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姥姥

李梦圆

和大多数的城里孩子不同，我的姥姥不是作文书中的任何一个形象。她不是那个瘦小而且老态的枣花树下给孩子讲故事的人，她也从未像故事里写的，一页一页翻日历记录孩子怎么怎么样，整天盼着孩子回来——当然，也许她也是盼望我们几个小辈们回去的，热热闹闹的。也许是不善于表达，所以我感觉她对于我们几个孩子回家的欣喜倒是远远不及家里的羊生的是两只羊而不是一只。她是很典型的那种农村妇女形象，她的手因常年干农活而变得坚硬，变成泥土的颜色。她稍矮，但体格健壮，性格有点急躁，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农村的习俗，我从不叫她“外婆”，“姥姥”也很少叫。每次回家的时候，一进门我就会大喊：“姥娘，我回来啦！”“姥”是三声，“娘”是二声，都是升高的音调。在小黄狗“吧嗒吧嗒”绕着腿跑的时候，里屋传来她的高声回应：“哎——”

大概因我这个人记事晚，童年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妈妈给我讲，有一次她有事，让我待在姥姥家一天，等她回来时我已经哭成泪人了。现在的我想，想妈妈是一方面，估计怕姥姥也占了不少的比重。姥姥性子很急，比如现在我的弟弟——六岁的皮孩子，经常一不小心就惹姥姥生气，自然换来一顿好揍。虽然妈妈一直说我小时候多么多么乖啊，基本没有被姥姥凶过，但有两件事我倒是记忆犹新：一是当时太阳能要充水，姥姥让我看着太阳能的溢水管直到流出来水为止，然后告诉她，那就是太阳能的水充满了，她关上水阀。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哪个是溢水管，但是大概因为怕姥姥又不敢问就一直憋着。结果后来等了好久都没充满水，姥姥就去看了一下，回来简直就是面色通红，怒发冲冠。也许没有这么恐怖，是经年的幻想强化、渲染了。她训我什么其实我都忘了，也无非便是“不听说”“不懂要问”，还有“有什么说出来，憋着就要挨训”之类，最后她还是让我看着水就去忙她的了。等太阳能充满水的时候，我刚哭停。

直到现在，直到我比她高出将近一头，直到时间把我带大，把她变老，当初对姥姥稍稍的恐惧才因长大的懂事而无影。当初的恐惧留下的好处大概就是使我养成迅速果断、落落大方的习惯，因为姥姥是个急性子，所以如果有点慢了她就会生气。比如现在课上如果有同学回答问题很慢或不清楚的话，我就会想，幸好姥姥不是老师，要不然这个学生要被训哭了。

另一件事便是我已经长大了，有次不想吃破袋的零食，偷偷把它扔到做饭的大锅下面，那是烧火的地方，但第二天一早刚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姥姥的怒吼：“这是谁扔的！？

我顿时睡意全无，敛气凝神细细听来，只听弟弟道：“姐姐吃过。”然后便听到姥姥一步步走过来的声音。那简直是凶神一步一步逼近的号角！终于，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我猜我当时呼吸都吓停了，听到姥姥问：“梦圆，这是你扔的吗？”

“嗯——”我装作迷迷糊糊地醒来，“哦，这个啊，昨天我吃的，后来找不着了，怎么了？”

“哦。”姥姥表情缓和了一点，说，“那你先睡吧。”

我就继续装睡，听到姥姥走了，还顺便关了屋子的门。然后就远远传来姥姥训斥弟弟的声音：“记住啊，以后不准把吃的东西乱扔！”

后来，我住校时看到一个同学把一个苹果扔了，我奇怪地问她为什么，她指着小橡皮般大小的灰黄说它烂了。那个女生同是来自农村，我不知她为何这么不懂珍惜，难道她没有一个严厉的能把她从梦中叫醒只因为她浪费粮食的姥姥吗？反正于我，每次若遇到烂了一块的苹果，总能联想起那天清晨姥姥声如洪钟：“这是谁扔的？”于是我吐吐舌头，拿水果刀把烂的部分剜掉接着吃。

其实记忆犹新的事儿只有这两件，但还有很多事也是记得的。比如，晚上同床睡觉时，我迷迷糊糊把自己枕头不知滚哪去了，抢她的枕头，还说：“姥姥你怎么枕我枕头啊？”被她当作笑谈说了好久。（由此可见，也许我当初没那么怕她吧。）还有，在秋天打枣时，她在本已均分的我和姐姐的口袋里，又抓了一大把放在我的口袋里。记得网上有人说，有人问你飞得高不高，鲜有人问你累不累，但每次回家，她鲜少问我成绩，她问的最多的是高中累不累，学习紧不紧，最近生活如何等。我的性子较冷，她从来也不善表达，我们之间并不多亲近，但她疼我这些事，我都记得。比如妈妈带回咸鸭蛋，说是姥姥要带的，她的原话是：“孩子高中学习累，还住校，给她多补补。”

姥姥有三个女儿，我妈妈是老二，还有一个小儿子，是我的舅舅，舅舅的离婚再婚，不听话的孙子孙女，因舅舅生意失利而欠下的债，近几年来的事无一不使她心力疲惫。妈妈有一天有些悲伤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姥姥越来越老了。”她有时会糊涂，有时也腰酸背痛，但因她鲜少白发（也许是基因问题，妈妈到现在也是没有白发，这在同龄人中算是少有的了），还因她身体还算健壮，没有大病，我们总认为她还年轻，她还是家里坚强的顶梁柱，但她实际已经老了，近年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承认，所以妈妈说她老了。

像院里繁盛的榆树，它年年叶绿、叶落，庭大如盖，我们有时忽略了它的年轮，但它的年龄实际是一圈一圈继续的，树愈老愈壮。

尽管如此，她还是言传身教把所有教给了我们。张家的儿女们懂进退，明事理，在村里有口皆碑。张家的儿女个个自尊，自强，自爱，都是秉承了她的坚强。小事看，张家的儿女个个勤俭节约，有礼有节；大的说，落落大方，宠辱不惊。这都与她有关。她把这些教给了她的儿女们，她的儿女再教给下一辈的儿女。

姥姥还能做很多，但她真的是渐渐老了。时光把她变老，也渐渐磨平了她的脾气，使她也变得温和了。其实这倒是令我暗地里开心不少。我觉得若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也会言传身教，教给她这些老张家的优良传统。我想，总有一天，女儿会发现和同龄人相比，她更明理，更出色。那时，我就会告诉她，她的老姥姥的事，我真的希望那时她老姥姥还健在，要是还能脾气上来熊个人也不错，只是千万不要被时间掩埋在时光里了。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