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阁
2014-04-29骨董时光
骨董时光
伦敦唐人街有一家中国人开的饭馆叫“猫阁”,生意火得让老外嫉妒。奇怪的是,猫阁里面没有养一只猫,四壁从天花板到地脚线却一排排挂满了中国瓷器,而且全是老瓷器!据我这个专门研究瓷器的人来看,大多是明清两代景德镇产,销往欧洲的外销瓷盘,上面的云水楼阁、侍女动物、花卉图案无一不是中国古代的题材。据说,老外特别喜欢这里的东方情调,中国人则仿佛在异国找到故乡,再加上这里的川菜做得特别地道,水煮鱼的麻香气隔着街都闻得到,而且除了川菜,猫阁还做山东大包子!还做陕北凉皮!还有南方人爱吃的甜甜糯糯的麻心汤圆!还做老北京人爱吃的朝气蓬勃的卤煮火烧!中国留学生们天天往那跑,每晚顾客都要排队到打烊为止。
猫阁的老板绰号“老猫”,是我师兄,国内某大学考古系毕业,个子高大健壮,相貌端正,笑容憨厚,为人仗义,在伦敦华人圈里,人缘好得不得了。我每次去英国,都靠他热情款待。最近他又迷上了歌剧,每晚拉我去唐人街附近的歌剧院听歌剧。英国是歌剧之乡,歌剧院的演出经常爆满,观众们掌声如雷如痴如醉,但我听不懂,经常听到一半就在宏大的音乐旋律中睡着了。有一次,我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朦朦胧胧醒来,突然发现老猫在发呆,目光忧郁,神情恍惚,这可不多见。
我问老猫,你是不是又想起范柔丝了?我那个飘忽不定又让人难忘的师姐?老猫说是,他说他店里挂的那些瓷器全都是她的,青花瓷叫blue and white,粉彩瓷器叫famile rose,这famile rose念出来就是范柔丝呀。当年她遍搜欧洲淘来这些几百年散落在异乡的中国瓷器,大多进了猫阁就安安稳稳地留下了,而她,却又像风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了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1995年的秋天,老猫和范雪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范雪是她真正的名字,范柔丝则是去英国以后的化名。老猫说,那个地方至今仍然很难用一张地图精准搜出来,那是河北省某偏僻农村的一处考古工地。当时作为考古系的学生的他和其他十几个男同学在当地参加田野考古实习。
那天中午阳光耀眼,老猫正蹲在庄稼地里琢磨着如何发掘一座经钻探至少10米深的古陶窑遗址,抬头见民工老乡都拄着铁锨朝一个方向张望。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间,一个头戴草帽,穿着短袖上衣的年轻女孩正不断拨开繁盛的玉米叶子,向这里走来。
老猫与她的眼睛正好相对,不自觉低了下去。她逆光的身影在九月的田野里是那样明亮,把汝窑一样雨过天青色的苍穹抛在了身后。
她介绍自己叫范雪,是刚刚从中文系转过来的学生,被派到这里参加实习。她温暖大方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马上赢得了这些考古队寂寞男生的亲近,每个人都过去和她打招呼,只有老猫没动窝,他在地下两米的灰坑里,不容易爬上来,可是范雪偏偏走到老猫正在开掘的考古方边,好奇地朝下面张望,并表示想下去看看。由于探方有点深,老猫只好伸手拉她,她有些羞涩地拉住他的手,然后不很灵活地跳了下来。
没想到风竟在此时吹落了她戴的草帽,人民群众一阵大呼,哎呀!谁曾想到,这样清秀美丽的女孩竟然是个光头!虽然两个耳垂上挂着耳环。
她是出家人吗?男同学们背后议论纷纷。
后来范雪当众和大家解释,她是故意刚刚剃光了头,这是为了纪念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考古发掘。在她想象里,考古工地就像一个魔境,在这里她随时可能与几千年前那些鬼怪的灵魂相遇,因此她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特立独行的奇侠,才可以镇住他们。那帮男生听后都觉得,像她这样从中文系宁静的课堂转来偏僻落后农村参加考古实习的女生,本身就不可思议。
考古队租住在乡间一处久无人居的农舍大院里,范雪是唯一的女生,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房间里有炉子,冬天会比其他十几个男生睡大通铺的房间更暖和。这个农舍大院其实是一座古寺遗址,院后有座唐代的石塔,底座为三层石质须弥座,塔身浮雕菩萨、龙、虎、飞天。每当夕阳斜照之际,佛相庄严,考古队员们把塔下不远处的长条石板当作了饭桌,每天晚上在灶上打了饭,会不自觉地来这聚一聚,再喝点小酒,吹一吹牛,这几乎是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干考古的女生,不会喝酒可不成!”
