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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

2014-04-29罗素

科学文化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人类科学

编者按:此文发表于1924年,距今整好90年。它是哲学家罗素(BertrandRussell,1872-1970)对遗传学家霍尔丹(John B.S.Haldane,1892-1964)前一年发表的《代达罗斯,或科学与未来》(Daedalus,or Science and the Future,中译本参见本刊2011年第8卷第1期29-50页)的回应。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传说米诺斯王为了保守迷宫的秘密,将其建造者代达罗斯囚禁在克里特岛,代达罗斯用鸟羽和蜂蜡为自己和儿子伊卡洛斯制造了飞翔的翅膀,出逃中的伊卡洛斯忘记了父亲的嘱托,在空中越飞越高,激怒了太阳神阿波罗,最终蜂蜡熔化羽毛凋落而坠入大海。两位英国学者为他们赋予了不同的象征意义:霍尔丹预言未来的科学家将越来越像代达罗斯,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可怕使命并为之自豪,高唱弑神之歌驱车前进;罗素则通过伊卡洛斯的例子表达了科学将刺激人类放纵激情而遭致文明毁灭的担心。就在罗素与霍尔丹就“科学与人类的未来”这一议题交锋的同时,“科玄论战”在中国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代达罗斯”对“伊卡洛斯”,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90年前发生在英国的一场“科玄论战”。霍、罗各执一说,两造的立论基础与是是非非,今日看来应该比90年前更加清晰,但愿如此。本文译自Bertrand Russell,Icarus,or the Future of Science (Spokesman,2005),戴开元、刘钝翻译并补充注释。

一 引言

霍尔丹先生的《代达罗斯,或科学与未来》一文,描绘了一幅未来科学发现用于促进人类福祉的诱人图景。尽管我愿意同意他的许多预测,从事政治活动与政府工作的长期经验却使我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我不得不担心,科学会被用来加强统治集团的力量,而不是促进人类的福祉。伊卡洛斯在父亲代达罗斯指导下学会了飞行,由于鲁莽而遭到毁灭。我担心人类在现代科学人的教育下学会了飞行之后,亦会遭遇相同的命运。在我们维持现有政治与经济制度的情况下,科学进步所隐含的某些危险,将在下文中讨论。

这个题目如此宏大,以至于我只能在有限的篇幅内勾画出它的某些方面。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经大大不同于安妮女王( Queen Anne,1665-1714)的时代,而这种不同主要是由科学造成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各种科学发现而只有普通人类天性的发挥而导致的发现,这种不同会比现在小得多。科学带来的有些变化是好的,有些是坏的。说到底,科学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福音还是诅咒,对于我还是个疑问。

一门科学可能从两方面影响人类的生活。一方面,在不改变人类的激情或其一般观念的情况下,科学可以增强人类的力量以满足他们的欲望;另一方面,它可以通过富于想象的世界观——精力旺盛的人们在实践中所接受的神学或哲学——来施加影响。后者是一个令人神往的研究领域,但为了使论题保持在一个可以驾驭的范围之内,我基本上不涉及该领域,而只讨论科学在使我们能够更自由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方面所产生的影响,迄今为止这是两种影响之中远为重要得多的一种。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科学分为三组,即物理科学(physical sciences)、生物科学(biological sciences)和人类科学(anthropological sciences)。我所说的物理科学包括化学,而且一般地说,包括研究任何无生命物质属性的科学。我所说的人类科学主要是指跟人有关的所有研究,即人类的生理学和心理学(二者之间没有截然的界限)、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和经济学。所有这些(人类科学)研究都可以从生物学研究的结果中得到灵感,例如,里弗斯( Rivers)以繁殖季节鸟类活动领地的考察,为经济学的部分领域带来了新的曙光。然而,尽管它们与生物学有联系——而且这种联系可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更加密切——但其方法和数据与生物学有很大的区別,无论如何应该把它们同生物学分开,而归入一种社会学方面的研究。

