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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样的爱情

2014-04-29谢胜瑜

女性天地 2014年1期
关键词:端木生死场萧军

谢胜瑜

不大懂她或者说不大体恤她的人会说: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呀,乱得像一锅粥似的。

她是一个以粥样的爱情为生命养料的女子,名叫萧红,1911年6月生于哈尔滨,1942年1月病卒于香港玛丽医院,宛如烟花,烂漫了民国的天空,又在骤然间消失。

萧红这个名字,在许多女性听来,几乎就是凄苦和悲剧的代名词。其实,如果不追求爱情、不追求自由的话,她完全可以活得一点儿都不困苦、不凄凉,甚或完全有资本养尊处优。因为,她的相貌、她的识见、她的家境,不比现在许多条件优越、生活小资的女子差。

偏偏,她爱爱情,爱自由,爱自己喜欢的男人。

她的第一个男人姓汪,是一名日本驻军帮统的儿子。她在读小学的时候,就由当了小官吏的父亲许配给了汪。她中学甫一毕业,汪家的婚帖就来了,她不同意,说那男的油腔滑调,人看上去像抽了大烟似的。她还想去读书,要是嫁了人,就啥都别想了。父母使出软禁的招,却依旧捆不住她的脚,拴不住她的心。

她倔强如娜拉,并选择了像娜拉一样出走。她偷跑出来,在表哥的帮助下,进了北平女子师范学校继续读书。父亲在家里急得跳脚,没办法,唯一的狠招就是不给女儿寄钱。不久,她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这还不算,汪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走而停止对她的纠缠。她写信向家里求助,没换来家里的汇款,却引来了未婚夫。他住在学校附近的旅馆,每天来学校看她、等她。她当然烦,她凶他,他依旧粘着她,还对她说:“我们做不了夫妻就做朋友、做老乡吧。你不是缺钱花吗?我这里还有些钱,你先拿去花吧,不够再找我要。”要强的她当然不会接受,哪怕她已困顿到下餐不知到哪儿找,情急下,她在大冷天里把自己的棉袍给当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那个姓汪的男人抱着她的棉袍在教室门口等她。那一刻,她认认真真地看了汪一眼,心里有个地方一热,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从那一天开始,她和他住在了一起——两人做梦都没有想到,汪的哥哥因为不满她去北平读书,已代弟弟解除了她和汪家的婚约,汪的父母因为她逃婚觉得大跌面子,更是不让他们进门。她走投无路,便和汪投住在道外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半年后,她有了身孕。再然后,她快要临产了,姓汪的却在某个早上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且一去不回。他留下六百大洋欠旅馆的账,让她脱身不得。

天黑下来了。她的第二个男人,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此时,她已被旅馆老板关到楼梯下的暗室里,准备等她生下小孩后,把她卖了抵债。萧军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腆着肚子愁绪万千地仰躺在破旧的沙发上。之前,她向《国际协报》写过求助信。萧军对她说,他是《国际协报》派来看望她的。眼前的男人高大而英武,她的眼中腾地有了某种少有的光彩。就在他放下书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说:“请问怎么称呼你,你能坐下来说说话吗?”她的语气是那么急切、那么渴望。他回身凝望了她许久,朝她一笑,坐了下来。

她挨着陌生男人坐回到长沙发上,给他讲自己出走的经过,讲自己如何落到今天的惨状。他倾身听着,对她说,你很勇敢,你的出走是有价值的。短短的一句话,让她陡然精神大振。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告诉他说,她读过他写的文章,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文武双全、朴素坦诚的男人。她叙说着自己,萧军看了她写在楼梯边的诗,看了她贴在墙上的画,忍不住说:“你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有才华的。”她回说:“如果这次我不死,我一定记住你这句话。”话未完,泪已下。他在她面前蹲下来,替她擦去如雨落下的泪,说:“你不会死的,因为,你遇到了我。让你这样的女人流泪,是所有男人的罪过。”

就这样,从天而降的萧军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每天生活的内容,就是与萧军相见和等待见到萧军。有了萧军的陪伴,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六百大洋欠债也好像不存在了。一定是上天不忍心看着她受罪,那年松花江决堤,洪水淹没了整座城市,旅馆的人纷纷逃命,萧军涉水而来,趁乱领着她逃离了困境。

不久,她住进医院分娩。怀抱着自己的血肉,她欣喜无比,萧军对她也疼爱有加。但是,她知道自己终要和萧军在一起,终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他的,她想自己不能不顾及萧军的感受,于是,决绝地把孩子送给了别人。

接下来的日子,困苦依然。报社关了门,萧军没了固定收入,两人仅靠萧军当家庭教师的收入度日。有一个风雪夜,萧军一无所获地从外面回到家,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她烧了热水低头给他洗脚,想为他驱走寒冷。洗着洗着,她发现有豆大的泪珠掉落在她的手背。她抬起头,萧军一边抽泣,一边说:“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吃一碗饱饭,我还算男人吗?”她站起来,捧着他的脸,说:“我不觉得饿,以后的日子会好的。”第二天,她拿出自己的棉袍去当了一块银元,买了十个馒头。饿极了的萧军一口气吃了八个,这才停下来说:“你怎么不吃?”她答:“我不饿。”柔柔的声音里,除了满足还有幸福。

