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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蓝调(两章)

2014-04-29陈世旭

北京文学 2014年7期

《空的记忆》

身边是中国新的金融中心城市CBD总部基地,隔江是广州人叫作“小蛮腰”的广州塔,世界建筑界解构大师哈迪德,把总建筑面积7万平米的广州大剧院,像两块体量不一的巨石随意摆放在珠江边上。巨石峭壁下广阔的场外平台高踞岸边,在夜里更让人眼花缭乱的珠江奔流着万紫千红。

平台广场上高耸着台北很主流多媒体的广告:

云端冒险

这是这个艺术节的主题。几乎每个转角都有少男少女指引入场的观众,每个人手上举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

空的记忆

请往前走

《空的记忆》的演出是台北文化周的组成部分。编导者声称用影像和舞蹈构筑了一个立体的记忆空间,即“记忆盒子”,装进对记忆空间的种种思考。仅仅是这样的说明,就足以让这座总是被潮流所激荡的城市的青年白领们趋之若鹜。

剧场里一层层平缓下行的弧状梯台上几乎没有空位。近于黑暗的空间中,舞台依稀可辨。

一个黑衣女子在人们不经意间出现在观众席前面,看上去像个厨娘。天棚上有一支光线微弱的聚光灯照到她没有化妆的脸上:

“各位晚上好!欢迎大家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来继续一段《空的记忆》的旅程……让我们的心静下来,让我们完全放松下来……”

全场寂静如空谷。

在一片幽暗的混沌中,一束光没来由地出现,带来了影子。随着光和影,一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半梦半醒似的游走到观众席中间,颀长、清瘦、苍白、忧郁,最普通的白棉布衬衫,挽着袖子。也许他一开始就在这里,只是人们没有发现。

舞者手中的光束打在他的臂上、手上,映照在头上。他似乎在检视自己,又像是在唤醒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透过光束,巨大的手的影子、手臂的延伸、转动的头的影子投射在剧场的空间。然后,借着光,他的影子滑落到舞台上。

光和影,开启了第一道叙事线。

偌大的空间,就那么一束光和几缕似有或无的烟,与舞者做着光影的游戏。舞者用身体、四肢、手指,切割光、梳理光,雕塑光,变换光影的形式,像是一盏探索自己也探索空间的灯,成为一把开启空间的钥匙。

让人想起《圣经》的创世纪: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慢慢地,影子流动到立在舞台最前面的五座纱幕上。舞者飘忽进入缓缓开启的纱幕,进入一个与观众隔离的世界。

舞者坐上舞台左上方一把普通木椅。

嘴唇的影像出现在纱幕。大气一样的音场中有一连串可以感知的喃喃自语:

“我要讲一个故事。”

深邃的空旷中,一道纱幕为他打开,他走进记忆之门,或者,梦的入口。

有椅子的区间灯光转暗。城市影像进入。

远的,大的世界。开始是宁静的、平稳的。

然后,出现了一些裂缝。每个切面上时间开始不一。

然后,舞者在半透明的纱幕后舞动。那是另一个时空,一个过渡空间。无限复制的环景影像,移位莫测的巨大纱幕,投射出遥远的海岸线、楼房中空的泳池、无人的地下通道、行进的列车、极其简单的单人房间、工地和大卖场……动作。私语。曾经听过的一首外国歌曲……绵延无尽。城市如密室。舞台上的木桌、木床、木椅与虚像的车厢、车窗一样,也是一个移动的载体,沉浮在光影与呼吸间。虚实交错的流动中,舞者也成了一道流光,梦境一般混杂在日常生活的浮光掠影里。无法区分真实的实体和幻影之间的差异。