迄今为止,生物科学产生的影响一直很小。毫无疑问,达尔文主义和进化论影响了人类的想象力,并从中产生了对自由竞争与民族主义的赞同。但我不准备讨论这一类影响。生物科学大概或迟或早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孟德尔的学说可能使农业发生革命,毫无疑问,某种类似的理论有一天会做这件事。细菌学可能使我们能够利用疾病来消灭敌人。遗传学研究可能使优生学迟早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也许在将来我们可以随意决定自己孩子的性别。这或许将导致男性过多,并彻底改变家庭的结构。不过这些猜测属于未来。我不打算讨论生物学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影响,既因为我的生物学知识非常有限,也因为霍尔丹先生对这个问题已经做了令人赞赏的探讨。

人类科学属于那类我们可能先验地认为将发生最大社会影响的科学,但这一点迄今尚未得到证实,原因之一在于这类科学大多仍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甚至经济学至今也没有发生很大影响。它在某些领域看似发生了影响,那不过是因为它主张的正是自在的事物。迄今为止,对社会影响最大的人类科学一直是医学,它涉及卫生和公共健康,还发现了治疗疟疾和黄热病的方法。节育也属于这类具有非常重要社会影响的医学。不过总的来说,尽管人类科学在未来的影响(我将在后面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止境,其影响迄今一直局限于非常狭小的范围内。

首先我要作一个一般性的观察。科学增强了人类对自然界的控制力,因此人们可能认为它能增进自身的快乐和幸福。如果人类是理性的,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实际上人类具有很多激情与本能。生活在稳定环境中的某种动物,如果它们没有灭绝,其激情与生活条件之间会达到某种平衡。如果生活条件突然发生变化,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狼在自然状态下难以获得食物,因此它需要有一种非常持久的饥饿感的刺激。其结果是,他们的后裔家犬,在生活优裕的条件下就会吃得过多。假定某种动物需要一定数量的某种食物,如果获得这种食物的难度降低,动物的本能往往会导致它们在新环境下吃得过多。科学带来的突然变化打破了我们的本能与环境之间的平衡,但这种变化的发展方向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吃得过多并不是一种严重危险,但是过分地好战就非常危险。如果工业化继续取得成功,对人类追求权力与竞争的本能,就像对待狗的贪婪胃口一样,需要加以人为的遏制。

二 物理科学的影响

科学给社会生活带来的最大变化,许多应归功于物理科学,关于这一点我们只须考虑物理科学带来了工业革命就一目了然了。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对此我将在主题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少说。然而,以下几点必须提出来。

首先,地球表面上还有很多地区没有实现工业化。俄罗斯和印度的工业化很不完善,中国几乎没有工业化,南美洲尚存在巨大的发展空间。工业化的影响之一是使全世界变成一个经济单位,其最终结果将与这件事有很大关系。但是在全世界被有效地组织成一个单位之前,也许有必要在所有可能的、但目前还处于落后状态的地区发展工业。工业主义在得到更广泛传播时其影响将发生改变。在讨论从过去到未来的工业化发展过程时,必须牢记这一点。

关于工业主义的第二点看法是,它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从而使更多的奢侈品成为可能。在英国,工业主义带来的一项主要“奢侈品”,首先是更多的人实际生活标准的降低;然后出现了一个工资增加、工作时间缩短、中产阶级更加富裕的黄金时代。那时英国仍处于世界的巅峰。随着其他国家工业化的发展,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工业组织很少能成功地发展到世界规模,结果它们大多只发展到国家规模。原来的公司之间的竞争,现在变成国家之间的竞争,因此竞争所采用的方式大大不同于古典经济学家的设想。

现代工业主义是国家之间为争夺市场和原材料这两样东西,以及为追求统治的纯粹乐趣而展开的一种斗争。从生产生活必需品中解放出来的劳动力,越来越多地被纳入国家之间的竞争中来。首先是国家武装力量,然后是提供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军火商,依次还有外交和使领馆人员,在学校宣讲爱国主义的教师,以及新闻从业者。所有这些人还兼具其他社会功能,但其主要目的是为国际竞争服务。另一类人的工作也服务于同一目的,这包括相当大一部分科学工作者。这些人不断地发明出更复杂的攻击和防御的方法。他们的工作导致直接在前线战斗的人员减少了,因为需要更多的人去制造军火。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现在的战争实际上主要针对的是平民,而且战败国的平民遭受的苦难可能跟士兵一样多。