男生们以这个为借口,几乎个个想和范雪碰杯,再借着酒劲说几句放肆的话,他们大多单身,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范雪还真不怵这个,谁来跟她喝酒,她就大大方方与之对饮。她仿佛天生对酒精有免疫力,一杯白酒下去,居然面不红心不跳,那些假装豪气的二十岁男生傻眼了,很快纷纷败下阵来。只有老猫从不主动敬酒,也不吭气,自己坐在一边扒拉饭。时间久了,范雪反而每次打了饭会主动走过来坐在老猫身边,两个人一起不声不响地吃饭。再久一些,她就开始挑剔,会把饭里的肥肉都挑出来,夹到老猫碗里,让老猫帮她吃。女孩怕长胖男孩不怕,老猫闷声不响地就把肥肉统统吃光了。
他们发掘的是一座古代大型陶窑遗址,工作比较枯燥,每个人被分配负责一个5米见方的探方,各带一名农工向下深入发掘古代遗址。每天除了划分地层就是挖掘灰坑,出土都是一些瓷碎片。时间久了,大家都有些乏味,只有范雪,兴致勃勃。每天早上去探方工作时她都会自带一壶清水,挖出一些带有纹饰的瓷片,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洗干净,在探方边上晾干,然后仔细端详每一块瓷片的纹饰,沉浸在想象和喜悦之中,而别人则是把瓷片统统和着泥土装入编织袋,标上记号,每天收工时统一拉回宿舍,到发掘结束后才清洗。
范雪的光头在探方里格外亮眼,就和她晾晒的瓷片一样。“瓷女侠”的称号不胫而走,连村里的大爷大妈也津津乐道。
老猫有时候过来和范雪一起看瓷片,范雪说,她会转学考古就是因为从小喜欢瓷器,她的母亲是故宫的一位工作人员,因此她从小就有机会常去故宫玩。每次去陶瓷馆参观,看到宋汝窑的“雨过天青”与五代青瓷“千峰翠色”,那种颜色对她来说,就像是理想中情人的眼神,温婉、舒缓、安定。
范雪说,她就是这样与宋代久别重逢,再度相遇。
老猫后来告诉我,他总觉得和范雪之间的相遇,就像范雪与宋代的瓷片一样,恍如隔世重逢。
考古系的师生们都知道,在那个秋天,老猫曾经为范雪,几乎赔上性命。
那一天,考古队的学生们欢呼雀跃的,他们在陶窑遗址上,偶然发现了一个古墓。
这个墓葬年代比陶窑晚,从地层关系上来说打破了陶窑的地层,因此要挖掘陶窑,必须先发掘墓葬。同学们都知道,发掘墓葬或窑藏比发掘陶窑要有趣得多,因为墓葬和窑藏很可能出土重要文物。大家都盼着亲眼见到深埋地下的宝贝,干劲很大,工作进展顺利。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长不过5米,宽不过3米的长方形土坑竖穴墓会这样深,挖了将近10米,才挖到墓底,墓底又有砖室,已经坍塌,埋住了墓主人,发掘工作并不轻松。
当碎砖清理走之后,大家看到一副侧卧不全的腐朽人体骨架,随葬品不多,却让同学们又一阵欢呼,因为在土层之中,露出了半个青花瓷器的影子。
凭知识,大家推断这很有可能是一件市场上价值极高的元青花梅瓶。
同学们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但考古与盗宝不同,不是拿了东西就走,必须要保留所有的考古证据,也就是说,必须详细记录出土文物的位置,周围环境状况,要画图,拍照,测量,一般要在全部墓葬品清理完毕之后才能将文物取出。
当日天色已晚,领队决定第二天早上去画图、照相。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负责挖掘带队的老师刚起床,发现有几个同学已经兴冲冲跑去古墓工作,事实证明这是个巨大错误。此时,田野里极其湿润,不仅露水未干,昨夜还下过雨,泥土松软,进入墓穴危险极大。
