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涉藏报道中“他者化”框架的文化成因探析
2014-04-29刘新慧
[摘要]从西方文化集体无意识的角度切入,分析西方对于中国西藏的媒体建构中几成常态的诸多“刻板印象”可以发现,造成这种“集体误读”的文化主因包括“香格里拉情节”之下的东方主义心态、媒体建构下的西方社会“西藏观”和西方对西藏宗教的单方面臆想。西方媒体中的西藏形象既是西藏部分现实的写照,更是西方文化欲望的投影,折射出强烈的东方主义心态。面对此种情形,只有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积极投身全球化的进程,用国际化的手段和方式传递自己的声音,才能实现西藏对外形象的重塑。
[关键词]“他者化”新闻框架;刻板印象;西藏;西方媒体
中图分类号:G219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4)04-0019-05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英语媒体中西藏‘刻板印象的文化研究”(项目编号:ZYGX2011J10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刘新慧(1976-),四川大邑人,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与传媒、传媒文化中西比较、藏学的海外传播。四川 成都610054
长期以来,西藏一直是西方对华报道中的主要内容之一。以法国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世界报》为例,1987-2004年间发表涉藏报道多达1586篇。素有“权力机构的圣经”之称的美国《纽约时报》在2000-2009十年间对西藏进行了490余次的报道。不难看出,西方媒体对于西藏的关注度与其面积和人口规模并不相称。并且在诸多的媒体报道中呈现出一种高度同质化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在对西藏的历史和现状进行定义和转述时,西方媒体掺入了源于西方文化集体无意识的想象和臆断——“他们热衷于西藏宗教的神秘,却漠视藏人的世俗生活;过分关注少数政治人物,而忽略广大普通民众;沉溺于历史的乌托邦想象,却置西藏当前发展的成就于不顾”[1]。上述特殊的运作机制被定义为“他者化”的新闻框架。
一、“刻板印象”与“他者化”新闻框架
(一)所谓“他者化”新闻框架
杰特林曾将“新闻框架”归纳为“一个持续不变的认知、解释和陈述的框式,也是选择、强调和遗漏的稳定的不变范式”[2]。正是依据这样的框架,媒体按常规来组织话语。通俗化解释则是:人们乐于按照自己的文化所给定的、所熟悉的方式去理解事物。毋庸置疑,新闻的传播者和受众在处理信息和意义时难免陷入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模式,或是中心意义的建构方式,这其中贯穿着对新闻对象的“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最初由李普曼提出,用以解释媒体报道操作中一种常见的社会认知现象——“每个人的行为依据都不是直接和确凿的知识,而是他们自己制作的或者别人给与他们的图像”。[2]这些图像一经确立便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并且经由各种媒体的广泛传播得以强化。霍米巴巴更进一步指出,“刻板印象”是我们对于“他者(the Other)”文化的认识、期待与想象的基本模式,其成因主要是信息的不对称和现代社会对异质文化的渴望。[3] “刻板印象”在客观上贴合了人们对于文化“他者”的心理预期,使得外界(outsider)对原本相互隔绝的“异质”文化的理解变得相对容易。[4]西方对西藏的媒体建构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 由于应用了“他者化”的新闻框架,媒体呈现给受众的“真实”并不等于客观真相,而是基于政治利益,经济竞争和文化传统的人为建构。
(二)“妖魔化”理论及其缺陷