正是科学高于其他因素决定了原材料在国际竞争中的重要性。尤其是煤、铁和石油是武力的基础,因此也是财富的基础。拥有这些原材料,而且掌握利用原材料进行战争所需的工业技术的国家,就能够以武力夺取市场,并向那些倒霉的国家勒索财富。经济学家低估了军事力量在攫取财富中所起的作用。欧洲那些有土地的贵族,原本就是好战的侵略者。他们在法国大革命中被资产阶级打败,以及受威灵顿公爵①影响而产生的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惧,促进了中产阶级的崛起。18世纪的战争导致英国比法国拥有更多财富。传统经济学家提出的分配财富的规则,只有在人们接受法律的约束,即大多数人认为问题无关痛痒时才有效;至于人们认为至关重要的那些问题,则一直是通过内战或国家之间的战争来解决的。而在目前,由于科学的原因,战争的技艺由拥有煤、铁、石油以及利用这些原材料的工业技术组成。为了简化陈述起见,我没有提到其他原材料,因为这不影响我们所讨论的问题的实质。

因此,我们可以非常概括地说,人类利用科学促进生产率的提高以追求三个主要目的:首先是增加人口,其次是提高舒适生活的标准,最后是为战争提供更多的能量。最后一个目的主要是通过市场竞争来达到的,这种竞争导致了对原材料尤其是对制造军火的原材料的争夺。

三 组织化的增长

然而,现代出现的民族主义刺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另一因素,即组织化的增长,这乃是工业化的本质。在需要大量固定资本的任何地方,大规模的组织当然是必要的。从大规模生产经济的观点看,市场的组织化也变得非常重要。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如果不是唯一目的),许多工业开始形成国家性质的组织,以至于从效果来看,每个国家似乎只存在一个企业。

科学不仅带来了大型组织的需要,也提供了维系它们存在的技术可能性。如果没有铁路、电报和电话,从一个中心进行控制是非常困难的。在古代帝国和直到近代中国,各省是由实际上独立的总督和地方大吏们管理的,尽管他们由中央政府任命,但几乎是自主地决定一切问题。如果中央政府不喜欢他们,只有发动内战才能控制他们,而内战的结果就很难说了。在电报发明之前,各国的大使也具有很大的独立性,因为他们往往必须在得到祖国命令之前就采取行动。适用于政治的东西也适用于企业:一个由中央掌控的组织不得不呈现出一种非常松散的结构,允许下级拥有很大的自主权。中央很难控制下级的意见和行动,地方的自行其是破坏了纲纪的一致性。

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电报、电话、无线电使中央很容易下达命令:如果下级不服从,中央很容易通过铁路和轮船调动军队去镇压。现代的印刷术及广告术,使生产和销售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比发行多种小报的成本低得多,因此就媒体对舆论的导向而言出现了一致性,尤其是新闻的一致性。除了不同宗教教派所导致的多样性,基础教育是按照国家制定的统一模式,通过国家培训的教师,尽可能模仿机器生产的规律性、相似性和标准性而进行的。因此,产生高度组织化所需要的物质和心理条件也相应地形成了,但整个发展的基础仍是纯粹物质领域里的科学发明。生产率的提高发挥了作用,可以让更多的人力从事宣传工作,宣傳领域包括广告、电影、新闻、教育、政治和宗教等。广播是一种可能具有巨大潜能的新的宣传方式,只要人们满意地以为它并不是一种宣传方式。

正如格雷厄姆·沃利斯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政治争论应该注重量化问题。如果社会学真的是一门影响社会制度的科学(实际上并非如此),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现在无政府主义与官僚主义之间的争论,一般以下述方式进行:一方坚称我们不需要任何组织,另一方则主张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组织。一个受到科学精神感染的人甚至很难检验这些极端的立场。有人认为我们房间的温度太高不利于健康;其他人却认为我们房间的温度太低。如果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一方会认为最好的温度是绝对零度,其他人则认为最佳温度是是铁的熔点温度。持有任何中间立场的人,会被骂为胆小的随波逐流者,对方派来的秘密特工,或以冷眼旁观的态度仅仅诉诸理性来破坏民众对一种神圣事业的热情的人。任何人只要敢说我们的房间既不应该很热又不应该很冷,就会受到双方的攻击,并可能在“无人之地”遭到枪杀。也许有一天,政治会变得更加理性,但迄今为止,没有丝毫迹象显示政治在朝这个方向发展。