领队老师慌忙带着其他同学赶到发掘现场,但是已经晚了。
范雪是考古队指定的画图员,第一个就踩着梯子下到了米的墓底,老猫本来不应该下去,但是不放心也跟了下去,其他早去的同学在上面负责拍照。
老猫顺着梯子往下爬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他看到墓壁上有很多湿润的裂缝,细小的泥土颗粒不断地掉落下来,软梯也似乎不那么可靠,随时好像也要掉落下来。
脚一落地,他抬头一看,只见墓壁上一块巨大的土层瞬间朝范雪压落过来。
“小心!”老猫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敏捷,飞一样扑过去拼命推开范雪,范雪被他推得摔了一跤,倒在墓穴的另一侧。这时,“轰”的一声,整个半边墓穴塌方了。
老猫被埋在土中,空气断绝,脑袋里轰的一声,瞬间他预感到自己很可能将死在这里。
守在上面的同学一声尖叫,正好领队老师和其他同学赶到,目睹这场面震惊了。
墓穴塌方的事情,他们以前也听说过,但从未碰到,这一瞬间的突发事件,几乎让所有人都慌了。
据老猫后来讲,当时他闷在土里,做着最后的挣扎,在挣扎中他突然摸到一件光润坚硬的东西,他开始以为那是一块古人殉葬的美玉,后来才感觉出来是一副死人的骨骼,那是千百年前死去的墓主人冰冷的面庞。
老猫说,在他昏过去的一瞬间,他希望那是历史上一个美女的骷髅,他可不想为一个丑男陪葬。
老猫醒来时已经在地方医院的病床上,考古领队老师说,还好塌方的墓土总量不大,把老猫埋得不深,才得以很快将他挖出来。但是他也已经因窒息而昏迷,幸亏他身体极为强健,如果当时压在下面的是范雪,可能已经没命了。现在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范雪守在老猫身边,给他端茶倒水。老猫一看,范雪的几个指甲全劈了,涂着药水。问她怎么弄的,范雪说你推了我一大跤,手戳在石头上了,疼得几天不能拿笔。救命恩人啊,你的力气真是不小!说得老猫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那是她在他被活埋之后,和同学们为抢救他拼命挖土,着急用力过猛把考古用的手铲都挖断了,就用双手继续去刨,刨土用力过猛过久造成的。
两个人因为这次意外,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距离。
冬天来临,田野发掘工作告一段落,转向室内资料整理,主要是清洗和拼对瓷片。这又是一项枯燥的工作!拼过瓷片的人都知道,要想把一袋袋碎得看不出器形的瓷片一点点拼对起来,凑成一件基本完整的器物,该是多么困难。
在这项工作上,范雪和老猫搭档可谓绝配。范雪认对瓷片既快又准,对每一块瓷片的棱角和花纹特征过目不忘,而老猫是个极有耐心的人,粘瓷片粘得非常好。偶尔在老猫用强力胶细心地把某几片可以拼起来的小碎片重新粘成大碎片的过程中,不小心两个手和瓷片同时粘在一起。他无法解开,范雪就过来帮忙。有时范雪会低下头,用嘴慢慢把胶吹干,再帮他把粘在手上的瓷片揭下来。瓷器的釉面在阳光下呈现出七彩斑斓的美丽光泽,在瓷器上,这叫“蛤蜊光”,是古瓷釉面老化到几百年后出现的特殊现象。
其实老猫对瓷器远没有范雪那样喜爱,他只是被它的光彩吸引。偶尔拿来几片托在掌中,发现有些小瓷片上,有如云如水般的纹饰,那种飞动线条的韵律美让他记忆深刻。有一天晚上,村里意外停电,范雪在一堆瓷片中挑拣出宋代白瓷小盏残件一个,内置清油、明火,放置在标本室的长桌上用来照明。
老猫在微弱的灯光里继续干活,却发现范雪停住了没动,抬头看范雪,她正呆呆地对着墙,对老猫说,你看!多美的影子!
