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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首匕探究

2014-04-29王京琴

寻根 2014年1期
关键词:青铜器鄂尔多斯青铜

王京琴

从19世纪末叶开始,在我国北方长城沿线地带陆续出土了大量具有浓郁游牧民族文化特征的青铜及金、银制品,引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因以鄂尔多斯地区发现的数量最多、分布最集中且最具特征而被称作“鄂尔多斯青铜器”。鄂尔多斯青铜器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明大花园中一枝独放异彩的奇葩。它是春秋至西汉时期中国北方草原民族的代表性器物之一,是以狄、匈奴为代表的中国早期畜牧民族的物质文化遗存。鄂尔多斯青铜器多为实用器,按用途可分为兵器和工具、装饰品、生活用具及车马器四大类,多采用圆雕、浮雕、透雕等制作工艺和表现手法,内容丰富、造型生动、技艺娴熟。鄂尔多斯青铜器以其复杂巧妙的图案构思、独特的造型和富有生活气息的艺术表现力而享誉海内外,其中,尤以装饰动物纹样的表现手法最具显著特征。在这些动物纹样中,有龙、虎、羊、马、牛、兔、蛇、猪、狗等多种形象。其中以蛇为装饰图案的器物在鄂尔多斯青铜器中被大量发现,如蛇首匕、蛇纹柄青铜短剑、青铜刀和饰牌等。在这些不同种类的器物中,蛇首匕最为典型。

蛇首匕的形制及特征

我国古代把进餐时使用的具有类似于勺、叉功能的扁长条形食具称作“匕”,并非今人心目中“匕首”的含义。考古学家把这类器皿称作“匕形器”(图1)。在鄂尔多斯青铜器中就有龙首、蛇首、铃首、羊首或鹿首匕形器。这类器物通常匕身细长,或直或略弯曲;匕首柄端装饰有圆雕的蛇首、龙首、羊首或鹿首造型以及镂孔的球形铃状物;刃端或呈圆弧状,或呈直刃微弧状,或呈斜弧刃状。有些匕身的一侧或两侧装饰有数个圆环,有些圆环内还连接有环形或坠形饰物,造型别致,制作精美。这类器物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刃部不锋利,有的还很钝笨,不宜用于切割、穿刺,显然并非兵器或工具,再结合此类器物精美的造型、华丽的装饰等综合因素分析,这些匕形器应该是一种在祭祀等特殊场合使用的器具。

这件蛇首匕(图2)为商周时期的遗物,长31.8厘米,宽1.5~4.4厘米,重163克,为鄂尔多斯青铜器博物馆的馆藏二级文物。蛇首匕整体细长,柄首端作圆雕的蛇首造型,蛇信外伸可左右摆动,蛇身为柄,上饰鳞形图案,刃端呈圆弧状,整件器物造型较为厚重。

从蛇在中国的考古发现看蛇首匕

(一)蛇在中国的考古发现

在中国古老的民俗文化中,蛇是美好的象征,是中华民族最早的图腾之一。蛇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具有神力的动物——龙的重要的取材对象,龙的主体(龙颈、龙身)均来自蛇的形象。透过新石器时代的几件重要器物上出现的龙纹,我们看到了蛇的元素。

20世纪80年代,阜新查海遗址发现的距今8000年前的蛇衔蟾蜍纹简形陶罐(图3),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蛇的图像,也是中国已发现的最早的蛇文物。这件夹砂黄褐陶敞口筒形罐,其一面浮雕单只蟾蜍,另一面浮雕蛇衔蟾蜍,蟾蜍作四肢张开惊恐逃跑状,蛇张口衔住蟾蜍右下肢,作用力摆动尾部状,形象生动逼真、惟妙惟肖。这既是一件原始艺术作品,也是一件图腾崇拜作品。查海遗址还发现了石堆龙和龙纹陶片,说明在距今8000年前,龙和蛇都是查海先民的图腾。这似乎在暗示,作为中华民族象征的“龙”的形象,是以蛇身为主体的,即龙是由蛇演变而来的。

陕西渭南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遗址出土的公元前4000年的鸟龙彩陶盆(图4),其“鸟龙”为鸟首蛇身,其身上的纹饰取自于蛇。

辽宁赤峰红山后遗址出土的公元前3000年的彩陶瓮腹部饰有龙纹。这些龙纹,红底黑彩,两道或三道,看上去与蛇纹无异。

还有出土于山西襄汾陶寺龙山文化遗址的公元前2500年的蟠龙纹彩陶盘(图5),其龙呈环状蟠于盘中,其头方而上抬,眼睛小而圆,长嘴微张,露排列整齐的利齿,吐树叶状长信。其躯体内卷似蛇,排列有对称的弧片状鳞纹。图案端庄,造型厚重,美丽而富于张力。