对于一个理性的大脑,问题并不在于我们要不要组织,而在于我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需要多少个什么性质的组织。虽然我的个人气质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但我深信,如果没有一种比我们现有组织更强有力的组织,一个工业化的世界就不能抑制内部力量的干扰,也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不是组织的数量,而是它的性质和目的给我们带来麻烦。但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暂停一下反问自己:对于某个特定的社群,如何衡量其组织化的程度?

一个人的行动一方面取决于自发的冲动,另一方面取决于其所属群体有意识或无意识施加的影响。例如,一个在铁路或在矿井工作的人,其上班时的行动几乎完全取决于他所在的劳工集体的领导人。如果他决定罢工,他的行动仍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由他所在的工会决定的。他在选举议员时,基层党组织限制他只能在两三个候选人中选择一个,政党的宣传工具引导他只能在两三套相互竞争的政纲中选择一个。他对政党的选择可能取决于个人,但也可能取决于某些集体支持某一政党的组织(如工会)的行动。阅读报纸使他受到有组织的巨大力量的影响,如果他去看電影,情况亦是如此。他对妻子的选择大概出于自发,除非他只能在自己所属的阶级中选择一个女人。在教育子女方面他几乎完全无能为力,因为孩子们不得不接受(政府)提供的教育。组织就这样决定了他生活中许多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把他与一个本人不识字、子女不念书的手工业者或农民相比,工业主义增加组织化程度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我想,为了给组织化程度这个术语下定义,我们必须排除群体的无意识影响,除非它促进了群体有意识的影响。我们可以把某个人组织化的程度定义为他服从某个群体的命令或劝告所采取的行动与其所有行动之比,而这种命令或劝告是以民主决策或行政命令的方式来表达的。这样,某一社群的组织化程度就可定义为其所有成员组织化程度的平均值。

组织化程度的增加,不仅表现在某个人参加了更多的组织,而且表现在他所在的组织在其生活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例如,国家在战时比在和平年代里在民众生活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

另一个需要量化处理的问题是某个组织的民主化、寡头化或君主化的程度,没有哪个组织单纯地采取这三种制度之一。任何组织必须有执行官员,他们实际上往往能决定政策,即使在理论上他们不能这样做。而且,即使其权力的执行依赖于信念,他们可以完全地控制相关的宣传手段,以至于总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例如,一家铁路公司的董事几乎在所有的意图与目的方面不受股东的控制,后者如要反对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手段组织反对力量。在美国,铁路公司的总裁几乎就是一个君主。在政党政治中,领袖的权力虽然依赖于对成员的说服,这种权力却随着印刷宣传手段发挥更大的影响而继续增大。由于这些原因,即使在民主的形式得到强化的地方,除了对于某些激起公众强烈激情的问题,真正的民主化程度却趋于减弱。

这些发展的结果是,由于科学发明促进了权力的集中化和宣传手段的影响,团体变得更加组织化,更有纪律,群体意识更强,更易受领袖的控制。领袖对成员的影响增大了,少数知名人物对事件的控制变得更加明显。

