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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上的诞生

2014-04-29陈启文

北京文学 2014年7期

王化云说:“小浪底不上马,我死不瞑目!”

钱正英说:“三峡我敢签字,小浪底我不敢。”

——写在前面

一、黄河的命门

从三门峡到小浪底,130余公里,一条泥沙俱下的黄河在峡谷里快速推进,连越野车也追不上。在时光之河的峡谷里,飞奔的感觉是真实的,半个世纪的岁月,一路如同山水泼墨,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逝者如斯夫!戛然而止处,乍见一道赭红色的大坝将黄河拦腰截断,在大河之上,更能感觉到一种横空出世、波诡云谲的气势。忽然间,感到没有了前路,又忘了归途。

打开手机上的高清卫星地图,找到了我此刻的位置:此处南距洛阳40公里,北离王屋山50公里。洛阳不止是千年帝都,且是一座八面环山、五水绕城的城池。王屋山,愚公移山的那座山,如果愚公在这个时代再活一回,他是否会挖掉一座山,又搬来一座山,在这里把黄河拦住?愚公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西西弗斯神话的中国版。不同的是,西西弗斯的意义是徒劳的,而愚公却以人类最愚蠢也最决绝的方式引来了仙人襄助,如愿以偿。这也是人神合作的一个典范。

看黄河北岸,那与云影相互交织、难以分辨的山影,是随九曲黄河一路逶迤而来的中条山脉,延伸到济源、孟县一带又与太行山相连,因势赋形,势是山势,形为水形。南岸则是秦岭东段支脉崤山的余脉,一座在更深邃的背景下展开的历史文化名山——邙山。这是小浪底的背景,一旦抽空了这个背景,你就无法理解小浪底,无法理解小浪底对于黄河多么至关重要。如果说邙山是黄河与其支流洛河的一道分水岭,小浪底则是黄河中下游的一道自然分水岭。从三门峡至桃花峪区间,这一段兴风作浪的黄河,由小浪底分为两部分:小浪底以上,河道穿行于北岸的中条山和南岸的崤山——邙山之间,两山夹峙,由此而形成了一道抱紧了黄河的豫西山谷,也是晋陕大峡谷最后一段,但人类却不再叫它峡谷,而是山谷。山谷和峡谷是有区别的,如果说三门峡是黄河最后的峡谷,这里则是晋陕大峡谷的出口处,也是黄河从一条峡谷河流向平原河流过渡的地带。在重重叠叠的关隘与纵横的沟壑之间,从黄土高原奔突而来的黄河,无论怎样咆哮也只能俯首听命。而黄河一旦冲出夹持它的最后一道关口,黄河便变得躁动不安,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肆虐难羁。再往下,在越来越开阔的大河两岸,已经看不到危险而陡峭的峡谷,连灰冷而逼仄的山谷也越来越放松了。随着两岸的山脉逐渐被一条奔流的大河抛在脑后,河道、河床、河谷越来越宽,辽阔的中原已经没有任何天然屏障来约束一条大河,一切都交给人类了。

哪怕像我这样一个水利的门外汉,看到这里也大致看清楚了:在黄河从峡谷河流变成平原河流之前,如果有必要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掌控黄河的水利枢纽,小浪底就是一道命门,这是黄河给人类留下的最后机会,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黄河的这道命门早就被人类盯上了。追溯起来,上世纪30年代,一些独具慧眼的中国水利专家向当局递交过小浪底水库选址的报告,但没有下文。到了40年代,又有日本、美国水利专家的身影在小浪底的荒凉河谷里时常出现。而后,他们也提出在小浪底筑坝建库的建议。然而在那样一个血流成河的乱世,谁还有心思来理会黄河的命运,这些建议注定只能是一纸空文。

若要大河安澜,先要人间太平。随着新中国的诞生,一个乱世变成了治世,人类开始着手对黄河综合治理,治水与治国从来就是高度统一的。而人民治黄的历史,比新中国的诞生还要早。1946年5月,王化云被任命为冀鲁豫区(解放区)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这是他一生治黄的开始,也是人民治黄的开始。解放后,王化云又被任命为新中国的首任河官——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直到退居二线,直至逝世,在人民治黄60余年的历史上,王化云扮演了近40年主角。这是一个对黄河有大爱的人,也是一个有大气魄、大手笔的人。面对一条千古悬河,他要用他的理想、他的智慧、他的气魄来实现黄河岁岁安澜的大梦,解众生于倒悬。从三门峡到小浪底,黄河中上游的每一个水利枢纽工程,几乎都是在他主导下上马的。1955年制定的黄河治理规划,是新中国治黄的路线图。按规划,人类将在黄河上建46座梯级工程,既可利用水库一级一级地拦蓄洪水,削峰,挫峰,极大地减轻下游防洪的压力,又可以把水资源转化为中国严重紧缺的电力资源。小浪底是46座梯级工程的第40级。如果三门峡工程不出意外,小浪底工程或许早就上马了。而修建三门峡工程的一个核心意图,就是在一道峡谷里为奔向黄河下游的洪水设置一道命门,作为控制洪水下泄的总阀门或总开关。然而,王化云的大手笔却变成了大败笔,一座人类精心设计的命门,最终却变成一座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罗生门。对那些深受其害、万劫不复的生灵,它就是一座通向地狱之门,也是新中国水利史上最惨痛的一个教训。

对于力主三门峡工程上马的王化云,从义不容辞到难辞其咎,一直深陷在罪与罚的阴影里,这也是他将要背负一生的十字架。但一味指责王化云、埋怨三门峡都是徒劳的,也是弱智的。一个糟糕的工程,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某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狂热的时代里,只要参与其间者,每个人都有责任。而比问责更重要的是如何补救。事实上,王化云也没有被这个十字架压垮,没有被黄河这条世界上最复杂、最凶险莫测的大河吓倒。他一直在反思,也一直在筹划:对三门峡留下的太多的后遗症,仅靠三门峡工程本身难以从根本上解决,如果在三门峡下游至桃花峪之间再造一座水利枢纽,就能够从三门峡工程中汲取教训,只要能解决好库容泥沙淤积问题,对一个失败的工程很可能就是一种成功的补救、一个再造的奇迹。

一个人,在世事洞穿之后,就可能具有非凡的眼光,这一次他真是看准了。然而,三门峡惨痛的教训,离小浪底实在太近,这也让人们对规划中的小浪底工程变得特别踌躇,如同生死徘徊,难以抉择。在三门峡之前,人们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创造辉煌,而在三门峡之后,想得最多的则是最坏的结果:若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黄河的命门,会不会成为下一座罗生门?人类的态度,亦如罗生门的词义进一步延伸。罗生门这一词诞生时便有“生死徘徊”的意味,故而后来演化成指当事人各执一词,各自按自己的利益和逻辑来表述证明,同时又都无法拿出第三方的公证有力的证据,结果是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与反复。

就在人们难以抉择的徘徊中,一场与黄河无关的人间浩劫发生了。王化云在劫难逃,他必须承受那个疯狂时代的恶作剧,白天戴着高帽子挨批斗,夜里关在牛棚里写检查。但无论怎样的折腾和折磨,都无法压抑他的小浪底情结,一旦摘下了头顶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的纸牌子,他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浪底。

十年浩劫中出现的第一次转机,是1970年3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特意关照下,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把王化云接来参加国家计委工作会议。会议开始时,王化云还有些诚惶诚恐,周总理环顾会场,一道目光在他身上掠过,好像看见了他,又好像没看见他,突然大声问:“王化云同志到了吗?”

王化云一听总理的呼唤,眼眶顿时一热,站起来沉声回答:“到了。”

周恩来含笑冲他点了点头,又当着众人大声问:“解放了吗?”

这一次王化云加大了嗓门:“解放了!”

周恩来微笑着带头鼓掌。在热烈掌声中,王化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是一个机会,他要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向总理说出他修建小浪底水库的想法。总理一直用心地听着,在本子上记录着。——这是我在小浪底听说的一个故事,而比故事更接近真相的还是历史,在那样的岁月,一个大型水利工程想要上马,只是极其渺茫的希冀。而一个人也只能为了这渺茫的希冀而继续奔波、疾呼。但小浪底建不建?怎么建?该建成什么样子?又到底该建在哪里?多少年来依然是争论不休,除了政治上、经济上的原因,也有技术上的原因。总之是,在激烈的争议中只听雷声响,不见雨点下。

或许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小浪底工程最终决定上马,还真与一场暴雨有关。

1975年8月,一场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袭击豫南驻马店、周口、漯河等中原地区。对那场暴雨,无论是中央气象台、河南省气象台,还是离灾难现场最近的驻马店地区气象台,无一作出准确预报。据当年的气象资料显示,一场巨大的灾难在降临之前就以风暴的方式,在太平洋上空形成,随后便穿越台湾岛在海峡西岸的福建晋江登陆,后被气象界命名为该年度中国内地第3号台风,和一场被命名为“75·8”的灾难紧密相连。一般来说,无论多么具有摧毁力的台风,在横扫东南沿海一带的同时,都会变成强弩之末,在陆地上迅速消失。而3号台风却以罕见的强大穿透力,在穿越福建、江西、湖南等关山重重的内陆腹地之后,又在湘西北(湖南常德附近)突然转向,北渡长江直入中原。这在气象上是非常罕见的。更罕见的是,这场台风不但充满了极强的穿透力,行径也非常诡秘,就在气象界追踪它的踪影时,它却在最要命的关头,突然从中央气象台的雷达监视屏上消失了。如果真是消失了也就好了,而它一旦再次出现,一场史上罕见的特大暴雨几乎是在人类猝不及防的状态下突然降临。特大暴雨必然带来特大洪水,顷刻间,河南淮河支流洪汝河、沙颍河等几近干涸的河流便变成了洪水汹涌、浊浪翻滚的灾难之河。而在暴雨中心——位于板桥水库的林庄,最大6小时雨量为830毫米,超过了当时世界最高纪录——美国宾州密士港的782毫米;一天24小时最大雨量为1060毫米,创造了我国同类指标的最高纪录……

对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洪水,不但气象学家没有想到,许多水库设计者也未曾料到,暴雨与洪水的威力大大突破了人类的预计和设计,板桥水库、石漫滩水库等60多个大中型水库相继垮坝溃决。据一些劫后余生的人回忆,板桥水库20多米高的大坝溃决时,还是凌晨4点钟左右,这也是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很多人在睡梦中被那山崩地裂般的震撼惊醒了,还以为是地震了,惊慌地跑出屋子,睁眼一看,眼前是浑茫弥漫的四野,什么也看不见,茫然不知所以时,很多人就被洪水卷走了。在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幸存者眼里,只有满世界的水,他们并不知道从决口处冲下来的洪水有多大的流量,只感觉如翻江倒海,山呼海啸。多少人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便被洪水淹没了,在呼啸、咆哮与救命的呼叫声中,只见一次次沉下去又一次次浮起来的人头,每个人都在拼命挣扎,挣扎到最后。那些庄稼、树木、房屋、村庄像被瞬间抹掉了一样。这是无数人最后一眼看见的世界——世界末日,然后就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冲到了另一个世界。后来从泥沙里挖出来的受难者,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这是他们在一瞬间凝固的神态,如同化石。

据灾后统计,在这场灾难中,1000多万人受灾,近2000万亩耕地被淹,500多万间房屋倒塌,30多万头耕畜被洪水冲走。一条纵贯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京广线,被洪水冲毁100余公里,遂平火车站一辆重达50吨的车厢被冲走5公里,铁轨被扭成麻花。京广线中断行车半个多月,影响运输一个半月,而一场灾难给人类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就有近百亿元。这是迄今世界上发生的最大最惨烈的水库垮坝惨剧。而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王化云每提到黄河防洪,必提到这场灾难和那数以万计的死难者,他眼里闪烁着泪光说:“一场水灾,死了两万多人,两万六千多人啊!”而我看到的另一个数据是,在这场暴雨洪灾中有超过24万死难者,数以千计的人家成了绝户。

淮河上游的一场暴雨,以异常诡谲又猝不及防的方式对黄河发出了严峻的警告。

如果说三门峡是离小浪底最近的教训,“75·8”暴雨洪灾则是离小浪底最近的灾难。

在中原大地上,中国七大江河水系中有四大水系在这里流过,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都没有撇开这片大地。而黄河与淮河原本就是难分难舍、处于同一时空之下的两大水系,历史上多次漫漶交织在一起。最典型的一个例子,黄河几乎是紧挨着郑州流过,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总部就设在郑州,而郑州却并非黄河流域的城市,而是淮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如果此次灾难不是发生在豫南,必将是两大流域叠加的灾难。又如果说,三门峡的惨痛教训是让小浪底工程一再延宕的原因,“75·8”暴雨洪灾则是最终把小浪底工程逼上梁山的反作用力。假设一下,这场暴雨如果降临黄河,据专家预测,花园口将出现4.6万立方米每秒的特大洪水,远远超过黄河下游防洪标准。从概率上看是万年一遇,这个概率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类防洪防灾,防的就是万一。在人们反思这一场灾难的同时,河南、山东这两个黄河下游的省份,也是历史上黄河洪灾的重灾区,急电中央,呼吁抓紧在三门峡以下修建大型蓄滞工程——这其实也是人类在灾难中形成的共识。尽管当时黄河下游已多年断流,但防洪,依然是黄河水利工程的重中之重。同三门峡的生死未卜相比,对小浪底工程的上马,一直以来,几乎很少有质疑的声音,连当年坚决反对三门峡工程上马的黄万里先生,对小浪底的态度也不那么排斥,他提出,在满足若干条件的情况下,是可以修建小浪底大坝的。应该说,在中国,上上下下,对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上马,还很少有这样心照不宣的高度默契。

在一种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之下,小浪底水利枢纽的规划与设计加快了步伐。但对这座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的水利枢纽,人类又从上马与否的争议进入了另一场争议:黄河中游的这座命门,到底是建在小浪底,还是小浪底下游的桃花峪?