如果说考古发现的属于新石器时代的蛇纹还不够多的话,那么,蛇纹、蟠虺纹则广泛地出现在商周的青铜器上;还有出土于四川三星堆遗址中的蛇鹰阴阳形器、出土于四川金沙遗址祭祀区的多达九件的蛇形石雕等。这些蛇文物,将蛇在古代祭祀活动中的重要作用显示了出来,古代先民正是通过蛇这种令人崇拜和畏惧的动物来达到天人沟通的目的。

(二)蛇的图腾崇拜与蛇首匕

在世界范围内的原始社会中,以蛇作为图腾的氏族极为普遍。蛇图腾崇拜在我国原始社会中也同样存在,如仰韶文化的彩陶上就有蛇的图像,传说中的汉族祖先,亦有不少是蛇的化身。据《列子》中记载:“疱牺氏、女蜗氏、神龙(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山海经》里也有“共工氏蛇身朱发”之说。我国古代传说中的龙,很大程度上就是蛇的神化,因此,伏羲部落中才有飞龙氏、潜龙氏、居龙氏、降龙氏、土龙氏、水龙氏、赤龙氏、青龙氏、白龙氏、黑龙氏、黄龙氏等11个氏族,它们可能就是以各种蛇为其图腾的氏族。

所以,不难想象,早期北方民族在生产力低下、认识自然能力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对蛇这种捕食本领高强、危害自身安全的动物自然就会生出恐惧、敬畏之感,进而极有可能将其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并依仗它的神力来保佑族群的平安。这件匕形器柄端装饰蛇首造型,很可能就是早期北方民族图腾崇拜的标志。

蛇首匕功用探究

这件蛇首匕刃部呈圆弧形且并不锋利,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器物。那么它究竟有什么样的功用呢?我们先对鄂尔多斯青铜器中有祭祀功能的器物进行分析,进而对蛇首匕的功用进行探究。

(一)鄂尔多斯青铜器中有祭祀功能的器物

鄂尔多斯青铜器以日常实用器皿为主,但还有一类器物也占有相当的比重,它们制作精美、造型繁缛,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我们推测它们是首领、神职人员(萨满)等使用的、具有祭祀功能的器物。

例如形制各异的青铜匙(图6),在鄂尔多斯青铜器中不仅发现的数量较多,而且制作十分精美,反映了它在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类器皿中形体较大、整体长度在10厘米左右的,应该具有食具的实用价值;而多数形态较小、整体长度仅在5厘米左右,形制精美、柄部装饰繁缛,甚至柄部装饰图案左右成双配对的,绝非日常普通的实用器和装饰品(下页表)。

对于这类器皿的用途,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对在成吉思汗祭祀活动中使用的一种祭器——“楚楚格”(图7)功用的分析来加以推测。每年农历的三月二十一日为祭祀成吉思汗“四时大典”之首的“春季查干苏鲁克大典”(亦称“鲜奶祭”)的主祭日,“查干苏鲁克”为蒙语,汉语意为“洁白的畜群”,祭祀的内容是要用九十九匹白母马的乳汁,向九十九天祭洒,祈求上天和祖先保佑人畜兴旺、大地平安。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祭器蒙语称为“楚楚格”,形如长柄勺,银或木质,整体长约七寸,窄长条形柄,方形扁平勺头,勺头上排列九个浅窝。祭祀仪式中,主祭人手执“楚楚格”由斟满鲜奶的“宝日温都尔”(汉语译为“圣奶桶”)中舀出鲜奶频频祭洒。蒙古族视“九”为大,所以“楚楚格”的前端(勺头部位)做成九个浅窝状,既寓意承载着数量最多的鲜奶,以表对神圣受祭者的最高礼待、最崇敬的心意,又反映了草原民族崇尚节约、务实的精神。通过“楚楚格”这种特殊的祭器,我们或许可以判定鄂尔多斯青铜器中的那些形制特殊、器形纤小、装饰繁缛的勺形器,应当是巫师(萨满)一类的神职人员在类似于祭祀成吉思汗“查干苏鲁克大典”中“鲜奶祭”等特殊场合下使用的专用器皿。