除了组织在整体上几乎发展成全国规模而科学对此无所作为之外,这一切并不是很大的悲剧。如果人类像老派经济学家声称的那样,只是为了追求利益而行动,情况就不会是这样,导致全国性托拉斯出现的同一原因将导致国际性托拉斯的出现。已经出现了几个这类例子,但其规模并未足够大,以至于不能对政治或经济发生很大影响。对于大多数精力充沛的有钱人来说,竞争是一种比追逐金钱更强烈的动机。成功的竞争需要竞争力量的组织。商业上的这种倾向,导致石油业形成两个覆盖全球的竞争集团。当然他们也可以合并,如果他们这样做,无疑会增加他们的财富。但是合并也将导致生活激情的丧失。有人可能会说,足球队的目标就是进球。如果两个竞争的球队合并,朝两个球门轮流射门,那就可以进更多的球。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建议这样做,因为足球队的目标并不是进球,而是战胜对手。因此,一个大企业的目标并不是赚钱,而是为了在竞争中打败其他企业。如果不能打败其他企业,一切将变得索然无味。这种竞争附身于民族主义,并得到有关国家普通民众的支持,他们很少知道自己在支持什么东西,但就像足球比赛中的观众,他们对自己一边的球队产生了热情。科学和工业化之所以造成伤害,这几乎完全是因为下述事实:它们虽然已经强大到足以产生全国性的经济组织,但尚未强大到足以产生国际性组织。显然,由国际联盟那样的政治国际主义来调和竞争绝不可能获得成功,除非我们有经济上的国际主义,它将起码要求各个国家性的组织之间签订如何分配世界原材料和市场的协议。然而,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大企业被那些非常有钱的富人控制,他们对追求金钱已经没有兴趣,不愿去冒丧失竞争乐趣的巨大风险。

现代世界组织化程度的增强,已经使自由主义的理念完全不能适应。从孟德斯鸠到威尔逊总统以降的自由主义,其基本的假设是存在许多个大体平等的个人或团体,他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大到宁死也不愿妥协的程度。它假设存在个人之间与理念之间的自由竞争。然而经验表明,除了国家之间以武力进行的竞争,现有经济制度与各种形式的自由竞争并不相容。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能保持理念之间的自由竞争,而不是个人之间或团体之间的自由竞争,但这只有通过某种手段才有可能,而这种手段会被老派自由主义者视为对个人自由的干涉。只要经济资源仍然掌握在私人手中,就不会有自由,除了极少数控制这些资源的人。

贸易自由、新闻自由、不带偏见的教育这类自由主义理念,已经或者很快就会成为历史。在英国,早期自由主义所取得的成就之一,就是建立了国会控制军队的制度,这是英国爆发内战的原因,并由1688年的光荣革命加以确定。只要国会所代表的阶级与军官出身的阶级相同,这种制度就很有效。上一届国会仍是这种情况,但只要工党政府出现,就可能不是这样。俄罗斯、匈牙利、意大利、西班牙和巴伐利亚州近年来已经显示,民主制度是多么脆弱,它只是在莱茵河以东的边远地区徘徊。因此,由国会控制军队,必须被视为另一项正在迅速过时的自由主义原则。

大约在未来50年内,我们可能会看到政府权力的进一步加强,而这种倾向正是控制军备和原材料的人所希望的。各种形式的民主制度可能在西方国家生存下来,因为那些掌握军事与经济力量的人可以控制教育与媒体,因而往往能保障某种听命于政府的民主制度的安全。相互竞争的经济集团可能会继续与相互竞争的国家相勾结,并将提倡民族主义以招募他们的拥趸。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还存在一个颇有希望的因素。地球这颗行星的大小是有限的,但对一个组织来说,其最有效的规模正在因新的科学发明而不断地扩大。这个世界越来越倾向于经济的统一。不要多久,就会出现把全世界组织成一个生产与消费单位的技术条件。当那个时刻降临时,如果两个互相对立的团体为掌握世界而继续竞争,胜利者可能引导出一个单一的世界性组织,以防止文明国家的相互毁灭。这样产生的世界起初将与自由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的梦想相距很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差距可能会减少。首先,将出现一个胜利方在经济与政治上的暴力政权,对不断动乱的恐惧将导致这个政权对自由的强力压制。但如果最初的几次起义被成功地镇压之后,被征服者会放弃希望,并屈从地接受一个巨型世界托拉斯的胜利者指派给他们的位置。只要掌权者感到安全,他们的暴政就会减弱,精力也会衰竭。竞争的动机被消除之后,他们不会像现在那样起劲地工作,不久也不会强制被统治者卖力地工作。最初的生活可能令人不愉快,但人至少可以活下去,人类社会经历的长期战争,足以证明这种制度是可取的。建立了一个稳定的经济与政治的世界组织之后,虽然它起初只依靠武力,现在威胁文明的那些邪恶就会逐渐消失,并且可能实现一种比现有民主制度更加彻底的民主制度。我认为,由于人类的愚蠢,只有以武力才能建立一个世界政府,因此它在开始时既残暴又专制。但我相信它对于保存科学的文明是必要的;而且,一旦这样的组织被建立,它会逐渐产生出一种可以忍受的社会所需要的其他条件。

