就急急地走出院子。芝麻叶是专门为儿子晒的,他最爱吃芝麻叶面条,虽然生他的气,但他好的那口面条还是要给预备的。
芝麻叶晒过四天,本来就快干了,可露水上来后竟疲软下来。九妮弯着腰,伸长右胳膊,在秫秸箔上一下一下地向胸前拢着,牙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这会儿她竟笑了起来。笑什么呢?她是想起憨儿子吃芝麻叶面条那狼吞虎咽的样儿。九妮一把一把地向胸前拢着芝麻叶,心里还在笑着儿子:看你那吃相!
这时,一个人掐手扭脚地来到她身后,突然大声说,“九妮,你偷笑个啥?”
九妮吓得一激灵,转过头来,见是七奶,就长出一口气说,“花婶子,你这是要吓飞我的魂啊!”
七奶笑了笑,得意地说,“俺看你的魂是叫兴旺揪走了吧?”她顿一下,叹着气说,“这孩子,也该回来了啊!”
“这个憨儿子,不回来正好,我一个人享清静!”九妮直起腰,小声地说。
“切,这说的啥话。兴旺这孩子就是你的命,我还不知道啊。”七奶望着头顶上的月儿,叹着气说。
七奶八十多岁了,现在也是一个人过。跟谁过呢?七爷早走了,儿孙们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都鸟儿一样翅膀硬一个就飞走一个。这样的日子,也真够孤单的。九妮这样想着,心里就袭上一层霜一样的冰凉,她是想到自己现在一个人孤单的日子了。于是,就叹着气说,“真没想到,原来那红红火火的日子会过成这个样,一到晚上全村就黑灯瞎火,倒显得月儿更亮了。”
七奶看一眼九妮,开口说,“九妮,你还年轻呢,整天埋怨个啥?兴旺这两天不就回来了么。哪像我啊。”七奶叹了一声气,又接着说,“不说了,人老不经夜露,回了,回了。九妮,你也早回吧!”
九妮望一眼七奶,应一声,就又弯下腰,继续拢着秫秸箔上的芝麻叶。月光从西边照下来,九妮长长的侧影就生动起来,雕玉一样好看,还不愧是这村里的第一大美人呢。
六十出头的人了,还被村里不少人称为九妮,这是有来由的。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她年轻时长得俊。高高的个子、瓜子脸、高鼻梁、樱桃红小嘴,小细腰上缀着一对鼓鼓的奶子,不笑不开口的样子,比年画里的美人还漂亮三分呢。这样的美人坯子谁见谁想多看几眼,好像叫嫂子、婶子、大娘什么的都会把她叫老相了,五里八村的人当面背地都叫她九妮。刚嫁到白家屯时,听别人背地里叫自己九妮,她还不太高兴,已经结婚了,咋还叫俺闺女时的小名呢!可慢慢地,她就习惯了;再后来,她最乐意听的就是别人叫她九妮。
这几年,偶尔有人叫她婶呀奶呀的,如果前面不加上“九妮”两个字,她倒心里不高兴呢。谁说女人年龄大了就不讲美了,才不呢。
九妮不是那种长成的美人,而是生就的自来美。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其实不太实落,生出来就不周整,看你猴年马月能长成美人?九妮娘家在龙湾,两条河交汇成胳膊弯,村子就长在这个胳膊弯里头。碧清碧清的河水里,穿梭着白肚皮的鲢鱼和长腿的乌虾,岸边的垂柳和杂树婆婆娑娑,水鸟飞来穿去,真是让人着迷。这样的地界儿出美人,九妮长到十一二岁就长成了身腰。春夏秋冬无论哪个季节,只要她往岸边一站,整个龙湾立马成为一幅生动的画儿。河里的船家过来,抬头望见九妮,就会不自觉地停下正在摇着的橹,张着嘴向岸上看。停了橹的船,突然就一晃,船家才回过神来,握紧橹,感叹一声:唉,谁家有福能娶走这天仙般的闺女啊!