再如鄂尔多斯青铜器中的铜镜,有的形制与中原发现的同时代铜镜相差无几,有的则形制、工艺等与中原农耕民族使用的铜镜差距较大,不仅镜体较小、较轻薄,周廓不出棱、形制不大规整,背面图案简单或多为素面,而且为了携带、握持的便利设计动物造型的钮或柄,这些动物纹造型往往制作十分精美、繁缛。(图8)对于逐水草而居的北方草原民族而言,平静的水面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好的镜子,他们自然无需在这个领域刻意追求,因此,北方草原民族的铜镜装饰性更大于实用性的特性,便奠定了其不同于中原农耕民族所使用铜镜的特殊身份。结合已发现的北方草原民族萨满服上满缀铜镜的事例可以确认,这些柄部装饰动物纹图案的铜镜,也应该是当时萨满一类的神职人员所使用的器皿。

鄂尔多斯青铜器中,还有很多带“铃”的器皿,如“铃首短剑”(图9)、“铃首刀”、“铃首匕”(图10)以及形形色色的铃铛(图11)等。在短剑和铜刀的柄首配饰铃铛,会使其在挥舞时“叮当”作响,显然与之作为兵器使用时应具备隐蔽性、突然性的要求不相匹配,而结合考古学、民族学的研究资料可知,其所具有的更多的是法器的功用。大量形制多样的铃铛,除较大型的应为车舆銮铃及动物项下佩挂之物外,多数应是人们的随身佩戴饰物,其中相当数量的铃铛,特别是那些器表装饰有特殊图案的铃铛,应是神职人员(如巫师等)身上的饰物,这点,不仅民族学的资料可以佐证,而且在一些重要的考古发现中也得到了验证。在法事活动中,随着作法者节奏的变化,这些挥舞在手中和缝缀在服饰上的铃铛所发出的铃声,不仅摄人魂魄,增加了法事活动的神秘性,而且也寓意着引导、沟通人类与上天、神灵交融的作用。

(二)蛇首匕功用探究

我们再来推测这件蛇首匕的用途。由于其刃部呈圆弧形且并不锋利,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器物。那么它究竟有什么样的功用呢?它是否也具有类似祭祀的功能呢?

北方草原民族有歃血盟誓的习俗,据《汉书·匈奴传下》记载,汉元帝时期,车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受命出使匈奴,两位汉使看到匈奴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物资充足,担心匈奴会叛离汉廷,便提出愿与匈奴盟誓,世世代代永结同好,匈奴呼韩邪单于为了向汉廷表示诚意,遂与汉使一同登上诺水东山,宰杀一匹白马,双方对天盟誓,共饮血酒。文献记载了这一盟誓程序: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犁挠酒”,这里所谓的“径路刀”,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是指匈奴人使用的宝刀,“金”是古人专指的青铜,而“留犁”,即饭匕,“挠”,即搅和之意。因此,这段文献记载中匈奴单于结拜盟誓时用于调制血酒的饭匕——“金留犁”,应该就是这些形制特殊的青铜蛇首匕。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下主祭人使用的器皿,无疑更多地具有法器、神器的功用,而之所以要把它们做成蛇的造型,自然源自蛇这种动物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除这件蛇首匕外,在鄂尔多斯青铜短剑、青铜刀的柄部,也经常可见蛇的造型或蛇鳞纹装饰。青铜短剑和青铜刀是鄂尔多斯青铜器中最常见、最具特色的器物之一,前面已经讲到,它们应该就是类似于文献记载中的匈奴人的宝刀“径路刀”,现实生活中既是早期北方民族首领所执具有身份、地位象征的“权杖”,也是神职人员(萨满)在举行法事活动时所用的法器、神器。这些装饰有蛇形象的青铜短剑、青铜刀等,冥冥之中为持有者增添了威猛尊严、至高无上的威慑力,庇佑人们在即将进行的狩猎或战事中,所向披靡,大获而归。

综上所述,鄂尔多斯青铜器博物馆所藏的这件蛇首匕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通过对这件蛇首匕的分析,我们不仅可以了解鄂尔多斯青铜器中匕形器的形制、特征,而且对其功用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同时通过这件蛇首匕,我们也可以对鄂尔多斯青铜器中装饰蛇纹的这一类器物进行整体研究,从而得出结论:将蛇纹装饰于鄂尔多斯青铜器不仅表现的是早期北方民族对蛇这种动物的敬畏、崇拜之情,而且也是早期北方民族视蛇为图腾,并依仗它的神力来保佑族群平安的一种憧憬,因此用蛇纹装饰的器物便有了祭祀、沟通天地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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