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入迷”
2014-04-29茅盾
茅盾
有多种多样的“入迷”。
堂吉诃德指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先生,看武侠小说把一份家产几乎看光,还嫌不够,还要出去行侠,终于把一条老命也赔上。这是“入迷”的一种。
《红楼梦》上香菱学诗,弄得茶饭无心,梦里也作诗。这也是“入迷”,但据说香菱居然把诗作好了。
乡间有伧父[伧(cāng)父,粗野的人。伧,粗野]读《封神榜》(也作《封神演义》,百回长篇小说,作者难以确知,一说由明代道士陆西星所作)。主要内容是讲述商末政治纷乱和武王伐商的历史故事,有很多关于仙佛斗法的离奇描写,搔头抓耳,心花大放,忽开窗俯瞩,窗下停有馄饨担,开了锅盖,热气蓬蓬直上;伧父见了,遽大叫道:“吾神驾祥云去也!”跨窗而出,把馄饨担踹翻了。
这又是一种的“入迷”,然而程度远在堂吉诃德先生之下。
堂吉诃德先生的“入迷”,结果是悲剧。乡间伧父的“入迷”,结果是喜剧。香菱的“入迷”,结果不悲不喜,只成了一篇平凡的故事。
就“入迷”而论,堂吉诃德先生实在是伟大的,你看他始终不动摇。乡间伧父那一幕喜剧,叫做一时发昏,也许他赔偿了馄饨担以后就发誓不再看《封神榜》了。但当他高叫“吾神驾祥云去也”,而且撩衣跳窗的时候,他那态度倒也是“严肃”的,他确实“走进了《封神榜》”,不自知其非书中人了!至于香菱,她茶饭无心地读杜工部温飞卿的时候,她唯一目的是自己也做个诗人。使她着了“迷”的,不是杜工部他们的作品,而是她自己想做诗人这一念的“虚荣”。故就“入迷”而论,香菱的,便是最下乘!
有些人一拿起小说来读,便在心里说:“小说家言,岂能当真。”于是,他带着怀疑的微笑,被动地看下去了。有些人进了戏园,就自己提醒自己道:“这是做戏呀!”于是,他让戏拉着,坐到终场。他们自视为绝顶聪明的人,视堂吉诃德先生为天字第一号笨伯。可是我们说,真正含有严肃的人生意义的小說或戏曲,原来不是给此等人看的!此等人看小说进戏园只是糟蹋时间罢了!读小说或观戏剧,一定得有几分“入迷”——就是走入作品中,和书中人一同笑一同哭,这才算不负那小说或戏曲,而小说或戏曲也没有白糟蹋了他的光阴。
一位作家写作品的时候,也非“入迷”不可。他的感情要和他笔下人物的感情合一。他写的人物不止一个,然而他所憧憬的,或拈出来使人景仰或认识的人物,却只有一个或一群;作家就要恨此人物所憎恨的对象,拥护此人物所拥护的一切!作家必须自己先这么“入迷”,然后渴望读者也“入迷”。然后他的作品不是消遣品,他的力气不算白费。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假使存了“我是在做戏”的念头,他的戏一定做不好。
现在常听得人说:“多读杰作,学取技巧。”这话是不错的,但假使像香菱似的一面读杰作,一面心里想:“我读完了这些,我就是文学家了。”那他还是白读。他读杰作的时候,应当毫无杂念,应该只是走进书去,笑时就笑,哭时就哭——他应该“入迷”!所谓技巧的学得这一步,是在他几次“入迷”以后自然而然的结果。他把杰作咀嚼消化,成为他自己的力量了。倘使他读杰作的时候心里总惦记着“快学技巧呀!”他在杰作的字里行间时时都发生“这是不是技巧”的问号,那他绝对学不到什么技巧。要是他自以为“学到”了一点什么,那也不是真正地学到,而是生吞活剥地模仿,甚至是剽窃!
归根一句话,人与文学的关系,“入迷”是必要的!
(选自《鉴赏文存》,有删改)
思考
结合文章内容,题目“论‘入迷”中的“入迷”应该是一种文学活动的入迷。对这种文学活动的入迷,作者是从哪两个方面进行论证的?