花儿不言,蜂蝶自来。
九妮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进学校。这也是因为她太漂亮,学校里的男生背地里喜欢她喜欢得厉害,隔不几天就会有一起为了她打架的事儿。那时候上学也晚,九妮八岁才上一年级,小学毕业时都已十四岁了。俗话说美人长得快,十四岁的九妮就长成半开的花骨朵了,真是一掐一股水儿一样人见人爱。下了学,回到家里,十里八乡上门来提亲的人一拨接一拨。虽然媒人来提的人家都是百里挑一的,九妮还是气哼哼地不给来人半点好脸色。她爹和娘也不待见来人,冷着脸子说闺女还小呢,很明显是把媒人往外推。谁请你们来了呢?俺这闺女还愁嫁啊。但媒人走后,爹娘也暗地里发愁:这么俊的闺女咋个嫁法?一般的人家,闺女看不上,可这满眼的乡下人谁能比谁强哪儿去呢。唉,太俊比丑还作难呢。嫁低了,怕对不起闺女;嫁高了嫁给谁呢?高不成低不就还真是作难。
其实,爹娘把心操多了,守着这样的闺女还难作啥。九妮十七岁那年,白家屯的白建国就被媒人领进了龙湾。
三年前入伍的白建国刚过二十岁,这次满三年回来,说是探亲,其实更重要的是找对象。白建国一米七五的个子,宽肩、长腿、方脸、大眼,绿色的上衣缀着一对鲜红的领章,军裤下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再加上那顶红五星的帽子,真是英气逼人。九妮的爹和娘搭眼一瞅,心里就乐开了花,慌乱着又是让座又是倒水,问寒问暖。白建国笔直地坐着,倒有些紧张,不时地抻抻上衣的前襟,好像是褂子打了皱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在里屋偷窥的九妮看得一清二楚。九妮心里得意了,看把你紧张的,还是当兵三年的工程兵班长呢。俺爹娘身上又没长瘆人毛,看把你吓的。
坐了一会儿,白建国起身就要告辞。这是相亲的规矩,坐一会儿让姑娘和她的爹娘看看,就要提出来走;如果爹娘看上了就会让闺女送送,姑娘要是没看上就不出来送,如果满意就会把男的送到村外。这送的过程,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话的机会。白建国第二次提出要走的时候,娘就对躲在里屋的九妮说,“妮,客要走了,出来送送!”
白建国起身,专注地听着里屋的动静。里屋的九妮却一声不发,白建国就有些急,看着九妮的爹,脸就红了。这时,娘又说,“妮,听见了吗?”里屋还是没有动静。白建国更不自在了,右手就握住左手,咔叭咔叭地响了两声。这时,九妮娘起身进了里屋。她进屋扯一把九妮的袖子,小心地说,“真不送啊?那我让他走了!”九妮白一眼娘,嗔怪地一甩袖子,转身出隔山门,旋风一样飘到院子里。娘就从屋里出来,笑着对白建国说,“去吧,俺闺女脚步快,你可要跟上了!”
白建国心里肯定很激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竟突然一个立正,给九妮爹娘行个标准的军礼。九妮的娘又笑着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去吧!去吧!”
白建国走出院子,九妮已离自己有百十步远了。
白建国迈开大步向前追,走在前面的九妮分明感觉到他在追赶,也加快了速度。白建国望着九妮疾走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一根油亮的黑辫子搭在腰际,显得腰身很短,腰身短了腿就显长,步子走得急,腰肢就扭得欢,腰肢扭动两个浑圆的屁股就格外惹眼。
显然,九妮不想让白建国追上自己。白建国呢,见追不上,干脆就放慢了脚步,更加专注地边走边看九妮的背影。
龙湾村不大,不一会儿,九妮就走到村东的砖桥西头。九妮是不能送过桥的,停下了脚步,见桥对面走来一个人,就向右边的岸上走去。这时,她的脚步就慢下来,这其实是在等白建国。白建国加快步子走过来,九妮就说,“还部队上的呢,脚底下长铅啊!”白建国笑了,没吱声,抬眼盯着九妮的脸看。九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嘴里却说,“又不比你多只眼,有啥好看的。”
白建国还是不吱声,他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只脚就不停在地上前后磨着。
这时,九妮不再说话,而是看那双动着的解放鞋:鞋是黑色橡胶底儿,帆布鞋面,鞋帮是黄色的,鞋面则是绿色,打着结的鞋带像只蝴蝶展着翅膀。白建国不停地在动着一只脚,九妮就说,“多大码的?俺给你做双布鞋。”
白建国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竟开口说,“不要做了。我就喜欢这解放鞋,准备要穿一辈子呢!”