关于西方涉藏报道中“他者化”框架的成因,国内的学者一边倒地选择了从政治的角度来解释。范世明曾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十年间《纽约时报》涉藏报道的定量分析得出如下的结论:“美国主流新闻媒体对于西藏和西藏问题报道明显政治化了,完全是政治立场”。[5]某些西方媒体在报道中国事务时,意识形态往往压倒客观公正。西藏问题成为西方对华施压、搞和平演变的重要议题,是随时都可以做文章的“活的话题”和“妖魔化”中国国际形象的利器。李岚也撰文指出,西方媒体总是从自身立场设置对西藏报道的议程。西藏一旦出现符合其预设框架的问题,便会引发高度关注和连篇累牍的报道。西方媒体正是通过这样的“新闻框架”去影响读者,强化受众头脑中对西藏的刻板印象。[6]然而 “很多时候,(我们)不是着眼于研究的结果是否符合客观事实,而仅仅是关注、甚至是臆造(西方)媒体对华报道的目的与动机。”[7]在批判一种“刻板印象”的同时,我们却陷入了另一个“刻板印象”的怪圈,不自觉地成为“妖魔化的囚徒”。因此,从文化的视域来解释西方涉藏报道中“他者化”框架是进一步深化该议题的一个必要的视角转换。
二、“他者化”框架的文化成因解析
由于身处不同的文化场景之下,西方人对于西藏持有一种欧洲传统的帝国主义观,这种心态也直接影响到近代西方对西藏问题的认知。一方面,西方舆论环境中的西藏是一个充满了审美想象的圣地。由文学作品所引发的憧憬和幻想,在西方宗教语境的烘托下升华成了一种绝对主义的价值取向。而另一方面,正如戴维·理查斯所言,“表面上声称描述他者的材料,实际上与欧洲人的自我表现和身份有关。”[8]西方媒体中的西藏形象既是西藏部分现实的写照,更是西方文化欲望的投影,折射出强烈的东方主义心态。
(一)“香格里拉情节”之下的东方主义心态
20世纪是西方人从蔑视、排斥西藏向美化西藏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其标志性事件是美国探险家约瑟夫· 洛克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对后来所谓“香格里拉”地区的地理大发现。尔后,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基于洛克的描述虚构了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并在其中杜撰了一个超越了地理与文明界限、融合了基督教、儒家、佛教诸大文明优秀品质的“香格里拉”。自此,“香格里拉情节”便成为了整个当代西方社会集体无意识的重要成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这个被建构的香格里拉神话中,主角无一不是西方背景,而真正的藏族人则基本上被描写成愚昧的农民和劳工,白人精英眼中的苦力。显而易见,这本表面上歌颂东方文明的小说,实质上却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的赞美诗。
亨廷顿曾做出如下结论:“每一个文明都把自己视为世界中心,并把自己的历史当作人类历史主要的戏剧性场面来撰写”[9]。因此赛义德在批判“西方文化霸权”时指出欧洲人认为其民族和文化优越于所有非欧洲的民族和文化。[10](这里,欧洲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时至今日,对于多数西方人而言,西方以外的人和事仍旧不过是由传媒工业制造和传播的“他者”的奇风异俗。不难理解,在西方媒体生态下,西藏继续作为一种遥远的、落后的、想象的、猎奇的和“被凝视”的对象呈现在西方人(传媒受众)面前。
因此,即便在20世纪所涌现出的一系列文学文本和游记作品中,西藏文化形象的精神价值得到了极大的凸显,并几乎成为了替代天主教文明的精神拯救力量的化身。西方对于西藏的认知定位本质上还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是伴随着西方现代性的进程而演变的。在其工业化过程中,西方社会眼中的西藏无疑是野蛮、专制、愚昧、落后、贫穷的代表,是需要被征服和拯救的对象。而当西方开始反思现代性,检讨价值理性的衰落和工业主义的过度扩张时,农耕社会中的神秘西藏,又成了西方怀旧的家园,或者后现代的乌托邦。
受此影响,西方在看待西藏社会的发展问题时,总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态,希望那里保持其落后的原生态——就像他们总是试图保留孩子的童真一样。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西方人在对待西藏问题上的激进态度:他们无缘由的同情、信服、愤怒、偏激;视西藏现代化的事实如 “灭顶之灾”。西方媒体往往给西藏社会的进步打上了“破坏”和“暴力”的标记,借保护传统文化和宗教的名义,企图阻止或拖延西藏现代化的步伐。西方民众更是通过对事实的裁减化理解和认识,以符合他们对西藏文明整体性的美好认知。这种认知使得西方社会的非官方势力在西藏问题上对中国的反对,远比其官方态度更为激烈和普遍。 他们在关于西藏的乌托邦想象里作茧自缚,成为自己所制造的“香格里拉神话”的囚徒。[4]
可以说,西方媒体对西藏的探索和建构始终沿着“他者”想象的足迹,不仅是对其西方文化心理预期的自我抚慰,更延续了西方对东方的霸权触角。西方所热爱的并不是真实的西藏,而是对他们所虚拟的、想象的西藏的热爱。可见,“香格里拉”情节身后所折射出的正是欧洲文化潜意识中的优越感和东方主义心态。