半透明的纱幕时而空白一片,时而贴着影子,时而载着影像,像是记忆的片段,也像梦一般在舞台上飘来流去。难以控制的游弋状态,本身就是一种语言。没有更多的奇幻场景和道具来打断作品梦境般的流动。一杆挂着数字符号的衣帽架,一格会发光的抽屉,一柄透光的雨伞,一捆好似拉不尽的线团,以及大把凌空飘落的碎纸花……出现又消失在演出现场,舞者把生活中的“我”投入进去:睡与不睡;睡醒与睡前;抱膝坐在墙角和站上椅子更换老式的灯泡;床单的褶皱有如海面。随着时光的流转,有的逐渐淡了,有的逐渐浓了,有的看不见了——虽然依旧存在,就好像记忆一样——记忆会交叠,记忆有透明度,记忆很轻、很薄。时间是冷色,房间很暖。

一座纱幕出现了海的波纹,渐渐向两边扩散。舞者像弓一样躺在地上。辗转反侧。站起。另一座纱幕上,舞者在夜里离开家。地上有水的倒影。枯树。有人走过。

窗口。可能是车窗,也可能是建筑走廊的落地窗。某扇窗上有一个男子。漫步和疾走。

洞穴。深长的,永无尽头。一个茫然的男孩,侧面,越来越小的背面。洞壁疾速后移。

舞者透过现实世界与他空间进行凝视。舞者用轻柔的肢体回应人在日常生活里的心绪流变,在一片光影交错的谜样空间,引领人们进入他的微观世界,看到最细微的真相。他观察影像中穿梭在家里、城市街道、车站月台、车厢里的自己。梦与真实混淆在同一个梦里,舞者近乎无意识地舞动着身体进入忘我状态,让身体像想象力一样天马行空地诠释他的梦境,传达出独特的生命体验。

这是一个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世界。记忆流动,影子摇晃、颤抖。空间不断变化,试图拉远、拉长。舞者是中性的。“他”,是他,他们;也是我,我们。“他”没有诞生,没有死亡,没有前因后果,甚至,没有“故事”。一种“没有落地”的状态。

这是一场关于生命的复活与苏醒之事。

镜子,窗户,飞行的云,漂浮的世界。极梦幻也极真实。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光影中飘忽的舞者,在黑暗中徒然望着幽幽的舞台,陷入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这是一幕戏?一场独舞?一个影像魔术?没有清楚的逻辑,每一件事情都是暧昧的。

质朴的吉他弹拨声,预先录下的舞者跳动的声音,纱幕滑动的声音,以及那些听不见却存在着的声音融汇,让人听见一次旅行,听见流动的风景,活化了关于记忆的听觉想象。一首流动在极简事物的微光长廊、像梦幻一样往复层叠的影像剧场的诗篇如歌如诉。

演出历时一小时。

剧场灯光亮起。

有一座纱幕后移,穿着最初的白色衬衫的舞者赤脚从缝隙中走出来,走到台前,双手相握,面对观众,一个90度以下的深鞠躬。

全场掌声。不是那种雷动的,是克制的,但激情沛然。

“厨娘”再次出现。一个小小的团队随之而来。他们有的带着椅子,有的席地而坐。

“谢谢各位!”

“厨娘”说:

“演出结束了,又好像没有,是不是?没有‘故事’,这样也很好,是不是?”

观众静静坐着,似乎凝固在《空的记忆》里。

“如果可以,我们想耽搁大家一点时间。”“厨娘”接着说,“每次演出之后,我们都会有一个讨论,欢迎所有有兴趣的朋友参加。这是我们在广州的第一场演出,尤其期待大家的批评。我们相信我们的创作团队用近三年的努力完成的这个作品,在大家的脑海里不会仅仅是一场空的记忆。”

引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很荣幸,”观众席上有一个人似乎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摊开手指了指两边的座位,“我们几个,是你们的同行。”

“那太好了,请多多赐教。”