从桃花峪的地理位置看,优势是明摆着的:在这里建水库,控制面积比小浪底更大,按规划设计,基本上可以抵挡来自中上游的各种类型的大洪水,堪称一个投资小、工期短、见效快的工程。但劣势也是明摆着的:黄河一过小浪底,再也没有峡谷控制,一座巨型水库只能修建在宽敞的黄河滩上,按设计,是在黄河滩上围一道长30公里的拦蓄大坝,与其说是大坝,不如说是一道长堤,对这样一个平原型水库,到底有多大的效果呢?有人比较乐观,也有人戏称为“晒太阳”工程,言下之意,这样一个花大把钱搞出来的工程,很可能只能躺在黄河滩上晒太阳。且不说这种“晒太阳”的可能,还有另一种极具灾难性的可能:在悬河之上再建一个充满悬念的水库,一旦蓄水很容易发生管涌。桃花峪的右岸就是已接近尾声的邙山,邙山有四大滑坡体,一旦蓄水,这黄土坡经水浸泡,就会滑到水库里,势必会大量淤积有限的库容,更直接影响坝肩的稳定。而最让专家们担忧的还是一个大难题,这也是三门峡一直难以化解的根本症结:泥沙淤塞,造成回水倒灌库区上游。三门峡回水倒灌了潼关以上的关中平原,而桃花峪也是黄河泥沙极易淤积的一段河道,一旦淤塞,回水就会回到洛阳白马寺,倒灌洛阳盆地,淹没大量良田,洛阳尽成泽国。这让当地政府极力反对。哪怕硬着头皮上,也存在移民安置等问题,这也是中国水利建设中一个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三门峡移民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难以断根的遗留问题,于国于民,都有说不尽的悲怆。那么,是否还有第二种选择呢?

再看小浪底,这是黄河干流最后一段峡谷的出口处,也是三门峡以下唯一一段可以不被淤死的河道,按人类的设计意图,这也是唯一能够全面承担防洪、防凌、减淤、灌溉、供水、发电等重任的综合性枢纽工程。然而,这既是一个绝佳的地理位置,又是一个水利工程的绝地——从1953起,黄委第一钻探队就在小浪底打下了11个地质钻孔,每一个钻孔都让人类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这里不但像桃花峪一样面临着大滑坡体的威胁,更要命的是河床下有80多米深的鹅卵石层。在这样极不稳定的地质条件下筑起一道横截黄河的大坝,如同在沙滩上建造一座摩天大厦。这也是反对者一个最坚决的反对理由,水利工程建设中最忌讳的东西都几乎占尽了,不是人们不想在这里筑坝,而是根本不能在这里筑坝。如果人类一定要决绝地在这里筑坝,小浪底的命运很可能比三门峡更令人绝望。

这就是摆在人类眼前的两个选择,只有这两个选择,这也是共和国水利史上最艰难的抉择,生死攸关的抉择。从1976年开始,当时的国家水电部每年都要召开一次专门讨论会,与其说是会商,不如说是唇枪舌剑的论战、面红耳赤的交锋。在那样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水利似乎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讨论的空间,而且还非常强调科技民主。而一年一度的论战,围绕两个选址方案形成了两大阵营,一个是桃花峪派,一个是小浪底派。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结果只能是此起彼伏,用时任水电部部长钱正英的一句话说:“逢单是小浪底,逢双是桃花峪。”这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却也是历史的实情。而当年力推三门峡上马的王化云,这一次又最坚定地站在了小浪底一边。每次讨论,小浪底都是黄委拿出的第一方案,而不是第二种选择。

就在人类激烈交锋的同时,一场场接踵而至的灾难,形成了对人类步步紧逼的倒逼机制。在“75·8”暴雨洪灾发生四个年头之后,又一场台风带来的暴雨降临了。这一次不是发生在淮河流域,千真万确就发生在黄河流域,从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1979年的汛期连降大到暴雨,黄河下游水位急剧抬高。8月2日,黄河花园口水文站洪峰流量超过了1.53万立方米每秒。这虽然比人们预料中的那场千年一遇的大洪水还要小很多,但也是一场特大洪水,黄河下游的防洪形势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程度。黄河防总严阵以待,30万军民奔上大堤,严防死守,并紧急开启东平湖分洪闸门泄洪,最终把洪水安全导入大海。但这绝非人类又一次战胜洪水的奇迹,扬长而去的洪水留给人间的是惨痛的损失。就在这次洪水来临之前,年逾古稀的王化云刚被国务院任命为水利部副部长兼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这让他充满了一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壮使命感,深感自己余生短暂,决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把小浪底工程推上马。

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狠话:“小浪底不上马,我死不瞑目!”

无论王化云的态度多么坚决,都需要钱正英这个水利部长来拍板、签字。这对钱正英也是最艰难的抉择,她说了一句实诚话:“三峡我敢签字,小浪底我不敢。”

岁月蹉跎,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直到1980年11月,水利部在对小浪底、桃花峪工程规划进行又一轮审查讨论后,最终选择了小浪底,并责成黄河水利委员会对小浪底工程抓紧设计。而这一历史重任又直接落到了一个人的肩膀上,这也是我接下来叙述的又一个主角——林秀山,一个平凡的、又必将载入史册的名字。

二、小浪底不是三门峡

一段历史还在叙述,另一段历史已经开头。

对于我这样一个水利的门外汉,也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切入那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

若要搞清楚小浪底从规划、设计到施工的全过程,林秀山便是历史的证人。眼前这位白发似雪的老者,年过七旬,精神矍铄中,散发着内敛而凝重的气质。他和我父亲同龄,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很多人都把他誉为“小浪底之父”。但他本人坚决否认这一说法,老人连连摇手说,他只是小浪底的一个普通设计人员,干的也是分内的事。

在老人谦逊的摇手之间,仿佛也挥去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层层光环,露出了一个黄河水利人朴素而平凡的精神质地。但我知道,无论这个老人显得多么谦逊、平凡,都无法遮蔽一个非凡的事实,从小浪底枢纽工程的初步设计一直到全部竣工,从头到尾,都是在他的总设计下完成的,这就是他说的分内之事,他是小浪底工程的设计总工程师。第一感觉,这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老人,这也是许多水利工程专家多年来沉潜深造的结果,他们更多的是实干,而很少言语。但沉默归沉默,谦逊归谦逊,有一种方式可以让这个老人打开话匣子,一说到小浪底,林老立马两眼放光,一个父亲的形象突然变得逼真了,那神情,就像说到自己有出息的儿子。

还是从头说起吧。1963年,二十出头的林秀山从清华大学水利水电工程系毕业。那可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学系,只说两位在中国水利界堪称泰斗级的人物,一个张光斗,一个黄万里,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诠释了清华人的水利精神。这里不说黄万里,只说张光斗。林秀山师从张光斗,尽管时下对张先生颇有争议,但他对中国水利事业的贡献就像他缔造的一道道水利丰碑一样,折射出共和国的一部水利史。从荆江分洪、官厅水库、三门峡工程、五强溪水电站、二滩水电站一直到三峡工程,几乎每一个大型水利工程都离不开他沉思的身影。在水利理论和教育上,张光斗率先在国内开设了水工结构专业课,并建立了中国最早的水工结构实验室,开创了水工结构模型实验。名师出高徒,清华水利水电工程系毕业的学子,后来几乎都成了中国水利事业的栋梁,林秀山便是其中之一。

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林秀山便投身黄河的治理开发。黄河既是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一条大河,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条大河。他是山西太原人,从太原穿城而过的汾河,是黄河第二大支流,而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支流走进了主流。当历史的重任直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正值走向天命的年岁,时任黄委会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1987年,他又兼任了小浪底工程设计分院院长和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设计总工程师。这意味着,小浪底这幅让无数人充满了憧憬也充满了复杂变数的蓝图到底该怎么画,就交给他和他的这个团队了。四年后,以林秀山领衔的专家组提交了小浪底工程的可行性报告,按他们的设计规划,这是一个“以防洪、防凌、减淤为主,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它和别的水利枢纽工程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把防洪突出地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能直接产生效益的供电放到了最后。

对这个可行性报告,国务院在审查过程中又提出了很多问题,重点是要求进一步研究如何采用新技术和改进施工方法等。接下来,又是长达四年的设计、论证,人类用精细而繁复的笔,在那如迷宫般的弧线、图形与符号中,对每一个比针鼻还小的细节,进行一次一次的修改和优化。这些图形、符号让我下意识地联想起仰韶出土陶器上那些宽带纹、网纹、花瓣纹、鱼纹、弦纹和几何图形纹等。六千多年的岁月一下贯通了,从前世到今生,一条黄河激发了炎黄子孙源源不绝的想象力。如果说古人的刻画更多地充满了情感的暖色调,今人则把更犀利的笔锋深入到了大自然的骨骼里,心脏里,脉络里。人类在黄河上描绘出来的种种蓝图中,这应该是最精细的一幅,也是最小心翼翼的一幅,从林秀山到每一个设计工程师几乎是在一个绝望的世界里描绘着希望的图景。如果说成功是唯一的目标,失败则有无数种可能。从暗藏的玄机、蛰伏的凶险,到所有灾难性的可能,人类把该想到的一切都想到了,把不该想到的一切也想到了。

1991年9月1日,这是一个开学的日子,小浪底水利枢纽前期工程开工了。或许只是巧合,却又意味深长,无论是开工典礼,还是开学典礼,都有着对未来一份答卷的期待。

这年,林秀山52岁,他和他的设计团队已为一个纸上的水利枢纽倾注了八年心血,而那曾经满头的黑发不知不觉已夹杂着一缕缕光亮的白发,一张白纸,在他温热的手里终于变成了蓝图,但变成现实至少还要再等十年。

这年,王化云83岁,由于多年来一直身患冠心病,他只能支撑着病体,躺在病榻上观看小浪底开工的电视画面,一个长久的憧憬,终于如愿以偿,一身的沉疴与锥心的病疼被欣喜与兴奋压住了。他睁大两眼,凝视着每一个镜头,眼眶里闪烁着颤抖的微光,一串憋了几十年的老泪,无声地滑下。他是幸运的,终于等到了小浪底开工的这一天。遗憾的是,他已经等不到小浪底建成的那一天,1992年2月,他便溘然长逝了,临终时,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按他的遗嘱,他的骨灰一部分安葬在邙山的妻子墓旁,一部分撒在黄河里。一个为黄河奔波一生的生命,最终魂归黄河,九曲黄河的波涛里,依然汹涌着不尽的忧患,依然浮动着他依依不舍的牵挂,而小浪底,无疑是一个黄河之子魂牵梦绕的频频回首处。

同新中国水利史上的无数水利工程相比,小浪底有很多特别之处。它绝不是三门峡那种大跃进式的工程,从规划设计到前期准备施工,一个痛定思痛的教训让中国人终于告别了那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冲动。小浪底人一直保持着理智上的冷静和清醒,一直在沉稳中从容不迫地推进。且不说此前长达八年的规划设计,仅前期工程施工就干了整整三年,直到1994年9月小浪底主体工程才破土动工。不慎重不行,水利工程是人命关天的工程,最终对它作出评判的不是人类,而是历史。古往今来,哪一个搞水利的人,不想再造一个都江堰?然而数千年来,中国人又能留下几个都江堰?这是所有水利人的梦想,也是人类难以实现的梦想。但有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一个水利工程绝对应该利大于弊,绝对不能再出现三门峡那样的败笔,否则,一笔昂贵的学费又算是白交了。

小浪底工程还有一个特别处,也可以说是它的特殊身份印记,它不再是一个狭义的中国水利工程,而是一个广义的世界水利工程,它身上拥有来自全世界最优秀的基因,它的血管里流淌着来自世界的资本。当年为修三门峡工程,周恩来总理“作了这么一个世界性的报告,全世界都知道了”,而小浪底工程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世界性工程,全世界的人都参与了。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水利事业已从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跌入了历史的低谷,也可以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国家一年的水利投资在当时不过30多个亿,小浪底数以百亿计的巨额投资从哪里来?一个字,借,向世界银行借。这对向来以既无外债、又无内债自诩的中国人又是一次难以作出的抉择;但反过来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十分自信的表现,敢于借,就是相信自己还得起。从羞于借债,到敢于借债,是中国人在自身的嬗变中,以小浪底为轴心发生的一次世界性转身。从此,中国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强调“自力更生”,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更加充满了自信,借世界上的钱来办自己的事,同时,也是借未来的钱来干眼前急于要干的事。这样的自信,对一个民族,在某种意义上比自力更生尤为重要。

