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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中国人:师徒、同伴、父子与江湖

2014-04-29毛亚楠

方圆 2014年4期
关键词:崇德皮影戏建军

毛亚楠

而池素英的扇鼓也面临着“玩不起来”的困境。扇鼓就是个玩闹的东西,要的就是“闲”,可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村民们更愿意花时间去赚钱

陕西省横山县,古时称怀远。正如其名,横山县横着一座大山,无定河从其中穿过,两侧分别是黄土高坡和毛乌素沙漠。这里千沟万壑、草木凋零,即使是春天来临,抽芽的翠柳或白色的杏花也点缀不了这满眼黄色,反而烘托出一种荒凉。

而就在这荒凉之上,住着一群喜欢热闹的人们。2009年,清华大学清影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赵海涛来到横山县响水镇庙湾村,他本来想拍这个村子移民搬迁的纪录片,却被这里经常被邀请着吹拉弹唱的鼓乐队吸引住了。

高喜业:红白喜事里的“丑角”

在陕北,人们将红事、白事、祝寿等称为“过事”。“过事”要讲究“赶红火”,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请“说喜”的队伍,所谓“说喜”,就是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请来乐队,增加气氛。高喜业就是远近闻名的“说喜人”。他的鼓乐队在“过事”的时候去演出,叫做“应事”,“应事”一般分为“说喜”和“端祭”。

高喜业今年65岁,身材短小,肚子微微鼓起,脸上皱纹纵横,“像黄土高坡一样千沟万壑”,再加上他鼻子、眼睛都小,表演的时候特别像戏台上的“丑角”。高喜业12岁的时候就不上学了,放过羊,挖过煤,当过民兵连长,还讨过饭,如今和徒弟们组织鼓乐队,“传艺”成为他除生存以外最大的梦想。

“说喜”的时候,高喜业扮作媒婆,穿艳紫色戏服,胸前别一朵小花,腰上系黑裙,一下车,就面向主事人家唱起来:“吉庆话洒在你们当门前,荣华富贵万万年。”他一边唱,还一边扭,婚礼的喜庆气氛就这样“搞起来”。

相比“说喜”,“端祭”的程序则复杂了些,这也最能看出高喜业的“功力”。不仅要唱,还要演,这叫“即才”,需要根据主事人家的身份和时事变化,随时调整和更改台词。高喜业说,这些本领要靠应事人平日的积累,需要关注国家大事、小品、新政策等。

“端祭饭”是赵海涛为高喜业拍的纪录片里最让人不忍睹的镜头,高喜业需要将放着祭品的木盘放在头顶,边扭边走,路线经过每一位孝子,孝子们会把钱放到地上,作为给端祭之人的小费。小费并不好挣,孝子们会各种刁难,把钱放在书里、埋在土里或放到酒瓶中,而高喜业既要保证头顶祭饭不洒,又要趴在地上想办法夹钱。高喜业经常会趴在地上,用眼睫毛把钱夹起来;把瓶子里的酒喝光,用嘴巴把钱叼出来……“夹深了伤眼睛容易发炎,夹浅了又夹不到。”高喜业说。

“端祭”耍笑过后,高喜业还要带着孝子们哭灵,他唱哭腔,要到“呕出一颗心来”的程度,听得让人肝肠寸断。

在村里,高喜业的职业是被称为“下贱人干的活”,如此“作践”与“被作践”,高喜业却从没想过放弃。就算“说喜”结束只能吃主事人家的残羹冷炙,就算“端祭”被孝子们耍弄,就算一把年纪了哭灵时还要叫别人爷爷奶奶,高喜业还是在赵海涛的镜头笑得睁不开眼,他说:“人为银钱难上难,白说无益都耍完。”他所坚持的,只是希望自己的技艺能一直流传下去。

池素英:把沉甸的生活过成诗歌

距北京304公里的河北省赞皇县,是燕赵大地上的一个“千年古县”;而千根村,是赞皇县文化留存的标志性样本,整个村子差不多两千多口人,四百来户人家,村子里的戏班子全县闻名,“耍”什么的都有,有武术的、打拳的、耍狮子的、二鬼摔跤的,打“扇鼓”只是其中一项文化活动。