“厨娘”近乎欢呼似的说。

“的确,正如你们的主题,这真是一场极其华丽极其成功的‘云端冒险’。真诚地谢谢你们,让我们享受这样一次全新的专业盛宴。这个作品的语言,不管是影像、光、身体等等,很难用文字去表达。它真的需要到现场来感受,对我们来说它很神奇也很奇妙,应该跟更多人分享。我们真心地想要请教,希望你们不要客气。”

他代表同伴问的是一些纯粹专业技术上的问题:关于环景摄影;关于可移动的巨型纱幕、即时影像处理器和互动感测器的控制;关于服装的渐层更换;关于灯光的故意错位;关于音乐与现场录音的拼接……

“厨娘”耐心听着,不时点头“OK”,最后说:“谢谢您,这些也都是我们的团队一直在讨论的问题。这样吧,我们先来听听两位主创的阐释。”

导演一直就站在“厨娘”身边,像个中学教员,他两只手支着身前的椅背,似乎有些腼腆:

“《空的记忆》是一种新媒体表演形式。我自己也无法说出灵感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有国外留学带来的学院式的乡愁,还有浪漫作家谜样故事的催化。

“我们有一个好的团队。整个演出唯一的舞蹈演员曾给我写信说,请好好写诗,写出一首大诗,我们会好好地来表演,来把所有的事情做好!或许,我们是一群疯人,用两年多阵痛不已的时日,只为一个不一样的梦……”

一个观众突然插进来,打断了导演的话: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这场演出究竟要表现什么?”

导演噎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舞者在这个夜晚第一次真正开口说话,他安详地盘腿坐在椅子上,脸上依然是演出时的表情,而声音,像他的舞动一样舒缓轻柔:

“我们是在写诗,写一首关于记忆的诗。导演用脑子,我用身体。两年前我们分享了西班牙哀歌诗人加西亚·罗卡的《给空间的夜曲》,诗中种种极为绚烂又极为虚空的意象,撬开了我们对装载记忆的空间的想象。

“对于空间,对于人的存在感之于生命,人被无边的世界包围,那种渺小孤寂的强烈感受,我愿与导演一起表达出来。透过身体,从空的状态开始寻找,渐渐展开一个追寻‘记忆’的历程……”

“这里的‘记忆’是什么?”

那位观众问。

“如果我能知道是什么,那我就不需要回忆了。我的工作是用身体来传递这首关于‘记忆’的诗,在空的记忆里寻找一种流动性。日常生活中的身体转换为某种称作‘舞蹈’的事。肢体动作反映出生命对记忆的面貌与重量,有时真实,有时扭曲,如梦境中的回荡与流转。

“记忆不仅仅是一种氛围、一些气味或一抹风景。记忆是一种概念,随着心境和情绪不停地发生、变动、延展、停滞或结束。这首诗期望以非意识状态唤醒内在潜藏的记忆,而这记忆指涉一种欲望或一种心灵解放。”

舞者始终平静如水,似乎在继续着他今夜用身体描绘的梦境。

但他面对的却是一个格外执拗的观众:

“好吧,我姑且承认诗意。但要写一首诗,在家里拿出笔记本写出来就好了,何苦到剧场里来,找这么多人,花这么大力气?就像导演刚刚问自己的,这有意义吗?对谁有意义?”

一个白皙挺拔的女孩站起来:

“诗意本身就是意义!何况立体的诗和纸面上的诗是不一样的。舞者用身体写下一首记忆里的诗:我的,你的,他的空的记忆,搭乘着空的记忆的列车,与逝去的回忆相见。刚才艺术家提到了西班牙诗人加西亚·罗卡,请允许我也引述一段他的诗句:‘……我只能说,要是我的心滴血,这就是为什么;要是我泪眼婆娑,这就是为什么;要是我的灵魂一如凋零的花朵,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说的是:要是我们能读懂加西亚·罗卡,我们就会读懂《空的记忆》。”

场上起了一阵沙沙细雨般的赞同声,有人鼓起掌来。

“但是,仅仅说诗意是不够的。重要的仍然是记忆本身。”