然而,这世界上的钱也不是你想借就能借到的,无论你怎么强调自己的特殊国情,你都必须接受世界通行的游戏规则。作为总设计工程师的林秀山,除了负责工程的总设计,还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对利用世行贷款进行可行性研究,主持接待世界银行对小浪底项目的考察评估。对那些老外几近苛刻的严谨,他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感触。想起当年那些事,老人的微笑里充满了苦涩,说:“你说你严谨,你同那些老外打交道就知道啥是严谨了,他们提出的问题特别多。诸如,为什么修小浪底?可行不可行?还有一条,出了问题,有无备选方案?你听着这些问题,很简单,就像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提出来的问题,可这些问题要回答清楚很不简单,我们光给他们看的评估报告,堆起来这么高……”

老人随手比画了一下,让我一下看到了那个高度,差不多有半人高。

世界银行终于答应贷款了,但你不但在贷款上要接受世界通行规则,在工程上也必须和世界接轨:从设计到施工,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必须向世界招标。众所周知,解放后,中国人一直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办水利,大型水利工程无一不是国家工程。国家把一个工程交给某个工程局,而当时所有的工程局也都是国家的,从施工、质量监控、投资控制都由这个工程局一揽子负责、一条龙完成,直到最后把钥匙交给你——交钥匙工程。而按国际惯例,你一个工程首先得有业主,小浪底是国家工程,但这个业主不能笼统地由国家来担当,必须有一个很直接、很具体的业主。为此,水利部成立小浪底水利枢纽建设管理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来担当这个业主,代表国家行使业主的职权,面向国际招标。1993年8月,小浪底土建工程项目国际竞争性招标开标仪式在北京举行,由国内外三十多家公司组成的九个国际承包商联营体和一个独立投标商参与竞标。林秀山又开始和这些“国际纵队”直接打交道,全程参与了工程的招标和评标。在激烈竞争中,最终中标的都是世界水利工程建设的各路劲旅:

以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为责任方的承包商中大坝标;

以德国旭普林公司为责任方的中德意联营体中进水口泄洪洞和溢洪道群标;

以法国杜美兹公司为责任方的小浪底联营体中发电系统标。

按国际惯例,除了业主、施工单位,还得有监理单位,而业主和施工单位都不能自己监督自己,为此又专门成立了小浪底咨询公司,负责工程监理。与此同时,水利部还设立了水利部质量监督总站小浪底项目站,负责质量监督。对各项支出,由国家审计署审计。就这样,一整套按国际通行标准打造的水利工程建设体系,在小浪底组成了。如今,这些国际惯例早已成为中国惯例,但在上世纪90年代,这些国际惯例对于中国无一不是划时代的开创与破冰之举,这也正是小浪底工程超越了一个单纯水利工程的意义。在小浪底这样一个峡谷的出口处,中国人从头开始学会了世界通行规则,又在实战中越来越熟练自如地运用着世界通行规则。那些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从来不问世事的国家工程局,如今也按国际惯例打造为“国际纵队”中的一支支劲旅,在国际竞标中击败了一个个强有力的对手,登上了世界工程建设的一个个制高点。

在小浪底的设计上,也凝聚了世界的智慧。从上世纪80年代,中方人员就与美国伯克德工程公司进行小浪底工程联合轮廓设计。柏克德公司是一家具有百年历史的综合性工程公司,他们的目标是永远做全世界最优秀的工程设计、施工及管理公司。说起来又令人匪夷所思,这家在美国工程建设领域名列榜首、在全球工程总承包商中名列前茅的公司,竟然是一个家族企业。一个家族企业创造的利润几乎超过了中国当时所有的国家工程局,他们在世界七大洲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承建了数以万计的工程项目,无一不让人尊敬和仰望,其中堪称20世纪工程奇迹的美国胡佛水坝、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等,都是伯克德的代表作。而他们参与设计的小浪底,无疑也是他们在中国的一个代表作。

小浪底不但让伯克德引以为荣,凡是当年参与小浪底工程的建设者,无一不对这一工程充满了自豪。作为一个世界级工程,小浪底给全世界带来了荣耀。中标的三大公司,无一不是世界一流水平的国际水利工程公司。在接下来的施工中,他们大规模采用了世界一流水平的新技术、新工艺和先进设备,这也让小浪底成了世界最先进的水利科技竞争平台和展示平台,一下就把中国水利工程建设推上了世界一流水准。

随着一支支洋施工队组成“国际纵队”挺进小浪底,一夜之间,这些来自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国际施工人员,把晋陕大峡谷的一个出口处变成了一个旌旗招展的小联合国。这也让许多当时还处于闭塞状态的中国人,第一次看见了地球村是什么模样,第一次看见了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洋大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生活区,如同优雅宁静的国际社区,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国际社区,或许就是在小浪底形成的。花园,绿地,太阳伞,沙滩椅,游泳池,营造出了一方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的温馨港湾,一道有形或无形的围墙,避开了建筑工地的喧嚣与尘土飞扬,也让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劳动的中国工人可望不可即,在他们眼里,那是如同梦幻般的人间仙境。那些从工地上回来的老外们,穿着泳装、浴衣,或在阳光下秀着健美的肌肉,或躺在白色的沙滩椅上悠闲地喝着咖啡,一个个神清气朗,脸上看不见一丝倦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施工人员,倒像是在度假村里度假的贵族绅士。而中国的建筑工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住的是简陋的集体工棚,房子是板壁钉起来的,床铺是砖块垒起来的。那些刚下班的工人,像是刚从烂泥坑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一个个浑身泥水,疲惫拖沓,拖着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

同一个工地,却像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类。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差别,还有更深层的文化、理念和思维上的差异,你看不见,却碰得见。在施工中,这人性深处的差异时常会以碰撞的方式彰显出来。正是在这样的碰撞中,让很多以前很少和老外打交道的中方人员明白了一个很普通的常识,一个世界性的真理:跟这些老外打交道,你千万别讲那些吃苦啊、奉献哪、精神啥的,他们不跟你讲这些,你只能跟他们讲合同,对于他们,合同就是一切。

有这样一个细节:1997年10月,大河即将截流,中外工程队都在按合同规定的工程进度施工。由于小浪底地下水位很高,在一号导流洞浇筑混凝土时,里面积水较深,但外国施工方为了赶工期,没有及时抽水,给施工环境造成一定的影响。当时担任工程监理的薛喜文听到反映,赶到现场,要求施工方先抽水再浇筑,但那个老外却嚷嚷说,如果抽水,就会耽误工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薛喜文和老外打了几年交道,已经很有经验了,他早有准备,把合同带来了,指着合同对那位洋大人说:“如果你们不抽,我就让别的施工方来抽,按合同,所需费用从你们这儿扣除!”那老外一见合同,如见圣经,在这些老外的心底里,除了圣经,最信奉的便是合同,这就是他们奉行的契约精神。薛喜文说完该说的话转身便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而这个外国施工队也在规定的时限内加班抽完了积水。

透过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中方人员在和这些老外发生碰撞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国际惯例,也熟练地运用着国际惯例。在小浪底工程按照国际上通行规则的建设过程中,中国人也在文化、理念和思维上进行一种潜移默化的、和国际接轨的精神重建或再造。从一开始不知怎么与外国人打交道,到越来越善于与外国人打交道,越来越显示出了一副雍容大度的开放而自信的姿态,看世界的眼光和视角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通过这些老外,他们已经把目光放大到了整个世界,有了世界性的眼光。

说到小浪底与老外们打交道最多的人,无疑又是总设计工程师林秀山,他和这些老外自然也时常会发生碰撞,频频过招。但他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些老外的敬业精神。他们来小浪底的目的很明确,赚钱。他们赚钱的目的很明确,享受生活。为了赚钱,为了享受生活,为了履行合同,他们也会为此而倾注自己的心血与智慧,去完成一项项难度极大、充满了艰险的施工。黄河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要不,三门峡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灾难性的问题。但小浪底特殊的水沙条件,变幻莫测的地质结构,施工难度之大,风险之高,无不超过了三门峡,也超过了黄河上所有的工程,堪称世界上最复杂的水利工程之一。而难度最大的一个工程,就是德国旭普林公司中标的小浪底泄洪工程。该工程第二标段的原项目经理维根(Wiegand),一开始还不知道这块骨头有多么难啃,初来乍到,他便口出狂言:“日耳曼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民族,从来没有难倒我们的工程!”

这样的狂言中国人不会说,美国人也不会说,日本人更不会说。当小浪底工程向世界招标时,美国人、日本人也想从中分得一杯羹,但美国人在了解工程的难度之后,放弃了。而比美国人更深谙黄河乖戾性情的日本人,几经踌躇,最终也知难而退。最后投标中标的大多是欧洲人。其实,这也正中中国业主的下怀。在水利水电工程方面,无论技术,经验,还是设备、人才、资本,欧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而德国更是世界一流。也难怪维根会口出狂言,他的狂妄是有足够底气的。然而,这位傲慢的、底气十足的日耳曼人,却在中国小浪底遭遇了他平生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很快就和他优秀的施工团队卡在黄河北岸太行山的岩缝里了。但再硬的骨头日耳曼人也从不轻言放弃,维根却成了一枚弃子。由于他一直无法推动工程的进展,没干多久便被德国旭普林公司总部免职,一个叫克劳泽的项目经理,从一脸沮丧、满手岩土的维根手里接下了这块最难啃的骨头。

在小浪底工程竣工十余年后,我走近了当年的施工现场。德国人当年施工的山体,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开工之前拍下的老照片留下了历史证据,对那座山,现在可能谁也无法指认。昔日的山体已被人类齐崭崭地劈去了一半,目光所及,是一道笔陡绝壁,在阳光的照射下寂静得可怕。就在这绝壁上,人类钻出了16个幽深的坑洞,又在山体里边打通了108条纵横交错的洞子,其中三条导流洞的三个中闸室,每个室高52米,能装入三座十八层大楼——这就是人类为黄河重新设置的命门。当大坝截流后,黄河水就从这道命门奔向下游。如果你想打听德国人当年在小浪底干了什么,这便是他们干出来的。看起来很难,干起来更难。听说,德国工程队越往里挖,地质结构越复杂,变幻莫测。当人类钻进大山的心脏里才发现,同是一座山,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地质结构,大自然的差异远远大于人类的差异。同大自然内部的秘密相比,小浪底设计院为他们提供的地质勘探资料只是一种表象,这是情有可原的,哪怕人类最先进的勘探技术和尖端仪器,也无法洞悉大自然内部暗藏的玄机。而一旦人类触动了某个暗设机关,可怕的灾难便发生了,一大片开山体顷刻间便坍塌下来。尽管经验丰富的德国人对各种灾难早有预料和准备,没有造成重大的人身伤亡事故,却不得不一次次重复施工,这又像神话中那个可怜的西西弗斯。神判处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西西弗斯又得再把它推上山顶。而德国人不想扮演可怜而徒劳的西西弗斯,他们找到了一个向业主方提出修改合同的借口:鉴于实际地质情况与设计不符,一是必须延长工期,延长期限根据实际施工环境确定;二是由于工程量增大,施工费用必须随之增加。实话实说,这又不是借口而是实情,如果按原设计方案施工,一是根本无法干,二是无法按规定工期完成。

遇到难题的又岂止是德国人,林秀山老人说:“所有水电工程遇到的地质难题,几乎都在小浪底遇到了。”

除了德国人,当时很多外国公司也开始同业主方扯皮,纷纷要求修改合同,推迟工期。如果答应他们的要求,整个工期可能要延误一年左右。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小浪底的中方施工人员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外国人面前,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人面前,我们是小浪底人。”小浪底人很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这也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却是一句充满了民族自豪感的话。而在这句话的后面,还有这样的承诺:“即日起,谨向世界宣布,中国水利人有在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上将任何一座水工建筑物如期完工的能力。”没有感叹号,只有句号。而为了一个句号,为了一次圆满的完成,小浪底的中国水利人,既像外国人一样讲合同,还有一种超越了合同的精神,那就是老外们不愿跟你讲的吃苦啊、奉献哪、精神啥的,这不是世界通行的规则,不是普世价值,却是中国精神。

