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沙漠
2014-04-29许淇
许淇
望沙漠
一
我登上最高的沙丘朝西禅坐。
制高点上思想往往断了线条。
环顾莽莽。无边的空间等于无有。
沙粒本是自在的存在物。
自由的风的手指。深层的地壳运动塑造了大块文章。
月牙形,梯田形……规则的不规则的几何形体或奇兀的变体,暗藏着极简主义不可测的数理。
将沙丘沙岭比似死去的浪涛,
故取“瀚海”一词是代用也是形容,
海底有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而沙的深处十米、百米又有什么?
埋藏着古国碧睛公主的一声叹息么?
于是我深深地领悟历史的空白和自然的恒久。
时间之维终于凝固成大荒的沙石。
死去的岩浆作喷射状却并不喷射,
朝西禅坐的我在单调的视域中消失。
二
远望沙漠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
沙丘的起伏如心电图渐成横平,
定格,一切都无可挽回,
安静地永远闭上眼睛。
尚有一丝意识残留不去,牵动嘴角的唇线作非哭非笑的抽搐。
但是突然,感觉徐缓坠落的太阳似苏醒复活的心,那么鲜红!那么青春!
夕阳涂在远处沙岭的脊梁上,
因为含有金黄的石英沙粒而抹一笔亮色,然后,渐渐沉沉低八度的音响转而缄默。
大地承受不住泼辣的生命之重,
本真的失语作荒芜的呈现。
如一位西哲所言:“人们埋葬掉自己的人性,使万物哑然。”
瀚海竟是夕阳漂泊的坟茔。
时空零点
我独自赶一链驼运入戈壁深处,
夜宿牧人的空房可炊饮自理。
绝地之夜,卧下的骆驼被月光点为化石。空气里甚至没有昆虫翅翼的鼓动。
我无法入睡,端坐炕榻。
忽视抵达“时空零点”,亦即禅的刹那。
时间的三维——现在、过去与未来,已经被超越。
我是谁?我为什么存在?此刻我将往何方,已无关紧要。
美国的一位先锋派钢琴家仿“五柳先生”陶潜的“无弦琴”,在黑白键上动作而不出声。依然有舞似的激情。
他说:“绝对的寂静你是永远听不到的……”
此时我构筑了时间的凝固点,只剩下无意识去听的类似心中耳鸣的内在的旋律。
钢琴家说:“在寂静中听到你自己……”
只有在什么也不思想的沙漠之夜,自己才凸现了出来。
“存在和不在”。人类夹在与他者冲突及和谐的共生之中,相互矛盾挤压。等待着未来与空无的蓝天对话。
夜已尽,我听到日出时啄破地平线的沙砾狂喜的吻喋。
无休止的地平线
跋涉。生活在催促。
白色的路蜿蜒如蛇,戈壁草原迅速沙化。
驼铃,佛号似的,一声,又一声,叮格咚隆,叮格咚隆……
节拍那么缓慢又坚韧,无休止地轮回着休止的音符。
元休止的地平线,无休止的遥远,满是希望的绝望。
无休止是痛苦的,生大悲哀,生大恐惧。
无休止——地狱。
休止——变幻着海市蜃楼。
无休止的休止,那便是解脱!
沙漠里埋着九头阳鸟,点燃我每一根羽毛。我终于双膝跪下,卧倒;冰冷的身子巨石似的被滚烫的沙砾燃烧,我感到周身的绒毛化为灰烬。
绒毛如死亡之翅,忽扇起蝴蝶效应——十二级沙尘暴,
沙,沙,沙,我顷刻间被游动的沙埋葬。
我紧闭双目,最后一滴泪在眼眶里凝结,如孕育的花朵,宝石似的晶亮。
注视或不再注视。
无休止的休止,沙的河,沙的丘,沙的天空,沙的风……誊笔记
一字雁阵在头顶上空飞过,也许它们的翅翼会扇起一股热风,那便是沙漠风。
沙漠风如椽的画笔横扫,构成新月形的、涡纹形的沙梁和沙丘。
在那些沙丘的背面,我们栽种的植物,改变流沙严酷的扮相。
沙地植物是植物又仿佛不是植物。它们是生存意志;是大自然鞭笞后的油膏和抚慰的微笑。
和肥沃的土壤生长的植物不同,它们自身将征服而被征服,它们屈从命运而韬晦于命运。就像沙漠里赤裸的苦修士的原罪救赎。
它们有的把叶子变成刺。有的干脆不要叶子,以便和凶险的环境一致。姣美的姿容。从来不是它们之所追求。
那些柽柳、仙人掌和沙拐枣,为了减少水分的蒸发,把暴露在地上的面积缩小到最低限度,哪怕仅有立锥之地,它们都能存活。
