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战争与北宋文人的“倦客”情怀及文学呈现
2014-04-29郭艳华
郭艳华
[摘 要]历经百余年的宋夏战争深刻影响着北宋社会的政治气候、文化思潮、文学风貌,以及士人的人格精神状态。宋夏战争激发了北宋文人的忧患意识与革新精神,但战争的失利,以及主战与主和之激烈论争所引发的严酷党争,使得北宋文人透显出浓重的“倦客”情怀,并转化为沉郁感伤、敏感幽婉的创作心理,最5 4终流露于他们的诗词创作中。通过揭示宋夏战争与北宋文人“倦客”情怀之间的有机联系,不仅可以深入发掘北宋文人士大夫的多重人格心理,同时也可窥见民族关系格局对时代精神以及文学风貌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宋夏战争;倦客情怀;文学呈现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5-0054-06
Scholars “tired” feelings and its literary exp.ression influnced
by Song Xia war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GUO Yan-hua
(Chinese-history institud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00,China)
Abstract: The hundred years war between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Xixia p.rofoundly affected the climates of society p.olitics, cultural ideological trend literary style,and p.ersonality sp.irit of the p.hilistines.This war insp.ired the literati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and innovation sp.irit,but the losing battle and the intense debate triggered harsh p.artisanship. The literati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manifested thick “tired”feelings, and translated into p.rofound and comp.licated writing p.sychology,finally revealed in their p.oetry creation.revealing Scholars “tired” feelings affected by the war between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Xixia ,not only can p.rofoundly discover literati ‘s multip.le p.ersonality p.sychology,but also can detect the time sp.irit and influence of the literary style by the national relationship.
Key words:The war between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Xixia;Scholars “tired” feelings;literary exp.ression
[收稿日期]2014-06-20
[基金项目]国家民委研究项目“北宋奏议文学的历史生成及文学意蕴”(12BFZ002);博士后基金项目“北宋谏议制度与文学关系研究”(2012M52173)。