很多小浪底人都跟我提到了这样一个名字,刘蜀晋——乍一听,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其实是一个女人。哪怕穿着没有颜色的工装,头上扣着一顶火红色的安全帽,露出的也是一个女人的本色,白皙的脸庞和清秀的眉眼,走到哪里也是个女人。但那双手却没有性别,一看那手腕和骨节,就有那么一股子劲儿,那显然是一股不同于庸常女子的力量。她和我同岁,1962年出生,兰州铁道学院毕业,一出大学校门,就走进了中国水利水电第三工程局。那是中国水利水电建设的主力军之一,先后在国内外承建和参建了黄河小浪底、长江三峡和南水北调中线等世界级特大型水利水电工程。1996年,三十多岁的刘蜀晋已经是三局的骨干了,在小浪底工地担任三号导流洞施工队队长,这是小浪底的关键工程之一。来之前,她把年幼的女儿小雯雯送到四川外婆家,丈夫曹卫国则奔赴了长江三峡工地。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一对当时还很年轻的夫妻,每年只能见一次面,甚至连一面也见不上。而那些老外们,也有拖家带口来小浪底的,住的是别墅式洋房,还有专门为他们的孩子盖的国际幼儿园和学校。这是他们来这里施工事先就已讲好的条件,一笔一画地写在了合同里。而中方施工人员却是无条件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在那些老外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中国人怎么会这样呢?刘蜀晋来到工地之前就有病在身,没日没夜的劳累又让她病情加剧,去医院里看了,必须马上动手术,丈夫曹卫国这才请假赶到小浪底,来照料一年半未见面的妻子。但此时正值小浪底截流的节骨眼上,一个工地拖了后腿,就会拖累整个工期。为确保小浪底按时截流,刘蜀晋只能咬着牙,干完了施工任务后再做手术。她强忍着病痛,每天爬上几十米高的隧洞顶施工,呛人的粉尘,震荡的噪音,她早已习惯了,甚至连病痛也慢慢习惯了,就这样,一干就是七八个小时。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安全帽下湿透了的头发里流出来,她没看见,但丈夫看见了,丈夫的一双眼也湿透了,红着眼眶埋怨她:“你不要命了!”她却咯咯咯地笑起来。这是她的性格,她天生就爱笑,不管多苦多累,她都会付之一笑,天大的事一笑就过去了。

黄河小浪底工程按时截流时,长江三峡工程也开工了,开工时浇筑的第一方混凝土,就是曹卫国所在的南坪村砂石系统经理部提供的。身在黄河的妻子,想着远在长江的丈夫;身在长江的丈夫,也想着远在黄河的妻子。两条一同出发却从未交叉的大河,却因一对平凡的人间夫妻而有了倾诉与呼应。事实上,刘蜀晋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铁姑娘的形象,她就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女人,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感到特别幸运,她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幸运,咱们国家最大的两项水利工程都让我们俩赶上了。”

而他们远在四川的女儿小雯雯,时常会对她的小同学们小小地吹嘘一下:“我爸爸、妈妈最棒了,一个在三峡,一个在小浪底。”

这个故事也许太一般了,太平凡了,这就是中国式奉献,中国精神。老外们自有老外们的享受,这是契约赋予他们的权利。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快乐,那是奉献带来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苦难的历程变成了幸运的机会。中国人可以很快就学会那些国际惯例,而那些各种肤色的老外们,很可能一辈子也难以学会中国式奉献和中国精神,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学。但眼看着中国人对工程顽强的推进,对一个又一个难关的攻克,这让他们理直气壮的借口变得那么不理直气壮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跟着中国人一起推进,这让他们有些被动,还有些委屈。

一切都是过程。一切汗水在水中,泪水也在水中。而人类的记忆难以经受住时间长河的冲刷与淘洗,那11年湿透了的日子里,如今大多已处于遗忘的状态,多少往事,恍如在岁月的虚无中浮动。但有一个日子小浪底人是不会忘怀的。1997年10月28日,随着最后一车石块被人类抛进黄河,一条充满了野性的大河也在最后的咆哮声中归于宁静。在沉默与寂静中,只有人类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黄河小浪底工程截流成功了!

从截流成功到2001年12月27日第六台机组正式投产,人类又在这个绝地上鏖战了四个多年头,小浪底主体工程才全部竣工。从开工到竣工,人类用了11年时间,在世界上最复杂的河流上,建造了世界上最复杂的水利工程之一。它拥有由十座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集中、最复杂的进水塔组成的进水口系统,由三条明流洞、三条消能泄洪洞、三条排沙洞和一座正常溢洪道组成的出水口系统,由三个集中布置的消力塘组成的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出水口建筑物,共同构成一个严密的泄洪排沙体系,各司其职,又紧密协作。而最瞩目的存在,是一座斜心墙堆石坝将黄河拦腰截断,设计最大坝高154米,被誉为九曲黄河第一坝。我却一直没有求得正解,它既不在黄河之首,也不在黄河之尾,顺过来,倒过去,显然都不是一个时空上的概念。那么,是因为它工程量的宏大?还是它在人类水利意义上的伟大?

人类的创造力,也是在前所未有的、几近绝望的困境中不断激发的。从1994年开始,林秀山主持施工详图设计,在400余项科学试验和反复论证的基础上,许多在三门峡出现过或没有出现过的问题,如进口处的泥沙淤堵、高速含沙水流、洞室群围岩稳定、坝基深覆盖处理、多沙河流汛期发电、进出口高边坡处理等,这一系列充满了挑战性的技术难题,他们都一个个攻克了。对这样一座水利枢纽,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还有那些复杂而深奥的工程技术问题,要描述出来非常难,也非常枯燥,我只能以更简明的方式,说出小浪底工程创造了多项中国第一和世界之最——

它建造了世界水利工程上最大最复杂的进水塔:塔上集中布置了16条隧洞的50个进水口、55个闸门、36个拦污栅和26个启闭机室,其工程规模、复杂结构和施工难度均堪称世界之最;

它开创了世界水利工程中最大的孔板泄洪洞:导流洞导流任务完成后,增设三级孔板环改建为永久泄洪洞,堪称空前;

小浪底的水轮机设计、制造和抗磨防护技术代表了当今世界最先进水平;

小浪底地下发电厂房是世界上在砂页岩泥化夹层的不良地质条件下开凿的最大水电站地下厂房;

小浪底大坝混凝土防渗墙是国内最深的混凝土防渗墙……

小浪底是怎样创造这些中国第一和世界之最的?每一项都可以写成一本书,这里,我只能采用最简单的方式说出其工程量之大:如果将整个工程开挖的土石方总量堆成一米见方的土石堤,能绕地球两圈半。

小浪底工程竣工时,林秀山先生已62岁,如果加上开工之前的八年规划设计,他已为小浪底奉献了20多年岁月。20年一代人,林秀山付出的是他一生最宝贵也最成熟的壮年岁月,至此,他终于可以卸下肩上难以承受的重担,也该退休了。但62岁的林秀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哪怕到了73岁,他也不觉得自己老,还在国内外的水利工地上奔波忙碌。看上去,除了一头白发似雪,林老还真是没有一点老态,一张脸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腰杆也依然挺得笔直。他每天都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闲下来了就打打乒乓球。说到打乒乓球,他有些得意,很多年轻人也打不过他。有个年轻人输了还有些不服气,开玩笑说:“现在我打不过林老,再过十年,等林老走不动了,我再和他打!”

林老却充满自信地一笑:“再过十年你也别想赢我!”

从这个老人身上,我看到了小浪底人的又一种精神,自信,刚健,底气十足,从来不在乎任何挑战。而我也越来越觉得林老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他既不是两院院士,也不是什么“泰斗”,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但一个人只要干出了一个好工程,比任何帽子头衔都强。小浪底为新中国提供了一个水利工程的标本,甚至可以说开创了共和国治水的又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平凡的人和成千上万平凡的人共同缔造开创的一个伟大的工程,用刘蜀晋的话说,太伟大了。

历史已经验证,小浪底不是三门峡,从当年人山人海、肩挑手挖的三门峡,到小浪底采用世行贷款、国际招标,采用大型现代化、机械化军团作战,一部共和国的水利史,从一页翻开另一页,翻天覆地。

小浪底不但是黄河中下游的一道分水岭,也是共和国水利史上的一道分水岭。

三、不止是完美的假定

百闻不如一见。登上大坝,朝波光潋滟的深处看,很想看看黄河是什么样子,但那九曲黄河已经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一个小浪底人指给我看,我真是不敢相信,在一道大坝的背后,一片杨柳掩映下的那一湾宁静的、平缓的狭长水泊,就是当年浊浪翻涌的黄河。这是黄河最年轻的故道,那浑黄色的岩壁,有一种被历史撇开了的孤寂,在渐近黄昏的阳光中,如同岁月发黄的底片。这是黄河留下的证据,黄河两岸的岩壁也是这种褐黄色的。我不再东张西望,不再怀疑。

朝大坝的另一个方向看,浑浊的黄河变成了一碧万顷的大湖。万籁俱寂,静极了。从黄河上游一路走来,我不知看了多少个这样的湖,我知道这是人工湖,但每看到这样一个湖,一般阳光,一般水光,如同微醺中路过的仙人之境,让我忘了这是一个水库,但那清清凌凌的水,又会让我朦胧的两眼逐渐明白起来。水很幽静,但水汽充盈,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一下就感到了水的清凉。对于一个在风尘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看到这么多水,眼睛里也能汪出水来。这是我的天性,也是一切生命的天性,生命与水,永远都是这样亲密。在这清风碧水间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老远,忽然发现大坝下游河岸边的山林中,掩映着一幢幢红白相间的别墅,开始没有发现,走得很近了才看见。心想,这些依山傍水的人可真是享福了,转而一想,又不免替他们担心,这些房子建得离水也太近了,看那地势,有的房子离黄河水位线还不到10米,莫不是违章建筑吧?到了汛期,一旦涨水,这些别墅会不会淹没?

一个房主冲我笑了笑,“涨水?涨什么水,再大的水也有大坝挡着呢。”

看那样子,他有十足的把握。而他说的还真是实情,有了这样一座拦河大坝挡着,人类还真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座水利枢纽,从当年的蓝图变成眼前的现实,它的核心意图没有变,其重大功能的排序没有变,以防洪、防凌、减淤为主,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但我深知,一个工程建得再好,还要看人类怎么来运用它。我在小浪底采访时,带我参观、给我讲解的是小浪底水力发电厂厂长张建生,一个四十左右的瘦高个汉子。假如时光倒流十几年,他还是一个刚分派到小浪底建管局的研究生。在小浪底竣工并投入使用的第二年,他还很年轻,被命名为河南省青年岗位能手。如今看上去他也不年轻了,却有了一种成熟的干练、骨子里的刚健。这其实也是小浪底超越工程本身的意义之一,它以不同于既往的方式造就了共和国的又一代水利人。

小浪底既是直属水利部的国家工程,也是一个世行贷款工程,而其最直接的经济效益就是发电,发电厂是其偿本还息的关键所在。小浪底发电厂是当今世界上在复杂地质上开挖的最大的地下厂房,深藏在左岸山体之中,若要深入其间一窥究竟,必须穿过一道道武警守卫、门禁森严的大门。哪怕厂长亲自进出,也必须出示证件或特别通行证,否则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些武警战士只认证件不认人。在小浪底管理局的特别关照下,我有幸进入了地下厂房,这也是小浪底工程最神秘的部位之一。我目测了一下,主厂房的顶拱至少有二十层楼高,而顶拱和边墙大部分位于岩性坚硬、块度大、整体稳定性较好的岩层中。想想也知道,当年在这里施工有多么艰难,而张厂长只用一句“不容易”就淡定地回答了我。他指着正在运转的发电机组说,小浪底共安装六台单机容量为30万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总装机容量180万千瓦,为国家级一流电厂。而发电也不仅仅是为了经济效益,2003年12月份,由于电煤紧缺,火力发电量大减,很多省市出现了电荒。小浪底这六台水轮发电机组没日没夜地运转,满负荷发电,极大地缓解了河南电网的调峰压力。这么说吧,河南省每用六度电,就有一度来自这里。如今,随着小浪底配套工程西霞院水利枢纽竣工并投入使用,小浪底电厂更能发挥调峰作用了。

西霞院我已去看过了,心里一直有个疑团,为什么在建起了小浪底枢纽之后,在小浪底坝址下游16公里处的黄河干流上又建了一座西霞院反调节水库?听了张厂长的一番解释,我才恍然大悟。西霞院的主要功能,就是通过对小浪底水电站调峰发电的不稳定流进行再调节,当小浪底发电流量较大时,西霞院水库按反调节流量要求发电,多余水量存于库中,或根据需要调峰发电;当小浪底水电站停机时,利用库中存水按反调节水量下泄,满足黄河下游河段的工农业用水要求,达到资源的充分利用。尤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反调节还可以使下泄水流均匀稳定,减少下游河床的摆动,减轻对下游堤防的冲刷,还可以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备用水源。其实,很多大型水利工程都有反调节工程,比如三峡水利工程配套的反调节工程是葛洲坝。触类旁通,听了张厂长的一番讲解,我也明白了很多大型水利枢纽为什么要建反调节水库的道理。譬如说三峡水利工程,只是在建设过程中把顺序颠倒了,先建葛洲坝,然后才建三峡。