心中有爱,生活才会溅起激情的浪花。1932年底,两人成家后,萧军鼓励她写小说、画画,还让她参加抗日演出活动,引见她参加左翼文化人的聚会。她不断地发表小说和散文,一年后,便有了和萧军的第一本小说散文合集《跋涉》。他们一时声名大噪,竟然引起了特务的注意而不得不逃离哈尔滨来到青岛。1934年夏天,两人落脚青岛后,萧军在《青岛晨报》做主编,她也常常会收到些稿费,两人衣食无忧,她便集中精力写作,很快就写出了中篇小说《生死场》。萧军想方设法把《生死场》推荐到了鲁迅面前,最后,也把她推到了文学名流圈。《生死场》不仅劳鲁迅写了序,还引胡风为之写读后记,这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她当然知道,这都是她追逐的爱情带给她的明媚天空。

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出走前自己对继母说过的那句话:人都是一辈子,但一辈子和一辈子是不一样的。

然后呢?她发现他破了的衣服有人补,她发现他和学生的姐姐有染。于是,她吵,她闹。他说:“你别没完没了好不好?你还是一个作家呢。”她大叫:“作家也是人,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她来到鲁迅家里向先生诉说自己的烦恼,说自己想出远门一趟。鲁迅心疼她,说:“你在感情上过于投入,性格又倔强。你的生活太清苦,需要调剂,出去散散心也好。”1936年夏天,她东渡日本,借宿于萧军朋友的妻子阿虚那儿。她对阿虚诉苦说:“萧军永远不会说,别生气,他只会说,不许生气;萧军永远不会说,对不起我错了,他只会说,你要尽快忘记别人的不好;萧军永远不会说,别离开我,他只会说,离开我你会难过。”阿虚静静地听,轻轻地问:“那你还——”对方欲言又止,她也不含糊,说:“他就像一根火柴,把你点燃,把你烧成灰烬后,他又会当着你的面,去点燃另一个女人。他又像一场大雨,很快就会淋湿你,但云彩飘走了,他又会淋湿别人——”她这么诉说着的时候,绝没想到后面的结果:之后,阿虚说她要先回到中国去。而当她听到鲁迅先生病逝的消息回上海拜谒的时候,阿虚打电话让她到医院,告诉她说:“我刚打掉孩子,那是萧军的,他说他还要和你在一起生活,不让我生下来。”原来,回到上海后,对婚姻不满意的阿虚特别想见见她说的三郎,而萧军也对阿虚说,他很孤独。就这么稀松平常地,他又擦燃了那根火柴。

她当然忍受不了。萧军辩解:“为什么我遇到的女人总是那么孤单,那么需要爱?而我总是不忍心拒绝别人。”男人真实到残酷的振振有词,仿若一把沾满血污的刀,把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或许是病由心生吧。从日本回国后,她就经常生病。她生病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总是“先生先生”地叫她,语气里满是敬意和崇拜。这个年轻人是战乱中搬来和他们同住的文学青年端木蕻良。困窘的时候,三个人会同睡一床。萧军侧身抱着萧红,一旁的端木睡不着,便爬起来把头探向她,说:“先生的小说写得真好看,连鲁迅先生都说,先生比谁都更有前途。”她明明听见了,却闭着眼睛不作声,只抿嘴笑。萧军却回说:“她的小说结构不好,好像散文。”她也不争,淡淡地笑,神情里却有藏不住的戚然和不快。

爱情若不珍惜,早晚会失去。那一天,大雨如注。端木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外面进来,问:“你烧退了些没有?”她不答,反问他:“哪来的粥?”他答:“找了四五户人家才弄到的,你趁热喝了吧。”他正要拿勺喂她,萧军进来了,手里也捧着一碗粥。端木放下手上的粥,尴尬地说:“你们聊吧,我有点事先走。”她对萧军说:“你弄来的粥,自己喝吧,我不饿。”萧军把粥放在桌子上,大声问她:“你是什么意思?”两碗粥放在桌子上,冒着热气。

爱情如粥。一碗,是生命所需,而两碗,便成了多余。她无论捧起哪一碗,搁下哪一碗,都会伤人,都会伤己。

1938年2月,她和身边的两个男人从山西临汾来到了西安。萧军恳求她和他一起去延安,他好照顾她生孩子。但她却说,端木想去武汉,她想跟端木走。萧军问为什么,她低声说:“我发现我不爱你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萧军劝她:“他不适合你。”她不相信:“他比你爱我,他给我想要的。”就这样,她在火车站和萧军吻别,跟着端木一起去了武汉。在武汉,她头一次披上了婚纱!

男人,更准确地说是有些男人的爱情真的不靠谱。那个用赞美话和一碗稀粥抱得美人归的文学青年,居然会在日军逼近武汉和香港,置于炮火中的危险时刻和他崇拜的先生、他挚爱的女人玩起了失踪游戏。后来若不是钦慕她才华的小洛守护在她的病榻前,并设法把端木唤回到她的床前,她的命运,或许还不只是被庸医误诊而错动了喉管手术凄然离世那么惨!

落红无语对萧红。这个民国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少,只是一碗稀粥就可以满足;她对爱情的要求也很低,她只要心爱的男人疼爱她、理解她、注视她,没有不忠,并对她轻声说话,如此而已。但最终,她生活的世界,都欠了她,她经历过的男人,都欠了她。即便是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印数达三十万册的《生死场》的重版前记里,那个她交付了最长青春最深情感的男人、她心爱的三郎提及她,也是如此轻描淡写:“本人和书的作者曾经有六年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共同斗争的历史过程,借此机会写几句话,也表达对这位故人和战友的一点纪念情谊!”

悲观的时候,人们或许会想:爱情之于萧红,是不是一种毒?因为,是爱情成就了她,也是爱情毁灭了她;是男人成就了她,也是男人辜负了她;是贫困成就了她,也是贫困夺走了她。而我却仍然为她感到庆幸,我想的是:因为爱,她才活过,才能活到今天和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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