九妮没想到白建国会说这种话,吃惊地愣住了。按这里的规矩,姑娘相中介绍的对象后就要亲自做一双鞋的。这鞋代表着姑娘的态度也代表着心意,千针万线的,不喜欢你才不会给你做呢。可他竟说不要自己做,难道是没看上自己?九妮生气地望着白建国。见她生气的样子,白建国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最喜欢解放鞋了。我是42码的脚!”
白建国这样解释,九妮才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但她也不会饶了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不占上风将来就要甘拜下风了。她装出十分生气,一边转身要走一边说,“你不稀罕俺做的鞋,你就回部队穿你的解放鞋去吧!”
九妮要走,白建国伸手扯住了她的袖子。九妮向外一甩,手正好滑进了白建国的手里,她的手像触了电一样,一股麻热顺着胳膊,传到了脖子上脸上,脖子和脸忽地像涂上了一层胭脂红。
几十年过去了,九妮只要想起那天自己的手落入建国的手里,身上还会有那么一点点酥麻的感觉。
白建国回了部队,九妮就开始给他做鞋。鞋是女人家最难做的活,从铰鞋样、纳鞋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十来个环节,哪一个环节错一丁点儿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姑娘家给没结婚的对象做鞋,一般是不能让外面的人看到的。村里媳妇们要是看到哪个姑娘在给对象做鞋,那你就等着吧,啥说不出口的话都会说出来,往往让这姑娘羞得几天都不敢见人。更何况,这些媳妇们还会抢着摸鞋底儿,都想沾沾没结婚小伙子的阳气。这当然是九妮不愿看到的。于是,她就只在家里做。这样一来,这双鞋断断续续竟从春天做到落雪。
鞋做好那天,白建国的信正好送来。九妮很高兴,心想,这个人的心真跟俺连着呢,鞋刚刚做好,信就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九妮就跑到集上的邮电局,把回信寄了过去。信里也没说啥,总共就一张纸,先说说家里的一些情况,最后就说鞋做好了,想现在就让你回来试试可合脚。这意思很明显,心里盼着他早回来呢。白建国也变聪明了,接到信就明白九妮的心思,回信说:部队上有纪律不能随便回来,我也想早一眼看到你做的鞋呢,就把鞋寄来吧。恋爱中的男女,一丁点儿的事都是传情的。九妮收到信,想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寄,她要等他回来,要亲手给他穿上,看看他那得意的样子。
九妮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像锥扎一样的疼。唉,这个死鬼,怎么说病就病,说走就走呢。白建国走后,九妮的心就全在儿子兴旺身上了。这孩子也真是,说好的就干到中秋节前,能是忘了吗?也可能是提前走,工地上不给钱,不给钱也得回来过中秋啊,你就不知道娘多担心你啊。真是个憨儿子啊。
这时,月儿升得越高就越明亮。
九妮把芝麻叶背到屋里,脑子空空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又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到窗台那双没收回来的解放鞋,就起身出门,把鞋收到屋里。九妮的心思就离不开鞋,建国走前一直喜欢穿解放鞋,儿子兴旺长大了跟他爹一样也喜欢穿解放鞋。九妮记不清丈夫和儿子究竟穿了多少双解放鞋。该有六七十双吧?九妮躺在床上不停地想着。
第二天一早,九妮就决定要去找兴旺。
兴旺出去的日子,九妮记得清,是六月初九。六月初一那天,邻村的治淮碰到兴旺时说观音堂桥上缺小工,一天七十块钱,也是就扎扎钢筋一些小活,并不吃力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兴旺听着就动心了。开始,九妮不想让兴旺去,虽说是小工,可这世上哪有拾来的钱,不出力肯定挣不下钱的。再说,马上就要收秋了,出去干吗呢。可兴旺不这样想,他在家里憋闷两个多月了,也想出去散散心。三六九朝向走,图的就是一个顺字。