小浪底工程是治理黄河的关键性工程,任何一个工程都不能不考虑经济效益。但身为发电厂厂长的张建生,给我讲得最多的还不是发电,它首先必须保证其主要功能——防洪、防凌和减淤,才能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发电是放在最末尾的,电调服从水调,这是小浪底把社会利益放在首位的原则,而首中之首,又是防洪。尽管在小浪底工程之前,黄河上中游已修建了一系列水利枢纽工程,也都是集防洪、供水、灌溉和发电等综合利用的工程。像龙羊峡、刘家峡、青铜峡等枢纽工程,都是直属国家电力部门管辖的。只有三门峡是直属黄委管辖的,也是把防洪摆在首位的,但它却让人类深深失望了。随着小浪底枢纽建成并投入使用,一个未竟的重任就从三门峡转移到了小浪底。也难怪很多人把小浪底看成三门峡的擦屁股工程,防洪就是三门峡丢过来的一个皮球,甚至是对三门峡“后事”的一个交代。这样说未免太刻薄,却是实话实说。防洪是小浪底责无旁贷的第一重任,作为黄河中游和下游的一座命门,一个总阀门或总开关,在中上游拦蓄多少水,向下游放多少水,都在它的掌控和调度之中。小浪底只能根据黄委的水量调度指标和指令,安排机组发电计划。小浪底的发电最低水位205米,但遇到干旱年景,为避免黄河断流,小浪底又必须把为下游补水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在2000年、2001年黄河下游面临断流之际,小浪底连续两年停止发电,把水位降到最低发电水位以下,向下游放水。小浪底水库被很多人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安放在黄河中下游分水岭上的大水盆,这个总库容为126.5亿立方米的大水盆,可以把下泄洪水控制在下游堤防防御标准之内。黄河下游是历史上遭受“黄灾”最严重的流域,更确切地说,其灾难性的原因在中上游,灾难性的后果却发生在下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场人类严阵以待的灾难——一场4万立方米每秒的大洪水,这场一直没有降临的灾难,或已迫在眉睫,随时都可能发生,或许还将等待千年。小浪底能够化解这样一场巨大的灾难吗?小浪底人给我的回答是一个字,能!这就意味着,小浪底一下就把黄河下游的防洪标准由六十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我是一个天生的怀疑主义者,人类真有这样十足的把握或胜算吗?至少,人类一直在防范、一直没有降临的千年一遇的大洪水降临之前,这还只是一种理论上的预测,或者说是一种完美的假定。但这些人类的设计,又不止是完美的假定,小浪底的第二大功能——防凌,就是一个用十多年的时间验证了的事实。

黄河一年四汛,桃花汛,伏汛,秋汛,凌汛。自1946年人民治黄以来,数千年来“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黄河,经历了一个多甲子的岁月,伏秋大汛没有发生过决口,这是骄人的成绩,但也不敢说是岁岁安澜。除了伏秋大汛,黄河还有更凶险莫测的凌汛。黄河上中游的宁夏、内蒙古河段,黄河下游的山东河段,这上下两段河流都是从低纬度流向高纬度地区,纬度决定温差,温差又决定时间差。每年开春,黄河开河,“二月河开凌解放”,气温先从低纬度河段回暖,冰凌下的水一鼓,把冰块鼓开了,当低纬度河段未封冻的或提前冰消雪化的河水流向高纬度河段时,那里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来水和下游冰冻水狭路相逢,一路发生激烈的碰撞,融冰水加槽蓄水挟带着大量破裂冰块,轰轰烈烈地向下游推进。而冰下则是暗流汹涌的水流,也带着冰块向下游流动,沿途水鼓冰,冰阻水,节节卡冰结坝,形成越来越大的凌洪和冰排——黄河两岸的老乡把凌洪直接叫冰排。由于冰排的挤压、堵塞,又因过水断面大部分被冰凌堵塞,汹涌而下的河水一下没有了出路,河道里铺天盖地地漂满了浮冰,在一两天内就可堆积起长达数公里长的冰坝,致使下游水位猛涨,而涨在最上面的又是极具杀伤力和摧毁性的冰块。那锋利无比的冰块,遇到了树,可以把碗口粗的大树齐崭崭地切掉;遇到了人,就跟切豆腐似的,极易造成漫滩和堤防决口。在同等流量下,凌峰水位比伏汛水位高得多,对凌汛的预测、防守、抢险的难度都要大大超过伏秋洪汛。“伏汛好抢,凌汛难防”,防不胜防,又猝不及防。在人民治黄的历史上,虽说从未发生过伏秋大汛决口,却已多次发生凌汛决口。对凌汛决口,一般是难以追责的,历史上便有“凌汛决口,河官无罪”之说,这也的确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

但人类也不会束手待毙,在人类的设计意图里,小浪底不仅是黄河下游防洪的一道命门,也是黄河下游防凌的主要调控工程。到底如何调控呢?我向黄委防办副主任魏军请教。这位英俊帅气的河官,1974年出生,是黄委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但说到黄河防凌,他却似历尽沧桑。他打开电脑,把一个个灾难的现场,一下推到了我这个远离凌汛的南方人眼前:1951年2月,黄河最下游的利津王庄决口,而在同一个地方,四年之后再次发生决口。这些历史老照片有些阴暗模糊,却依然触目惊心,这都是在人民治黄的历史上发生的决口。而在此前,黄河下游凌汛更是以决口频繁、危害严重、难以防治而闻名。据历史上不完全统计,自光绪九年(1883年)至1936年,半个多世纪里就有21年发生过凌汛决口,五年两决口。而我的追问,还只是发生在黄河下游的灾难,灾难更深重的还是黄河中上游的宁蒙河段,由于那已偏离了我此刻关注的主题,暂且按下不说。在人民治黄的历史上,尽管战胜了多次严重凌汛,扭转了历史上五年两决口的险恶局面,但黄河下游防凌的形势却难以得到根本性的扭转。而小浪底水利枢纽,让人类有了从根本上扭转的可能。从小浪底开始运转以来,每年凌汛期来临之前,都会制定出周密的防凌预案,密切关注气温和凌情变化,并按照黄河防总调度指令,双管齐下。一方面强化对枢纽原型观测和库区滑坡体的监测,保证有足够的防凌蓄水库容。一方面随时采取调控措施,对上游来水采取出入库均衡运用,对下游河道流量进行调节。这个效果怎么样?魏军说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把小浪底的运用作为一个历史的开端,十余年来,黄河下游迄今尚未发生大的凌汛险情。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在小浪底以下,基本解除了凌洪的威胁?

魏军微微一笑。在他微笑的背后,我看见了一张床。其实从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就看见了,一看就知道,每到汛期,无论伏秋大汛还是凌汛,他就要夜以继日地守候在这间防办的办公室里了。而柜子里的雨衣、雨靴,已经把我想问的问题作了一览无余的回答,这是一个随时都准备奔赴灾难现场的身影……

四、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绝对是一个传奇,甚至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一条黄河,举世公认,是世界上最复杂难治的河流,全球所有河流存在的问题在黄河上都能够寻到踪迹。黄河的泥沙、悬河、断流以及生态危机均堪称世界之最,但再复杂的问题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一个症结——泥沙。

我已经不止一次重复过,黄河最致命的问题,不是水,而是沙。黄河水灾其实不是水灾,而是沙灾。三门峡致命的问题就是没有解决好泥沙淤积,从一个水利工程变成了一个灾难性的工程。黄河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里面却裹挟着16亿吨泥沙,其中4亿吨泥沙会在水库和下游河道中沉积下来。这是黄委防办副主任魏军告诉我的数字,但我听了仍一脸茫然。估计很多普通人也和我一样,很难通过抽象的数字了解黄河的泥沙淤积到了怎样的程度。魏军又换了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如果把黄河一年的泥沙堆成一道1米宽、1米高的土墙,可以绕地球27圈。

这下我听明白了,在豁然大悟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然而,一条悬河最致命的悬念还不在这里。谁都知道黄河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沙河,黄河居高不下的含沙量创造了黄河下游居高不下、越淤越高的河床。但人们不一定知道,黄河另一个致命的问题,还不是水少沙多,而是水沙不平衡。黄河也并非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而是一条水刷沙沉的河流,河水冲刷中上游的黄土高原沟壑,在产生大量泥沙后,又一直无法把泥沙输送到大海里,随着泥沙在下游河道淤积,河床势必逐年抬高,由此而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若用更宽广的视野看,泥沙的淤积也不是灾,而是一条母亲河对炎黄子孙的慷慨厚赠。从辽阔的中原沃土到广袤无垠的华北平原,还有在渤海湾不断长大的黄河三角洲,都是黄河冲刷而下的泥沙铺垫起来的沃土。从大自然视角看,所有的江河水系都是自然存在、自然流淌,漫漶,决口,改道,是黄河天赋的自然权利。大自然就是大自然,若没有人类,若大自然真是一个自然王国和自由王国,这又未尝不是大自然创造的一种辽阔境界。所谓水利,只因有了人类。大自然和人类从来没有交易,没有契约,不可能与人类达成人类单方面愿景中的默契。但生为人类,又不能从人类自身的利益去考虑,趋利避害对人类来说是必然的选择,水利从来都是站在人类立场上,以人类利益为中心的。为了生存,为了活命,人类只能改变它的天性,约束它的天性,让它按人类的法则去流淌,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筑起堤防来捍卫自己的利益,但你越是约束,它越是桀骜不驯、肆虐难羁。从黄河堤防来看,由于黄河中上游基本上处于峡谷地带,也就用不着去筑堤、防洪,峡谷就是天然的防洪堤。黄河防洪的重点在下游,河床的淤积也在下游。随着河床日复一日地长高,人类只有不断地加高两岸堤防,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洪水被人类称为洪魔,还真是像魔鬼一样神出鬼没,总能找到你的软肋,一下就把堤防撕开了。数千年来,黄河一次次决口、改道,人间一次次洪水滔天,一条大河的历史就是一部灾难史,史不绝书。在一次次交织着人类本能、自然野性的挣扎、沉沦与轮回的乱战中,生活在黄河下游流域的亿万苍生比别处的人类更有切肤之痛,话说回来,人民治黄六十年,伏秋大汛无决口。六十多年,对于人类的生命很长,对于一条大河很短,谁也不敢保证黄河从此不决口、不改道。若更冷静、理性地分析,这骄人的成就又是在极高的代价上堆起来的。六十年来,黄河下游河床依然在不断淤高,每年抬高10厘米。当魏军告诉我这个数字时,我笑了笑。10厘米?这算啥呢?乍一听,还真是微不足道。仔细一想,又真是吓了一跳,一年10厘米,十年就是1米,人民治黄六十多年,河床抬高了六米多,差不多比原来的河床又高出两层楼了!而人类依然难以从根子上去解决泥沙淤积问题,依然只能采取那种愚公移山的方式,以不屈不挠、矢志不移的意志筑堤防洪。黄河大堤历经四次加高培厚,其速度、规模和投入的人力物力前所未有。当我站在这越筑越高的黄河大堤上,想象着未来的一条悬河,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越想越恐怖。如果河床以这样的速度一直抬升,千年之后的黄河将在眼下这条悬河的基础上再高悬100米,人类筑起的堤坝还要增高三十多层楼高。这绝非天方夜谭,对未来的预测,可以用以前的历史来验证:在古城开封的地底下已经埋葬了七座皇城。“邙山坟摞坟,开封城摞城”,这是黄河创造的绝世风景。

一个伟人曾经发问:黄河涨到天上去怎么办?

