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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德语课》

2014-04-29李石

世界文化 2014年12期
关键词:伦茨汉娜德意志

李石

2014年10月7日,德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德语战后文学杰出代表西格弗里德·伦茨在汉堡逝世,享年88岁。伦茨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与伯尔齐名,被公认为“德国当代文学三巨头”。伦茨的代表作《德语课》名列世界五十大小说,是德国中学生的指定读物,被译成近40种语言,在当代德国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伦茨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不下于2500万的读者,到目前为止,他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超过20种语言的多种译本。

阅读伦茨的《德语课》,让我永远记住了他笔下的那个小男孩。一般来说,对于《德语课》,人们更愿意将目光放在这个小男孩的父亲身上,这名父亲身上体现了德意志民族传统的尽职精神。为何说尽职?因为当时的纳粹政权禁止所有的艺术创作,把对这项禁令的执行交到了警察手上;而这个小男孩的父亲正是一名警察,而且是一名尽职的警察,因此他把阻止一名画家创作当成了最大的公职义务,;而这名画家,曾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救命恩人,也是小男孩从小崇拜的对象。为了尽职,这名父亲不惜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撕破脸皮,但却始终阻止不了画家狂野的创作热情,于是在权力的不断压制和艺术的不断反抗中,这名警察多次烧掉画家的艺术杰作,可是画家的创作依然如原野的春草般焚烧不尽。

因此,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作者伦茨是在抨击德意志民族传统的奴性精神,这种奴性是一种不问是非,不问对错,不问善恶,只为恪尽职守的畸形人格。而这,正是纳粹掌权时期无数犹太人被无辜杀害的根本原因。伦茨在《德语课》中刻画的警察形象,正好是这种人格形象的缩影。纳粹的种族大屠杀的执行,实际

上就是由这个尽职的人格群体来完成的。因为严守纪律的木讷性格,他们在执行杀害犹太人的命令时,会毫不犹豫地在遵守命令和拯救犹太人之间选择恪尽职守。于是,在面对战后法庭的审判时,这些纳粹政府官员为自己辩解说,对于屠杀犹太人他们不应该承担责任,因为他们并没有主观意图,而只是在忠诚地执行上头的命令,完成自身的职责和义务而已。由此,对于《德语课》中的那名警察,人们可以指责他毁掉了画家如此之多的艺术珍品,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只不过是在严格地执行政府的命令而已,何错之有?于是,人们更可以说,伦茨不是从叙述犹太人的大屠杀灾难来反思“二战”,而是从另一个侧面,更深层次地挖掘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下的畸形人格。

但是,我认为,警察不是《德语课》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那个小男孩。对于伦茨的这部小说,余华曾回忆说,“在这个孩子天真的叙述里,我的阅读却在经历着一场惊心动魄”。这是两位作家之间的心有灵犀。实际上,如果把警察、艺术家和小男孩这三个人物看成伦茨意图表现的叙述架构,那么警察和艺术家处在左右两边,而小男孩则刚好处于叙述的中心,他周旋于一个固执的警察父亲和一个固执的画家偶像之间,痛苦不堪,不知所措。他的警察父亲象征着一种驯顺的人格典型,恪尽职守,不管是非善恶;而画家代表着艺术的自由、狂野和无法驯服的力量;小男孩则代表着一种天真未凿的、不带偏见的、单纯的人生状态。警察要执行政府的命令,禁止艺术创作,这根源于一种尽职的激情,也来自想要驯服和压制画家的欲望;但是,画家要争取创作的自由而极力反抗。对于小男孩来说,一边是他崇拜的画家和让他痴迷的作品,另一边却是从小让他感到敬畏的父亲。最后,父亲一把火烧掉了画家的作品,让小男孩的精神彻底崩溃。他害怕和父亲正面对抗,但又感觉画作在粗放不羁的画家手中随时面临烧毁的危险。最终,为了保存画家的创作,小男孩将之偷偷藏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即使是画家他也不敢透露半点,他固执地认为,画作所藏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于是,在画家眼里,他不再是朋友,而是偷盗他作品的敌人。由此可知,《德语课》意图表现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小男孩,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闯入了成年人的战争世界,在双方固执的争执中也固执而悲剧地走向“小偷”道路的成长过程。