观音堂离白家屯70多里,可九妮没有去过。她只知道是在县城的东边,离县城50里。想想也差不多,白家屯离县里20多里,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两边加在一起不就是70多里么。这样想着,九妮心里就不怵了,决定搭车去观音堂工地。
九妮把自己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锁好大门就出了白家屯。从白家屯走到镇上,等了好大一会儿,九妮才搭上去县里的农班车。农班车有点破,车一开动,车身咣咣当当地响,坐在里面把耳朵震得真是有些受不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有人招手车就停,上车、讲价钱、掏钱找零钱。唉,九妮在心里想,这是啥车呀,比老牛拉车都慢呢。
车子到了县城里,九妮有些犯难。从哪里转车去观音堂呢?她先找一个中年妇女问了,但她怕不实落,就又问了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得到的答案一致时,她就坐出租车从西关农班汽车站向东关站赶。
农班车到观音堂的南街口,九妮就站起身作好了下车的准备。她在车上,就问清了观音堂大桥工地的位置,车还未停稳,她就第一个下车。
这时,火红的夕阳正在西天照过来,把向西疾走的九妮照得像一团滚动的火苗,煞是惹眼和动人。
观音堂并不大,但西边的河是涡河,水面很宽。
九妮来到桥梁工地前,急急地瞅上几眼,心里就咯噔沉了下来。
工地上也就十来个人,除了那台起重机驾驶室里的人看不清,其他人一眼就能看完,但这些人中间没有兴旺。他明明说是到这个工地上来的,怎么没有影子呢?桥面已吊铺上了一半,另一些等待吊铺的水泥桥面构件,齐齐地码在一起,上面还苫着塑料薄膜。看来就要收工了,工地上的那些人慢慢腾腾地收拾着工具。一个瘦瘦的男人坐在一块水泥墩子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九妮走到这个瘦男人跟前,心里却又有些害怕。她是怕问到的结果,跟自己想的一样。九妮定了定神,小声地开口道,“老哥,俺向你打听个人?”
瘦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九妮,又低下头抽一口烟。见九妮满脸焦急,就开口说,“大妹子,你说吧。”
“这工地上可见过一个叫白兴旺的?六月初九来的!”九妮语速很快,声音很低。
瘦男人皱着眉头,盯着九妮说,“啊,就是那个穿双解放鞋,样子有些憨憨的人吧。四十岁露头。他真没有回家呀?”
“对,对,是穿着一双解放鞋。一直没有回呢!”九妮急急地说。
“啊?”瘦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扭头向右边桥面上看了一眼,又接着说,“他在一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突然不见了。他老是说想家,俺还以为他走了呢!”
“走了?他没有回家啊!”不祥和恐惧立即填满九妮的胸膛。
正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工头儿走过来。他警惕地看着九妮和瘦男人,没好声气地说,“老周,拿着我的工钱闲唠啊!干吗来?”
九妮认准这人是工地上当家的人,就焦急地央求说,“俺是来找白兴旺的,他怎么不在工地上了?”
工头儿先是一愣,随即就硬着脸说,“什么白兴旺黑兴旺的,这工地上干一天发一天的钱,打工的今天来明天走,坐流水席一样,哪有你要找的人呢!”
九妮听工头这语气和说话,立即意识到出问题了。她的胆子突然变得大起来,大声说,“有人证明在这工地上干了两个多月,你说你没见过?不给俺说清楚,俺去派出所找公家人作主!”