(二)媒体建构下的西方社会“西藏观”
社会文化学派认为,刻板印象不是来自于对不同群体的直接观察,就是从媒体等渠道获取信息的结果,而且假如观察者对被观察者群体情况知之甚少,他们就会关注媒体注意的那些行为,并在反复温习中形成一种图式来指代这个群体。[3]西方的电影、书籍、报纸等在共谋中塑造了香格里拉的“神话”,这些主流媒体既受到这些神话的影响,又持续加强和固化这样的影响,发展出新的香格里拉神话,最终成为香格里拉的“囚徒”。可见,西方人的“西藏观”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媒体的建构和强化。
早期西方人了解和认识西藏的途径非常有限,传教士和探险家们的游记通常被认为是了解西藏的第一手材料,其真实性极少受到怀疑。以其中影响较大的法国天主教教士古伯察为例,他在考察西藏数月之后,于1654年出版《鞑靼西藏旅行记》。该著作被当时的西方读者奉为了解和研究西藏的“宝典”。在其论述之中,古伯察将宗巴喀大师附会为基督教的使者,并且毫不掩饰他对藏传佛教中的“迷信”、“蒙昧”、“无知”的蔑视。从其时起,西方媒体就确立起关于西藏“落后、愚昧”的初步印象。
1904年,英国殖民者的入侵,为西方近距离观察西藏提供了契机。20世纪上半叶,涌现出不少关于西藏的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包括上文提及的《消失的地平线》以及法国女藏学家大卫·妮尔的游记。不管当下有多少地方为了发展旅游经济竞相标榜自己就是小说里那个“失落的世界”,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根本就不是一个真实的地理学上的存在,那不过是一个远在藏区以外的西方白人男性的单方面“臆想”。不幸的是,由于中国西藏长期以来在国际传播方面处于“失语”状态,希尔顿式的“自说自话”竟然成为了众多西方人“西藏观”的起点,其中一个共识便是西藏是一个“封闭的存在”:典型的西藏社会场景应该是小说中所描写的与世隔绝的高山藏寨,外界的人只能通过像从失事飞机坠落这样的际遇才能得以闯入那个神秘的世界。其推论便是,西藏是一个无论是地理概念还是历史概念上的“孤儿”。他从未与外界的文明发生过交集,不过是一个在喜马拉雅山皑皑雪峰下受神眷顾、自得其乐的“治外之民”。至今,这种对西藏历史的误读仍在西方泛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西方媒体总是将中国/中国政府定义成“入侵者”和“统治者”,而西藏却被塑造为“受害者”。究其原因还在于西方媒体所建构的“西藏观”割裂了整个西藏历史的客观存在,西藏社会的发展轨迹始终转不出“香格里拉”的怪圈。
传媒误导普通民众的另一典型事例是在西方招摇撞骗半个多世纪的“洛桑·然巴”(Lobsang Rampa)。他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冒西藏僧侣之名连续出版畅销书三部曲《第三只眼》(The Third Eye,1956)、《来自拉萨的医生》(Doctor from Lhasa,1959)和《然巴的故事》(The Rampa Story,1960)。“洛桑·然巴”其实是从未涉足藏区的英国人西里尔·哈斯金(Cyril Hoskin),他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将西方读者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西藏。时至今日,无论是地理上的西藏,还是文化上的西藏,对大多数西方人来说仍保持着强烈的神秘色彩,甚至有人觉得藏族人是“超人”,是来自其他星球的不同人种。神秘主义的泛滥是西方客观认识西藏的一个现实障碍。
再以电影为例,据统计,西方有关西藏的影视片262部,其中仅有9部在中国西藏拍摄。这就决定了西方传媒所反映或表现的是“西方的西藏”。其中不乏深具政治意味和政治目的的作品,例如李察· 基尔主演的《困顿》和《在西藏七年》都被公认为在鼓吹藏独思想。更多的则是在着力向观众“贩卖”有关西藏的奇风异俗。如法国导演雅克·贝汉的奥斯卡提名影片《喜马拉雅》正是深受这种把少数民族文化视为奇怪“物品”的文化潜意识影响的作品。也正因为制作者刻意迎合了观众对民族文化集体表象的需求,影片历史地停留在了电影艺术的原始阶段。民族风俗的独特性、异质性直接迎合了当代文化工业对“花样翻新”的需求。藏文化题材的电影很明显地具有所谓“精品店式的文化多元主义”的“琳琅满目”的奇异特征。它们所要满足的不是对民族内在特性的挖掘,而是普通观众对于奇风异俗的强烈欲求。这种猎奇心理所主导的文化消费行为,反过来强化了西方对西藏文化认知的“他者性”或者“另类性”(The Otherness)。[11]