打扇鼓的池素英也是清影工作室工作人员摄制纪录片时偶遇的。她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一头短发散乱,脸上爬满细纹,只有身上的大红棉袄显示出她那么一点不普通。她的能干只在一条街上出名,因为村里能干的女人太多,可她爱“耍丑”那是在几个村子里都出名,有哪个女人愿意扮傻装丑逗别人乐呢?何况,又没有钱赚。

池素英却不觉得,几天不打扇鼓,不耍玩意儿,她心里就痒痒。现年八十多岁的父亲是她的启蒙老师,年轻时,他是一名打快板的好手。

“嫁到千根村以前我就好这个,刚生完孩子,父亲来叫打扇鼓,我把孩子往家里一扔,说去就去了。”如今池素英的丈夫和兒子都在石家庄打工,女儿也已嫁出,池素英除了自己照顾自己,操持一些必要的家务以外,最快乐的消遣就是组织几个朋友一起耍扇鼓。池素英还喜欢去庙会表演,村里热闹的场合从来少不了她的逗乐。有村民调侃说:“池素英,哪儿都能看到你!”

“冀南扇鼓”目前是河北省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千根村的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是好奇这个玩意儿怎么就“珍贵”了呢?在土生土长的村人眼里,扇鼓不就是朋友间“打着玩儿”的吗?

扇鼓的意味却恰恰就在这自然与随意之中。虽是日常玩意儿,真正玩起来却需要一丝不苟:首先家伙要齐全,扇鼓、彩扇、纤杆儿、呱嗒板儿;场子也必须要热闹,几个好友聚在一起,随便找个空地,拿起扇鼓敲声连天。除此之外,打扇鼓的曲目、唱词也是五花八门,佛经、小调、甚至连流行歌曲也都不在话下。

扇鼓教给池素英很多东西,“打扇鼓的人,都乐观,坚强。”池素英说。除了要做家务活,她还去村里的煤场捡煤炭打零工,活儿又脏又累,她却很享受这份劳动。铲煤车呼啸而来,一阵煤灰过去,女人们互相而看,全成了黑脸婆。“看你,变成个黑人,能去非洲了。”谁调侃这么一句,然后就都齐声大笑。活泼外向的池素英这时就嚷着要给大家表演一个,打一段扇鼓版的“两只蝴蝶”……

歌声、煤场、铲车、女人们的笑声,她们把沉甸甸的生活过成了诗歌。

吕崇德:不喜欢现在的表演方式

今年71岁的吕崇德是陕西渭南华县的一名皮影戏艺人。他所在的吕塬自然村位于陕西省关中平原东部的华县境内,隶属大明镇刘塬行政村,当地人称刘塬村周围为“影戏的老窝子”。

皮影戏与吕崇德的人生密不可分。20世纪上半叶的关中农村,是新中国成立前皮影戏演出最为兴盛的地带,中学毕业回到吕塬村务农的吕崇德,饱尝生活压力,他从小就热爱皮影戏,渐渐把它当成了一个职业。后来,吕崇德拜了“华县一绝”的皮影戏大家潘京乐为师,成为潘京乐唯一的徒弟,然后开始了流浪卖艺的旅途。

“下苦”是吕崇德常用来形容自己的词。从艺之路无限坎坷,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的一年里,吕崇德终于唱出了名堂。那年冬季,吕崇德自己组成了戏班,取名“学艺社”,开始自立门户唱皮影戏。直到1987年,渐感无法兼顾演艺与家庭的吕崇德,才退出了“学艺社”,红火了近十年的“学艺社”就此解散。

退出皮影戏班的吕崇德,后又受雇于一家民营公司,在公司指定的场合里表演皮影戏。流浪卖艺惯了的吕崇德不习惯这种不自由的表演方式,对有时遭受的冷遇也觉得委屈:“有人说我们是低三下四的人群,有些官员也把我们视作农民呼来喝去,有时候大老远地跑到县城为地方撑完场面后,只留下五块钱的盒饭,交通费都还要自行解决。”

2012年,吕崇德被外派到西安演出,这时他所在的公司开始拖欠艺人工资,吕崇德是被拖欠工资最多的,他刚开始还寄希望于公司能够“回过魂”来,补齐工资。可在西安多住了2个月之后,2013年快过春节的时候,吕崇德终于还是回到了吕塬——这片他已经有些陌生的土地。