四 人类科学

关于人类科学对未来的影响,还可以说一些东西。这当然属于极端的推测,因为我们不知道将来这类科学会做出什么发现。其影响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现在的想像,因为这些科学现在还处于襁褓期。但我会提出几点猜测。我不希望被人认为是做预言:我只是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对它们加以思考可能是有益的。

节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特别是它关系到世界政府组成的可能性,如果一些国家的人口增长速度远远超过其他国家,世界政府就很难维持稳定。目前,节育在所有文明国家都呈现增长的趋势,尽管大多数政府对此加以反对。导致这种反对的一部分原因是纯粹的迷信和拉拢天主教徒选民的愿望,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扩军,以及使工薪阶层之间展开激烈的竞争从而压低他们的工资。尽管有政府的反对,节育似乎可能在未来50年内导致大多数白人国家的人口趋于稳定。但不可能保证人口稳定之后节育就会停止,它可能会继续进行,直到人口减少为止。

节育行为的增多,是一个与工业化进程逆反的例子:它代表了一种个人对集体激情的胜利。站在集体角度,法国人希望自己的国家人口众多,以便能够在战争中打败敌人。站在个人角度,他们希望自己的家庭要小,以便子女得到较多遗产,并减少家庭的教育开支。个人欲望战胜了集体的愿望,甚至在很多情况下,战胜了宗教的禁忌。在这种情况下,如同其他大多数情况那样,个人欲望对世界的危害小于集体的欲望:人受纯粹自私的驱使而采取的行动,其危害要小于受“公共精神”驱使的行动。由于医疗卫生降低了婴儿死亡率,除了节育以外,制约人口过多的其他因素是战争和饥荒。只要继续这样下去,这个世界必须或是维持大致稳定的人口,或是通过战争来制造饥荒。自1914年以来,世界就在用后一種方式大规模地减少人口,这也是反对节育的人所赞成的。然而这种做法多少有点浪费。我们需要一定数量的牛羊,并采取措施来维持牛羊的恰当数量。如果我们也像对待人类那样对牛羊的繁殖不加干涉,我们就会得到太多的牲畜,然后让多余的牛羊痛苦地渐渐饿死。农民会认为这种做法太浪费,人类则会认为太残忍。但是现实就是如此,对人类来说,这种做法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办法,任何主张其他办法的著作,如果能被它们关注的人们所理解,就会被警察没收。

然而必须承认,这里存在着某些危险。不要很久,人口实际上可能减少。那些最富智慧的国家里最聪明的一部分人群中已经出现这种现象;政府反对节育的宣传,使那些愚蠢的人得到一种生物学优势,因为政府的宣传主要在那些无知的人群中有效。不要很久,节育可能会在白种人群中普遍流行,它不会使白人的素质退化,但将使他们的人口减少。到那个时候,未开化的种族仍在大量繁殖,并在白人科学的帮助下避免了高死亡率。

这种局面将导致一种倾向(法国已经出现),即雇用人口多的种族充当雇佣军。政府为了招兵,将反对非洲人进行节育教育。结果,白人在人口方面将处于极大的劣势,也许导致他们被造反的雇佣军灭绝。然而,如果建立了一个世界政府,这个政府可能发现受支配的种族也应该减少人口,使人类可能解决人口问题。这是要求建立世界政府的另一理由。

从人口数量转到人口质量,我们遇到优生学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假设,如果人们的迷信减少,政府将获得授权,对被认为不适合当父母的人进行绝育。这种权力将首先用来降低低能者的数目,这是最可取的目标。但经过一段时间以后,政府可能会把反对它视为低能的一种表现,从而所有形式的反叛者将被强制绝育。再以后被绝育的对象将逐步扩大到癫痫病人、肺结核患者和酗酒成瘾者;最后,很可能会包括普通学校的所有考试不及格者。结果将导致平均智力的提高,从长远来看,可能导致平均智力的很大提高。但这可能对真正特殊智力的人发生不利的影响。狄更斯的父亲米卡伯先生,就很难被视为一个理想的家长。使多少个蠢人绝育比保留一个狄更斯更重要,我不知道。