这是天问,难道人类也把大堤修到天上去?果真如此,那也只是人定胜天的妄想了。若不如此,又有什么对策呢?为了减轻泥沙对下游河道的致命影响,为了让一条悬河不再成为一个更大的悬念,古往今来,多少最聪明、最有智慧的头脑绞尽脑汁,也由此产生了不同的治河思想和治河体系。

明代治河专家潘季驯提出“以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策略,简称“束水攻沙”。这一策略主要是通过缩窄河道横断面,以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挟沙能力和对河槽的冲刷力,利用河流动力从水平方向将泥沙输送入海。按说,这还真是顺其自然又因势利导的上策,但人算不如天算,人类自以为有胜算的定数,黄河却有无尽的变数。“束水攻沙”虽然充分调动了水流的挟沙能力,但没有坚固的堤防和对河道的综合整治,不仅不能攻沙,反而攻击了堤防,让不堪压力的脆弱堤防一次次溃决,一个想当然的上策变成了灾难性的失策,“束水攻沙”又一次让人类束手无策。

既然此路不通,又有人提出一个与之相反的策略——“宽河固堤”。新中国成立后,即把这一由来已久的策略明确作为治黄方略,主张两岸堤防要远离主槽,保持较大的堤距,让洪水漫滩,为泥沙的淤积留足空间。摸脑袋想想,这也不失治河的又一上策。然而,单一的“宽河固堤”又忽视了河道的纵向输沙能力,潘季驯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人类原本想给大河留下足够的活动空间,客观上却沦为了听任大河游荡摆动,致使横河、斜河、滚河频繁发生。一旦河流改变了奔向大海的方向,两岸堤防又首当其冲,危机四伏。眼看着宽也不成,窄也不成,王化云在1952年又提出“蓄水拦沙”之策,即通过水土保持和大量修筑干支流水库,把泥沙和洪水拦截在高原上、沟壑中和水库里。这也是人类在经历了一次次失策之后想出来的又一个上策。然而,随着三门峡水库发生的严重淤积和回水倒灌,有人甚至把他比喻为那个以堵为主、治水失败的千古罪人——鲧,至少从形式上看,“蓄水拦沙”之策确乎是在重复鲧的古老悲剧。沉痛的教训促使决策者再次进行战略调整,于是又提出以“上拦下排、两岸分滞”来减轻洪水的压力,以“拦、排、放、调、挖”来解决泥沙淤积。而上拦需要足够的库容,这让黄河中上游的水库越修越多,从龙羊峡到小浪底,黄河被一道道大坝拦腰截断,一条黄河变成了数十个水库;而下排则需要足够的河流动力,但在“束水攻沙”之策失效后,人类一直难以为黄河找到足以将每年产生的十几亿吨泥沙安全地输送到大海的动力。只能采取非常被动的方式,一方面对堤防不断加高培厚,力保大堤不倒;一方面采取挖深河道的办法,那就真是愚公移山的办法了。愚公有仙人襄助,但人类没有,防汛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被动。每到汛期,人类就必须摆出跟洪水势不两立、决一死战的态势。哪怕没有洪水,哪怕黄河断流了,人类也要像军事演习一样,在每年汛期来临之前进行演练,随时作好防大汛、抗大洪的准备。一旦洪水来袭,这巍巍乎的大堤就会危危乎,稍有闪失,功亏一篑。

这绝非人类杞人忧天,只要简单地进行一下历史比较,就知道黄河下游防洪的严峻程度:上世纪50年代,黄河下游河槽的行洪能力为8000立方米每秒。到了世纪末,已经大大萎缩,一个经常被引用的例子,黄河下游最糟糕的高村河段甚至连1800秒立米的流量就会发生洪水漫滩。对黄河下游严重的泥沙淤积,很多人都一咕噜推到了三门峡,三门峡几乎成了黄河所有灾难的替罪羊,这也让三门峡人一直很委屈。若要实话实说,从三门峡以上的龙羊峡、刘家峡、青铜峡,人类每建造一座水库,都会改变黄河的水沙平衡,都要为下游贡献数以万吨计的泥沙。自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由于黄河下游河道主槽淤积,河道萎缩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大面积出现“二级悬河”。黄河原本就是一条悬河,在“二级悬河”出现后,下游河槽的平滩水位普遍比临河的河滩高出半米到四五米,一条悬河悬之又悬,这在黄河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用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现任水利部副部长李国英的话说,河道形态已恶化到历史上最不利的状态。

一个最明显的灾难性标志,就是我在采访时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小水大灾。

一个灾难性的事实,2003年的黄河秋汛就在下游流域酿成了一场典型的“小水大灾”。按设防标准,这次“小水大灾”的重灾区河南兰考、山东东明等地的黄河段,可以抵御2万立方米每秒的洪水流量,而此次洪水在小浪底的调节之下,其流量仅有2500立方米每秒左右,为设计防洪标准的八分之一。这么小的水,竟然酿成了人民治黄六十多年历史上的一场洪水漫滩的大水灾,真是怪了。说起来又一点也不怪,打个连小孩子都懂的比方,从前的黄河能盛一盆水,如今已淤积得只能装一碗水,哪怕把盆底里浅浅的水倒进一只碗里,也会漫出来。怎么办?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淤积问题,一碗水还将变得更浅、更少。但该想的办法,人类几乎都想到了,每一条治黄之路,似乎都已经走到尽头。黄河积重难返的宿命和历史的使命,最终又落在了小浪底的身上。就在人类几乎被逼进山穷水尽的死角时,一个充满传奇的想法,或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随着小浪底水利枢纽的诞生应运而生。

黄河由西向东穿过小浪底库区,其间有18条较大支流汇入。如北岸的西阳河、逢石河、亳清河、沇西河和南岸的畛河、青河、北涧河等河流。多数分布在库中区和库前区,这些支流无一不是泥沙俱下。而小浪底除了预防可能发生的洪水,在设计时就把排沙减淤作为其主要功能之一,而减淤的直接答案还是为了防洪。由于小浪底工程正好处在黄河承上启下的关键部位,可以控制百分之百黄河输沙量。按设计方案,至少可以拦沙运用二十年,滞拦泥沙七八十亿吨,基本上能保证下游河床至少在二十年内不再淤积抬高。在为下游拦沙减淤的同时,人们不免又有些担心,小浪底会不会重蹈三门峡的覆辙,将泥沙淤塞在上游?这还真是不必担心,小浪底正常运用水位才275米高程,大大低于潼关高程,又在三门峡下游130多公里远的地方,其泥沙淤积对潼关以上河道基本没有影响,它淤塞的只是自己的库容,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使用寿命)。这其实也是当年坚决反对修三门峡工程的黄万里先生提前看到了的,他对小浪底工程不反对,其主要原因就是小浪底对上游流域不会产生淤积。

对小浪底自身的淤积,一些专家已提前发出了警告:如果过于频繁运用小浪底水库拦蓄中小洪水和高含沙量洪水,会加速水库的淤废。事实上,这也是当年规划设计时就预料到了的。随着时间推移,小浪底库容会越淤越小,最终降到51亿立方米。这其实也是小浪底的宿命,它是一个堪称伟大的工程,却并非一个永恒的工程,它的使用寿命是有限的。小浪底的寿命,取决于泥沙淤积的程度和速度。为了尽可能延续自身的寿命,更为了从根本上化解黄河下游的泥沙淤积,小浪底采取的策略是一个字——调。

事实上,在国务院批复的《黄河流域近期重点治理规划》中,就已确立了一个五字方针:拦、排、放、调、挖,一个“调”字早已写在那里。这五字方针中,其他几个字都好理解,唯独这一个“调”字让人有些费解,甚至还有些神秘色彩。我在黄委的水利专家那里找到了正解,所谓“调”,就是调水调沙。前文说过,从自然规律看,黄河灾难性的根源是“水少沙多,水沙不平衡”的特性决定的。一个让人类伤透了脑筋的症结,就是河流没有足够的动力将所有泥沙冲刷入海,这是数千年来人类一直难以解决的顽症,却并非绝症,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水沙平衡关系,黄河水流是完全有能力将泥沙输送入海的。为了找到这个水沙平衡的关系,多少治黄人年复一年地测验、计算,观察不同断面的变化情况,终于找到了在理论上可行的水沙关系,从而提出“调水调沙”这一划时代的治黄理念。从既定的技术路线看,调水调沙就是通过调控水库泄水,把淤积在黄河河道和水库中的泥沙尽量多地送入大海,冲刷河床,减缓泥沙的淤积。这一策略的核心意图是根据当年水情、雨情,借助自然的力量,统筹调度水库存水和上游来水,依靠大型水库的人工调节,对来水来沙进行调整和重组,塑造出合理的水沙比例和连续的泄流冲力,创造一种既能够冲刷下游河床泥沙、又在人类掌控之中的“人造洪水”,最终把泥沙安全地输送入海。

追溯起来,第一次提出调水调沙的并非中国人。早在上世纪40年代,美国学者萨凡奇·葛罗同在1946年治理黄河的初步报告中就提出,在利用水库控制洪水并发电的同时,如在坝底设排沙设施,每年放空排沙一次,可以减缓黄河下游的泥沙淤积。但这纯粹只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空想。到了60年代,随着三门峡的泥沙淤积问题暴露无遗,又有人提出一个很具体的设想: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大型水库,对泥沙进行反调节。但当时,连这个水库该不该建也充满了争议,一个设想也只能是设想。进入70年代后期,随着人类对三门峡水库的运用实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一个设想变成了一系列设想:在黄河上修建一系列大型水库,实行统一调度,对水沙进行有效的控制和调节,变水沙不平衡为水沙相适应,更好地排洪、排沙入海,从而减轻下游河道的泥沙淤积,最终甚至可以达到不淤的效果。这可能吗?

这个可能随着小浪底的运用将被人类验证,而一切只能从实验开始。

说到这里,又必然会提到一个人——李国英。1964年出生的李国英,河南禹州人,禹州是治水英雄大禹的封国,也是一个水灾频繁的地方。在我对水利的书写中,一直很关注一个人的出生背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育的不止是生命,还有性情,甚至会在潜移默化中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人生方向。李国英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水利。1984年,二十岁的李国英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利水电工程建筑专业毕业,被分派到黄委勘测规划设计院。尽管工作有几次变迁,但黄河是他人生中的一条中轴线,他有二十多年的心血,倾注在这条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上。2001年5月,还不到四十岁的李国英被任命为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成为共和国历史上又一位任重道远的河官,挑起了治黄的大梁。说来,如今在中国水利战线上,挑大梁的大多是李国英这代60后的水利人了。这代人有一个共同的性格特点,他们从一个被否定的时代走来,经历了对那个时代的批判与反思,在治水方面也有了更理性更具现代性的理念与策略。

但无论你怎样理性,你的设想和策略无论怎样科学,都必须经过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问题是,这不是通常在实验室里进行的模型实验,而是一次基于空间尺度的调水调沙实验,一次在上千公里甚至可能数千公里的黄河上进行的原型实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实验,也是人类在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河流上进行的最复杂、最危险的实验,稍有闪失,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一条黄河上,人类经历了太多的实验,多少美妙的设想最终都在黄河的检验中功亏一篑、一败涂地。而这次实验所激起的争议,比小浪底当初建不建、到底该建在哪里的争议更激烈。在赞同者看来,这是人类从传统治黄向现代治黄转变的标志性技术;在我这样一个旁观者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幻想色彩的传奇;而在更多人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担心人造洪峰后劲乏力,那些调出来的粗泥沙就会在演进中沉在中途,势必造成“冲河南,淤山东”的灾难性后果;二是在一个水资源奇缺的流域,把无比珍贵的水资源白白放进大海,值吗?对后一个问题,黄委会给予毋庸置疑的答案:第一,试验是在汛期举行的,参加实验的水量全部都超过了国家规定的汛限以上水位;第二,黄河下游河道已经恶化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为了遏制主河槽萎缩的趋势,必须增大其行洪能力,维持河流生命的本体存在,这是一个刻不容缓的神圣使命。对前一个问题,黄委却难以给予这样毋庸置疑的回答,既然是一次实验,谁又敢拍着胸脯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呢?连生死攸关的载人航天飞船在发射之前也没有人敢于作出百分之百的保证,从发射成功、在太空轨道上正常运转到最后安全着陆,你才能说是百分之百成功了。想想也知道,无论是作为黄河委员会主任,还是作为首次调水调沙实验的总指挥,李国英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是双重的职责,也是双重的压力。多少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心有余悸地说,如果真有什么闪失,“我们就会成为罪人!”

然而,为了拯救一条濒于绝境的黄河,这又是一次别无选择的实验,只能上。

2002年7月4日,又一个必将写进中国水利史和世界水利史的日子。此时距小浪底工程全面竣工还只有大半年,黄河第一次调水调沙实验在这天9时启动。随着总指挥李国英镇定地发出的一个一个指令,小浪底水利枢纽的11孔闸门依次徐徐开启,从不同层面泄流洞喷涌出超过3000立方米每秒流量的水头。白色和黄色的水流如同巨龙般喷涌而出,在阳光中呈现出两种反差强烈的颜色,这激情澎湃的巨浪,刹那间仿佛又将时间回放到了“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的岁月,一泻千里地向黄河下游宣泄。那苍老的、萎缩的、死气沉沉的黄河下游,在这人造洪水强大的冲击下激活了,它试探着恢复自己原始的野性,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无与伦比的激情与力量,将淤塞在主河槽里的6000多万吨泥沙,一路浩浩荡荡地输送入海。当黄河入海口的水文监测数据在实时监控的荧屏上显示出来,李国英长吁了一口气,黄河第一次调水调沙实验成功了!