小男孩最终从心灵挣扎走向人格分裂的结果如何?在劳改所里,一门德语写作课上,老师要求以“尽职的快乐”为题完成一篇作文,小男孩马上想到了父亲,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无从下手,没有完成作业,结果被关在房间里罚写——这是对“不尽职”的惩罚。于是小男孩在深刻反思中决定好好履行他的职责(完成作业),洋洋洒洒写下了几乎一部书厚度的作文,超额完成任务,心里非常痛快,这也是“尽职”的快乐了。结局让人感到意味深长。原本,在父亲和画家之间,他的个人情感倾向于所崇拜的画家,最终却在行为上倾向了父亲,成为一名尽职的听话的人。

《德语课》中“尽职”的人格模型,我们也可以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看到。同样是一名尽职的警察,一直在尽职地追捕一名曾经的苦役犯,尽管这名苦役犯做出的善行已经远远能够抵消他曾犯下的错,但是这名警察依然对苦役犯穷追不舍。最终,善良的苦役犯居然不顾那名警察曾给他带来的伤害,凭借着善良的意图和赎罪的愿望,救了警察的命。于是,这位警察终于困惑了:他一直认定善永远是善,恶永远是恶,并尽忠职守地追捕那名苦役犯,以为是在为社会铲除恶,哪知最后,他眼中的恶人反而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最终,他在精神的困惑中投河自杀。在《悲惨世界》中,雨果写下的不是《德语课》中“尽职的快乐”,而是“尽职的困惑”。雨果通过“尽职的困惑”所表露出来的反思意识是十分明显的——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有许多标准,这些标准不应该成为我们固守的成见而走向顽固和偏执。

我想,小男孩的命运悲剧,正体现着伦茨的悲观。人类的战争某种程度上是对整个社会的撕裂性创伤,这种创伤,更为深刻持久的影响在于它给整个社会带来的精神情感创伤。这一点,正是伦茨想要在小男孩身上表现的。战争带来的精神伤痕,一方面可以寄托于时间来抚平;另一方面,我们习惯于把最大的重建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可是,战争给孩子们带来的情感阴影,又由谁来抚慰?他们因成人世界的逼迫而精神绝望、走向歧途,又由谁来拯救?对此,伦茨是无能为力的,是茫然无措的,因此,他只能在一种坦诚的对人性的未知中走向悲观。

伦茨对于德意志文化的这种畸形人格,尽管是否定的,但却是超越是非评判的。换言之,他创作的核心不是批判纳粹、批判德意志民族,而是以德意志民族文化为背景,反观生存于这一背景下的孩子们的命运何去何从。但这样的表述,又常常容易被误解成没有是非评判。毕竟,纳粹给人们带来的伤害太过惨重和痛苦。想想海德格尔的学生,犹太女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曾尝试着暂时放下道德评判的立场,以哲学的视角去研究和理解纳粹统治下的人格特征,就是这样的意图人们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这位有勇气的女哲学家居然在一波波批判德国人的浪潮中提出更为“惊世骇俗”的结论:那些将犹太人送上死亡之路的政府雇员,他们犯下了人类的滔天罪行,却宣称不该受到指控,为何?这位哲学家解释,因为他们只是在执行命令,实际上没有杀人动机,他们是一批没有人格独立的奴性之人。即便如此,同样作为犹太人的汉娜·阿伦特注定无法逃避她的民族甚至亲人、朋友的谴责。即使汉娜·阿伦特一次次解释,尝试去理解他们,并不是纵容他们,而是要在理解的基础上获得真正的反思。但是犹太人拒绝这种反思。在犹太人看来,那些人是不能去理解,只能大加谴责的,尝试着去理解意味着不分是非和纵容犯罪,意味着对犹太人的背叛。所以,我们自然可以理解《德语课》的被误读是多么的情有可原,如果我们说伦茨批判了德意志民族“尽职”的奴性人格,却说这不是他叙述的中心,这是难以得到当时读者的认同的。

不过,既然汉娜·阿伦特对德意志民族的畸形人格做出了哲学总结,那么文学就别去凑热闹了。我从来认为,文学虽然也存在批判、揭发、控诉社会现实的功能,但是文学不能只停留在这个层次,它应该有更加宏伟大气的艺术架构。《德语课》的伟大在于,他从文学的控诉思维、揭发思维中解放出来,切实地关注德国下一代的生存状态。在艺术的宏伟眼光上,关注个体情感的心灵冲突和精神困境,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示出作品多方的精神效能,这才是文学表现永远具有生命力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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