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态度
2014-04-29蒋子龙
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中国文坛崛起了两位“将军”:一位是《将军吟》的作者湖南的莫应丰,一位是名列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的《小镇上的将军》的作者江西的陈世旭。前者酒足饭饱之后肚子一挺,确有几分将军相;而后者却是一个南方后生,仪表修洁,精精神神。
岂料他初登文坛就拿的这个“第二名”,竟成了他创作的宿命,同时又是一种幸运。此后的三十余年,文坛上流行“各领风骚三五年”,“第一”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些“第一”还很快就找不着影儿了。陈世旭却始终就像马拉松赛场上那个精明的选手,自己并不领跑,只是紧紧咬住跑在最前面的运动员,把前面的人追得吐血了或掉队了,换一个新的傻小子上来,他照旧紧追不舍。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赶超,只是在按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跑自己的路。
三十多年过去,他被人看作“文坛常青树”。其创作态势随着岁月的增加益见成长而不是相反。长篇、中篇、短篇、散文、随笔多种文体交叉收获,滔滔乎齐来。国内几家主要报纸、文学期刊和选刊,动不动就能撞上他的名字。虽说并非如何的石破天惊,你可以无视,却无法否定他的韧性的存在。在文学这场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不时有人退场又不时有人加入的马拉松中,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地不在前列但也始终没有消失。近年来,更是文字愈见锤炼,主题愈有开掘,稳健扎实地显示出充沛的活力。每逢文学讲习所的老同学聚会,总有人抱怨:“不把世旭这家伙给收拾了,就没有咱们的饭碗!”
我对“陈世旭现象”一直饶有兴味,想借此文试着探其奥秘。
创作没有通行的秘密,秘密全在各人身上。探究陈世旭这个人,就会觉得别有味道,很值得琢磨。他曾下乡插队八年,至今依旧“保持传统农民的作息方式”,勤勤恳恳,中规中矩,极有规律。但他的为文却非常撒得开,心游万仞,目及八荒,从题材范围到表达方式,都毫无拘束。这里没有篇幅详细介绍他的创作,只看他两部长篇书名《裸体问题》和《世纪神话》,就可想见一斑。
陈世旭的性格中有暴烈强悍的一面,重义重诺,很阳刚。言行霸道这类事情,在文坛上就从来没有间断过,一般受伤害者都采取不予理睬或同样回敬几句不好听的,打一番嘴仗;要不就干脆诉诸法律,打上一场官司。而陈世旭,遇到这种事竟宁可选择暴力。就是这样一个人,性格中却又有一种很女性化的东西,干净细腻,不怕琐碎,喜欢洗衣服和做饭。而且是天天洗、天天做,永不嫌烦。1980年上文讲所,他儿子半岁,这之前他在家差不多是半脱产地天天带孩子。妻子是剖腹产,正当大夏天,刀口发生炎症,不得不连续好几个月卧床,也没有奶水。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做饭熬药照顾妻子,硬是凭着一本婴儿护理的书,给儿子喂牛奶窝摇篮,一把屎一把尿地在怀里抱大了儿子。现在连女人能做到这一步的恐怕都越来越少了。
说起陈世旭的性格,还有更绝的,或者说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在文坛称得上铁的朋友似乎不多,跟谁都似乎总像是若即若离,但一旦说起他来,大家又总觉得他不错。他天生就有一种现成的沉稳和坚执。他的创作几十年来从不跟风,只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忠实于自己的文学追求,反而得以“常青”。可见,作家的文学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性格。
不过,如果以为陈世旭太过刻板,活得没情少趣,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他执意保守的那些原则,他的放开完全可以说是洒脱的。他兴趣广泛,喜欢唱歌,学腾格尔的《蒙古人》几可乱真;喜欢书法,喝了酒抓着斗笔写大字,笔走龙蛇,风起云涌,奔放不羁,草书草出了一种让专业书法家钦羡的境界;喜欢摄影、雕塑、游泳等等,诸如此类。在这些“副业”上,他反而喜欢争强好胜,不像对待写作那样平和从容,评不评奖、排不排名、捧不捧场都满不在乎。我明白,他所有的“副业”,其实都是一种修炼,一种补充,目的是为了营养自己的“主业”。
陈世旭真正钟情的始终是文学,生就为文学而来,升官发财都视若浮云,只甘心情愿做文学的奴隶。他被文学磨炼得个性强烈,充满矛盾。有时极端执拗,有时又无比随和;有时豁达大度,有时又偏激率性;有时宽宏大量,有时又敏感多疑;对文学非常专一,却又涉猎广泛,见一行爱一行。矛盾产生碰撞,碰撞才有感觉;矛盾就是复杂,复杂才能深刻。而感觉和深刻就是创作的才华。
在陈世旭身上,我们看到典型的文学性格。
陈世旭自己说他是像“务农一样写作”。一个作家,终其一生,能够像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丰年也罢,歉年也罢,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辛劳不辍,保有活力,单是这种写作态度,就足让人折服。
(本文是蒋子龙为陈世旭小说写的序言,本刊略有删节。)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