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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种田了

2014-04-29朱学东

南都周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下田家里人农活

朱学东

资深媒体人,曾任南风窗总编、

中国周刊总编。

过去农村的人都知道,干农活苦,苦不堪言。

从拔秧、插秧到割稻割麦,从挑粪挑稻到揇河泥,等等,没有一样不是累死人的活。即使是鱼米之乡,收成交了公粮,自己全家还不够吃。过去的农民,生产力低下,受着城市和政治的双重盘剥,过的是牛马生活。

我很小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的大人干活,干家务。小学三年级开始放农忙假,就参加生产队的割稻挣工分,农村上的活,没有一样不会干,里里外外,同龄人中也算一把好手。以至于后来我跟父母开玩笑,说我个小,一来是从小营养不良,二来是从小干活给担子压的。

其间这个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是在地里干活时听村里人告诉我的。家里人庆幸我回家干活了。

国家恢复了高考后,我们村出了几个大学生,我也像范进一样,有了改变命运的期待。考上大学,就意味着吃“皇粮”,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而且一人改变命运,意味着全家改变命运,所以一家人都支持我考大学。

1985年我考上大学之后,再也没有干过农活,最多暑假回家,傍晚给新下种的青菜浇浇水,这就不算农活了。

不过,到了1989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再一次干了起了农活,而且是拔秧插秧,尤其插秧,是我最怕的农活。

1989年5月30日,百无聊赖的我离开混乱的北京,买了张全价车票,搭乘火车回家,买车票几乎花掉了我当时身上所有的钱。当时大学生坐火车,都已经不买票了。

当我出现在父母眼前时,我身上就剩几毛钱了,父亲祖父母都在做秧田。家里人很惊讶我的回家,父亲在地里直起腰, 跟我说,外面乱,回来也好。

我回家的时候,正好是黄梅天,农忙季节,马上要插秧了。每天一早,父母祖父母兄弟都要下田干。在父母祖父母眼中,我是大学生,马上毕业了要吃皇粮了,快成公家人了,对我有一分偏爱甚至敬畏,有些类似范进中举后他屠户岳父的感觉。父母没有开口要求我一起下田干活,但我出身农家的我,也没有忘本,家里人都去干活了,我也跟着下田去干活。

那个时候干活都很早。要是晚了,若是晴天,太阳出来后,做秧田之类的活,可就难受了。夏天的毒日头下,晒得背疼,甚至秧田里的水都热得有些烫脚。所以,每天早上就像打仗一样,天蒙蒙亮就下田了。时不我待,节气不饶人啊。

扛着铁耙下田,或者在做秧田时,碰上一起下田的村里人,都会跟我和父亲半开玩笑地说:“哟,学东你还用干活啊,都是国家户口了,你还会干啊?忠善(我父亲的名字)你这个赤佬,还敢让大学生干活啊?”

那一年夏天,我就每天光着脚早出晚归,跟着父亲祖父做秧田,跟着祖母拔秧,跟着父亲祖父挑秧抛秧,一直到插秧。毕竟上高中之后就没干过这么密集的农活了,在大学里又懒养了四年,难得紧张,常常累得直不起腰来,很是辛苦。

其间这个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是在地里干活时听村里人告诉我的。家里人庆幸我回家干活了。

最后的活是插秧,我最怕的农活。插秧时,腰酸腿疼自不必说,站在秧田里无处可以坐下歇歇,只好经常直起腰来,自己捶腰。插秧时手指戳着小砖块碗粉子也难免,有时寸劲戳痛手指,也很難受。更不要说还有蚂蝗,在秧田里跟你捣乱,叮在你腿上,吸你的血,恶心又难受。但活还得干,这是给自家干活啊。

6月中下旬时,大队里来人到我家责任田,告诉我,学校来了电报,通知我返校参加政治学习。其时,我正跟家里人在自家最后一块责任田里插秧。

当我把自己那排秧插到头,抬脚上田埂,直起腰,看一眼在微风中摇曳的刚插好的秧苗,我把手中剩余的秧苗用力往天上一扔,高喊一声:“老子这辈子再也不种田了!”

除了我的家人,还有周围正在插秧的村里人,都被我狂喊吸引,直起腰来,看疯子似地看我。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插秧,也是我干的最后一次农活。

从此,我真正的洗脚上岸,开始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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