后座上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前面的观众都回过头:

“记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私密的领域,是一个他人无法轻易接触到的空间,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的存在有各种方式,我们无法翔实记录,它只是在我们心里流转。有一些你想记也记不起来,有一些你想忘也忘不掉。有温度和情感的记忆,才是它可贵和会被深刻留存在脑中的原因。

“观看《空的记忆》的过程,同时是一个探讨记忆的过程。我们总会不小心接触到自己的记忆。面对种种画面或是旋律,都有可能勾起某种感觉或记忆。

“当我们认真面对记忆,出现在面前的有可能只是一场空,就像这场演出所表现的——自己极为渺小地站在其中,没有根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零零碎碎的片段,只有人事皆非。但记忆却有一种气味让人流连,类似于你曾经特别喜欢过的一首歌,一条路,一种香气,一种频率,一个早晨,一阵细雨,一片小树林,甚至是一双鞋,一把椅子,这些单一的物件,会带来各种不同的感受,像是一种怀旧。

“对于我,记忆总是悲伤大于快乐。当一段人生成为记忆的那个瞬间,那个当下就永远逝去再也不会回来,而且你无法掌握也无法改变。就是这种无能为力,让人悲伤。于是我会想,你要更看重当下的一切,要更小心地往下走。

“在《空的记忆》里,我找到某种记忆的气味,某种记忆逝去的遗憾,试图在时光流逝中抓住某些我不愿失去的时光。可惜不论我多么努力,我依旧只能看见记忆的影子。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我把将近三十年的生命回想了一遍,把纷乱的碎片加以归纳,我看到记忆的孤独与哀伤。

“《空的记忆》的画面诗意而美丽,但我有些怀疑,唯美的倾向对演出的诗意不单没有帮助,反而形成了障碍。奇幻的光影魔术被封闭在抒情唯美的意象里,使人一不小心就忘了,在不断扩充的空间和不断被掏空的记忆里,本来有隐隐作痛的焦虑。

“是的,在这个美好的时刻里,我们几乎就忘记了那些身体曾困顿在无路可出的空间里,以及某些记忆不知如何言说的抑郁或空虚。无论如何,我们不该忘记人们存在过又离去的空间。

“我不知道各位与我一起来到这里面对《空的记忆》的朋友想起过什么,当舞台上纱幕的窗户在我眼前闪过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我们家住着的那条小巷,我在天亮前悄悄走出的那个棚户区,那个城市的古老的疮疤,留下母亲一个人守着病中的父亲。他因为无力支持我完成大学的学业,很绝望。我不给他们写信,也不给他们电话,我给他们汇款时留的地址只写城市,而且老在变动。我不想他们知道我在哪儿,不想他们来找我,不想记得那条肮脏的看不到尽头的小巷,那里有父亲和母亲日渐枯萎的身体。但是今天,《空的记忆》让我与逝去的记忆相见……”

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从舞台和影像的夹缝中的那个时光之流上的黑色存在,我看到一个孤寂的生命个体。舞者以他不露痕迹的青春苦闷,反照出一个骚动不宁的时代的精神状态。在这样一个时代,风景已成光影,而‘空’才是艺术家看到的奇观。”

全场沉默。长久的沉默。让人们惊讶的除了未必正确但如此专业的表述,还有他的形象——他和舞者那么相像:一样的年轻,一样的颀长、清瘦、苍白、忧郁,最普通的白棉布衬衫挽着袖子。几乎就是舞者的一个克隆体。

“我能冒昧请问您的职业吗?”

“厨娘”忽然说。

“走鬼。”

他说。简单而明确。

“走鬼?”

离“厨娘”最近的一位观众低声向她解释:“走鬼”在广州指街边随处摆摊又随时被城管驱赶的人。

“是这样啊。那么,之前你来这里看过别的演出吗?”