“倦客”情怀是古代文人在经受去国怀乡、仕途蹇滞、羁旅漂泊,以及战争流离这些无力把握的人生遭际后,其政治与人格理想受到挫败所生成的精神与情感状态,深切展现了古代文人在封建专制体制下的生存境遇与悲剧体验。自南朝文人鲍照以“倦客”形象自居之后,后世文人不断延续这一情感心理,至北宋而蔚为大观,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苏轼、苏辙、曾巩、秦观、贺铸、周邦彦等均以“倦客”自居,从而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倦客”情怀之所以在北宋得以普遍存在,除了社稷安危、仕途沉浮、羁旅行役、思家念亲等因素之外,与北宋边患频仍、积贫积弱的现实政治环境息息相关。北宋167年发展历程中,民族之间的纷争与融合始终是其社会政治生活的主导内容。在与辽、金、西夏对峙过程中,历经百余年的宋夏战争是北宋民族关系格局的一条主线,同时也是北宋各种社会矛盾的集中点。面对宋夏战争给北宋社会带来的种种困境,北宋文人一方面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格风范担负起匡救时弊的社会责任,一方面也深切流露出经受边患战争的倦累心绪,济世之志与“倦客”情怀随之成为北宋文人普遍的双重文化心理。透过这一特定的时代心理,我们可以看到北宋文人在风云变幻的民族关系格局中艰难跋涉的心灵印记,以及特殊的民族关系格局对北宋文人人格精神和创作风貌的深远影响。
一
北宋文人“倦客”情怀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政治党争、仕途沉浮、人生际遇等因素,而民族边患战争无疑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宋夏战争的激化和宋朝的败北,以及朝廷妥协苟安的厌战心理,给力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人以沉重的精神打击,并带给他们充满忧患而迷茫悲痛的人生体验,“倦客”情怀由此而不断滋生。王水照先生认为,宋代文人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 [1](p.27)这就是说,宋代士人既是参政主体和学术主体,同时也是文学主体,而这种“复合型人才”局面的出现,正值宋夏战争全面爆发时期。严重的民族危机不但激发了北宋士大夫阶层的忧患意识,也使其产生了浓重的耻辱感与挫折感,文人在文化上的优越感也开启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心。于是,北宋群臣开始广泛关注朝廷军事问题,上书谈论军事得失,寻求救弊之策,以致“天下言兵者不可胜计”[2](p.2),从而掀起了一股救弊时政、富国强兵的爱国热潮,饱读经书的儒学之士由此正式走向北宋的政治舞台,真正成为北宋社会的政治主体,他们开始敢言直行,遇事争先,不苟同时俗,传统的士人精神开始得到复苏和践履。然在伸张各自救国图存理念的同时,围绕主战与主和问题而产生政治分歧,由此将宋初以来的政治党争推向了高潮,且“历代党争的层次与内涵,似乎都不及北宋党争来得丰富和深沉”[3](p.1)。之所以如此,民族危机所引发的社会矛盾是导致北宋长期党争的主导原因,这也是不同于以往朝代党争的本质所在。北宋王朝消极应对民族边患的态度,使得自立自强、昂扬进取的士人主体精神与政治疲弊、矛盾丛生的社会境况之间的矛盾愈加强烈而不可调和。因探寻国家出路而生发的朋党之争,“往往将有志向的士大夫拒于仕门之外,他们大都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所以他们的人生价值从社会责任的角度看就大打折扣了。”[4]一些文人士大夫面对无用武之地的境遇,甚至背弃宋廷而效命于西夏,由此可见北宋文人内心对成就功业的渴望。然而身处严峻的民族边患之中却无寸铁之力,使得积压在北宋文人内心的骚怨郁愤的不平之气,终究转化为失落悲郁、沉痛叹惋为主要心理特征的“倦客”情怀。