当然,在更遥远的未来,优生学具有更加野心勃勃的可能性。其目标可能不仅是减少不需要的人,而且要增加所需要的人。道德标准可能发生变化,使一个男人有可能成为许多女人所生子女的父亲。当科学人面临着一类情况的可能性时,他们在其他方向往往也容易犯常见的错误。他们认为,一种由科学人开创的改革应该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由与开创它的科学人具有类似看法的人来管理。同样,提倡妇女选举权的人,倾向于认为未来的妇女选民会与现在当选的那些狂热的女权主义者们类似;社会主义的领袖们则倾向于认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由像他们那样的理想主义的改革者来管理。这些当然都是妄想,一项改革一旦实现,就会交给普通公民。因此,如果优生学发展到可以增加所需要的某类人的阶段,那类人就不会是现今优生学家希望增加的人,而是普通官员想要增加的人。首相、主教以及国家认为需要的其他人,有可能成为下一世代的一半人的父亲。我不愿意说这是不是一种改进,因为我根本不希望有一天成为主教或首相。

如果我们对于遗传决定具备足够多的知识,就能在一定限度内决定我们会产生出什么样的人口,这件事当然会掌握在国家官员、很可能是医疗部门的老年男性官员手中。我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大自然真正钟爱的人群。我怀疑他们会繁殖出一种俯首帖耳的人口,这种人便于统治者的统治,但没有创新能力。不过也可能我对官员的智慧怀疑过度了。

心理学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对实际生活发生很大的影响。美国广告商已经聘请著名心理学家指导如何使人们产生不合理念头的技术,这类心理学家在技艺更加成熟以后,可能会大有用武之地,因为他们可以说服民众相信政府既明智又善良。还有美国战时募兵所使用的关于智力的心理测试。这种方法除了测试平均智力,我非常怀疑还可用来测试任何其他东西,我还认为,如果广泛采用这种方法,可能会把许多具有伟大艺术能力的人判定为白痴。某些一流数学家亦会遭遇相同的命运。专业能力往往与普通事情上的无能共生,但在心理学家向美国政府推荐的那种测试中,这一点显示不出来。

比智力测试更敏感的是通过内分泌来控制感情生活的可能性。它可以根据需要,把人变得易怒或胆怯,性欲强或性欲弱,等等。情绪性格的差异似乎主要是内分泌造成的,因此可以通过注射药物或影响内分泌腺的分泌来加以控制。某个控制社会的寡头组织一一国家,可能想让统治者的后代具有执政所需要的性格,使无产阶级的子女具有服从所需要的性格。想要反对国家医师的这种注射,最能言善辩的社会主义者亦将无能为力。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把这种服从性格与抵御外敌所需的残暴相结合,但我不怀疑统治者所掌控的御用科学能胜任这项任务。

在我们考虑政治后果的时候,没有必要把我们的信念与关于内分泌腺的特定理论绑在一起,因为这种理论可能会像其他学说一样过时。我们的假说中最根本的是一种信念,即认为生理学最终将发现控制情绪的方法,这是很少可能遭到怀疑的。当这一天到来时,我们将具有统治者所希望的情绪,而且基础教育的主要任务将是使学生产生统治者所希望的性格,这种性格不再受惩罚或道德戒律的束缚,而是用注射药物或控制饮食成分这类更加可靠的方法产生。负责掌管这种制度的人将拥有一种耶稣会士梦想不到的力量,但没有理由认为他们会比现今掌管教育的那些人有更高的判断力。科技知识并不能使人明确他们的目标,而且未来的掌权者所具有的愚蠢和偏见,很可能不会比现在的掌权者少。

