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斗士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区远没南区热闹，但显得更清静，跟被视为跑步胜地的南区相比，这里虽有跑道，但更多地遍布着其他项目的运动场，除了跑者，在这能找到更多有趣的运动人群，比如一群装备齐全，学打橄榄球的孩子。

森林公园北区的一块7人制足球场地里，十几个穿戴着整齐橄榄球装备的孩子排成一排，聚精会神地听教练讲解传接球动作要领。墨绿色的头盔在日照下反出炫目的光，一看就是新的；结实的胸甲充满了安全感，让刚高过公交车购票线的小孩子看上去也格外强壮。孩子身后整齐地排着一溜水壶，跟场上的小运动员一样，昂着头高傲地面向太阳。

场边的长椅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他是这支队伍的总教练，名叫唐海岩。

在中国，橄榄球是极为冷门的项目，唐海岩却在一群只有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未来。

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的唐海岩是中国第一批接触橄榄球的人。2003年，NFL（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开始试图向中国推广橄榄球运动，最初从比较简单的腰旗橄榄球开始，美国人在北京体育大学招收了一批学员学习这项运动，唐海岩是其中之一。按NFL的思路，这批学员将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橄榄球教练，之后再把他们派往中国各地，培训更多的学员，并逐步将橄榄球运动推向中国，他们将这个项目称之为“apple seed”，翻译成中文就是所谓的“苹果种子计划”。

在美国，橄榄球是四大职业联盟（篮球-NBA、棒球-MLB、冰球-NHL、橄榄球-NFL）中最有实力的一支，拥有最多的粉丝和最高的商业价值，NFL总决赛“超级碗”多年来都是全美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并逐渐成为一个非官方的全国性节日。根据AC尼尔森（全球领先的市场研究公司）的收视调查，历年超级碗的平均收视率为40%-60%左右，当中40%为长时间观看比赛的观众，其余为在某一个时段观看的观众。首屈一指的关注度也为超级碗带来了首屈一指的商业价值，赛中30秒广告价格曾达到令人咋舌的300万美元。据权威财经杂志《福布斯》最新公布的数据，超级碗被估价4.2亿美元，继续稳坐最具商业价值的体育赛事宝座，其价值比奥运会（2.3亿美元）和世界杯足球赛（1.2亿美元）相加还要高。另外，超级碗星期天是美国单日食品消耗量第二高的日子，仅次于感恩节。

尽管在美国如日中天，但NFL进军中国的脚步却极为坎坷，以至于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没什么起色。“当时教我们的教练是美国人，是NFL第一次进中国来推广的那一批人。那个时候他们想从初中开始推广，到大学来找教练先培养教练。因为这个项目在中国没有人教，没有人会。”唐海岩说，“可最终，这个项目他们没能做起来。”

经过NFL的培训，唐海岩2003年大学毕业后进入了首都师范大学附属实验学校任教，担任校腰旗橄榄球队教练，并带队参加NFL在国内组织的青少年腰旗橄榄球比赛。虽然这个项目普及程度并不高，宣传也没有跟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中国曾经有这么一个橄榄球联盟，但事实上，这个联赛当时一度非常红火，全国有100多支球队，分布在北京、上海、广州、哈尔滨、山东5个赛区，经过赛区比赛后再争夺全国总冠军。

2004年，唐海岩率领首师实验橄榄球队取得北京市冠军、全国冠军，8月份代表中国赴加拿大温哥华参加“NFL美式腰旗橄榄球世界杯比赛”，那也是第一次有来自中国的球队参加这一比赛。“这个世界杯是NFL组织的，一共有10个国家参与，都是初中生球队。中国是这个机制，你在中国所有的队伍里打第一名，就能代表中国区参赛，”唐海岩说，“世界杯比赛，第一年基本上是学习去了，也不太会玩，好像是就赢了一场球，跟别人的差距特别大。”

之后两年，首师实验在全国大赛连续拿到亚军，没能得到继续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杯的资格。不过唐海岩本人在2006年受到NFL邀请，前往美国奥克兰突袭者队进行学习考察，在这次考察过程中，唐海岩看到了美国很多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学习装备橄榄球——这是一种对抗非常激烈的项目，在中国让这么大的孩子参与这种项目当时几乎不可想象，但美国孩子不但玩得投入，家长也非常支持，这给唐海岩很大启发。