如果说第一次还只是小试牛刀,2003年的黄河第二次调水调沙实验则是大显神威。这是黄河流域水旱交替、跌宕起伏的一年,自8月下旬以来,一场被气象部门称为“华西秋雨”的强降雨覆盖了陕南、豫西至山东部分地区的狭长地带,黄河流域发生了近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强降雨。黄河中下游干流及主要支流渭河、洛河、伊河、沁河、大汶河相继发生17次洪水,渭河出现了首尾相连的6次洪水过程,其他支流的来水量、洪水位也达到或接近有实测记录以来的最大值,各大干支流水库水位居高不下。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却给黄河第二次调水调沙实验创造了绝好的机遇,可以充分利用洪水演进的时间差和空间差,结合防洪需要,对三门峡、小浪底、陆浑和故县四大水库实施联合调度。随着一个一个指令发出,一扇扇闸门徐徐开启——

8月30日9时,故县水库开启大坝底孔泄洪,流量逐渐增加到1000立方米每秒;

8月31日7时,陆浑水库开始放水泄洪,黑石关水文站,伊洛河入黄口,奔涌的碧波与滚滚浊流狭路相逢,很快就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清水自动背“沙袋”,成了大河减淤的搬运工,这是黄河干流水沙比例得到第一次调整,黄河水沙不平衡的千古难题,终于得以化解。3小时以后,从太行山奔腾而下的沁河在武陟水文站、花园口水文站与人造洪水准确对接,一种冲而不淤的水沙关系形成了。

当上游洪水抵达黄河最后一个峡谷时,一座库容巨大、功能齐全的水利枢纽开始发挥总阀门的作用。9月6日,小浪底排沙洞闸门按指令开启,对于黄河下游,这是如同命门的开启,人们又一次回到了首次实验的状态,那看似冷峻的眼神,也掩饰不了呼吸急促的颤抖。随着人造洪峰的又一次出现,一个精心塑造的洪水过程开始了,这洪水里包含了200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100公斤每立方米的含沙量,还有0.05毫米以上的泥沙颗粒级配。这简直像是医生的配方一样,如果没有适当比例的清水补进,这股洪水里的大部分泥沙将淤积在下游河床上。而这个配方还真是神奇的灵验,实验的结果表明,通过四库联调,共拦蓄十多场洪水,多次成功削减了黄河下游洪峰,把花园口水文站可能形成的5000~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峰,削减至2500立方米每秒左右,大大减轻了黄河下游防洪压力。尽管黄河下游的兰考、东明发生了生产堤决口,但假如没有小浪底,在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冲击下,黄河滩区将大面积漫滩,滩区近200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不是面临洪水威胁的问题,而是被洪水直接淹没……

我没有亲见那一场洪水,但在小浪底,我有幸看见了最大的黄河浪,这就是人类塑造的洪峰。其实,黄河泥沙也可以催生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揭河底。这是黄河上独有的一种泥沙运动规律,当高含沙的洪峰通过时,短期内河床遭受剧烈的冲刷,将河底的成块、成片的淤积物像地毯一样卷起,然后被水流冲散带走。这样强烈的冲刷,在几小时至几十小时内能将该段河床冲深几米至十几米。因为这一现象形成条件比较特殊,而被称为黄河百年奇观。黄河最近一次出现“揭河底”是在1977年7月初,黄河中游吴堡至龙门区间支流普降暴雨,洪水挟带大量泥沙汹涌而下,从而迸发了一次“揭河底”的力量。这次“揭河底”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伴随着汹涌的水声,先后掀起两块巨大的掀起物,如同被激流揭起来的河底。黄河调水调沙,不知道是否受到了“揭河底”这种自然现象的启发,但看上去比揭河底还要惊心动魄。我极力掩饰着内心深处的阵阵震撼,却在人类这种超自然的创举中,难以压抑住癫狂与惊喜,这真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我感到自己也快发疯了……

黄河调水调沙实验,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通过一次次调水调沙实验,这每一次实验都充满了悬念,每一次都创造着河流生命的奇迹。随着原型实验空间的不断扩大,从单库调度、四库联调,到数库接力调水,龙羊峡、刘家峡、万家寨、三门峡、小浪底、故县、陆浑——这些从上到下梯级分布的水库群,把黄河一段段截断了,也被黄河分割为了一个个孤岛。现在有了小浪底这个总开关和驱动器,人类通过这些水库和水利枢纽能量的重新组合,把这一系列水库、水利枢纽一气贯通地调动起来了,一条大河在人类的指尖下、掌心里再次贯通,畅通无阻,又预留、储存和分解了天然河流的巨大活力,从而调配出合适的水沙关系,塑造出理想的人造洪峰。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依然是神话,却不再令人发疯,让人备感神妙与神奇。这其实是人类水利与自然江河在高度默契之下共同创造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人类的设计不是违拗江河的自然天性,恰恰是遵循其自然规律,因势利导。小浪底工程非凡的成功,也改变了许多人对大坝的偏见和误解,甚至连那座很多人想要炸掉的三门峡大坝,不少人也改变了看法,因为有了小浪底,三门峡不再是休止符,而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在配合小浪底调水调沙和防洪上,它也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如今,调水调沙作为人类治黄的一项划时代的关键技术,从实验阶段转入常规运用。自小浪底工程运行以来,采取拦粗排细和人工塑造异重流的方式,按不同的水情运用了不同的调度模式。若有洪峰出现,则利用洪峰输沙;没有洪峰时,则利用人造洪峰冲刷下游河道,直至将泥沙冲入大海。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特别复杂。打个比方说,小浪底既是保证下游防洪的安全阀,又是保证黄河不断流的生命起搏器。在具体操作中,对于400立方米每秒以下的来水,利用枢纽调升到400,这是保证发电和下游用水的生命线;对于400~800之间的来水则不作控制,放任自流;对800~2000之间的来水,调蓄成800以下放出,以避免河道上冲下淤;对2000~8000的来水又不作控制,以使下游全河道得以冲刷;对8000以上来水方进行滞洪调节。这个道理与张建生厂长讲到的调峰发电有相似之处,既达到了“大水大沙”的水沙平衡,实现冲沙减淤的目标,又能把小水期的淤积调蓄到大水期排放,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洪水,把洪水转化为了宝贵的水资源。那么,效果到底怎么样呢?

前文说过,按设计规划,小浪底水库设定了二十年的蓄水拦沙时限,并预留淤沙库容75.5亿立方米。在运用二十年后,其主要作用将改为“蓄清排浑”,而减淤的接力棒则交给新建的水库。现在正在规划中或即将上马的黄河上游梯级工程还有黑山峡、碛口和古先等三座水利枢纽。如今,头十年已经过去了,截至2010年,小浪底库内已淤积了28.33亿立方米泥沙,损失了约五分之一的库容。如果按这样的淤积速度,小浪底蓄水、拦沙、减淤的生命力至少可以从二十年延续到三四十年,这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奇迹。而小浪底还创造了第二个更伟大的奇迹,人类运用小浪底这道黄河的命门,以人造洪水为黄河下游河床冲淤,经过十多年的冲刷之后,黄河下游河道恶化的趋势得以遏制,河床不但没有再抬高,反而正在逐年降低,下游河道普遍刷深30~40厘米。随着河道刷深,主河槽通过水流的能力比以前超过了一倍多,过流能力或行洪能力已由1800立方米每秒提高到3000立方米每秒。主河槽的畅通,河床的降低,也就意味着一条悬河对人类的威胁大幅度降低了。这是亘古以来人类治黄创造的最大的奇迹,最伟大的成果。

伟大!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再次表达我的惊叹,太伟大了。

有人说,这哪里是调水调沙,这是为我们的母亲河换血。黄河既是中华民族的命脉,也是一条有生命的大河。由于泥沙的淤积,由于人类无穷无尽的索取,在黄河的血管里已经淤塞了许多生命之外的东西,而生命的污垢只有用血液来冲洗。人类通过调水调沙,一方面为这条生命功能严重退化的母亲河大换血,一方面为它降血脂、除污垢,对它的血管从上到下进行清洗、疏通,重新激活了它的生命。黄河清,未必就有圣人出,但河床的降低,河流的畅通,无论对生死系于黄河的亿万苍生,还是对严重退化、一次次枯竭断流的黄河生命,具有重生的意义。

五、假如没有小浪底

如果说黄河的洪水是一个巨大的悬念,黄河断流则是我接下来叙述的一个残酷事实。

一条洪水泛滥的黄河,怎么会枯竭断流呢?这就是黄河变幻莫测的另一面,要不怎么说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的大河呢。

我一直想效法郦道元和徐霞客的笔法,他们很少用数字说话。对于一条自然河流,其实也没有必要说出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越是精确,越是让我感到迷惘。人类对大自然的把握,真的可以准确到这样的程度吗?对于过于庞大、复杂,时时刻刻处在变化中的事物,我们是否常常会被这些数字欺骗?但在这里,离开了数字你还真是难以言说。众所周知,黄河是仅次于长江的中国第二长河。从长度看,黄河全长约5464公里,长江全长约6211公里,仅比黄河长七百余公里。从流域面积看,黄河约79.5万平方公里,长江流域总面积约180.9万平方公里,约为黄河的两倍。而从水量看,历史上,黄河平均年径流总量约661亿立方米,黄河水利委员会根据1956年至2000年系列水文数据重新核算,黄河多年平均天然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这样的水量,约相当于长江支流赣江或汉江的水量。换一种说法,一条黄河的水量仅相当于长江的一条支流,而一条长江的水量就相当于二十条黄河,一条珠江的水量也相当于五六条黄河。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一直以来,就是以如此之少的水量,哺育着数以亿计的儿女。又把背景放大到全国,黄河多年平均径流量在全国河川径流总量中仅占2%,而黄河流域的人口差不多占全国总人口的20%、耕地占全国总面积的15%。从这些枯燥的数据,得出的也是一个枯燥的答案,这是一个资源性缺水非常严重的流域。黄河的水资源危机,是它与生俱来的宿命,它流经的西北、华北和中东部平原,大多为干旱半干旱地区。越是缺水,就越需要水;越是干渴,人类就越是充满了对水的渴望。

走进历史,穿越历史的纵深去看黄河,似乎又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充满了危机。尽管黄河水量同长江、珠江相比足以用奇缺来形容,但在农耕文明时代,人类对黄河水的开放利用一直很有限,似乎也从未担心黄河水少了,最担心的还是水大了,一转眼就变成洪水,形成洪峰。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洪水放归大海,才是人类一直以来最致命的问题。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每年都有四五百亿立方米的黄河水,在人类眼睁睁的注视下白白流入大海,谁也不觉得可惜。黄河开始出现资源性水危机,大致与一座座梯级水电站的兴建处于同一进行时。随着流淌的自然河流变成一个个平静如镜的大型水库,在阳光照射和反光的交相辉映下,蒸发量剧增,直接导致河流径流量减少。但这还只是原因之一,导致黄河水量锐减的主要原因,还是人类对黄河流域的开发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人类的气魄,人类的力量,人类的欲望,都大得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代。随着一座座城市的崛起,如今黄河两岸已有五十多座大中城市和三个特大型能源基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厂矿,更有从中上游的河套一直绵延到下游黄淮海平原的引黄灌区,生活用水,工业用水,农业用水,四面八方的手臂一齐伸向了黄河,也只能伸向黄河。越开发,越缺水,越要建大坝,修水库。黄河两岸,大河上下,一路上是络绎不绝的大坝、水库、水利枢纽、引黄闸、提灌站,层层拦截黄河水,拦截多,放流少,河道里的水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一条自然大河,一次次被人类逼近死水位。而黄河的供水范围还远远超越了黄河流域,引黄济津、引黄济青、引黄济淀——海河流域的白洋淀,如今也是靠黄河水源源不断的输血来维持生命,这都是跨流域的调水。哪怕在天干地旱的苦旱年,这条不堪重负的母亲河在哺育黄河儿女的同时,依然担负着远程输水的使命。而人类的使命,最终也只能把一条大河逼到山穷水尽、直至断流的命运。

黄河断流,在历史上也曾偶尔发生过,一次是1938年蒋介石下令扒开花园口,造成花园口以下主河道连续多年断流,但严格说那不是断流,而是改道。还有一次是三门峡大坝落成的1960年,人类为了在枯水期试闸,致使黄河断流。这几次断流都是人为的原因。黄河第一次自然断流,发生在1972年4月23日,有人把这一天称为黄河母亲的祭日。但至少在当时,还不能这样说,黄河还没死,断流也只是发生在山东河段的下游,这次断流虽说是黄河史无前例的第一次自然断流,但还只是轻度的季节性断流,断流时间也只有半个月左右。此后,黄河又连年发生这种季节性断流,一般只发生在春旱时节。随着这种季节性断流反复出现,黄河入海水量开始大幅度衰减,但常年仍保持了约300多亿立方的入海水量。应该说,这是黄河对人类提前发出的灾难性预警,警告人类对河流生命的索取已突破极限。

一条黄河,灾难深重,但人丁兴旺。中华民族,可以说在苦难深重中显示出了最顽强的生存能力、最强大的繁衍能力的伟大民族。我们拥有如此辽阔广袤的国土,但我们的土地还远远不够,我们拥有七大江河、十大流域,但我们的水资源也远远不够。说穿了,只因我们的人口太多了,13亿人,13亿张嘴,一张嘴,就可以吃掉一座泰山,喝干一条黄河。你可能觉得我这话太夸张了,还有比我更夸张的,有人说,“如果碰巧一个老汉赶着羊经过,一群羊就能把河里的水喝干。”