综上所述,在如此 “媒体生态”的左右之下,西方民众的西藏观被建构起来——这是充满着曲解、谬误和误读的集体无意识,却又构成了西方社会观察和理解西藏的起点和基础。尤其是商业逐利的本性更使得后工业时代的媒体产业不断提供符合既有“刻板印象”的产品,持续强化这种出自于白人凝视的西藏观。
(三)西方对西藏宗教的发现和认识
在所有界定文明的客观因素中,最重要的通常是宗教。赛义德认为:“西方关于中国西藏的想象一直存在一种图示化处理的倾向,即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来注解中国西藏,或把中国西藏想象为基督教文明的未来、希望,或为基督教文明的过去。”[10]
基于17世纪传教士们的对藏考察,大多数西方人认为藏传佛教与基督教极为相似。抱着寻找基督教王国的信念,葡萄牙传教士安多德于1626年首次进入西藏的阿里地区传播基督教,成为有据可查的第一个到达西藏的西方人。受其本身宗教意识的局限,安多德神父对藏传佛教的观念和形式妄加臆断甚至歪曲,他把藏传佛教的护法神附会为天使,将金刚杵附会为十字架,甚至以基督教三一信仰指斥藏传佛教僧人对佛教三宝概念理解不足。1784年,德国学者赫尔德甚至撰文指出:“西藏宗教是罗马天主教的一种。”[12]他甚至妄下断言,喇嘛的宗教是独立于佛教体系的。这种关于西藏宗教的明显错谬,竟然在18、19世纪的欧洲广泛传播。甚至至今仍有不少西方人根深蒂固地坚持这样的观点。在1992年的《纽约时报》的一则述评中,在谈及藏传佛教时称:“它恰好可被称为东方的罗马天主教:古老的复杂的,等级制度和神秘,具有一种精致的礼拜仪式,一种圣者的系统,甚至还有一位像至尊一样传道的道德领袖。”[12]很显然,西方通过附会西藏宗教和基督教之间的牵强联系,以期建立起西藏形象的一种镜像。“镜像中的形象与其说是中国西藏,毋宁说是西方对自身的想象,是基督化的西藏形象,表现的不过是西方对自身文明的自恋自大倾向和自我中心主义。”[12]
随着工业文明的弊端日益显现,西方社会的精神世界逐渐走向幻灭,不少西方人不得不转向东方宗教以求获得新的启示。西藏对于西方的吸引力有很大部分是源自于其神秘的宗教传统。由于西藏宗教界的话语权长期旁落于他人之手,致使流亡海外的达赖喇嘛俨然成为了所谓西藏及藏传佛教在世界上的代言人,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视听。以法国《世界报》为例,从1987年至2004年17年间针对西藏的1586篇报道中有将近一半(700篇)是关于达赖喇嘛的。2008年“314”以后对达赖的报道更是掀起了一个高潮, 2008年3月14日至4月29日间,仅美国《纽约时报》网络版中就刊载关于达赖的报道23篇。从达赖的过度曝光中我们不难看出西方媒体的一种“集体误读”——西藏问题即是宗教问题,甚至就是达赖喇嘛的问题。
“他们有意识地将宗教问题泛政治化,或者说是借宗教的议题,四处散布西藏僧侣和信众遭受迫害的谣言,继而大肆攻击西藏的人权与民主,呈现给西方读者一个异化、扭曲了的西藏国际形象。”[4]
“这种对西藏形象集体误读还表现在媒体按照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需要设定了对藏报道的议程框架,从主题确立、材料选取、角度选择到报道手法等,无一不在不断适应并强化着这个既有框架。关于事实的真相是由代表国家利益的少数人通过传媒来控制的,普通民众只能生活在传媒的‘模拟生态之下。西方对藏报道中相当部分的事实是建构在想象和误读的层面上的,包括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真实历史和西藏社会的发展现状等,但问题的答案关键不在现实本身,而在于宣传机器依照国家利益的需要作出的判断。”[4]
三、结语
西方在对西藏的媒体建构中的“集体误读”和“刻板印象”几成常态,流弊深远,其原因不应简单地归结为经济的竞争与意识形态的分歧,还应从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中去追溯其源起。“处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重要转型期,面对来自国际社会的偏见、误解和舆论压力,西藏将如何突围?与其回避、退缩,不如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积极投身全球化的进程,用国际化的手段和方式传递自己的声音,实现西藏对外形象的重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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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