北宋王朝建立伊始就处在复杂的民族关系格局之中,在东北和华北,先有由契丹建立的辽,后有由女真建立的金,西北则有党项族建立的西夏,其中北宋与西夏对立时间最为长久。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五六十年中,与西夏的战争历时22年之久。真宗、仁宗、英宗这三个朝代70年间,北宋朝廷一直深陷于与西夏的争战之中,国力也因此日益疲困不堪。王安石曾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这样描述北宋朝廷因民族关系导致的深重矛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 [5](p.410)尤其是在庆历和议之后,北宋朝廷再次以因循苟安的状态处理与西夏之间的关系。因而在宋神宗即位后,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民族矛盾更加严重,到处千疮百孔的社会局面。面对危机四伏的时局,宋神宗已经深刻认识到因循苟且只能让北宋朝廷最终归于覆灭。出于对自我统治地位的维系和巩固,宋神宗不得不一改北宋以往苟且偷安的统治策略,力图通过改变军事战略来摆脱生死存亡的困境,宋朝对夏的防守战略在宋神宗即位后开始得到改变。在几次主动军事进攻之后,北宋朝廷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在西北边防中的被动局面,但最终还是难逃惨败于西夏的结局。随着主战派与保守派的激烈争论,宋哲宗始终在战与和之间徘徊不定,最终在元祐时期形成了以绥抚为主的对夏政策。接下来的徽宗共执政25年,其在位前期尚能够本着主动出击的态度应对西夏,并取得了诸多胜利。然而,随着金兵南下,宋徽宗又开始一味妥协,北宋也最终覆灭在金人手中。南宋偏安后,由于地理关系,双方很少再发生直接联系。南宋开始在风雨飘摇中垂死挣扎,而西夏也在南宋建立不久被蒙古所灭,其与北宋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也由此落下了帷幕。
在宋夏对峙争战过程中,北宋王朝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这是导致战争不断失败的根本原因。在屡次受挫之后,北宋朝廷的进取之心渐次消减,最终只能以妥协苟安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再加上军制腐朽、用人不当、训练无素等原因,使得北宋的边事问题不但得不到缓解,反而陷入到无可挽回的恶性循环当中。到宋仁宗继位之时,北宋王朝已危机四伏,正如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记述的那样:“从来所患者外藩,今外藩叛;所患者盗贼,今盗贼起矣;所忧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仰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患者财用,今财用乏矣。”[6](p.233)即使如此,“守内虚外”的政治军事策略也始终没有改变过,最终也就形成了“今之政失于宽而蔽于姑息,今之君臣弛于务而幸于因循”[7](p.2711)的局面。这种政治氛围的直接后果,就是造成了“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7](p.4556)的保守内敛,以及“人人因循,不复奋勉”[8](p.18)的消极心态。对于用屈辱求和换来的暂时安定,宋人将其称之为“本朝百年无事”、“承平百年”或“百年无心腹患”、“百年无内乱”,非但没有以此为耻辱,反而将其视为难得的盛事,甚是让人费解。可以说,北宋三朝清静无为的治国之策虽然对宋初的经济发展、政治安定有促进作用,但这种柔静苟安的政风最终催生了种种弊端和危机。 面对如此状况,宋初统治者不仅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激励士人积极有为的斗志,反倒营造“保境息民,不欲生事” [9](p.10013)的苟安氛围。一些上书指斥弊政的文人,不但不会受到重用,反而会因此遭受贬谪的厄运。如陈恕指出 “国用军须,所费浩瀚”[7](p.815)、田锡指出“军兵数广,支用处多”[7](p.563)的现实问题,王禹偁也在《端拱箴》《三谏书序》《御戎十策》《应诏言事疏》等著作中,提出了重农耕、节财用、任贤能、抑豪强、谨边防、减冗兵冗吏等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主张。这些反映民疾、讽刺时政的谏言者不但不会受到朝廷的肯定嘉奖,反而遭受“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9](p.6982)的贬谪打压,这种严酷的生存境遇在北宋中后期尤为普遍。