老猫蓦然回首,才发现两人的影子被放得长长的,映射在雪白的墙上。范雪说,这可能不是现在的我们,而是被这宋代的灯光,照出了前世的我们。
老猫心里一震,后来他说,那是他青春记忆里最美好的影像。
这时候同学们渐渐认为,老猫已经和范雪谈恋爱了。因为范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镇里买来毛线球和针,开始在业余时间练习打毛衣。生活在乡村与世隔绝,同学们的业余生活很单调,大家都在找些有趣的事情来做,但是没有人想到打毛衣,毛衣打给谁呢?那个颜色和款式,一看就是给男人打的,难道就是给老猫打的?
范雪的头发渐渐长出来了,虽然还很短,但已经不会让陌生人怀疑出家了。由于天气冷,吃晚饭的地方早已从室外搬到室内,还添了一台电视机,偶尔放放从附近县城租来的录像。比如《东邪西毒》或者《阿飞正传》,王家卫电影里抒发着淡淡忧伤的音乐与同学们归拢瓷片发出的清脆声音,每天在标本室里回荡着。范雪就这样每天对着电视打毛衣,有时候还把老猫叫过来,在他身上比比样式,量量尺寸。老猫只会憨憨地笑着。有时候有些男同学已经看不下去了,纷纷叫嚣着要老猫请客,否则就没收他未来的毛衣。
单身的男生们都喜欢范雪,嫉妒老猫,其实只有老猫知道,范雪不是在给他打毛衣。那时在农村,通讯尚不发达,这个农舍大院里只有一台长途电话,大家总是抢着打,每到饭点这里就排起长队。只有范雪不抢,因为她有别人没有的优势,那是一台微型寻呼机。老猫早就注意到范雪一直在和一个神秘人用简单的文字寻呼机相互传递信息,而每次她收到信息时洋溢在脸上的那种青春的喜悦和羞涩,也让老猫只想默默地装作不知。
看来这个神秘人的身材尺寸和他很相近,所以她才把他当成模特来试毛衣。老猫看出来,在她看他穿着半成品毛衣的目光里,分明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就是范雪城市里的男友,正在焦急地等待范雪早日结束实习,回去与他团聚。
范雪是那种头脑聪明但手不是很灵活的女孩,不久就在织毛衣上出现了困难,这时慢条斯理的老猫才展现了他惊人的技艺——原来他也会打毛衣,而且比范雪更灵巧。谁也不知道老猫还有这样的绝技,所以后来留在同学记忆中的那件考古队的毛衣其实主要是老猫的作品,而不是范雪的。
也许是这与世隔绝的考古时间太长了,让善变的年轻的心不再等待。终于有天很晚,老猫来到标本室,看到寒风凛冽的门外,窗台上那个长途电话旁边站着一个头发已经长到脖子的女孩,那是范雪。她一边讲着什么,一边在哭,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个没完,那是老猫第一次看到这个乐观的女孩哭得那么伤心。老猫没说话,只是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披在范雪身上,然后进屋继续拼对瓷片。
那个晚上,他拼出了三个瓷碗,每一个碗都基本完整,偏口沿都缺一块肉,以至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不够完美。老猫叹了口气把它们放在架上,才发现满手都沾着胶水,这时候没人帮他清理胶水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范雪推门进来,把大衣脱下来交给老猫,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老猫起身给范雪倒杯热水,他满手是胶,必须很小心不让胶水沾到水杯上。等到热水杯递到范雪面前,她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又哭了。低声问老猫:
“老猫,你说,距离是不是爱情最大的敌人?”
敌人?爱情的敌人有很多,你在乎什么,什么就有可能成为它的敌人。在他们这样年纪的学生,本该享受校园的青春和城市的生活,可是这个特殊专业却把他们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像农民一样的艰苦生活,对于一个青春恋爱的女生来说,如果因此而造成分手,会不会有些残酷。
“我昨天看书刚好看到一句话,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才是青春!”