程宵春:不以织廉谋生的织廉人

“俗话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可如果有人告诉你,你今天花500万或800万买到的一幅画,它的保存期却不到80年,你听了后会不会震惊?”当听到浙江衢州朋友这样的话,清影拍摄者雷建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陕西拍完吕崇德的故事之后,雷建军一行来到衢州,见到了还在用传统方法造纸的织簾人——程宵春。“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白天是化肥厂的工人,工作是装尿素,下班回家却织纸簾,过着传统士人的生活,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雷建军回忆。

织纸簾的程宵春祖籍安徽,他的祖父把家搬到了浙江省西部的衢州。程宵春家族以前是纸簾生产商,在全国范围内规模都算比较大的。

然而随着工业造纸的发达,传统手工纸的作坊逐渐萎缩,纸簾的打造也更加有限。所以,程宵春后来就没有用织纸簾来谋生,他在一家叫“巨化”的化肥厂工作,在包装生产线上装尿素。上班之外的大部分时间,程宵春也还在父亲的织簾厂帮忙。

程宵春一件有意思的事,让雷建军大开了眼界。雷建军约程宵春来北京,带他到琉璃厂附近转悠,推开一个小的纸库的门,进去后说,把你们最好的纸拿出来,工人们拿出一刀纸(一刀纸100张),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红星二厂的纸,要卖一万九千八。

放下纸,程宵春走出来对雷建军说,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没有红星二厂,最好的纸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红星厂为李可染定制的纸,那个是李可染自己配的。雷建军根本没想到,程宵春可以对纸了解到如此精细的程度。

传统文化终将消失?

2013年10月,根据高喜业等4人的故事,清影工作室出版了一本名为《四个中国人》的书,

雷建军表示,之所以选择高喜业等4人作为“四个中国人”的主角,主要是因为他们代表4种不同的传承模式:师徒、同伴、父子、江湖。

在他看来,文化的传承赋予了这4人自律与快乐,使得他们在复杂的社会中保持着相对的单纯与宁静,这也是他们的故事呈现给世人的意义。“他们都与人为善、为人着想,离开了熟人社会的生活系统,依然保持着做人的原则,他们用日常的生活方式维系着我们心中对‘中国人的幻想。”雷建军说。

但雷建军同时也担忧,社会的发展可能成为毁灭他们的催化剂。

一直都乐呵呵的高喜业,有一件事情,他一直不太满意,或多或少觉得有一些孤寂和落寞。高喜业告诉记者,在横山县,像他这样的民歌手并不多,他虽然没事就念叨自己有十二个徒弟了,但如今的鼓乐队却并不好生存。相比传统的陕北民歌,当地的年轻人似乎更喜欢流行歌曲了。

而池素英的扇鼓也面临着“玩不起来”的困境。扇鼓就是个玩闹的东西,要的就是“闲”,可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村民们更愿意花时间去赚钱。

对于社会的新变化,程宵青比前两者体验得更深刻一些。程宵青说,从前行当里有严肃的行规,比如,去同行商铺只看打好的簾样,里面工作的地方要避开;不贸然到同行那里,有事情双方必须事先联系;不能随意挖墙脚请对方师傅过来打工;当客户买到同行的成品过来询问,不得随意指责人家缺点等等。可如今,捞纸行业整体萎缩,这些行规已慢慢无人再遵守了。程宵青叹息着用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没人料理”四个字,说:“没人了,没料了,也沒道理了。”

已经67岁的吕崇德,也渐渐陷入焦虑沉闷的晚年。新的职业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感,与民营公司的签约,他渐渐与土地隔绝。艺人们离开了乡土,就如鱼失水,失去了原始的活力。吕崇德的女儿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变化:“他下地干活的力气越来越差,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娴熟。”吕崇德失落地说,自己农民不像农民,演员不像演员。

雷建军告诉记者,吕崇德那样的演出不能算是传统文化的传承,失去了农村的土壤,天长日久,农村人会把他们忘记,城市人对他们不感兴趣,这个传统就会渐渐消失。只有活的传承才有意义。雷建军说,他所忧虑的是,传承的方式不对,依然会导致传统文化的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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