仁宗朝是宋夏战争形势最为严峻的时期,为了解决日益严重的边患危机,朝臣们围绕主战和主和的不同政见而分裂为两派。范仲淹所倡导的庆历新政之所以会失败,其原因正是因为受到以夏竦为首的保守派的大力攻击,由此正式拉开了北宋党争的帷幕,并成为不可遏制的政治纷争。至宋神宗时期,随着边患问题日益复杂,民族危机不断加重,北宋朝廷也由此陷入到极其困顿不堪的境遇中。面对“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穷困,而风俗日以衰坏” [10]p.1)的严峻局势,形成了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和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为了实现各自的政治主张,两派之间尖锐对立,从而形成了严酷的党争局面,并一直延续到哲宗和徽宗两朝。在连绵不断的边患战争和激烈严酷党争的双重倾轧下,北宋文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状态因之发生了巨大改变,正如有学者所概括的那样:“被贬谪、被流放成了北宋后期文人士大夫政治生活中的家常便饭。这种严酷的现实严重挫伤了他们奋发有为的士气,使他们内心基调变得低沉和悲凉。他们面对充满矛盾的社会现实和举步维艰的政治处境,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忧谗畏讥的恐惧心理,进而表现出魄力与勇气的淡化,以及入世意志的悲观。”[11]事实上,这种失望悲观的心理不仅仅是不堪政治遭际的心理折射,更是一种民族自强信心丧失后的心理状态。在历经了反复无常但又无力挣脱的民族危机后,文人内心升腾起一种浓郁的“倦客”情怀。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苏辙、司马光、黄庭坚、曾巩、秦观、贺铸这些占据政坛和文坛的主流文人都无不以“倦客”自居,显现出忧心社稷、壮志难酬的失落悲惋意绪。
北宋文人普遍的“倦客”心态,正是北宋王朝以苟且偷安的消极态度处理民族边患,使得文人对国家命运前途深感无奈而绝望的心理写照。在此心理状态下,文人开始逐渐与皇权疏离,由外部事功转向内心世界的探索与体味,从而获得内在生命的体验与寄托。北宋文人的“倦客”情怀也直接导致了文学功能与创作方向的改变,正如罗宗强先生所揭示的那样:“影响文学思想演变最重要的还是古人心态的变化,社会思潮对于文学的影响,最终还是通过士人心态的变化来实现。文学毕竟是人学,描写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心灵,社会上的一切影响,终究要通过心灵才能流向作品。”[12](p.8)对于北宋末世文人而言,政治的巨变、理想的失落、人生的虚无,让他们深感大厦将倾前的恐惧与不安,这种受伤的心灵体验最终必然流向作品之中,他们在对外在现实政治、自身生存状态,以及生命本体意义进行思考的同时,其审美心理和审美观念也在发生着潜在的变化,孱弱的时代氛围已经成为一种情感意识被固定在审美意识之中,寂寞寥落、感伤凄美的艺术氛围也因文人的“倦客”情怀而透显出理性的思致与深远的意蕴。
二
丹纳在论述时代的精神气候对艺术品审美风貌的作用时说:“每个形势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13](p.62)这说明艺术家和其作品都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与特定的时代环境密切相关。古代文人的“倦客”情怀及其在创作中的呈现,正是特定时代环境给予创作主体的情感心理写照。在文学史上,南朝文人鲍照大致最早以“倦客”自居。他在《代东门行》一诗中云:“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涕零心断绝,将去复还诀。一息不相知,何况异乡别。”鲍照将乱离中的孤苦心态予以沉痛地展现,开启了后世文人以“倦客”形象表达自我政治失意的先河。自此之后,文人们渐次开始将自己历经仕途蹭蹬、家国离乱、羁旅漂泊的内心倦累之感付诸于文学创作之中。