老猫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范雪听完之后,不哭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杯里的热水喝光了。
范雪让老猫陪她出去走走,老猫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坚持让范雪穿上军大衣,他自己只穿了毛衣和一件小外套,外面风很冷,头天下过雪,好在已经晴了。一轮孤寒的月亮挂在天空,照在他们前方的石塔上,也照到雪地里,留下纵横交错的树杈的影子。
范雪在前面疾走,老猫从来没有见过她走得那么快,而且毫无方向,每次靠老猫提醒她同一个方向已经走得太远,需要往回转了。后来老猫说,他有预感那可能是他和范雪在这里的最后一次散步,他一直想说点什么,可是终于没有。
回到考古大院的时候,老猫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范雪坚持让他到她的房间里去暖和一会儿,因为她的房间小而且有一个单独的炉子,比老猫他们十几个人的大房间暖和得多。
老猫进了屋,身体还冻得直哆嗦,范雪说我帮你暖暖吧。还没等到老猫反应过来,范雪已经抱住了他,老猫虽然平素装得老成,其实那是他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拥抱,他觉得头脑都有些不清楚了。他想去吻范雪的脸颊,却发现她的脸上全是冰冷的泪痕,这时候老猫才清醒地意识到,她不是想要抱他,她只是通过抱他而隔空抱着另一个“他”。他只是一个工具,在她需要的时候充当了她感情宣泄的工具。在感受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热度的同时,老猫知道这个女孩内心正充满着失恋的痛苦和绝望,他想帮她,可是暂时无能为力。
他们就这么抱了一会儿就分手了,半夜回去老猫就发烧了。他嗓子冒烟,头疼欲裂,因为不愿意吵醒同屋的人而没有起床去喝水。在床上躺着偏偏又睡不着的老猫拧开床头灯,找到一个从没有用过的软皮笔记本,默写出了几句北岛的诗:
古老的陶罐上
早有关与我们的传说
可是你还在不停地问
这是否值得
当然,火会在风中熄灭
山峰也会在黎明倒塌
融进殡葬夜色的河
爱的苦果
当在成熟时坠落
此时此地
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
随之而来的一切
也算得了甚么
——那漫长的夜
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老猫写完,觉得自己的钢笔字还不错,他想把这个笔记本送给范雪,可是后来终于没有送成。
实习期临近结束的时候,范雪请假提前回家过年了,老猫是冬春交际之时最后一个离开这个村子的考古系学生。那天清早他独自步行穿过峡谷的山沟,去看望去年挖过的探方,在沟底他看到巨树婆娑、冬草枯黄,看到天空幽蓝却又离他如此遥远。三千年前这里是平川,水草丰美、堇荼如饴,古代先祖曾经跃马平川。三千年后这里水枯石烂,野鸟高飞,没有笑语没有人烟,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考古有时是件如此荒谬的事情,因为历史不仅不可逆转,而且在这个时代正在以加速度在人们对未来的关注中越走越远。
老猫走到了去年他和范雪发掘的那座古墓旁,看到那里的探方已经被回填平,周围长满几尺高的荒草,一只灰色的鸟在上面觅食,声音宛转空灵又展翅倏飞,划去一道孤独的弧线。
本科毕业以后,范雪去英国留学,攻读考古学专业的课程,继续自己的考古梦想,老猫却意外去了香港中文大学读历史学硕士,后来留在那里当了老师。
香港的房子很贵,老猫买不起,只好租房住。房东是一位为人和善的外科医生,房东太太则是一位护士,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天生就有救女人一命职责的老猫竟然又救了房东太太一命。
事情发生在房东太太生小女儿后的第九天,那天晚上房东先生有重要手术没有在家,凌晨时分,房东太太发现自己突然出血,知道血流得很多,老猫看形势不对,马上打电话叫急救。
这时房东太太的腹部已经迅速涨起,里面肯定是充斥着淤血,疼得她几乎发狂,呼叫着让老猫帮她挤出淤血,但当时的她又疼得无法形容只会反抗,不容任何人碰她。就这样一次两次,老猫没有办法了,他急中生智啪的一下狠狠打在她大腿上,房东太太呆住了,怎么他会打她?老猫便趁机瞬间往她肚上一推,把淤血挤了出来。
救护车到来之后,老猫帮助护送病人,指引道路,到了医院时,房东先生已经赶到,忙着准备好一切药物、用具、房间灯等,马上替房东太太输血,就这样所有时间全都配合得刚刚好,没有浪费时间。
医生判断是房东太太的胎盘遗留在了子宫中引起产后出血,若非抢救及时定会有生命危险,经过手术房东太太终于脱险,等到房东先生走出手术室,才发现老猫在外面的椅子上已经累得睡着了。
两人感谢老猫的见义勇为和临阵不乱,觉得他是难得的大陆好青年,一门心思要给他介绍对象,老猫推辞不过,只好被他们安排相亲。
就这样老猫见到了陈萍,陈萍也是从大陆来香港工作的毕业生,而且也是在香港一所大学里工作,是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房东太太没有告诉老猫要见什么人,只是故作神秘地说是个长得白白的清秀女孩,让老猫自己去看。两人第一次约在香港中环附近的公园里见面,那里有一座优雅的小白楼建筑是香港茶具文物馆,馆前池塘边第三个座椅就是接头之地。
老猫来的时候,陈萍正在池塘边看鱼,椅子上是空的,老猫以为没有人,也在池塘边转,他看见陈萍时觉得特别惊讶,就问她你是某某大学历史系的陈萍吗?你还记得我吗?真巧在这里碰到你啊。
原来两个人竟然还是校友,在本科时是上过同一个选修课,当时只能算是认识,没有说过话,想不到毕业之后,竟然又在这里重逢,而且一聊,原来是为了和对方相亲而来的,这不是缘分吗?