“看过的。开幕演出的《图兰朵》,随后的歌剧《托斯卡》,音乐剧《妈妈咪呀》,还有卡雷拉斯、马友友、洛林·马泽尔他们。”

“厨娘”身后的一个人给她递了一张小纸条,她低头扫了一眼,然后仰脸说:

“不好意思,您可以留给我们一个联系方式吗?相信您能给我们更多的帮助。”

“谢谢,我懂得你们的好意。但是,没有必要。我喜欢我现在的职业。”

“走鬼”站起来,走出他那排座位,径自在剧场后面的出口处消失。

《思乡曲》

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是我常去散步的地方。只要在广州,我就在每天入夜后走进那儿深深的林荫。

武昌起义之前,孙中山已经在广东组织过八次武装起义。最著名的一次,便是被称为黄花岗起义的辛亥“三·二九”起义。 1910年11月,孙中山召开了马来亚槟榔屿会议,决定1911年春在广州集合各省革命之精华,发动大规模起义,先占广州,再由黄兴统率一军进军湖南湖北,由赵声带领另一军出江西攻南京,两军会师长江,然后北上直捣北京,推翻清朝。起义日期原定在1911年4月13日。不料4月8日发生了革命党人温生才刺杀清广州将军孚琦的事件,革命党人遂遭搜捕。原定的起义计划不得不数次改变,最后由黄兴确定在4月27日,亦即农历的三月廿九日发动。由于敌方戒备森严,革命党人联络困难,加以部分枪械未到,原定的四路进攻计划无法落实,最后只有黄兴统率的一军孤军作战。

4月27日下午5时半,一声螺响,黄兴带领“选锋”即敢死队130多人,臂缠白布,从越华路小东营5号总指挥部冲出,攻击总督衙门。两广总督张鸣岐闻风逃跑,革命党人遂火烧总督府。起义军退出衙门时,遇到大批清军伏击,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终于寡不敌众,绝大多数革命党人壮烈牺牲。黄花岗起义集中了同盟会所有的人力、财力,作了长期的准备,不幸以失败告终。事后,革命党人遗体被陈尸于咨议局前旷地,惨不忍睹。同盟会员、义士潘达微在腥风血雨中挺身而出,以善堂名义收殓死难烈士遗骸七十二具,丛葬于今黄花岗。1918年,爱国人士和海外华侨捐资修建了此陵园。陵园兼具中国传统建筑以及埃及和西方古典建筑风格。国中罕见。

“是役也……事虽不成……而国内革命之时势实以造成矣”。(孙中山)几个月后,武昌起义爆发,清朝统治完结。

陵园的正门是开着三个拱门的仿凯旋门建筑,门额以花岗石镌刻孙中山题“浩气长存”。穿过门洞,是沿坡而上的墓道。墓道中段,有一拱桥跨越的月池,曰“默池”——由于斜坡作用,人们在拱桥上会不由自主地低头,如同低头默念。

墓道北端的高大坡顶平台,即七十二烈士陵。墓塘取正锥形,四周护以铁链,倍极庄严。正中墓顶是四柱碑亭,碑亭顶部形同悬钟,为“自由钟”。

墓塘后是纪功坊。横额篆文“缔结民国七十二烈士纪功坊”,为章炳麟书。纪功坊顶层中间由七十二块长方形青石横列堆砌成崇山形,象征七十二烈士。这些青石,皆由海外华侨敬献。献石堆顶,自由女神像屹立。献石底座两侧,各有一条挂着石雕花环的石折柱,寓烈士牺牲犹栋断梁折,花环表缅怀。