千万不要以为说这话的是咱们搞文学的,这是李国英的原话。

一切都是宿命,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人类对一条母亲河的索取实在难以遏制。

在此后的一段岁月里,黄河断流从历史上的“三年两决口”一变而为“四年三断流”。翻检一本近四十年的黄河水文流水账,从1972年黄河下游第一次自然断流到1996年,二十多年间,黄河有十九年出现河干断流,而一旦黄河断流,则意味着黄河中下游流域处于干旱缺水的极端状态。当灾难被推向极端状态,黄河断流也就开始发生恶变,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黄河断流已由春旱的季节性断流,扩展到了全年度。1987年后,黄河几乎连年出现断流,断流时间不断提前,断流范围也不断扩大,断流频次、历时不断增加。1995年,据黄河河口段的利津水文站记录,利津以下黄河断流历时四个多月(122天),而断流河长从山东河口段一直上延至河南开封市以下的陈桥村附近。1996年,地处济南市郊的泺口水文站从2月14日就开始断流,而利津水文站该年先后断流7次,长达136天,这是有史以来黄河断流时间最早、历时最长的一年。这一历史纪录在第二年就被打破了,1997年,黄河利津站断流高达226天,黄河口连续330天无滴水入海。开封以下800公里河道变成了死河道,如同干涸千年的黄河故道,而断流河道又一次上延,直逼郑州花园口。过了花园口,就是黄河中游了,这意味着整个黄河下游都断流了,黄河还没有流到大海就提前结束了生命。而随着断流不断纵深,甚至连远在三门峡之上的潼关河段也濒临断流的危机。如果没有一种办法来遏止黄河断流,曾经洪水滔天的花园口、潼关就将变成黄河口,黄河将不再是一条奔向大海的中华龙,而是一条龟缩在中国腹地的内陆河、季节河。黄河长度、流域面积等,这些每一个小学生都在填空题上一遍一遍地填写的数据,他们依然在继续填写,但他们也许不知道,他们填写的已是真正的空白,至少在1972年到2000年这近三十年间,他们以正确的方式,书写着一个个错误的答案,错的不是这些天真单纯的孩子们,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一个比标准答案更正确的真相。黄河断流,在那个时代,除了离它最近的人,一直是一个如同天机般的秘密。

当断流早已成为黄河的常态,黄河也基本上没有了汛期和洪峰。一条河流没有了汛期,就像一位母亲没有了生理上的循环周期,意味着生命体征的老化和枯竭。黄河断流,致使下游流域的最后一个省份山东,陷入万劫不复的焦渴,至少有500万人再也喝不上黄河水,要想活命,只能靠拼命打井开采地下水。中国第二大石油生产基地——胜利油田也因缺水而多年限产。黄河断流,深受其害的不止是山东一省,而是加剧了整个北方水危机,直接引发了一系列生态灾难。由于没有足够的水量冲刷泥沙,使下游河道进一步恶性发展,河床泥沙沉积更加严重,行洪能力下降到历史最低点,一旦旱涝急转,黄河很可能发生决口、改道。这是看得见的灾难。还有看不见的,由于黄河断流,地下水得不到补充,又加上人类的拼命开采,在华北平原和黄河入海口,形成了一个个如同天坑般的地质漏斗,干涸的河道里没有流淌的河水,却有倒灌的海水,由此而引发一系列生态灾难。海岸线后退,三角洲湿地水沙环境失衡,生态系统加剧萎缩,河口地区及近海生物多样性减少,生物种群和遗传多样性丧失,海洋和陆地生物链严重断裂。在人类遭遇海河断流、淮河污染积重难返的背景下,黄河已是中国大陆腹地最后一道“生态长城”,而随着黄河断流也成为事实,这道“生态长城”已被撕开了一个巨大裂缝,这意味着黄河下游的生态系统已处于崩溃状态,黄河口湿地保护区的生物种群和海洋生物正在陷入灭顶之灾。

关注黄河命运的不止是中国人,还有许多外国人,尤其是我们的东邻日本人。黄河断流,中华民族的母亲在哭泣,已经到了欲哭无泪的程度。而隔海相望的日本人,却似乎有些窃喜,有些幸灾乐祸。日本一家著名月刊如是说,不应仅仅把黄河断流看成是经济和环境问题。整体来看,黄河断流带来的是整个流域的衰亡,断流使黄河流域的活力不断衰退……长远来看,黄河文明已开始走向衰退。

在日本人眼里,黄河文明就是中华文明的代名词,而黄河文明的衰退,意味着中华文明全面走向衰退。

对于中国人来说,拯救黄河,不止是拯救一条自然河流,而是对中华文明的拯救。

一个世纪走到了尾声,黄河断流不但没有遏止,还在继续向上游纵深推进,越过开封、花园口,直逼桃花峪。很多悲观的预言家发出了世纪末的预言,黄河,正在演变为一条死河。为了拯救黄河,温家宝在国务院总理任上对黄河一共作过四次批示,每次都针对不同的情况,但有一句话被重复书写了四次,始终不变——确保黄河不断流!

2000年,在一个新世纪和新千年的关口,黄河的命运出现了一个转折点。

就从这年开始吧,这是黄河重生的一个开端,也是黄河流域的一个大旱年。6月22日,地处大河尾闾的山东利津断面只剩下两个流量,一息尚存,但气若游丝,一口气都可以吹灭。黄河断流再次进入了濒危状态。为了维持那一息尚存的流水,黄委先后派出上百个工作组奔赴大河上下,对全流域主要引水口实行24小时全天候监控。而小浪底作为黄河的命门和心脏,又一次发挥了关键作用。人类像防洪一样实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调度,不断调度下泄水量,黄河的又一个奇迹出现了:从1972年首次断流的黄河,在2000年这个黄河历史上处于第二极的枯水年,黄河恢复全线过流,在下游断流近三十年之后,第一次以完整的生命形态安然入海,这意味着,黄河断流的历史,终于没有被一个古老的民族带进又一个新千年、新世纪。

走笔至此,又不能不说到李国英。如果说前辈治黄,最揪心的是洪水,到了李国英这一代60后的水利人,他们遇到的则是一个比抗洪抢险更难的问题,黄河没水了,黄河断流了。一种灾难性的倒逼机制,在几近绝望的危机中催生了一场技术革命。但技术革命必须有可以运用的技术条件,小浪底枢纽为人类的一场技术革命提供了这个条件。如果说小浪底对防洪起到了生死攸关的作用,它对遏止黄河断流则起到了起死回生般的作用。在建小浪底以前,黄河宝贵的水资源难以得到调配,一出峡谷,到了下游,基本上是以自然的方式流淌,而随着小浪底的运用,再也不会让一滴水白白流走了。

黄河的水量调度权在黄委,黄委设有水资源管理与调度局,这个机构和黄河防总实际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平时是个“局”,一到汛期就变成了防总。对水量调度是科学而周密的,具有相当高的技术含量,要描述出来相当难。但目的非常明确,通过枢纽工程的调节作用,使有限的水资源得到优化配置,在大旱之年保证黄河不断流——这是人类对一条大河第一次作出的保证。对此,十多年来一直从事水量调度的主任工程师董泽亮给我作了一番大致的梳理。

这里按时间顺序来叙述。黄河虽说在2000年恢复全线过流,但谁也不敢说黄河断流的历史从此终结了,那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而要保证黄河不断流,还需要长足的后劲。2001年,对黄河又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这是在历史上处于第三极的枯水年。首先告急的是三门峡上游的潼关河段,而且是在汛期告急,告急的不是洪水来临,而是仅剩下不到一个流量。自古以来,这个“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的潼关,从来担心的是洪水,而现在,一条洪汛期的大河,竟然只剩下了不到一个流量的水,这意味着黄河在流量最大的中游就有可能断流。黄委采取紧急措施,对干流水库进行联合运用,通过调控万家寨水库的蓄水和严格监控山西、陕西两省引黄用水,首先保证了山西、陕西河段不断流,这是第一级调度。当河水进入晋陕峡谷的出口处,又通过调控小浪底水库下泄流量以及三门峡至黄河花园口区间伊河、洛河、沁河的地表径流,保证黄河下游河南至山东段不断流,这是第二级调度。接着,又用东平湖保证其下至河口区间山东全河段不断流,这是第三级调度。就这样,通过几个骨干水库接力式运用,一个利用骨干水库统一联合调度的工程体系初具雏形,这是缓解黄河断流的关键措施,标志着黄河水资源统一调度、优化配置,开始真正走向全河统一。

接下来的2002年,黄河来水继续偏枯,全流域大旱,在人类的调度下黄河没有断流,但也是命悬一线。到了2003年上半年,黄河来水遇到了有实测资料以来最少的紧急状态,从上游唐乃亥断面、中游头道拐断面到潼关断面,黄河的流量一路上亮起了红灯,各大水库的蓄水位均已达最低点。远在青海的龙羊峡水利枢纽已经逼近发电死水位,年均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的黄河干流可供水量仅有117亿立方米,只剩下了五分之一。黄河会不会再次断流?每一个关注黄河命运的人,都睁大了无比空洞的眼睛。而越是干旱缺水,越是需要水,来水持续减少,用水却节节攀高。就在这人人如在炼狱里煎熬的关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的李国英,在分组讨论会上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现在黄河水量相对减少,以经济增长为目标的用水要求却日益迫切,黄河下游断流或长期超警戒水量运行,导致主河槽恶性淤积、河道急剧萎缩、河口生态体系几近崩溃。触目惊心的现状表明了一个我们并不情愿承认的事实:中华儿女似乎早已喝干了母亲河的乳汁,现在还要喝干她的血!”

这是一个人民代表,代表一条被人类逼进了绝境的河流发出的疾呼。

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是,一方面是黄委水调部门实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调度运作;一方面是沿黄各地以大局为重,忍受着人类最难以忍受的焦渴,又一次保证了黄河不断流。

说到如何保证黄河不断流,李国英就像一个精于计算的会计,每一次调度,都精细到了每一个流量。少放一个流量,害怕下游会断流;多放一个流量,又心疼会不会少蓄了水影响下一步调度和发电。

一座水利工程其实并不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检验,小浪底的综合效益几乎在一开始运用就显示出来了,而三门峡的灾难几乎是与生俱来。应该说,小浪底是对三门峡的一次成功补救,这对我诚惶诚恐的叙述也是一次非常及时的补救。如今,黄河已经以完整的生命形态流淌了十多年,这还不能说是小浪底交出的一份答卷,但至少可以得出一个阶段性结论:作为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小浪底的主要功能和兼顾功能都经历了十多年的检验,尤其可贵的是,它真正体现民生水利的真谛。十多年来,在保证黄河岁岁安澜、不再断流的同时,还保证了两岸人民都能喝上水,还保证了农业生产关键期用水。由于实现了科学调控、调度,充分考虑了农作物的需水规律,在最需要用水的农时实施水量集中下泄,保证了小麦等主要农作物在关键期的灌溉,提高了农业用水效率,因为浇上了宝贵的黄河水,沿黄大部分地区农业喜获丰收。这也是我眼睁睁地看见了的,就在我探求一条大河一个水利工程的真相时,中原大地已经连续四个多月没有下过雨,但大旱之年未见灾情,一条条清渠悠悠而来,一片片庄稼荡漾开去。今年,沿黄大部分地区的夏粮在经历了又一年的春旱之后夺得了大丰收,有些地方还创历史最高水平。

一向以严谨著称的两院院士、水利专家潘家铮已提前说出了一个我不敢说出的结论:小浪底枢纽保证了下游河道年年安澜,并为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宝贵的水资源和清洁的能源,还取得了显著的生态环境效益。这是治黄工程中的重大成就,这一史诗般的成就来之不易,将载入史册。而世界银行检查团团长古纳则说出了小浪底的世界意义: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不仅为中国的水利建设树立了样板,同时也具有世界意义,被世界银行誉为该行与发展中国家合作项目的典范。

而我在黄河流域奔波时,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这样一句话:“维持黄河健康生命。”这话也是李国英说的,这是一种不同于既往的治河理念,甚至是江河治理的终极目标。水利,不止是对人类有利,还要对水有利,对人与自然都有利,这才是水利的完整意义。一句话,水利应该是人与神的杰作。神不是上帝,而是大自然。还有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能超越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能把一种更辽阔而博大的爱——博爱,向人类之外的自然界扩展,或许永远抵达不了水利的真谛。

我不想说小浪底是人类治黄历史上的一座丰碑,我更想说的是一系列假设: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下游河床又该淤高一米多了;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滩区又不知被洪水淹没过几回了;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断流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如今,人类已连续创造了黄河十多年连续不断流的奇迹,这也让黄河成为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一解决断流问题的大河。诚然,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保持了一种理智上的清醒,这种全靠人类掌握的“不断流”依然是脆弱的。一方面水量非常有限,一方面黄河还处在随时都可能再次断流的危机中。从我在黄河河口段看到的情况看,黄河看上去早已不像一条大河了,宛如一条南方的小溪。这绝对不是一个比喻,却也绝非有人所说的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只要黄河不断流,哪怕像现在细水长流,对黄河流域的生态、对这里的一切生命,就有血液循环的意义。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上世纪60年代出生,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季节深处》《漂泊与岸》《港澳往事》《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等二十余部。曾获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第三、第四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图书奖、郭沫若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现居东莞,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作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