以后的发展就顺风顺水,两个人在一起回忆起很多大学时光,其实他们可能不止一次相遇,都是在一家叫做“雕刻时光”的咖啡馆,那是一家京城知名的咖啡厅,是一对恩爱夫妇开设的。那里会定期放电影,也有很多可以免费取阅的书籍。两个人经常各自在那里坐一整天,要一份十元可以继续续杯的咖啡,翻翻店主大学时收集的电影资料图片,新的JAZZ BLUES、乡村乐、民族音乐在耳边萦绕,或者阅读自己带来的专业书,只是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注意过谁。
而香港的街道很窄,行人总是来去匆匆,老猫后来形容,在香港的生活就像装在一个笼子,他们平时各忙各的,偶尔打打电话,或是晚上一起吃顿饭,逛一逛中环的街道,总是好不容易盼到周末,然后一起去深圳玩。他和陈萍在深圳都有同学,平时的购物和消费也主要在那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平静而快乐的。老猫后来说陈萍这个人,各方面都很平均,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非分的要求,也不会给他任何压力,甚至是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可是这种平静又似乎让他有点怅然若失。
学期末的时候,老猫所在的大学有一个来年去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为期一年,校方问老猫去不去,老猫愣了一愣,范雪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我在香港工作学习已经很适应了,我不去了。
这年春节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了趟北京,我们都以为老猫就快要办喜事的时候,一个电话把他毁了,那是范雪从英国打来的电话。
范雪已经有两年没有和老猫联系,如果不是老猫刚好回到北京父母家里,她也许就找不到老猫了。给老猫打电话的时间是伦敦的深夜,她的声音竟有些凄婉,她说自己经常睡到半夜就醒了,做了几个小时在黑夜中徘徊并难过痛苦的梦。今夜失眠的原因是晚餐时,她独自在一家烛光餐厅里用餐,她的邻座是一对手拉手深情对望的老夫妇,餐厅里播放着posh的爵士乐,侍者为每一位就餐者提供免费的luxury鸡尾酒,原来这是这对老夫妇的50th anniversary 。
范雪说她看着就泪流满面了,她说她曾经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为了追求考古梦想,放弃了毕业可以找到的优越工作,不计较生活条件和经济压力,毅然前往英国求学,继续着想要成为一个伟大考古学者的梦想。可是她渐渐地觉得,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追求学术的时代,她的努力得不到周围亲友的认同和尊重,而每当她了解到国内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她都感到不适和无能为力。她害怕回国,也不能更好地融入英国社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固守自我,还是审时度势。
她说在情感上,她更是无比孤独。她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陪在她失眠的夜里,守护她的脆弱,催生出她的坚强,可是,这个人在哪呢?