文人们或直接以“倦客”自居,如孟浩然就以“惜尔怀其宝,迷邦倦客游”(《送席大》)、“倦客厌出门,疲马思解鞍”(《赠姚怤别》)展现作为布衣文人漂泊无依的失落之感;宋代文人余靖以“红尘倦客游,彩衣归故山”(《送林秀才南归》)抒发仕途蹭蹬的沧桑之感,而宋庠则用“临邛久倦客,彭泽赋归来(《有邑子夜宿话余先畴芜废》)表露身心倦累之后的处世之意;或以倦游、倦行、倦旅、倦闻间接表达仕宦沉浮、家国离乱过程中的漂泊流离,如“平生倦游者,观化久无穷”(陈子昂《登泽州北楼宴》)、“倦游寂寞日,感叹蹉跎年”(张籍《病中寄白学士拾遗》)、“闭眼即关门,人间事倦闻”(释齐己《倦客》)等等;抑或借以倦鸟、倦鹊、倦马、倦鸦这些迷离困倦的意象,喻指经受仕途坎坷、人世沧桑后疲困倦累的自我形象,如“跳鳞避举网,倦鸟寄行查”(刘禹锡《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作》)、“兴尽无人楫迎我,却随倦鸦归薄暮”(王安石《春日晩行》)、“空余倦鹊求枝宿,更剩残蜩抱朴吟”(胡宿《落叶》)、“客涂见月凡几圆,倦马声饥奴色槁”(强至《随次元韵鄙思不休辄复自和》)等等。文人之所以产生如此强烈而普遍的“倦客“情怀,大都是因为身处国家离乱与仕途蹭蹬中,无法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所致。至北宋,以宋夏战争为主导的民族边患致使北宋王朝陷入积贫积弱的现实境遇中,而统治者退避苟安态度则消磨了文人士大夫内心炙热的济世之心,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使得北宋文人内心孤独无望、凄迷感伤的倦怠意绪日益积聚,“倦客”情怀随之更显浓郁,并最终影响着北宋文人的创作心理与审美取向。
事实上,“倦客”情怀在中晚唐至五代时期已经成为文人逐渐退避政治的文化心理趋向。安史之乱所造成的种种社会乱象使得文人身处干戈扰攘、生命危困的生存状态之中,忧叹社稷无望、抱憾人生苦短、感慨世事炎凉的浓郁感伤氛围漫溢于各体文学创之中,凄迷感伤、寥寂落寞的艺术氛围深切展现了末世文人内心对于现实政治与无常人生困累与倦怠,这种低迷的士人精神状态一直延续至宋初社会。宋初士风是在革新五代萎靡颓废士风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但却并未从根本上得到改变。究其原因无外有二:首先是五代时期混世苟活、明哲保身之萎靡士风在宋初得以自然延续;其次则是宋初统治者守内虚外的政治策略助涨了因循保守、静默消极士风,文人在流连光景、读书酬唱、优游宴饮的浅淡生活中,其心理状态也趋于“万事不关思想内,一心长在咏歌中”(《依韵奉和见贻之什且以答来章而歌盛美也》)、“朝退归来只在家,诗书满架是生涯”(《偶书口号寄秘阁侍郎》)的保守内敛。随着民族边患危机的日益加重,文人的忧患意识渐被激发,他们冲破因循苟安的积习,力图通过多方改革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然而,改革思潮最终在强大保守势力的压制下归于沉寂,这对全力构建国泰民安社会图景的文人士大夫来讲无疑是心理重创,“倦客”心态也就油然而生。范仲淹是最早以“倦客”自居的北宋文人,他虽然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格风范扭转了宋初因循静默的消极士风,然而,作为政治改革改革领袖人物,范仲淹比一般士人更加深切地体会到统治者的消极无为、政治党争的严酷倾轧,以及边患战争屡战屡败叠加在一起后给予的心理打击与内心失落,这在其《试笔》一诗有着直接的表露:“车马纵能欺倦客,江山犹可助骚人。懒如叔夜书盈几,狂似渊明酒满巾。况有南窗姬《易》在,此心那更起纤尘。”作者虽然极力以陶渊明的淡然心境,以及《易经》中的生命观来慰藉自己内心的失落,但依然难掩遭受政治打击后的“倦客”心态。在经历仕途坎坷之后,范仲淹的心态已由参与宋夏战争时期的积极昂扬而转向失望、苦闷以致沮丧。范仲淹这种因民族忧患和仕途浮沉所产生的“倦客”情怀,同样也体现在一代文坛领袖和政治改革家欧阳修的身上。