纪功坊后是1934年刻置的青石碑刻。正面是国民党元老、曾任中山大学校长的邹鲁所撰《广州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记》。三千余字详尽记述了黄花岗起义的历史和陵墓修建经过。碑阴开列八十六位烈士的姓名、年龄、籍贯、牺牲时间地点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名单几经补书:潘达微收敛的烈士遗骸七十二具之姓名,在1922年核实后,刻入第一碑;1932年,又核实烈士十四人,收入第二碑,两碑合计八十六人,即碑阴开列的名单;1986年,又核实烈士一名。总计有姓名和事迹可考者为八十七名。其实,黄花岗起义死难烈士逾百人,盖由于当时纪律规定不准互问姓名,故至少有十多名烈士姓名至今仍难以查考。

墓寝左边的松树,为孙中山1912年陵园建成时手植。当年植树四棵,唯一棵今存。树前是潘达微墓。潘达微,1880年生,广东番禺人,1906年入同盟会,1929年病逝于香港,次年移葬黄花岗。其墓碑背面是写于1912年的《自述》全文,追记了他收殓烈士遗骸的经过。其以平民报记者身份多方奔走,并以房契作抵押,购得东郊红花岗,安葬七十二烈士。继以《咨议局前新鬼录,黄花岗上党人碑》为题,报道安葬。以“红花”不及“黄花”一词的雄浑优美,在报道里将红花岗易名为黄花岗,意“残菊犹有傲霜株”。“黄花岗”由之沿用至今。

起义烈士墓之外,黄花岗还有其他革命党人的墓地。诸如中国第一个飞机制造家和飞行家冯如墓;孙中山良将、陆军上将邓仲元墓;中国空军之父杨逸仙墓;孙中山在1912年主持修建的“为共和殉难之第二健将”史坚如祠;1912年由南京政府追赠为“大将军”的喻培伦烈士的衣冠冢。

黄花岗起义的参与者,多是留学生、华侨中的青年知识分子。二十四岁的林觉民被俘就义前给妻子留下的《绝命书》,感人至深。如同此前陈天华愤然蹈海,谭嗣同静坐待擒,皆肉体湮灭而精神不死。

孙中山为邹海滨以所辑《黄花岗烈士事略》序曰:

满清末造,革命党人历艰难险巇,以坚毅不挠之精神,与民贼相搏,踬踣者屡,死事之惨……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则此一部开国血史,可传世而不朽。

那个夜晚与我平常散步的夜晚一样宁静。入夜后的黄花岗陵园格外肃穆。碑林镌刻“自由魂”。苍松翠柏拥墓道。满园黄花尽碧血。初有一二游人,终而杳然。

林子静极,一地落叶,吞没了足音。顶上是浓密的树冠,夜空被遮掩,稀疏的月光,透不进来。已近春深,晒了一天的林子,散发着夹杂淡淡苦味的湿闷气息。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了无声息。狭窄的树缝中隐约透出城市闪烁的光亮。不远的前面,就是七十二烈士纪功坊了,献石堆顶的自由女神像耸出树冠之上,看不到她的面目。

忽然响起了乐声。一个人面对着纪功坊,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背影。他在拉着小提琴。伴着琴音的是时高时低,却几乎悄然的树林中的风声,同那琴音有着一种默契,无意地同时无可回避地直逼人心。

是马思聪的《思乡曲》。

狭窄的土城墙,在上面跑马,只能往前,不能掉转马头回还,北方民歌《城墙上跑马》是《思乡曲》的主题,深藏在质朴优美曲调中的是去国怀乡无法归来的游子的凄楚。作者对它毫不作修饰,只是让小提琴把它在中低音区演奏出来,在保持原来民歌的朴实风格特征的基础上,作曲者引发了一连串新的曲调,对原民歌所表现的个人悲惨命运和乡思之情作了更深的拓展,写出了好几个风格上非常统一的发展主题,使得似乎深不见底的感伤不断提升和发展:

第一乐段为主题呈述,旋律由波浪形的旋律线和逐层下行构成,以一种感叹的语调倾诉,加上商调式柔和而略带暗淡的色彩,在朦胧、温和的D弦上缓缓地细致入微地轻声奏出思念的忧伤;第二乐段转入E大调,除了将原来商调式的主题改变为宫调式以外,在内部结构、旋律密度、调性、速度等方面都出现较大的变化,略有了似乎活泼明朗的气息;第三乐段为再现部,主题再次使用了音区的调动,调性回到D商调式,旋律幅度加大,激动和感慨交织,旋律在高音区的演奏把人心揪紧然后揉碎。终于在小提琴奏出激动的双音乐句时,到达高峰。这样,最后由小提琴在高音区再次奏出这个民歌主题,用宁静、延绵的乐声,演述出游子的思念。随着从低往高的一连串上行平行四度,作者把无法排解的痛苦凝结在逐渐逝去的极高的泛音上。

再现部的主题比初次呈示提高了一个八度,明亮的高音使情感的表达更加细腻,更加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乐曲短小的结尾充满茫茫愁绪,最后结束在一个不协和弦上:游子没有回来。他再也回不来。曲终意未尽,无穷尽的思念久久萦绕在心头。

定定地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纪功坊和坊前的音乐家。

一团一团梦幻似的雾岚从林中浮起,飘忽不定地萦绕遍披密林的陵园。而君临在这一切上面的,是月亮,庄严地、肃穆地从极幽深极寥廓的、纤尘不染的夜天上照耀着世界,照耀着沉思的雾岚浮动的神秘的陵园,照耀着看不见的却痛彻灵魂的琴音。

我是全身心地被震撼了。却只有默然,连呼吸,连血液的流动,也连林中的夜风,似乎皆已静止。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却分明地响起一片典雅、庄重、深沉的交响:

先是很细很细的小提琴声,委婉地、小心翼翼地开始自己对位式途程,似乎在探索着幽暗的小径,抑扬起伏,徘徊跌宕。使人想起一位从遥远的地方,从天边走来的使者,高擎着灯盏,从容不迫地从山的那一面攀上来,以一片漫无边际的光,在深蓝的天上,勾勒出山峦起伏的轻柔的轮廓;接着是声音浓郁,丰满而柔和的中音双簧管。它的旋律使人觉得自己在翩翩飞翔。下面是山脉、湖泊、城市和森林,到处一片静谧;然后大提琴拉低音弦,发出松涛的声音;萨克斯或是巴松像是在谛听着低音提琴的倾诉,引起了共鸣;这时候再加上别的乐器一齐演奏;小号反反复复地吹出强音;钢琴不时以五度主和弦惊心动魄的琴声伴奏;小铃铛,以及别的打击乐……然后乐器逐渐减少,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又只剩下小提琴声,久久不息,久久不息。然后,有一口铸钟,缓缓地、沉沉地发出均匀的响声,很轻,很轻,就像月亮浸润一切宁静的光辉。

我一直站着,沉浸在那片交响中,直到那支被反复几次拉着的小提琴曲终于结束。

音乐家收拾好他的琴箱,离开纪功坊,绕过墓塘,走上跨越默池的墓道。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追随在他身后。我有些纳闷,这么优秀的音乐家、这么出色的演奏为什么不是在华丽的舞台上,而是在森严的坟墓前?为什么不是面对千百双仰慕的眼睛,而是面对一堆被掩埋百年的尸骨?为什么不是一个庞大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而是孤独的一个?

不夜的城市。陵园外面的街道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音乐家在陵园大门前的公共汽车站停下来。有些落寞。我总算看清了他,立刻呆了:在我经常走过的附近的地铁站,连接两段电梯的走廊上,常有一个一脸倦容但边幅整饰的男人靠墙拉着小提琴,脚下的琴箱开着,有一些零星的毛票和硬币。

他就是那个男人。

我忽然记起,今天是2011年4月27日。一百年前的这一天,黄兴带领敢死队攻击两广总督衙门,之后百余烈士陈尸咨议局前旷地。

作者简介:

陈世旭,男,汉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创作《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江西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