老猫放下她的电话,面对着京城道路上拥挤的车流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香港大学问那个和英国交换访问学者的计划自己还能不能参加。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约了陈萍吃饭,至于他们是怎么分手的,我们已经不得而知。
老猫这个我们都以为很现实的人,终于做了一件最不现实的事情。
老猫说,他再次见到范雪是在北伦敦的一幢老房子里。范雪自从到了英国,就一直寄居在那里。据说房东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英国老太太,范雪把她哄得开心极了,对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房子后面的花园对着马路,面积十分开阔,植物茂盛,他去的前夜刚刚下过雨,里面种植的 HOLLY BERRY红艳艳。范雪站在花园门口远远地向他开过来的计程车招手,他看到她已经长发过肩,温柔婉约地披在肩上,脸上也是一片楚楚的笑容,再也不是当年光头女侠的样子。
范雪亲自为老猫做了一顿饭,一个非常华丽的盘子,端上来里面盛放着薄荷叶杏肉香煎小羊排,配香草三文鱼慕斯和黄油玉米,只是这羊排明显煎糊了,颜色实在不怎么好看,让人回想起她蹩脚毛衣的故事。范雪十分不好意思地冲着老猫吐了吐舌头。
老猫边吃着这份难吃的羊排,边对着这个画着花卉图案的盘子产生了兴趣。虽然老猫是学考古的,但是在本科专业中并没有学太多有关明清文物的知识。因此他对这些瓷器还感觉非常陌生,只是觉得非常好看。范雪告诉他说,这些都是中国清代外销到欧洲的粉彩瓷器。粉彩,是中国古代瓷器的一个著名品种,英文叫famille rose,一百年来深受英国贵族的喜爱。
原来范雪到了英国之后,为了解决生活开销问题,在念书之余开始做起了瓷器生意,专门收购这些散落在欧洲的中国清代外销瓷器,再把它们加价转让给中国大陆的瓷器收藏者。
一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做着古董外销瓷器生意,这在欧洲实在是太罕见了,很快她在圈内有了一个有趣的外号——“外销女王”。
“顺便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改名为范柔丝了,就是粉彩famille rose的译音。怎么样,很好听吧?我的客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名字呢。”范雪无不得意地告诉老猫。
“外销女王?范柔丝?柔软的丝绸?”老猫看着她一头柔软如丝的长发,忍不住想起了她当年光着头,在考古探方里挖掘瓷片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老猫为了范柔丝放弃一切,跑到英国,两个人一定很快就会结婚,事实完全不是如此。两人似乎依然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经常在一起吃饭,逛街,甚至结伴到欧洲各地旅游,但是从来没有听说两人住在一起。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到期之后,老猫设法拿到工作签证,在一个学校里做一些临时性的工作,后来又靠朋友的帮助,与人合伙在唐人街开了家饭馆。
“你外号叫老猫,这家饭馆当然就叫猫阁喽。”
这是范柔丝给饭馆起的名字。
她还有更大胆的设计,把手中那些比较廉价,不容易卖出的普通外销瓷作为装饰,悬挂在饭馆的四面墙壁上,作为特色装修和招揽生意的手段。
这个创意果然奏效,好奇的伦敦人每当经过,总会向里眺望一下这个古意盎然又充满东方情调的房间,如果刚好闻到里面川菜散发出的麻辣香气,实在忍不住要拔脚进去一试。有一段时间,范柔丝也把猫阁作为自己和别人交易古董的场所,各国经营瓷器的商人进进出出,猫阁墙壁上的瓷器也就越挂越多了。
此后老猫更多的精力渐渐转到饭馆的经营上,生意越来越红火,而范柔丝则在学术进展遭遇挫折之后,也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她的古董买卖上,足迹踏遍天涯。
范柔丝不在伦敦的时候,老猫就帮她接待客人,久而久之,他对瓷器也产生了兴趣,每次我来伦敦出差的时候,老猫都会盛情邀请我去猫阁坐坐,因为我是瓷器专家,可以给他讲很多关于瓷器的故事。
有一次我和老猫喝酒,两个人都喝得半醉了。我实在忍不住问老猫:“我们都认为你是为了范柔丝才跑到英国来的,你为什么不向她求婚?你们之间难道从来没有朝那个方向努力过?”
老猫打了个酒气熏人的嗝,眼神飘忽地说,有,当然有,那是我们一起旅游时候的事了。
那一年,他们一起旅游,去了柬埔寨的吴哥窟。
某个傍晚,两个人坐在吴哥窟的一座空旷的庙宇上,面对着落日的余晖在残破黑灰的废墟上,如同神灵的力量注入进来,一切突然变得金碧辉煌起来。老猫正有些惆怅的时候,范柔丝突然使劲地扯着他的胳膊说:“你看,你看,那些石雕变活了!”