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有力支持者,随着庆历新政的失败,他也遭受到被贬谪的命运,其政治态度由新政前的积极热情而转入苦闷彷徨之中,并深感自己对命运的无力把握,倦苦迷茫的“倦客”情怀也随之而来。在欧阳修的《文忠集》中,“倦客”一词出现了三次,且均为其遭受贬谪打击后内心徘徊失意情绪的展露。如“清谈不倦客,妙思喜挥翰。壮也己吏隐,兴余方挂冠”(《寄题洛阳致政张少卿静居堂》)、“朝云来少室,日暮向箕山。本以无心出,宁随倦客还”(《南征回京至界上驿先呈城中诸友》)、“马卿已倦客,严安犹献书。行矣方于役,岂能遂归欤”(《罢官后初还襄城敝居述懐十韵回寄洛中旧僚》)。欧阳修在推行政治改革的过程中士气如虹,遭受保守势力作梗和打击之后,则变得身心俱疲。“隐”“出”“归”这些浸润着道家出世无为思想的字眼,无疑流露出诗人空落无依的落寞心绪。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骤然反差使其内心充满了无限矛盾与忧思,历经家国羸难与政治沉浮之后,倦怠疲困的心理也慢慢滋生蔓延,最终凝结为幽独冷寂的“倦客”形象。欧阳修的“倦客”心态,不仅是面对年华逝去、宦海浮沉的悲叹沉吟,更是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与社会责任感被压抑后的无奈与失望。事实上,内心的倦怠疲困并不是那些身居要位政治家们的特殊遭际,而是面对民族忧患却无所适从的文士们普遍具有的心理状态。宋庠、宋祁兄弟是北宋中期著名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和欧阳修关系极为密切。尽管他们的作品还带有宋初承平社会的安乐习气,但面对内忧外患的社会矛盾,他们“开始摆脱升平气象下的富贵态和空虚感,在诗中表现一种忧患意识或人生悲剧意识”[14](p.193)。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转变,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密切相关。宋祁、宋庠所处的时代,正是北宋朝廷全面陷入边患频仍、危机四伏的时期,同时改革与保守两种势力也围绕战与和的问题争执不下。文人无论持有何种政治态度,都难以摆脱身世沉浮与仕途动荡,这已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在此背景下,广大文人士子虽时刻心系社稷安危,但在弥漫着保守苟安氛围的政治环境中,他们始终处在有志难伸的压抑状态中,漂泊羁旅之痛与民族家国之忧交织在一起,使得文人身心都饱受折磨,“倦客”情怀也随之喷涌而出,这在他们的作品中有着鲜明的流露。如:
倦客睢园完,迎家越绝长。聊甘都罚掾,羞比入赀郎。汗竹书縢密,炊菰宴具香。兰台英藻盛,方信乃宗强。
——宋庠《送从兄秘校咸赴衢州都掾》
悲秋葆发生,倦客厌离身。九奏庄禽眩,千钧楚俗轻。媒劳伤偃蹇,岁晏恨峥嵘。谁讶游都久,方归谷口耕。
——宋祁《偶书》
红尘倦客游,彩衣归故山。凛凛朔风劲,携手江之干。江声万雷震,帆影孤鸿翻。修途南尽海,冰雪凄人肝。不但川陆险,所思在承颜……。
——余靖《送林秀才归南海》
这些作品的抒情主体都以“倦客”自居,他们或是期待“兰台英藻盛”的君臣之遇,或是感叹“岁晏恨峥嵘”的年华逝去,或是抒发“冰雪凄人肝”的沉郁悲凉。内心无法抑制的倦累难道只是因为对功名的追寻和对时间的感叹吗?当然不止于此。事实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解决边患危机、恢复国家的安定更为让他们身心交困。宋庠在其《晚坐观风亭三首》其三中,就将自己的倦客心态与对西北边患的忧虑紧密联系在一起,诗云:“戍楼西北最凌空,倦客凭阑八月风。一曲黄河连野浊,半规残日背人红。山林枉负沉冥志,刀笔终无尺寸功。犹喜不迷存阙地,绛英瑶斗虎牢东。”身处西北边地凌空而起的戍楼,诗人看到的不是将卒保疆卫国的身影,而是一片萧瑟冷寂的残败景象,这正是边地防备空虚,朝廷不务战事的写照。面对此番不堪入目的场景,诗人内心的忧虑不安愈加浓重,不禁发出“山林枉负沉冥志,刀笔终无尺寸功”的悲叹。自己空有一番报国的热情,却最终无力可施,就像一只被束缚起来的猛虎一样。在朝廷上下奉行苟安政策的因循氛围中,又有多少和他一样的报国志士承受着志不能伸的压抑呢?长此以往,朝廷的命运将归向何处?诗人将自己的命运前途与国家的命运前途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然而,朝廷不思进取、妥协苟安的态度让文人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在这双重的压力和折磨下心生倦累,内心也陷入难以自拔的悲凉郁愤之中。司空见惯的苟安之境和已然习惯的落寞心绪,使诗人将塞外的荒凉之景与内心的郁愤之情合而为一,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积郁内心的“倦客”情怀。