“派出所是你家开的啊。这青天白日的来我这地界找茬!你去告吧。”这个腆着肚子的工头儿说罢,转身向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瘦男人见工头儿走远了,长长地叹一口气,嗫嚅着说,“大妹子,你赶快回吧,在这里是找不到了!”
九妮看着瘦男人,更觉得不对劲儿,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天也变得越来越暗了。她决定先到镇上找个地方住下。从工地向镇街上走的时候,九妮的两条腿像灌了铅,每向前迈一步都很艰难。
进了街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如家小店”。
九妮交了钱,被一个粗腰的中年妇女带到一间房门前。九妮进门,感觉口特别渴,就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水。水是新烧的,冒着热气,一时还不能喝。九妮就顺势歪在床上,她想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后来,九妮竟晕晕乎乎像睡着了一样。
她清醒的时候,知道天已经黑了。刚才没关屋门,月亮透过门照进来,虽然没开灯,屋里还是影影绰绰地能看清。她起身,端起桌子上那杯有点儿温的水,一口喝了下去。一杯水下肚,她感觉身上有了点劲儿。这时,她拉亮电灯,又倒一杯水,静了静神,走出屋。她感觉饿了,想找老板娘问一下到哪里弄点吃的。
九妮出刚走几步,还没走到右边那个登记室,就听到刚才那个胖老板娘在跟另一个人大声地说着话。虽然,电视机里正在播着新闻,九妮分明听到胖老板娘说了声“桥墩里浇铸了一个人”,她的两脚就定在了地上,一点也挪不动了。
这时,声音传过来:“听说那个人晚上收工时不小心掉进支好的桥墩壳子里,也没人在意。第二天一早,水泥浇灌车就把他浇进了桥墩里!”
“真的吗?我还以为是假的呢。”另一个女人夸张地说。
“那还能有假!桥墩壳子拆下来时,那人的胶皮鞋底儿还在外面露着呢!”胖老板娘叹着气大声说。
“那怎么就不把人弄出来啊?”另一个女人有些焦急地问。
“你傻呀,弄出来得把筑好的桥墩炸了,谁出钱啊?再说了,真弄出来个死人,建桥的工程队咋个收拾法?”胖老板娘显得很有见识地说。
“这么说,这人就祭桥了啊!怪瘆人的。”另一个女人叹着气。
“听老人讲啊,咱这观音堂的桥,每修一次都得死一个人。还真邪门呢。”听着胖女人的话,九妮的头一阵眩晕,眼一黑,倒了下来。
夜深了,九妮终于清醒过来。
她悄悄地走出屋门,她还要去工地上找兴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九妮才来到观音桥的工地。她选择一处近水的河岸,坐了下来。
月亮升起来,大大的圆圆的,月光从天庭照下来,透过还没修好的桥面落在汩汩流淌的河水上,水就斑斑驳驳地一块白一块黑。河岸两边的草丛里,秋虫子断断续续地叫着,声音发着颤,有些凄婉和孤零。
九妮不相信兴旺会被浇进桥墩里,虽然那半个解放鞋的胶皮底儿就嵌在桥墩里面,但她还是不肯相信。他怎么就会失足掉下去呢?不可能,肯定不可能!
九妮刚抬起头,突然看到一个人站在云彩上,正向自己飘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你看,你看,是兴旺,就是兴旺!脚上穿一双解放鞋……九妮的心向上提了起来,越提越高,感觉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大声地叫他,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她心里着急得要死。
正在这时,站在云朵上的兴旺,突然转身,冉冉向上飞去。九妮想大声叫住他,可依然发不出声音。这可怎么办呢?她猛地从河岸上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去……
这时,挂在天庭的月亮正大正圆,如练如水的银白月光倾泻下来,铺满了整个夜空。
作者简介:
杨小凡,男,1967年生于安徽亳州。中国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当代》《芙蓉》《十月》等多家刊物发表小说300多万字,若干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和收入多种年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15部,作品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奖等多项;三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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