经过美国的考察学习，唐海岩对橄榄球有了新的认识，2007年，他再次得到全国冠军，率队奔赴美国新奥尔良，第二次踏上世界杯赛场。有了2004年的参赛经验，这次他对世界杯的比赛更适应，同欧美强队的差距也缩小了一些。不过，实力上的差距依然存在，球队成绩依旧不好。“西方国家这个项目的文化积淀比较深，孩子水平也比较高，在国内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对手，我跟第二的打，打他80多比6，没有对手，自己的水平也就在那了。一到世界杯这种高强度的对抗，感觉适应起来比较困难。”唐海岩说。“在07年以后，NFL就不弄了，这个队也就偃旗息鼓了，当时我们队这些老人呢，坚持到现在的也就剩我这一个了。”

没有了世界杯，唐海岩起初依然留在首师实验学校，继续带队又拿到了两届北京市冠军，同时他也多了一个身份“NFL中国推广顾问”，协助NFL举行北京、上海两地的大学生橄榄球推广活动。2011年，唐海岩离开学校体系，自己创办“北京完美男孩训练中心”，开始致力于男孩教育研究和实践。他希望以橄榄球训练为手段，培养出一批有非常强的竞争精神、团队协作能力、生活自理能力和社会生存能力的高素质人才。唐海岩把这项事业叫做“男孩教育”，他在眼中，现在的中国，特别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中，被骄纵坏了的独生子女特别需要这个。

起步是非常艰难的，对于大多数中国家长来说，别说什么“男孩教育”，就是橄榄球都是只听过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项运动，唐海岩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区做了一年多的义务推广工作，在得到了一定数量的家长认同后，逐步建立起一个个培训班，从最初的8个学生开始到今天，“唐老师”已经有了300多名学生。

最初，唐海岩教授的都是腰旗橄榄球课程，现在他的绝大多数学员也都在学习腰旗橄榄球，建立一支装备橄榄球队，是学生家长主动提出的要求。

正式开班大概一年后，唐海岩的很多学生和家长对橄榄球有了更深的了解，并对纯正的美式橄榄球产生浓厚兴趣。起初，老唐自己尚有顾虑，因为这是个对抗性极强的项目，一不小心就容易受伤，出了问题不好处理；而且橄榄球装备非常昂贵，全部都要从美国代购，经济上也有不小的负担。最后，还是家长的决心打消了他的疑虑，有足够的家长支持他开设装备橄榄球课程，甚至表示就是希望孩子多磕磕碰碰，多经历一些。于是，唐海岩尝试性地建立这支装备橄榄球队，一共挑选了16名已经有不错腰旗橄榄球基础，家长和本人也有意愿的学生，并命名为“飞龙队”。

目前，唐海岩的学员按级别从低到高共有潜龙队、现龙队、飞龙队、神龙队四支队伍，只有最高级的神龙队学习装备橄榄球，孩子的年龄都在10岁上下不等。

森林公园的训练场上，孩子们开始正式的传接球训练，教练在地上划了三个区域，要求孩子在运动中完成接球并依次跑过，在接到球之后，还要沉肩撞一下前进道路上的教练。16个孩子被分为两组比赛，还选出了各自的队长，率先完成11次成功传接的那一组将获得胜利。

比赛开始，两边的孩子排成队一个接一个上场，可能是太急着胜利，不少人接球后只记得闷头向前冲，忘了要先撞一下教练。场下的人则一边大喊加油一边嚎叫着提醒——可等到自己上场了，多数人也还是会忘，逼得教练把已经跑走的孩子抓回来在自己身上撞一下再放走。不过，学生们的热情很高，每次漂亮的接球都能得到全场喝彩，欢呼声也让接球者撒开双腿跑得更快。