梭梭和白茨——尽管没有悦目的翠绿。灰白的枝叶却吸收强烈的日光。
柽柳和骆驼刺——性格内向,蕴藏着韧强的潜力,根须像地底下的线头和众多的电缆,延伸得很长很长,埋藏得很深很深。
沙打旺——沙子越打,长得越旺。打得手举不起来了,于是暴行中止了。
地衣和苔藓——在阵阵自然雨和人工雨之后,它们绿了,分泌出粘液,使一盘散沙结成一层坚硬的薄壳,使沙丘的母质向腐殖质层的土壤转化。
大风溥畅而至,那是农用飞机播种沙蒿、沙米等草灌木种子的沙漠风,向死亡的腹地播种生命的信息。羹化石与宝石
古代的片麻石——浅褐色的石块上撒有黑芝麻似的黑点。
鱼化石——鳞和鳍分明。证明世界幼年时,这里是一片海洋。
云母和石棉的碎片——像闪光的海盐、像银箔、像鱼鳞、像乳白色的晨光的脚、像河畔半透明的朝雾。
一块化石——印刻着新生代的羊齿植物,细茎,叶瓣仿佛还饱含着水分。
另一块化石——印刻着新生代的蕨类植物,结构着远古的梦。
绿柱石和绿柱石的变种——透明的祖母绿含有少量的铬,晶亮如同波斯猫的眼睛。
另一种绿柱石并不绿,却如同成熟的麦田,闪烁令人眩目的金黄。
红色的绿宝石,从淡红直到鲜红乃至紫红,石质含锂,使原命名色变更了。犹如现代诗的矛盾修辞。
我们发现了叫做蓝晶的水蓝宝石,那么蓝,一似凝冻的碧海和无云的晴空,全部浓缩在这小小的结晶体中了。
时间改变一切,也成全了一切。
小驼羔子
棕色的小驼羔子,孤独的小驼羔子,
你是为沙漠的梦想而生的,
这里的辽阔便是你的世界。
你难道还有选择的可能而离开沙漠和草原么?
昂首阔步,你在大城市钢铁游动的夹缝里生存么?
你绒嘟嘟的黑而大的眼睛像喷火的泉。
因为母驼的乳汁,因为鲜草和清水,因为蓝天和湖泊而涕泪涟涟。
一只蒙古百灵在你小小的驼峰上,以为到了家乡的极地而柔声呼唤。
灌进你的耳朵里的是爱的音符。
你却遭遇到爱的缺失——亲生的母亲嫌自己的羔子丑。
于是牧人拉起了马头琴,
蒙古长调平息浮躁的欲望,妈妈噙着泪向你走去。
为了赶路,牧人将琴捆在母驼背上,驼队迎风,琴弦嗡嗡地似手指或重或轻地抚弄。
琴声,驼铃,鸟鸣……母驼的乳房胀了,你尽管奔向那汩汩的乳泉吧!
棕色的小驼羔子呦!
你长大了,你断奶的同时也断了生命链的联系。你独立了,也就是你孤独地面对世界的开始。
生生死死,你遭遇更多的将是磨难。
你生存体验的特许空间是荒漠的熬煎。
你是宿命怪圈犟韧的可悲的囚徒!
日晒雨淋,风吹雪冻,干渴,饥饿,焚炙,奴役,鞭笞,妨害,残杀……
人间尽量在减却的盲目的痛苦,会不自禁地成倍地加诸于你。
你的道路亦崎岖,
我的孤独的小驼羔子呦!
置身换影
夕色的蜃气和金属碎片的光点泛起阵阵眩目的波粼。
大地在摇晃然后静止。
忽然间,犹如一声尖叫,活的幽灵,哪怕是渺小,一只沙地跳鼠飞快地逃奔地狱。
长尾着地代替脚爪,弹簧似的几下蹦跳,便不见了踪影。
置身换影。我拨动了一粒游沙,犹如本已停顿的秒的针尖。
黑夜随死亡来临。
闭目的睫毛微微一颤的效应。也许,明天的沙尘暴会将面前的一切改变。
创作手记
内蒙古西部包括西域,有连片的沙漠。有毛乌素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库布其、腾格里、戈壁滩……
我的处女作,似一个青年勘探队员的手记。勘探队往往和治沙队走到一块儿。我在沙漠的边缘,从来不敢穿越“死亡之海”,我对大自然满怀敬畏。
既有“狂暴的雨”,又有“狂暴的沙尘”洗刷过我们的帐篷……骆驼决不能退役,这种瀚海之舟,还将安全地浮筏我们漫过生命的海。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就骑骆驼,跋涉人生的旅程。至今地平线尚在远方。
向沙漠!向沙漠!
在大无中寻找大有,在死亡之海中发现生命的光彩。
我的散文诗是接“地气”的,因为我用生命写作,独特的生活经验。如开在沙漠里的小花,即使无水之根,也是存活着的一点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