老猫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那些石墙上着各式发髻的飞天神女们真的生动起来了。他仿佛听到她们哼唱着曲子,舞动着婀娜的身子,从墙面上升起来飞向空中盘旋环绕着。与此同时,那些缺少头臂的石佛神像们也苏醒了过来,断开的地方在耀眼的金色阳光下产生出巨大的七彩圣光,幻化出带着微笑的佛面和各式手印:合十,无畏,与愿,说法……老猫和柔丝惊讶着,缓缓漫步在这庙宇里,打开一切感官感受着,神灵们一个个地降临。然而,当他们行进到回廊尽头的罗摩耶那史诗壁画,一切却又变得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个人重新坐回台阶上的时候,老猫看到范柔丝眼眸里那一丝沉静的柔情。他觉得是时候了,仿佛爱神在这一刻动用了天地夕阳的力量帮助他向她求爱。他一边酝酿着即将说出口的话,一边缓缓地用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就势靠在他的肩上。
老猫问范柔丝,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年那个令她流泪的电话,她真的没有什么满意的追求者吗?(后来我听到这句,真忍不住想给他一个嘴巴)
想不到范柔丝说有啊,她说前几天她在facebook上公布了自己去吴哥窟的照片,有位不认识的人留言咨询行程。她觉得私信回答比较合适,点击进入邮箱发现早在两年前他就给她写过两封长邮件,说通过朋友得知她,很想认识她,并详尽介绍了自己,末了他说这样唐突请不要觉得被冒犯。范柔丝说她当时没有回复,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读过这封信。
总之,两年之后她终于回了信,奉上吴哥窟旅行的tips若干。之后她好奇地点开其个人页面和影集,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一个比她还疯狂的旅行者,满世界游走,滑雪飞行无所不能!他也和她一样在伦敦生活,他们有七个共同的朋友,还有很多地方都前后脚去过!比如他最近更新的是新年在北海道看猴子泡温泉,而不久前她也刚刚上传过在NHM看猴子泡温泉的照片。而他的职业是一名高收入的金融从业者,这解释了他的旅游资金从何而来。范柔丝说她为这个事情震惊了好几天,这证明了一个真理——不管你多奇葩,这世上至少有两千个人和你是绝配的。范柔丝认为既然这是老天为他们安排的缘分,她准备一回到伦敦,就考虑和他见面。
老猫说他当时就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慢慢地把手从范柔丝的肩上拿回来。
我对世界上竟然有老猫这样情商低下的人表示非常愤怒。我告诉老猫,那个陌生人五年前找过范柔丝,而你已经和她认识十年!你们在经历上的相同之处不是更多!你为她付出了多少她岂能不知!她这么说无非是在暗示你啊!你应该立刻表白自己,痛陈自己这些年的相思之苦,然后果断把她揽入怀中!
老猫听我这么一说,又愣住了。愣了很久以后,说也许是吧。然后又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喝酒了。我问老猫,那后来范柔丝回到伦敦和那个搞金融的好了吗?老猫说没有,她依然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已经气愤到要吐血的时候,老猫又说,其实那一天,真的有奇迹发生过。因为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吴哥窟,回望最后一眼的时候,突然发现那面淋浴着金色光芒的壁画墙上,那位猴子军队的领袖猴神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下来,静静地坐在他们刚才坐的台阶上,侧身对着夕阳,似乎在沉思什么。老猫激动地拿出相机,想要捕捉那个瞬间的时候,太阳已经淹没在丛林中,猴神起身回望了他一眼,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远处丛林中,一会儿就消失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司机来接我们,我们就走了。但是在路上我始终想着那个神奇的场景,我托朋友买到了一张那幅壁画的照片,一直挂在猫阁里,你看,在照片里那个猴神还在呢。”
老猫对我说。
我抬头望去,果然看到猫阁的墙壁上有那么一张镶了镜框的照片,挂在那些范柔丝的瓷器中间,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对于老猫和范柔丝之间的事情,我其实不应该那么着急。
因为世界上所有的相遇,不过都是些久别重逢,就像那些几百年前在中国景德镇生产的粉彩瓷器,如今都漂洋过海挂在猫阁的墙上,最终又被我们这些中国人买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