很快，一支队完成了11次成功传接获得胜利，队员们开始为仍没有完成的那支队伍加油，十几个孩子齐声呐喊，很快另一支队伍也完成了比赛。

团队精神是唐海岩极为看重的，他认为这是橄榄球区别于其他项目的一大优势。“橄榄球的团队精神，跟其他运动是不一样的。篮球可以打独球，一个人从后场到前场投篮得分，足球可以一个人带球射门，但是橄榄球不可以，必须得是要求一个团队。一次进攻中卫开球给四分卫，四分卫传球给下一个人，必须团队合作，这项运动是不一样的。”唐海岩说，“再有一个，橄榄球激烈的对抗，可以教会男孩一种竞争精神——这个社会也是个充满了竞争的社会，教会他竞争就是教会他生存，教给他一些精神品质。”

传接球训练又进行了两组，结果都是同一队伍获胜，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失败那队的士气，孩子们的情绪依旧高昂。三组都练完，进入休息时间，孩子们一溜烟地跑到场边，摘下头盔规规矩矩地摆在水壶前，然后拿起水壶开始喝水。

休息中，一个孩子抱着头盔跑到唐海岩身边，用稚嫩的声音说：“唐老师，我这个头盔夹的耳朵有点难受。”

唐海岩接过头盔看了看，整理了一下搭扣帮孩子戴在头上：“还难受么？能坚持不？”

“还有一点，能坚持！”

“能坚持坚持一下，你把耳朵训练硬了就不难受了，回去继续训练。”

“好！”

孩子一声清脆的回答，随后跑回小伙伴身边。

橄榄球训练，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偶尔也会有孩子受伤的情况发生。唐海岩最欣慰的一点是，他遇到的家长都非常支持和宽容，孩子伤了也就伤了，自己带去医院看病，从来没有因为学员受伤同家长发生过争执。甚至在伤好后，家长还会乐呵呵地把孩子送回来，继续跟着他练。

“我们之前都跟家长沟通过，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这里的家长都知道，这运动有一定危险性，他们也都能理解。”

谈到安全性的问题，平时惜字如金的老唐一下子变得健谈起来，他对于现今的教育现状有自己的看法，对于现实的不认可也是他离开学校自己出来搞教育的重要原因：“有时候，中国教育就是因噎废食，把孩子都像圈小动物似的圈起来，是，你在运动的时候有受伤的，但你不能让孩子不动啊？我们这能留下来的孩子，家长也都能接受这些东西。”

家长愿意让孩子跟着唐老师学橄榄球，最重要的，他们能够从孩子身上看到效果。一年多来，许多原本娇气的孩子变得开朗阳光，球场上摸爬滚打几个小时不觉得苦累，平时生活中也更有担当，真的成了一个个小男子汉。

“做教育，要让家长看到孩子的改变，心里才会有触动，再给他们讲，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就能接受了。”唐海岩说。

未来，唐海岩准备将这支“神龙队”的人数扩大到二三十人，并将总人数固定下来，等到孩子们水平提高了，也慢慢长大些了，再想办法联系一些比赛，让孩子真正感受到这项运动的魅力。他希望将来有条件，能让这些孩子在升入中学、大学之后，依然可以找到人，找到地方打球——他不是想培养职业球员，而是让橄榄球这项运动能成为伴随他们一生的财富。

日渐西斜，两个小时的训练很快结束了。训练的最后阶段，教练让孩子们围成一圈，挨个总结自己在今天训练中表现好与不好的地方，并将一枚印有“男子汉”的专用代币送给自己眼中在今天训练中最佩服的一个人——这是这支队伍的一个固定传统，孩子们通过自己的表现收集代币，并换取勋章，提升自己在这个集体中的等级。

训练全部结束，两个队的队长得到了最多的代币，其他人也各有收获。十几个孩子跑回场边，开始整理各自的装备，这个过程中，已经来了不少家长，围在场外互相聊天，他们关注着自己的孩子，却不会去上手帮忙。很快，孩子们收拾好行囊，场地也被他们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从没被使用过一样。最后在教练的带领下，所有人排成一列，拖着行李走出场地，跟随家长离开。

“我们这儿的氛围很好，大家都很自立，谁要是让家长帮着拿东西或者干些什么，那在同学中会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夕阳下，唐海岩望着孩子们的渐渐远去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