北宋后期,随着政治改革的不断失败,民族边患问题的日益加深,再加上党争的激烈严酷,多重矛盾交织在一起,使得北宋王朝开始步入苟延残喘的衰败境地。这种严酷而又无力的政治现实严重挫伤了文人内心的济世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悲凉沉郁的失意与绝望。面对无力回挽的社会现实和举步维艰的政治处境,以及忧谗畏讥的恐惧心理,文人内心的无限辛酸与苦累也只能以一个“倦”字来概括。“世路早令心似灰”与苏轼“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自题金山画像》)的人生感受如出一辙。作为走在时代前沿的政治家与文人,这样的感受不是苏轼个人的心灵表白,而是整个时代精神和文人心灵历程的总体写照。正因如此,“倦客”情怀在北宋后期文人那里出现的频次尤为普遍,除了苏轼、苏辙以外,司马光、黄庭坚、曾巩、秦观、贺铸这些占据政坛和文坛的主流文人都以“倦客”自居。如“玉枕醉人从独卧,金羁倦客听先归。须知会府闲时少,况复边城乐事稀”(司马光《陪诸君北园乐饮》)、“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苏轼《书普慈长老壁》)、“夕阳芳草自天涯,倦客何须感物华”( 吕陶《寓意》)、“眼前所识皆庸我,天下为忧可语谁。倦客维扬每自悲,有时双泪等闲垂”(王令《答刘成父四愁诗》)、“故多物外趣,足慰倦客心”(曾巩《谷隐寺》)、“倦客西来厌马鞍,为予休辔小长安”(黄庭坚《呈王明复陈季张》)、“萧条安化驿,倦客思悠哉”(张耒《至安化驿先寄淮阳故人》)、“倦客当老秋,忽忽少佳意”(秦观《酬曾逢原参寥上人见寄山阳作》)、“时节物此山川,倦客登临独惘然”(贺铸《九日登戏马台》)。以上作家都是把持北宋后期政局方向和文坛发展的主流文人,无一不表露出浓重的“倦客”情怀。
对于北宋文人而言,政治上的建树和文化上的建构是他们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两条途径,曾经的政治改革点燃了他们的政治理想,让文人们有了能够治国、平天下的希望。然而,无法根除的边患危机,长久因袭的苟安政策,以及危及生命安全的残酷党争,让北宋后期文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如何安顿一己受伤的心灵成为他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吕陶诗中的“无计可能逃世网,有心刚欲慕诗家”(《寓意》);王令作品中的“眼前所识皆庸我,天下为忧可语谁”(《答刘成父四愁诗》);曾巩笔下的“但恨绁尘羁,无繇数追寻”(《谷隐诗》,均明显流露出对世事变幻无常的无奈与感喟。就连王安石这样激起时代风云的改革弄潮儿,面对无力回挽的政治局势也不禁发出“赋敛中原困,干戈四海愁。此时无一盏,难遣壮图休”(《何处难忘酒》)的忧叹,更何况是那些无力施展自我政治抱负,却依然要被牵扯进政治党争的文人呢?在与政治现实产生格格不入的矛盾后,文人会很自然地去寻找内心超脱的途径,无外有以下三种方式:其一是投身自然,借助伤春悲秋的咏叹来寄托内心的感伤,正如曾巩《谷隐寺》一诗中所说:“故多物外趣,足慰倦客心”。张耒在“积水连天阔,青山送客来”(《至安化驿先寄淮阳故人》)的开阔高远之中排解内心的悲戚;贺铸则以“黄华半老清霜后,白鸟孤飞落照前”(《九日等戏马台》)的落寞之景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幽独之情,从中获得心灵的依托。其二是遁入佛禅之境,让忧惧纷扰的内心获得暂时的安宁与皈依,苏轼在遭受命运的劫难之后,依然能够有“惟有两株红杏叶,晚来犹得向人妍”(《书普慈长老壁》)的赏心悦目,正是借助佛禅思想所达到的内心超然之境。其三则是纵情声色,以逍遥享乐的世俗心态来掩饰国运衰败所带来的内心忧惧,如毛滂的《忆秦娥》所云:“醉醉,醉击珊瑚碎;花花,先借春光与酒家。夜寒我醉谁扶我,应抱瑶琴卧。清清,揽月吟风不用人。”如此逍遥陶醉的享乐生活,与晚唐五代文人颓靡的生活状态几无二致。在饱经战争离乱、命运无常的人生际遇之后,文人对北宋朝廷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前途的渺茫,生命的无依让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到内心的空虚与无望,唯有怀抱瑶琴、揽月吟风、流连声色才能让他们远离现实,将自身置于不问世事、明哲保身的狭小天地中。