五 结论

看起来我做出的一些预言似乎有点令人沮丧和无聊。然而,我将以自认为是严肃的教训结束本文。人们有时说,科学的进步似乎必然是对人类的恩赐,但我担心,这种十九世纪的令人愉快的妄想,是我们这个更加令人失望的时代必须抛弃的东西。科学使掌权者比在没有科学的时代更充分地达到他们的目的。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好的,科学就会带来益处;如果他们的目的是邪恶的,科学就会造成损失。在当今这个时代,掌权者的目的似乎主要是邪恶的,因为他们的介入导致全世界大多数地方的人都认为是良善的事物减少了。因此,在目前,科学增大了统治者的权力,给人类带来了伤害。科学绝不能代替道德,美好的生活既需要头脑,也需要心。

如果人的行为是理性的,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以最有可能达到其目的的方式行动,智力就足以使世界变得几乎像天堂那么美好。大体而言,对某个人有长远好处的事物,对其他人亦有好处。但情感支配了人的行动并扭曲了他们的看法,使他们产生一种伤害他人的冲动;同时他们还会说服自己这样做符合自己的利益。因此,他们不会以真正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式行事,除非受到高尚沖动的驱使,使他们对自己的利益无动于衷。这就是为什么心与脑同样重要的原因。这里所说的“心”,我指的是所有善良冲动的总和。在这种冲动存在的时候,科学使这种冲动产生更大的效果;如果没有这种冲动,科学只能使人更加阴险毒辣。

也许可以提出一条仅有少数例外的普遍原则:当人们错误判断自己的利益时,他们自以为是的方式会比真正明智的方式给他人带来更大的伤害。现实中存在无数这样的例子,人们基于道德理由而做出他们认为违背自己利益的事情而发财致富。例如,早期贵格会教徒中的一些店主,他们只要顾客支付愿意支付的价格,而不是像其他店主那样与每个顾客讨价还价。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认为,向顾客索取高于其意愿的价格相当于说谎。但是,这种做法给顾客带来极大的方便,以至于所有人都去他们的商店买东西,他们也就发了财(我忘了在哪里读到这篇文章,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篇文章的出处很可靠)。人们出于精明也可能采纳相同的做法,但实际上没有人能如此精明。我们的潜意识对自己的伤害超过了它所带来的好处,因此,那些最彻底地做真正利己之事的人,就是那种基于道德原因而做他们以为会损害自己利益的人。

由于这个原因,研究是否存在强化善良冲动的方法具有最重要的意义。我毫不怀疑,善良冲动的强弱取决于可以发现的生理原因,让我们假设它取决于腺体的分泌。如是这样,假设某个秘密的国际生理学家协会,在某一天绑架了全世界所有的统治者,在他们的血液里注入一种物质以使他们对自己的同胞产生爱心,这就可能导致人类黄金时代的出现。庞加莱先生突然会为鲁尔地区的矿工祈福,寇松勋爵会对印度民族主义者产生恻隐之心,斯姆茨先生会同情体恤德属西南非洲的原住民,美国政府会对政治囚徒和埃利斯岛上的受害者大发慈悲。但是悲哉,生理学家必须首先给自己注射类似的“爱情春药”(love-philtre),然后才能完成这种任务;否则他们会更喜欢给新兵注射凶猛杀敌的物质以得到名誉和财富。因此,我们又回到那个古老的难题:只有善心才能拯救世界,即使我们知道产生善心的方法,除非我们已经具有善心,否则我们不会这样做。做不到这一点,慧驷( Houynhnm)对野猢(Yahoo)所采用的灭绝方式,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野猢之间显然也倾向于采用这种办法。

我们可以用几句话来总结这一讨论。科学并没有给人类带来更多的自我控制,更多的爱心,或在决定行动之前克制自己激情的更大力量。它使社会获得更大的力量,去放纵自己的集体激情,但通过社会的更加组织化,科学降低了个人激情的作用。人的集体激情主要是一种罪恶的激情,其中最强烈的激情是针对其他群体的仇恨和竞争。因此,现在所有使人得到放纵激情之力量的东西都是邪恶的。这就是科学可能导致我们文明毁灭的原因。唯一可靠的希望似乎是全世界由一个组织(例如美国)来统治,并逐步形成一个有秩序的经济的和政治的世界政府。但是考虑到罗马帝国的灭亡,我们文明的崩溃也许是一个比世界政府更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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