长期无法改变的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社会现状,使得北宋文人无法像唐人那样自信张扬,而是保持着内敛深微的心理状态,悲剧心理也始终潜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也就是北宋在立朝之初,适应女乐声伎的词体能够找到生长土壤的原因所在。那些优美迷离的感伤曲调,触动着北宋文人内心的忧伤与迷惘,从而产生一种与时代氛围相契合的情感体验。与此同时,北宋词人也在词体创作中搭建了一个人生理想难以实现的凄美世界,那便是借助揭示男子在追求爱情过程中种种彷徨、失意、苦闷的心理过程,疏泄词人自身理想失落和价值迷茫的愁苦心绪。晏殊、柳永、欧阳修、苏轼笔下的情感世界无不打上了难以拂去的政治烙印,这也就是描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婉约词能够始终占据词坛主流而不被撼动的根本原因。到了北宋后期,词人面对无力改变的社会现状和自身命运,他们内心的悲剧心理更加浓重且无法掩饰,词体也就成为他们宣泄内心压抑与失意的最好方式。于是,苏轼笔下“老夫聊发少年狂”、“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的气壮山河再次被一幕幕爱情悲剧所取代,且悲情色彩要比之前的爱情婉约词更为凄迷感伤,而极度悲戚的背后正是国运将逝、日落西山的无望与无奈。
缪钺在《论宋诗》一文中这样评价宋人的审美观念:“宋代国势之盛,远不及唐,外患频仍,仅谋自守,而因重用文人故,国内清晏,鲜悍将骄兵之祸,是以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15](p.40)的确如此,我们在北宋文人笔下很难看到汉唐盛世时期激动人心的时代精神与英雄气概,而是充溢着内敛深微、悲观失望的“倦客”情怀,从而透显出苟安环境下颓靡无力的时代氛围。这种普遍的“倦客”情怀使得北宋文人的关注目光从外部现实世界转向自我的内心世界,通过心理调试去适应贫弱无力的社会现实,同时极力去寻找个体生命和精神的寄托。这种心态转向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则是:文学主题开始由经世致用的现实取向向陶冶心性、回避世俗纷争的愉情功能过渡;文学形式的选择由议论化、理性化的品格向文字化、含蓄性倾侧;文学的情感特质则以旷达平和的内敛美,以及无法掩饰的悲情之美为主导取向。世风、士风和文风往往相辅相成,北宋后期世风的衰落、士风的低迷、文风的凋敝无不与民族关系的走向密切联系在一起,而宋夏关系的梏结无疑是影响这多个层面交错发展的关键环节。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在古代统一的多民族并存的社会形态中,民族关系格局与文人的创作价值取向始终处在一种互动关系中。正是由于汉民族与其他少数民族之间的融合与纷争,使得文人士大夫的社会角色、价值理想、人格心态,以及创作价值取向都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因此,深入发掘宋夏战争与北宋政治格局、文人人格精神,以及文学创作风貌之间的关系,对于研究民族融合与文学风貌的有机联系有着深远的意义,值得学界做更加深入的思考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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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北方民族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 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